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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言》[查看正文] [修改] [查看歷史]

1 雅言
2 雅言
3 連橫 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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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比年以來,我台人士輒唱鄉土文學,且有台灣語改造之議;此余平素之計劃也。顧言之似易而行之實難,何也?能言者未必能行,能行者又不肯行;此台灣文學所以日趨萎靡也。夫欲提唱鄉土文學,必先整理鄉土語言。而整理之事,千頭萬緒:如何著手、如何搜羅、如何研究、如何決定?非有淹博之學問、精密之心思,副之以堅毅之氣力、與之以優游之歲月,未有不半途而廢者也。余,台灣人也;既知其難,而不敢以為難。故自歸里以後,撰述「台灣語典」,閉戶潛修,孜孜矻矻。為台灣計、為台灣前途計,余之責任不得不從事於此。此書苟成,傳之世上,不特可以保存台灣語,而於鄉土文學亦不無少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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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凡一民族之生存,必有其獨立之文化,而語言、文字、藝術、風俗,則文化之要素也;是故,文化而在,則民族之精神不泯,且有發揚光大之日,此徵之歷史而不可易者也。台灣今日文化之銷沉,識者憂之。而發揚之、光大之,則鄉人士之天職也。余雖不敏,願從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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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台灣文學傳自中國,而語言則多沿漳、泉。顧其中既多古義,又有古音、有正音、有變音、有轉音。昧者不察,以為台灣語有音無字,此則淺薄之見。夫所謂有音無字者,或為轉接語、或為外來語,不過百分之一、二耳。以百分之一、二而謂台灣語有音無字,何其傎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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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台灣之語,無一語無字,則無一字無來歷;其有用之不同,不與諸夏共通者,則方言也。方言之用,自古已然。「詩經」為「六藝」之一,細讀「國風」,方言雜出:同一助辭,而曰「兮」、曰「且」、曰「只」、曰「忌」、曰「乎」,而諸夏之間猶有歧異;然被之管弦,終能協律,此則鄉土文學之特色也。是故「左傳」既載「楚語」、「公羊」又述「齊言」,同一諸夏而言語各殊。執筆者且引用之,以為解經作傳之具,方言之有系於文學也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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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論語」為孔門記載之書,所謂儒家「雅言」也,而其中亦有「方言」。『文莫吾猶人也,從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今之學者,「文」字為讀、「莫吾猶人也」為句,此從朱子之說也;不知「文莫」二字實為「齊語」,猶言「勉強」;猶曰「勉強吾猶人也」,與下二句語氣較順。蓋今之「論語」,合「齊論」、「魯論」而用之,故尚有「齊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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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爾雅」為世界最古之辭典,相傳周公所作,而保氏以教國子者。「歲陽」、「月陽」之名,郭璞之注既不明晰,後儒解說尤多附會。蓋所謂「閼逢、旃蒙、柔兆、強圉」者,為一種之方言,且為他族之語;輶軒所採、象寄所譯,故曰「太歲在甲曰閼逢、在乙曰旃蒙也」。余別有「歲陽月陽考」,載「文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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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楚辭」為詞章之祖,而南方文藝之代表者也。方言之用,尤多異彩:如「荃」之為「君」、「羌」之為「爰」、「些」之為「兮」,則其著也;而靈修、山鬼、蕙茞、杜衡,更足以發揮鄉土文學之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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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自漢以來,作史者多宗龍門。龍門之文章千變萬化,莫可端倪。而「陳涉世家」「伙頤涉之為王沉沉」者,蓋欲狀一鄉人之驚愕欣羨,故用其方言也。楚人謂多為「伙」;「沉沉」,宮室深邃貌:是誠巧用方言者矣。至如「單于」、「閼氐」之名,「當戶」、「且渠」之屬,來自匈奴、載於國史,此如近人之用歐語而譯其音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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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後漢書」「西南夷傳」有白狼王唐最等慕化歸義,作詩三章;犍為郡掾田恭譯其語,帝嘉之。事下史官,錄其歌。歌本夷語,詁以華言。其一「遠夷樂德歌」,辭曰:『提官隗構,魏冒逾糟。罔譯劉脾,旁莫支留。征衣隨旅,知唐桑艾。邪毗𦂼䋠,暇潭僕遠;拓拒蘇便,局後仍雜。僂讓龍洞,莫支度由;陽雒僧鱗,莫稚角存』。譯曰:『大漢是治,與天意合。吏譯平端,不從我來。門風向化,所見奇異。多賜繒布,甘美酒食;昌樂肉飛,屈伸悉備。蠻夷貧薄,無所報嗣;願主長壽,子孫昌熾』!此不特採用方言,且採用外夷之方言,以見漢德及遠焉。
22 —○
23 台灣廳縣各志均載番歌,譯以華言,大都祀祖、耕田、飲酒、出獵之辭;而男女情歌亦採一、二,以存其俗。夫人類之進化,先有繪畫而後有文字、先有歌謠而後有文學,此智識發達之程序。台灣蒙昧之番,尚無文字而有繪畫、尚無文學而有歌謠,故考古學者、歷史學者、民俗學者以此為貴重之文獻。得其遺跡只語,詳細研求,可知大體。原人時代之景象亦複如是,如「吳越春秋」所載「斷竹歌」則其例也。其歌曰:『斷付續竹,飛土逐肉』。此則未有文字以前,十口相傳,徵為信史,而為中國最古之歌謠也。
24 一一
25 「竹枝」、「柳枝」之詞,自唐以來久沿其調;而台北之「採茶歌」,可與伯仲。採茶歌者,亦曰「褒歌」。為採茶男女唱和之辭,語多褒刺;曼聲宛轉,比興言情,猶有「溱洧」之風焉。二十年前,李耐儂發行「台灣文藝雜志」,曾採數十首,且為評注;擷翠揚芬,感均頑艷,誠浪漫之文學也。近者台南小報亦載「黛山樵唱」、「消夏小唱」,頗有佳構。而廈門某氏曾刊台灣情歌,惜其用字遣辭尚欠斟酌。今之提唱鄉土文學者,何不起而搜羅以存妙制,為藝苑中放一異彩也!
26 一二
27 「方言」之作,昉於子云。子云當西漢之末,郡國上計繹絡都門,懷鉛握鏨記其殊語;退而詁之,以成此書,說者謂可與「爾雅」並行。而漢之方言至今不泯,則子雲之功也。清杭世駿氏有「續方言」二卷,採摭注疏「說文」、「釋名」諸書以補其闕;引據典核極有根柢,亦可以知古今方言之變易也。
28 一三
29 自是以來,代有作者。若張慎儀氏之「蜀方言」、吳文英氏之「吳下方言」、茹敦和氏之「越言釋」、全祖望氏之「勾餘土音」以及「直音補正」、「廣東新語」等,皆為一隅保存其語。而晉江莊俊元氏有「裏言征」二卷,可為閩南方言之書;惜其捃摭不多、流傳未廣,故知者亦少耳。
30 一四
31 章太炎先生為現代通儒,博聞強識,著述極多;而「新方言」一書尤為傑作。太炎之自序曰:『方今國聞日陵夷,士大夫厭古學弗講;獨語言猶不違其雅素,殊言絕代之語尚有存者。世人學歐羅巴語,多尋其語根,溯之希臘、羅馬;今於國語,顧不欲推見本始。此尚不足齒於冠帶之倫,何有於學問乎』?又曰:『讀吾書者,雖身在隴畝與夫市井販夫,當知今之殊言不違姬漢,既陟升於皇之赫戲』。案以臨瞻故國,其惻愴可知也。蓋太炎此書,作於有清之季;痛黃胄之不昌、振夏聲於未絕,光複之志見乎辭矣!
32 一五
33 余之研究台灣語,始於「查甫」二字。台人謂男子為「查甫」,呼「查埔」,余頗疑之;詢諸故老,亦不能明。及讀錢大昕氏「恆言錄」,謂『古無輕唇音,讀甫為圃』。「詩」「車攻」:『東有甫草』。箋:『甫草,甫田也;則圃田』。因悟「埔」字為「甫」之轉音。「說文」:『甫為男子之美稱』。「儀禮」:『伯某甫、仲、叔、季以次進』。是「甫」之為男子也明矣。顧「甫」何以呼「埔」?試就閩、粵之音而據之,則可以知其例。福建莆田縣呼蒲田縣、廣州十八甫呼十八鋪,是甫之為圃、圃之為埔,一音之轉耳。章太炎「新方言」謂從「甫」之字,古音皆讀「鋪」或若「逋」。查,此也,為「者」之轉音;「者個」則此個。所謂「查甫」,猶言「此男子」也。
34 一六
35 「裏言征」所載方言,如鏖糟、漢、謰漫、謱、奊■〈奊,吉代圭〉,與余「語典」所收相同。而「查某」一條,引「封氏聞見錄」謂:『婦人放縱不拘禮度者呼為查,發聲之辭也』。余不以為然。夫「查」為發聲辭,其引可用;然「查某」一語,重在「某」字。女子有氏而無名,故曰「某」;如曰某人之女某氏、某人之妻某氏,此例多見於「左傳」。查,此也,說見前;所謂「查某」,則曰「此女」,猶「詩」「召南」之稱「之子」也。
36 一七
37 台灣語之高尚典雅,有婦女輩能言而士大夫不能書者,試以灶下之語言之,曰「饙飰」、曰「煮糜」、曰「渧泔」、曰「倒潘」、曰「餾粿」、曰「芼面」、曰「𤏛肉」、曰「刉魚」;凡此八語,聞之甚熟,而讀書十年者恐不能知其出處。然則,台灣語為鄙俗乎?為典雅乎?
38 一八
39 「日台大辭典」為督府所編輯,錯謬之多,不遑枚舉。台灣有「白若雪」一語為形容之辭,「若」呼「惹」、「雪」呼「薛」,正音也;而辭典以為「白白白」三字之變音,不知其何所據?夫中國文學之形容辭,多至迭字成雙,如山之「峨峨」、水之「浩浩」、風之「瑟瑟」、雨之「瀟瀟」,未嘗有用三字者;而編者不知其為正音,遂有此誤。
40 一九
41 台灣之語各有來歷,昧者不察,隨便亂書,以訛傳訛,至今未改。台人謂宰殺曰「刉」,而俗作「刣」字;謂不明曰「普」,而俗作「氆」字;謂緩行曰「徐」,而俗作「趖」字。考「集韻」:『刣,音鐘,刔削物也』;非宰殺之義。『氆,音榜,西夷織絨也』;非不明之義。而「廣韻」:『趖,音梭,疾行也』;與緩相反。蓋因小儒市儈不知「說文」、不明經傳,故有此謬。而讀書不求甚解者亦沿其謬,無怪俗子輩奉「日台大辭典」為金科玉津也。
42 二○
43 台灣之語既有古音古義,又有中土正音,如「紀綱」之呼「起江」、「彭亨」之呼「掽風」、「高興」之呼「交興」、「都好」之呼「誅好」,則其明著者也。夫台灣之語傳自漳、泉,而漳、泉之語傳自中土。晉、唐之際,閩南漸啟,中土人士之宦游者日多,則其語言必有存者。以今考之,且有各地方言,若關中語、若蜀中語、若河朔語、若沅湘語,尚雜於台灣語中;特無人為之分析耳。野史謂鄭氏居台之時,中土士大夫奉冠裳而渡鹿耳者,蓋七百餘人。是此七百餘人之子孫,必有尚居台灣;而台灣語中之有正音,固其宜也。
44 二一
45 台灣語中之正音,余既詳載「語典」;又有轉音、有變音,非研究音韻學者不能知。台人謂「阿諛」曰「阿老」、謂「庶羞」曰「庶秀」,此自然之語調也。今之提倡台灣語者,將用「阿老」、「庶秀」之音而舍其本義,則台灣語之範圍狹矣。
46 二二
47 迭韻連語之字,必有其義而後可通。台人謂拾曰「卻」,而通用「拾」字;然則,「卻拾」將為「拾拾」乎?謂「迾」曰遮,而通用「遮」字;然則「迾遮」將為「遮遮」乎?蓋「拾」字、「遮」字為習見之字,用之較易;而「卻」字出於張說「虯須客傳」、「迾」字出於「漢書」「輿服志」,非讀書有得者不知其義。
48 二三
49 發語之辭,有音無義,自古已然。「史記」之「伊優亞」、「樂府」之「妃呼豨」,則其類也。台灣之語亦有此類,然甚少;有之,則就其音而寫之,所以存方言之本色。
50 二四
51 台灣方言有沿用漳、泉者,如「恁厝」、「阮兜」、「即搭」、「或位」。若以轉注、假借之例釋之,其義自明。何以言之?「恁,汝等也」;「厝,置也」,引申為居。「阮,我等也」;「兜,圍也」,引申為聚。「即,就也」;「搭,附也」,附則為集。「或,未定也」;「位,猶所也」。雖屬方言而意可通。又如「那是」、「安仍」、「藉會」、「即款」、「忽喇」、「佳哉」、「敢採」、「嶄然」,凡此八語,有音有義,較諸他處方言為文雅。
52 二五
53 台灣儷語,每有一用常字、一用偏字,如老曰「老」而幼曰「茗」,勇曰「勇」而弱曰「■〈那,羽代阜〉」,少曰「少」而多曰「濟」,熱曰「熱」而冷曰「㵾」;此偏字也,實非偏字。其見於故事雅記者,用之已久;特淺人不知,以為偏字耳。
54 二六
55 台灣有特別之語而與諸夏不同者,台人謂畜生曰「清生」、犬曰「覺羅」、豕曰「胡亞」。覺羅氏以東胡之族,入主中國,建號曰清;我延平郡王起而逐之,視如犬豕。而我先民之奔走疏附者,漸忠厲義,共麾天戈,以挽落日;事雖未成,而民族精神永留天壤,亦可為子孫之策勵也。
56 二七
57 方言之中,頗難解索;細心思之,亦有其意。台人謂事之未成曰「要未唏哈」,以為有音無義矣。一日,與洪逸雅品茗,因悟唏哈為瓶聲。蓋水未沸時,瓶聲不作,則不得淪茶;以喻事之未成,尚有待於勉力也。
58 二八
59 台人又有「加禮連鑼」一語,謂事尚未就而在進行中也。逸雅因謂「加禮戲」扮演之時,須先連鑼數次,而後出台;亦以喻事之尚待也。台謂傀儡曰「加禮」,故「傀儡」番曰「加禮番」。
60 二九
61 台南有「無端且出趙簡子」一語,以喻事之唐突。蓋掌中班演「竊符救趙」至平原君出台,報名之時誤唱「趙簡子」;聞者大嘩。此百數十年前事,故老相傳,留為笑柄;今時子弟已少知者。
62 三○
63 「佗去」、「食未」兩語,為台人相見相問之辭。細思其言,饒有意義。台為海上荒土,我先民入而拓之,草萊蒙薉,野獸橫行,土番起沒;一出家門,輒有災害。故詢以「佗去」,用戒不虞;亦守望相助之義也。鑿井而飲、耕田而食,手足胼胝,盡力畎畝,猶憂歲歉;故問以「食未」,以祝其平安無事之意。則此兩語,可見我先民慘淡經營之苦。我輩今日之得衣食於斯者,受其賜也。
64 三一
65 台灣為漳、泉人雜居之地,平時集會,每相戲謔以資談笑。某莊有廟祀神,泉人以一豬、一羊為牲。漳人見而呼曰:「全豬全羊,真是鬧熱」!蓋「全」與「泉」同音也。泉人以為侮己,顧其徒曰:「將羊移過來,將豬移過去」!則「將」又與「漳」同音也。一捭一闔,機鋒相對,真是妙語解頤。
66 三二
67 俚言俗諺,聞之似鄙,而每函真理。古人談論,每援用之。『牝雞司晨,惟家之索』;此武王所引之古諺也。『雖有智慧不如乘勢』;此孟子所引之齊諺也。『得時不怠,時不再來』;此範蠡所引之越諺也。七雄之世,處士橫議,抵掌而談,尤多徵引。而台灣之諺亦有可取者,如曰『作雞著掅,作人著秉』;此立志論之言也。又曰:『三代粒積,一旦傾筐』;此失敗論之言也。又曰:『賣瓷兮食缺,織席兮困椅』;此自約論之言也。又曰:『三年水流東,三年水流西』;此循環論之言也。余曾捃摭數十語,為之演繹;擬撰一書,名曰「台灣語學上之人生哲學」。
68 三三
69 俗諺之中,有一痛快語,則曰『有食燒酒也穿破裘,無食燒酒也穿破裘』;此樂天主義也。夫人生世上,不過數十寒暑,而衣食營之、疾病攖之、憂患乘之、妻子縈之,一日之間為歡幾何?故曰:『萬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幾見月當頭』!此劉伶之所以頌酒德而王績之所以記醉鄉也。然台諺複曰:『日出也著備雨來糧』。為未雨綢繆之意,知此者庶不至陷於苦境。
70 三四
71 天下事之最不平者,莫如「赤腳兮趇鹿,穿鞋兮食肉」之語。漢高、唐太之得天下,何以異是!強者自強、弱者自弱,貧富貴賤之分因之日嚴而平民苦矣。故里諺曰:『做惡做毒,騎馬咯嘓;善討善食,閹雞拖木屐』!此不平之言也。何以言之?盜跖橫行天下,日殺無辜,竟以壽死!孔子聖人也,秉禮懷仁,而轍環終老!善惡之判,既無可憑,何論強弱?欲持其平,在行公道,所謂見者有份也。人人能任其事、人人能食其力,人人能享其自由幸福而天下平矣。
72 三五
73 「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二姓合婚,百年偕老」;此定盟之頌辭也。故里諺曰:『嫁護雞,隸雞飛;嫁護狗,隸狗走。嫁護乞食,捾葭注斗』。蓋以女子從一而終,雖遭困厄,不忍離異。自戀愛之說興,朝為求鳳、暮賦離鸞,而伉儷之情薄矣。他日有研究台灣道德之變化者,當就裏諺而求之。
74 三六
75 多子之願,自古已然;華封祝堯,曾傳其語。蓋欲子孫之盛,而室家之昌也。里諺曰:『濟囝𢗘認窮』。則以諸子長成,各事其業,無憂衣食也。然其反語曰:『濟囝餓死父』。此非空言,實有其事,且為數年前事。艋舺嫗年七十餘,有子七人。長子舉武鄉薦,雖死有孫;餘亦各小康自立。嫗愛少子,居其家。洎病篤,輿往長子所,長婦不受,謂丈夫已死,不能任喪事;乃赴次子居,次子亦不受。三子、四子咸推諉,而媼死於道上矣。見者大嘩,群肆抨擊,少子乃舁歸收殮;此真倫常之變。嫗非多子,何以至是?里中有生子眾多無力養育者,旁人輒為之嘆曰:『跋落囝兒坑』;亦可以見其慘狀。然則「產兒制限」豈空論哉?
76 三七
77 青烏之術,其事荒唐;而富人信之,以為既富之後可以增富,子孫且能封侯拜相。嘗有親死不葬,延聘山師,竭力奉承,冀得吉壤。而為山師者多窮骨相,滿口胡言;故里諺曰:『背脊負黃巾,亞別人看風水』。「黃巾」為裹枯骨之用,謂不能葬其親而欲為擇葬;亦以喻己事不為,而欲為人謀事也。其曉事者則曰「福地福人居」,更進曰「有天理亞有地理」;可見風水之無用矣。明太祖既得天下,慮人之奪其子孫天下也,命江夏侯周德興往斷宇內天子氣。德興至南安,見石井鄭氏祖墳,有「五馬奔江」之形,欲毀之。夢一老人告之曰:『留此一脈,為明吐氣』!覺而異之,乃止。其後延平父子效忠明室,保存正朔者三十餘年;而明之天下竟為長白山下之覺羅氏所奪:此則洪武君臣之力之所不為也。嗚呼!帝者之貪愚,亦可笑已按:「負」古音「倍」。「史記」「夏本紀」:『至於負尾』;「漢書」作「倍尾」,古音通
78 三八
79 台灣處東南海上,潮流所經,寒熱互至;故其氣候頗與中土不同。而征之里諺,歷驗不爽。如曰:『六月初三雨,七十二雲頭』;又曰:『芒種雨,五月無干塗、六月火燒埔』;又曰:『六月一雷止九台,九月一雷九台來』;又曰:『雨前蒙蒙終不雨,雨後蒙蒙終不晴』。故老相傳,實由經驗;田夫漁子,豫識陰晴。此如巢居知風、穴居知雨,有不期然而然者也。
80 三九
81 風信曰「暴」,亦曰「報」。初起時,謂之「報頭」;風力漸大,行船者忌之。「台灣府志」所載有「玉皇暴」、「媽祖暴」、「烏狗暴」、「白須暴」凡數十名,各有時日。如正月初九為「玉皇暴」,相傳玉皇誕辰。是日有暴,則各暴皆驗;否則,未可憑准。故里諺:『天公那有報,眾神藉敢報』。又曰:『烏狗報白須』,言相應也;正月二十九日為「烏狗」而二月初二為「白須」。又曰:『送神風,接神雨』。則以十二月二十四日多風而正月初多雨也。
82 四○
83 南方患熱、北方苦寒,此自然之理也。台南地近赤道,長年溫燠。冬春之際,常在華氏六、七十度;有時升至八十餘度或降至四十二、三度,不過一、二日而已。里諺曰:『未食午節粽,破裘𢗘甘放』。又曰:『正月寒死豬,二月寒死牛;三月寒死播田夫,四月寒死健乖新婦』。亦可以見氣候之激變矣按台語呼「牛」為「愚」,與「豬」、「夫」、「婦」叶韻
84 四一
85 淡水為今之台北,前時管地廣漠,北自宜蘭、南訖大甲,皆淡水廳所轄也。草萊未伐,長年陰霧,罕晴霽。故里諺曰:『淡水是這天,雨傘倚門邊』;可以知其多雨矣。建省以來,山嵐漸斂,民戶日殷,雨雖稍殺;而自冬徂夏,連綿不絕,基隆且稱雨港。是其氣象之陰晴,與台南迥異矣。
86 四二
87 禁忌之事,無論文野,環球各族自古留傳。苟以俗諺而考之,可以覘民德之厚薄而民智之淺深也。台人之言曰:『七不出,八不歸』;此言正月之行事耳。若曰:『■〈心麥〉借人死,𢗘借人生』。則為惻隱之心;雖遇病人借宿,亦不忍拒之也。又曰:『■〈心麥〉參生疥兮像床,𢗘參㾂痾對門』;此則恐其感染也。「㾂痾」則麻瘋,為遺傳病,潛伏之期頗久;故諺曰:『會過祖,昧過某』。言能及其子孫也。古人之深晰病理,明知傳染而不言傳染,慮聞者之寒心耳。家有天痘、肺癆及諸惡症,則禁親友存問,謂於病者不祥;實則懼見者之不祥,故婉言以拒之。然則此種禁忌,豈遜於衛生昌明之國哉按台語「同」曰「像」,相像則相同。會,能也;昧,不能也
88 四三
89 台人衛生之法,忌飲生水、忌食未熟之物。故里諺曰:『千滾無廣,萬滾無毒』。此種信條,婦孺周知;故少腸胃之病,是誠絕好習憤也。近者「時式」之人,食生魚、飲冰水,自詡文明;而傳染之病多矣。台人又有言曰:『食龍眼放木耳,食藍茇放銃子』。此二果者消化不易,故禁兒童食之。
90 四四
91 台灣山川之奇、物產之富、民族盛衰之起伏千變萬化,莫可端倪;皆小說之絕好材料也。三百年間,作者尚少。同安江日升氏曾撰「台灣外記」,載鄭氏四世事,自芝龍入處以訖克塽歸降;而明清遞嬗之際、荷蘭侵略之圖、延平光複之志,收羅殆盡,可謂宏博而肆矣。乙未之役,上海有刊「劉永福守台南」者,道聽塗說,且雜神怪,未足以語於著作之林也。比年以來,台人士亦有作者;惜取材未豐,用筆尚澀。唯台南「三六九」小報有「小封神」,為許丙丁所作;雖游戲筆墨,而能將台南零碎故事貫串其中以寓諷刺,亦佳構也。余以幽憂之疾,閉戶讀書,謝絕外事;因作「板橋夜話」、「霧峰快談」二書,以記台灣豪族之興替,書各十餘萬言。此書刊行,布諸海內,亦可以覘台灣社會之變遷而民族精神之沒落矣。
92 四五
93 「孟子」「齊人」一章,為一短篇小說。余以純粹台灣語譯之,毫無阻滯。曩在台北台灣語研究會上,曾講孫中山先生之「三民主義」;命會員筆記,語既融和,辭又達意。蓋以台灣語之組織自有文法,名辭、動辭、介辭、助辭亦有規律。特淺人不察,以為有音無字,隨便亂書,致多爽實;一篇之中,黑白參半,而台灣語之意義失矣。故欲以台灣語而作小說當無不可,但不可為非驢、非馬之文章耳。
94 四六
95 「九尾龜」之「蘇白」、「廣東報」之「粵謳」,生長其地者類能知之。以台灣語而為小說,台灣人諒亦能知,但恐行之不遠耳。余意短篇尺簡,可用方言;而灌輸學術、發表思潮,當用簡潔淺白之華文,以求盡人能知而後可收其效。夫世界進步日趨大同,學術思潮已無國境。我輩處此文運交會之際,能用固有之華文可也、能用和文可也,能用英、法、俄、德之文尤可也;則用羅馬字以寫白話文亦無不可。但得彼此情素互相交通,雖愛世語吾亦學之。故今之台人士,一面須保存鄉土語言、一面又須肄習他國文字,而後不至於孤陋寡聞也。
96 四七
97 小說未興以前,先秦諸子多作寓言;莊、列之書,尤工載筆。如「七聖迷途」、「愚公移山」,奇文妙文讀之不厭。「台灣府志」「叢談」有「古橘岡序」一篇,則寓言也;不知何人所作。其序曰:『鳳邑有岡山,未入版圖時,邑中人六月樵於山,忽望古橘挺然岡頂。向橘行里許,有巨室。由石門入,庭花開落,階草繁榮;野鳥自呼,房廊寂寂。壁間留題詩語及水墨畫跡,鑱存各半。比登堂,無所見;惟一犬從內出,見人搖尾,絕不驚吠。隨犬曲折,緣徑恣觀,環室皆徑圍橘樹也。時雖盛暑,猶垂實如碗大。摘食之,瓣甘而香,取一、二置諸懷。俄而斜陽照入,樹樹含紅;山風襲人,有淒涼意。輒荷〔樵〕尋〔歸〕路,遍處識之。至家以語,出橘相示,謀與妻子俱隱。再往,遂失其室,並不見橘』。此則陶靖節「桃花源記」之類也。顧彼為漁夫而此為樵客,遙遙相對;且有移家之志,可謂不俗。豈作者亦欲避秦歟?苟有其地,吾將居之。
98 四八
99 台灣開闢未久,故事頗多。余撰「台灣通史」,極力搜羅,以成此書。其瑣細別為「贅談」,如「打貓」、「打狗」則其一也。先是,延平郡王入台後,以生番散處岩谷,獵人如獸;乃自唐山購來兩虎,放之山中,欲與生番爭逐。兩虎分行,牝者至諸羅之北,番以為貓也,噪而擊之,因名其地為「打貓」;牡者至鳳山海隅,為番撲死誤為狗,而號其山為「打狗山」。此雖荒唐之言,以今思之,足見當時景象。蓋當鄭氏肇造,拓地未廣,政令所及不過天興、萬年,其餘則番地也。故番人之以虎為貓,比之「指鹿為馬」者尤為有理。
100 四九
101 台南有「打鼓山十八哈籃」之語;蓋謂埋金十八窖,有福者方能得也。按陳小崖「台灣外紀」謂:『明都督俞大猷討海寇林道干,道干戰敗,艤舟打鼓山下。恐複來攻,掠山下土番殺之,取其血和灰以固舟,乃航於海。相傳道干有妹埋金山上,有奇花異果,入山者摘而啖之,甘美殊甚;若懷歸,則迷失道』。
102 五○
103 林道干既去台灣,竄呂宋;官軍複征之,乃走勃泥,攘瀕海之地而居焉,號「道干港」。勃泥則婆利,今之婆羅洲。道干慮為人並,鑄大炮,以備戰守。既成,試放炮裂,被炸死;故台南有「林道干鑄銃撲家治」之諺,以言害人自害也按台語自己曰「家治」,為「咱的」之變音
104 五一
105 鹿耳門在安平之西,荷蘭、鄭氏均扼險駐兵,以防海道;清代因之。住民數百,佃、漁為生;亦有廟宇祀天後。道光十一年七月十四日大風雨,曾文、灣裏兩溪之水漰湃而來,鹿耳門遂遭淹沒。三郊商人素為海上貿易,憫其厄,每年是日設水陸道場於水仙宮,以濟幽魂;佛家謂之「普渡」。故台南有「鹿耳門寄普」一語即言其事,亦以喻無業者之依人糊口也。
106 五二
107 呂祖廟在台南市內,前時有尼居之,不守清規,冶游子弟出入其間;眾多訾議,遂有「呂祖廟燒金,糕仔昧記提來」之諺。謂晉香者以此為歡場,樂而忘返也。事為有司所聞,逐尼出,改為「引心書院」。
108 五三
109 延平郡王肇造東都,保持明朔;精忠大義,震曜坤輿。台人敬之如神,建廟奉祀,尊之為「開台聖王」、或稱「國姓公」,未敢以名之也。野乘所載、故老所傳,頗多神話;為錄一二:「台灣志略」謂:『鄭氏攻略台灣時,荷蘭揆一王夢一丈夫冠帶騎鯨,從鹿耳門而入。及覺,則鄭氏舟師已由港進。倉皇拒戰,遂舉城降』。「淡水廳志」曰:『國姓井,在大甲堡鐵砧山巔。相傳鄭氏屯兵大甲,以水多瘴毒,乃拔劍斫地得泉,味清洌』。又曰:『鸚哥山,在三角湧;與鳶山對峙。相傳吐霧成瘴,鄭氏進軍迷路,炮斷其頸』。
110 五四
111 民謳為一種風謠,所以刺時政之得失;「小雅」「巷伯」之詩,已啟其端。「左傳」所載,尤為刻畫:如宋人之諷華元、鄭人之歌子產,則其類也。班、範兩書,採取尤伙。而台灣亦有一二:蔡牽之亂,俶擾海上。薛志亮為台灣知縣,募勇守城,與民同疾苦;而守備吉凌阿號知兵。民間為之謳曰:『文中有一薛,武中有一吉;任是蔡牽來,土城變成鐵』。及平,眾多其功。咸豐初,安邱王廷幹任台灣縣,性貪墨,折獄徇私。民間為之謳曰:『王廷幹,看錢無看案』!後調任鳳山,死於林恭之亂;妻子、臧獲被殺者二十有八人,吏民無有顧者:亦好貨之罪也。
112 五五
113 施琅為鄭氏部將,得罪歸清;後授靖海將軍,帥師滅台。清廷以其有功,詔祀名宦祠。祠在文廟欞星門之左,台人士以其非禮,為詩以誚之曰:『施琅入聖廟,夫子莞爾笑;顏淵喟然嘆:「吾道何不肖」!子路慍見曰:「此人來更妙;夫子行三軍,可使割馬料」』!可謂謔而虐矣。
114 五六
115 童話雖小道,而啟發兒童智識,其效較宏。台灣所傳如「虎姑婆」、「蛇郎君」、「白賊七」等,饒有興趣;餘則多近迷信。余意我台文學家當多作童話,採取自然科學及台灣故事而編之如「伊索寓言」,為兒童談笑之助;且可以涵愛護鄉土之心,亦蒙養之基也。
116 五七
117 兒歌為一種文學,以其出於自然也;各地俱有,稍有不同。余所收者有四、五十首,純駁參半。茲錄兩篇:一為「閹雞啼」、一為「指甲花」,皆家庭事也。「閹雞啼」云:『閹雞雊雊半,新婦早早起。上大廳,拭棹椅;落灶下,洗碗箸;入繡房,作針黹。大家大官攏歡喜,阿諛兄、阿諛弟,阿諛恁厝父母爻教示』。「指甲花」云:『指甲花,笑微微;笑我陳三■〈心麥〉嫁無了時。馬前戴珠冠,馬後迾涼傘;笨憚查某困較晏。頭無梳、面無洗,腳帛頭,拖一塊;乳的流,囝的哭。大伯、小叔■〈心麥〉來食下畫,青狂查某弄破灶』。此歌兩首,一寫勤勞、一寫懶怠;繪影繪聲,各極其妙。若以格調音律而論,則前作較勝按台語「善」曰「爻」、「要」曰「■〈心麥〉」、「阿諛」呼「阿老」,詳載「台灣語典」
118 五八
119 群兒聚集,互相游戲,每舉隱語以猜一物,謂之作謎;亦啟發智識之助也。台灣此等之謎,到處俱有;特意有淺深,故辭有文野耳。如曰:『頂石壓下石,會生根,昧發葉』;猜齒。又曰:『一叢樹、二葉葉,越來越去看未著』;猜耳。又曰:『頭刺蔥、尾拖蓬,在生穿青袍,死了變大紅』;猜蝦。又曰:『一重牆、二重牆、三重牆,內底一兮黃金娘』;猜卵。凡此之類,不遑枚舉;而語能和葉、意無虛設,比之燈前射覆、酒後藏鉤,其興趣為何如也!
120 五九
121 童謠亦一種文學,造句天然,不假修飾;而每函時事,誠不可解。「國語」之『檿弧箕箙,幾亡周國』、「左傳」之『龍尾屬辰,虢公其奔』,尤其彰明較著者。而台灣童謠亦有此異:『月光光,秀才郎;騎白馬,過南唐』:此言鄭延平之起兵也。『頭戴明朝帽,身穿清朝衣;五月稱永和,六月還康熙』:此言朱一貴之失敗。『出日落雨,刉豬秉肚;尫仔穿紅褲,乞食走無路』:此言乙未九、十月之景象也。揣其所言,若有默示;豈偶然而合歟?抑天人感應之際現於機微也歟?
122 六○
123 讖緯之術,學者不言;而漢儒言之,每多附會。豈天數已定,故為隱語,以神其說?抑至誠之道,可以前知而不可明言之歟?余讀「槎上老舌」,載崇禎庚辰,閩僧貫一居鷺門,夜坐,見籬外坡陀有光,連三夕。怪之,因掘地得古磚,背印兩圓花突起,面刻古隸四行。其文曰:『草雞夜鳴,長尾大耳。幹頭銜鼠,拍水而起。殺人如麻,血成海水。起年滅年,六甲更始。庚小熙皞,太和千紀』。是書為明季閩縣陳衎所著。至清人得台後,王漁洋「池北偶談」載之;且為之釋曰:『雞,酉字也;加草頭、大尾、長耳,鄭字也。幹頭,甲字;鼠,子字也:謂鄭芝龍以天啟甲子起海中為群盜也。明年甲子,距前甲子六十年矣。庚小熙皞,寓年號也。前年萬正色克複金門、廈門;今年施琅克澎湖,鄭克塽上表乞降,台灣悉平。六十年海氛一朝蕩盡;此固國家靈長之福,而天數已豫定矣,異哉』!
124 六一
125 「赤嵌筆談」載:『宋朱文公登福州鼓山,占地脈曰:「龍渡滄海,五百年後,海外當有百萬人之郡」。今歸入版圖,年數適符;熙熙穰穰,竟成樂郊矣。鼓山之上有石,刻「海上視師」四字,為紫陽所書』。近讀邱滄海先生之詩,以為則指延平;然則宋儒亦有「讖緯」之術矣。
126 六二
127 「台灣舊志」謂:『鳳山相傳,昔年有石自開;內有讖云:「鳳山一片石,堪容百萬人。五百年後,閩人居之」』。「福建通志」亦謂:『佃民墾田得石碣,內鐫「山明水秀,閩人居之」』。此二石,均不言所在。若果有此,則華人居畫已久;否則,「齊東」之語耳。
128 六三
129 乩詩為一種神秘,若可信、若不可信;苟以此為實事,則惑矣。「灤陽續錄」載張鷺洲自記巡台事,謂『乾隆丁酉,偶與友人扶乩;乩贈余以詩曰:「乘槎萬里渡滄溟,風雨魚龍會百靈;海氣粘天迷島嶼,潮聲簸地走雷霆。鯨波不阻三神鳥,鮫室爭看二使星。記取白雲飄緲處,有人同望蜀山青」。時將有巡台之役,余疑當往;數日,果命下。六月啟行,八月至廈門。渡海,駐半載始歸。歸時風利,一晝夜則登岸。去時飄蕩十七日,險阻異常。初出廈門,則雷雨交作,雲霧晦冥;信帆而往,莫知所適。忽腥風觸鼻,舟人曰:「黑水洋」。黝然而深,視如潑墨。舟人搖手戒勿語,云:「其下則龍宮,為第一險處。度此可無虞矣」!至白水洋,遇巨魚鼓鬣而來,舉其首如危峰障日。每一潑刺,浪湧如山,聲砰訇如霹靂。移數刻,始過盡,計其長當數百里。舟人云:「來迎天使」;理或然歟?既而颶風四起,舟幾覆沒;忽有小鳥數十,環繞檣竿。舟人喜躍,稱「天後來拯」風果頓止,遂泊澎湖。聖人在上,百神效靈;不誣也。遐思所歷,一一與詩語相符;非鬼神能前知歟?時先大夫尚在堂,聞余有過海之役,命兄來到赤嵌視余,遂同登望海樓;並末二句亦巧合。益信數皆前定,非人力所能然矣』!按鷺洲名湄,浙江錢唐人;雍正十一年進士。著「柳漁詩集」及「瀛堧百詠」。
130 六四
131 卜筮之術,見於「周易」。人智未開,乞靈神鬼;自是則有骨卜、鏡卜、金錢卜各種,而「簽詩」亦其一也。台灣寺廟皆有簽詩,其辭鄙陋,若可解、若不可解;故台人謂詩之劣者曰「簽詩」,以其不足語於風雅之林也。愚夫愚婦,虔誠禱告,每得一簽,就人解釋;吉凶禍福,信口而談。卜者認以為真,亦可憐已!台南簽詩,舊時五妃廟最靈,士之熱中功名者多往乞之。故邱滄海「五妃廟」詩云:『三尺土乖同穴望,百枝簽乞進香詩』。則詠其事。
132 六五
133 台灣無祀神之曲,唯文廟釋菜,須歌「四平之詩」;其譜頒自禮部,各省皆同。文廟之樂,謂之古樂;八音協奏,溫厚和平,饒有肅雍之象。台南文廟舊為全台首學,故設樂局以教樂生。而士人之習樂者,別設樂社,以時演奏,謂之「十三腔」。十三腔者,以小鉦十三面調節音律;其樂器與古樂略同,唯無鐘、鼓、柷、敔,而多絲、竹之屬。其譜傳自中華;若「殿前吹」、「折桂令」、「紫花兒序」則台南自制,與各地不同。
134 六六
135 宗教之中,各有音樂,以保其清閟莊嚴之氣象;故梵唄之音、游仙之曲,聞其聲者多超然出世之想。基督教之禮拜祈禱,須歌「贊美詩」;其詩多譯台語,婦孺周知。蓋基督教之布教,多向普通社會宣傳;故其「聖經」輒譯各地方言,傳人易曉。曩者荷蘭據台時,牧師嘉齊宇士曾以「摩西十誡」、「耶教問答」譯為番語,以教六社番人;故番人頗恭順,則宗教之力也。
136 六七
137 台灣之劇凡數種:曰「亂彈」,即正音也;曰「四平」,則昆曲之支流也;曰「老戲」,即樂律似昆而曲為南詞;曰「戲仔」,即七子班,猶古之小梨園也——唱詞道白,皆用泉音,其所演者亦多泉州故事,如「荔鏡傳」、「護國寺」等。又有傀儡班、掌中班,亦泉劇也。
138 六八
139 「亂彈」之戲,傳自江西,故曰「江西班」。其所唱者,有「京調」、有「徽調」、亦有「昆曲」;如「費宮人刺虎」、「百花亭贈劍」,尤其著也。昆曲文辭美麗、音韻悠揚,非村夫市儈所能領會;三十年來絕少唱者,今已為廣陵散矣。庚子聯軍之役,西太后幸陝;秦中固有「梆子腔」,聞而悅之,召入供奉。及回鑾時,從入京;流傳津、滬。上海班之來台者遂唱此調,一時頗盛。然「梆子」聲悲而厲,識者以為亡國之音;不及十稔而清社覆矣。
140 六九
141 「四平」為昆曲支流,亦曰「四平昆」。演唱之劇範圍較小,所謂「征番」、「報冤」、「撲虎」、「娶某」也。三十年來漸就寥落,今已絕跡;唯民間樂社尚有習者。
142 七○
143 「傀儡」為祀神之劇。開演之時,連鑼數次;乃請所祀之神曰相公爺者,繞場三匝。演者信口而念曰:『路里令,里路令;路令、里令,路路令;里令、路令,里里令;路里令,里路令』。循環雒誦,凡數十語;此真有音無意義矣。翻譯名義集謂咒語不翻,存其實也;故佛藏有顯、密兩部。
144 七一
145 「掌中班」有南、北曲之分,說白皆用泉語,詼諧盡致;作對吟詩,饒有趣味。且常演全本。雅俗咸喜觀之。
146 七二
147 「車鼓」、「採茶」,皆民間一種歌曲;亦能扮演小劇。如「桃花過渡」,一男一女粉墨登場,彼唱此酬,辭近淫渫。村橋野店,燈影迷離、游人雜沓,每至僨事;故舊時禁之。
148 七三
149 三十年來,台北始有女伶,曰「詠霓裳」。其曲師多京、滬班人,聲調步驟悉如正音;有時且過之,可謂青出於藍矣。「詠霓裳」之伶多名角,或死、或嫁,今已寂然。繼之者為桃園之「永樂社」,亦多佳麗,而紅豆、月中桂且以抑鬱死。余有詩云:『酒徒散盡佳人老,說到看花便惘然』!思之深喟。
150 七四
151 台北近有歌仔戲,亦曰白話戲;則由「車鼓」、「採茶」而演進者也。其說、唱皆用台語,且能演「亂彈」所演之劇,故婦女喜觀之。然編劇者既無藝術觀念、演之者又多市井無賴,故每陷於誨淫敗俗之事。余意此劇頗合鄉土文學,如得有心人而管理之,腳本、腳色均為選擇,求適時代,為社會教育之補助;則其號召感化力,比之改良戲、文士劇尤為易易。
152 七五
153 傀儡班、掌中班之外,又有影戲。剪皮為人,施以五彩,映影於幕,如走馬燈;亦有彈唱,入夜演之。台人謂之「皮猴」。故里諺曰:『一冥看夠天光,知皮猴一目』。以喻人之不曉事也。𢗘皮猴之戲,今已甚少,唯台南鄉間尚有演者。
154 七六
155 台灣音樂有「南管」、「北管」之分。「北管」樂器、曲調與「正音」同,亦能登台扮演;所謂「子弟班」也。「南管」則「南詞」,其曲多泉州文士所制,取材富麗,音韻抑揚,又多兒女子事,使人之意也消。「北管」之聲宏而肆、「南管」之聲緩而悲,則民俗之異也。「樂記」曰:『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感於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嘽以緩;其喜心感者,其聲發以散;其怒心感者,其聲粗以厲;其敬心感者,其聲直以廉;其愛心感者,其聲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故慎所以感之』。然則音樂之關於人性也大矣。
156 七七
157 海海通以前,台之商業與泉州關連;「一府、二鹿、三艋舺」,亦多泉人貿易。故勾闌最重南詞,以泉人之好之也。泉船載貨,北自天津、牛莊,南訖暹羅、呂宋,一年數至,貨物充積;操其奇贏,頗肆揮霍,故勾闌亦盛。及各國互市,輪船來往,泉船漸失其利;而藝旦亦唱北曲。然北曲流傳既久,失其本真,士人複少知者。光緒十七年唐景崧任布政使司,為母介壽,特召上海班來演。當是時台北初建省會,游宦寓公簪纓畢至,大都中土人士,雅好京調;勾闌從而習之,而南詞遂微微不振,是亦風氣使然也。
158 七八
159 「駛犁歌」為鄉間一種音樂,則農歌也。田家作苦,歲時伏臘拊髀擊缶,而歌嗚嗚。故楊惲之詩曰:『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箕。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為』?此誠善寫田家之苦樂矣。台灣之駛犁歌,大都有聲無辭,所謂「吚啞啁哳難為聽」也。鄉中賽會,逐隊而出,以一男子駛犁、兩女子驂左右,和以絲竹、節以銅鉦,且唱且行,手舞足蹈。彼輩自有樂趣,固不得以「巴人下里」而儗「白雪陽春」也。
160 八○
161 「孔雀東南飛」為述事詩,猶今之彈詞也。台南有盲女者,挾一月琴,沿街賣唱;其所唱者,為「昭君和番」、「英台留學」、「五娘投荔」,大都男女悲歡離合之事。又有採拾台灣故事,編為歌辭者,如「戴萬生」、「陳守娘」及「民主國」,則西洋之史詩也。今之文學家,如能將此盲詞而擴充之,引導思潮、宣通民意,以普及大眾;其於社會之教育,豈偶然哉!
162 八一
163 鄉村之間,有所謂「跳鼓」者,猶今之跳舞也。春秋佳日賽會迎神,廣場之外,綠陰環繞,以一男子抱鼓而立,四人持鑼侍四隅,又有一人舉紅傘;鑼聲一鳴,鼓聲應之,或前或後、或俯或仰、或開或合、或疾或遲,舉傘者隨其進退,傘影繽紛,鑼鼓並作。觀者喝採,歷時始罷;其所以娛神者至矣。夫歌舞之樂,本乎人情;先王制樂,以象其德。故「跳鼓」之技出自鄉中,可與「駛犁歌」相偶也。
164 八二
165 「樂府」有「靧面辭」,為兒童洗面而作也;曼聲宛轉,聞之心愉。茲錄其語,以與台灣「育兒歌」相較。「靧面辭」曰:『花紅紅,雪白白,為兒靧面愛兒晰;雪白白,花紅紅,為兒面愛兒容。紅紅花,白白雪,為兒靧面愛兒潔;白白雪,紅紅花,為兒靧面愛兒華』。「育兒歌」則「栲栳歌」,其辭曰:『搖也搖,阿囝■〈心麥〉困著來搖;嗚也嗚,阿囝■〈心麥〉困著來嗚。嗚嗚困,一冥大一寸;嗚嗚惜,一日大一尺』。此為一種文學;而發自婦女口中,其愛護兒童之心至矣。
166 八三
167 台南勾闌之中,祀一紙偶,曰「水手爺」;即南鯤鯓王之水手也。龜子、鴇兒每夕必焚香而祝曰:『水手爺,腳蹺蹺、面繚繚,保庇大豬來進稠。來空空、去喁喁,腰斗舉阮㩚,暗路著敢行。朋友勸𢗘聽、父母罵𢗘驚,某囝加講食撲駢』。此為一種咒語,野蠻人每用之。今勾闌視嫖客為大豬;夜度無資,抑留勿出,則曰吊猴。豬也、猴也,皆獸類也;而狹邪子弟喜為之,可憐可憫!
168 八四
169 台北近來有所謂「烏貓烏狗歌」者,事既穢淫,語尤鄙野。而乃攝入聲片,傳布四方;民德墜落,至於此極,亦可哀已!夫欲提倡鄉土文學,必須發揮鄉土之美善,而後可以日進。若作此歌者,必非台人;否則受人指使,故為違心之言以自污蔑,是台人士之恥也!因憶昨年秋某周刊曾登小說一篇,載台北一車夫與其婦詬誶之言,此罵彼訾,見之不快;而作者乃忍寫之,豈非自侮之道乎?余,台灣人也。台灣民族之衰落雖至如此,而前途一線之光明,尚有望於今日文學家之指導也。
170 八五
171 台灣詩學之興,始於明季。沈斯庵太僕以永歷三年遭風入台,時台為荷人所據,受一廛以居,極旅人之困,弗恤也。及延平至,以禮待之。斯庵居台三十餘載,自荷蘭以至鄭氏盛衰,皆目擊其事;著書頗多,海東文獻推為初祖。清人得台,斯庵亦老矣;猶出而與宛陵韓又琦、無錫趙行可等結「東吟社」,所稱「福台新詠」者也。當是時,台灣令沈朝聘、諸羅令季麒光均能詩,朝聘有「郊行集」,麒光有「海外集」、又有「東唱和詩」。荒裔山川,遂多潤色。游宦寓公先後繼起,若孫元衡之「赤嵌集」、陳夢林寧之「游台詩」、範咸之「婆娑洋集」、張湄之「瀛堧百詠」,蜚聲藝苑,傳布海隅。而台人士之能詩者,若黃佺之「草廬詩草」、陳輝之「旭初詩集」、章甫之「半嵩集」、林占梅之「琴餘草」、陳肇興之「陶村詩稿」、鄭用錫之「北郭園集」,或存或不存、或傳或不傳,非其詩有巧拙,而後人之賢、不肖也。夫清代以科舉取士,士之讀詩書而掇功名者,大都浸淫於制藝試帖;元音墜地,大雅淪亡。二三俊秀,自以詩鳴,掞藻揚芬,獨吟寡偶;不過寫海國之風光、寄滄洲之逸興,未有詩社之設也。光緒十五年,灌陽唐景崧任台灣道;道署固有斐亭,景崧葺而新之,輒邀僚屬為文酒之燕,台人士之能詩者悉禮致之。風雅之休,於斯為盛。及景崧升布政使,駐台北;台北初建省會,簪纓薈萃,景崧又以時集之。時安溪林鶴年以榷茶在北,亦能詩。一日,自海舶運來牡丹數十盆致諸會;景崧大喜,名曰「牡丹詩社」。當是時台人士多以詩鳴,而施耐公、邱仙根尤傑出。二公各有詩集,不特稱雄海上,且足拮抗中原。乃未幾而鼙鼓遠來,風流雲散;回首興亡,真不勝今昔之感矣!
172 八六
173 乙未之役,輿圖易色,民氣沸騰。中土士夫之眷念台灣者,為詩頗多;嘉應黃公度京卿有「民主國歌」,語尤悲壯。當是時,易實甫奉南洋大臣之命,視師台南,有「寓台感懷詩」六首。和者十數人,如吳季籛之『忽往忽來心上血,可憐化作赤嵌潮』!蓋其慷慨從戎、從容就義,固已蘊於此時矣。余曾摭拾乙未之詩數十首載於「台灣詩乘」,亦足以資後人之感慨也。
174 八七
175 「台灣詩乘」所收,作者約三百人,為詩近千首。自鄭氏以前至於乙未,凡生斯、長斯、宦游於斯者莫不採入,可謂多矣。二十年來,余既刊行「台灣通史」以保文獻,又撰「台灣詩乘」以存文學;余之效忠桑梓亦已勤矣,而猶不敢自怠。一息尚存,此志不泯。余將再竭其綿力,網羅放失,綴輯成書,以揚台灣之文化。
176 八八
177 婆娑之洋、美麗之島,昔人所謂海上仙山者也。故自開闢以來,中土士夫之戾止者,多有題詠:如孫湘南之『山勢北盤烏鬼渡,潮聲南吼赤嵌城』;範九池之『金穴玉山那可到?湯泉硫井轉相憐』;陳恭甫之『南屏鼓角三更月,北衛風沙萬里雲』;馬子翊之『滿樹花開三友白,孤墳草為五妃青』:皆足為台灣生色。今之作者何不著意於此,而乃作此毫無關系之題目!台灣詩人雖多,而真能為台灣作詩者,有幾人哉!
178 八九
179 「海東校士錄」有「新樂府」六章,則為台灣而作者;曰「保生帝」、曰「鯤身王」、曰「羅漢腳」、曰「伽藍頭」、曰「烏煙鬼」、曰「草地人」,皆本地風光也。「草地人」一首,為李華所作。華,台灣府治人,道光間廩生。其詩錄後:『台陽膏腴地,一歲或三熟。可憐草地人,不得飽糜粥!里正催租來促人,林投有洞去藏身;畫伏夜歸飢不忍,歸來惟對甑中塵。曩者城中來,曾見城中客;峨峨稱大家,丹艧間金碧。豐衣美食如山積,不如賣女圖朝夕;使儂莫作溝中瘠,女事貴人兩有益!籲嗟乎,墜茵墜溷莫可知,飛絮飛花豈有擇?君不見:石濠別,幽怨聲;流民圖,涼淒色』!此真為草地人寫照矣。今之佃農,其景象又何如也!
180 九○
181 三十年來,台灣詩學之盛,可謂極矣。吟社之設,多以十數。每年大會,至者嘗二、三百人。賴悔之所謂『過江有約皆名士,入社忘年即弟兄』;誠可為今日詩會贊語矣。顧其所作者,多屬擊缽吟。夫擊缽之詩,非詩也。良朋小集,刻燭攤箋,鬥捷爭奇以詠佳夕,可偶為之而不可數;數則詩格日卑而詩之道僿矣。然而今之詩會非擊缽吟無詩,今之詩人非作擊缽吟之詩非詩;是則變態之詩學也,可乎哉?
182 九一
183 唐人作詩每用方言,宋人之詞尤多用之。而台灣方言之可入詩者,若「騎秋」、若「禪雨」、若「海吼」、若「回南」、若「雙冬」、若「九降」、若「蔣鵲」、若「潮雞」,皆雋語也。我台詩人,當有取而用之者。
184 九二
185 「竹風蘭雨」,為詩人贊美台北之景象,以新竹多風而宜蘭多雨也。台灣地理,大甲中分,南方常暖、北方稍寒。故張鷺洲詩云:『少寒多燠不霜天,木葉長青花久妍;真個四時皆是夏,荷花度臘菊迎年』。此雖泛寫台灣,而實為台南特色。黃曜墀詩曰:『海內何如此地溫,恆春樹茂自成村;輕衫不怯秋風冷,終歲曾無雪到門』。真是常夏之國,與北戎之凍雨霾風者迥不同矣按恆春在台之極南,光緒初設縣;今為郡
186 九三
187 詩鐘雖小道,而造句煉字、運典構思,非讀書十年者不能知其三昧。詩鐘之源起於閩中,所謂「折枝」者也。每作一題,以鐘鳴為限,故曰詩鐘。台灣之有詩鐘始於斐亭,曾刻一集名曰「詩畸」。顧其時所作,不過嵌字、分詠、籠紗數格。今則愈出愈奇,以余所知者凡有十四:一曰「嵌字」,拈平仄兩字而對之,在第一字者曰「鳳頂」、第二字曰「燕頷」、第三字曰「鳶肩」、第四字曰「蜂腰」、第五字曰「鶴膝」、第六字曰「鳧脛」、第七字曰「雁足」;二曰「魁斗」,拈平仄二字,嵌於出句之首與對句之尾;三曰「蟬聯」,拈平仄二字,嵌於出句之尾與對句之首;四曰「鷺拳」,拈平仄二字,嵌於出句之第二字與對句之第六字,或易之亦可;五曰「八叉」,拈平仄二字,嵌於出句第一字與對句第二字,或出句第二、對句第三,餘可類推;六曰「分詠」,以一雅一俗,成為一聯;七曰「籠紗」,眼字兩字一平一仄,隱而能著、見之則知;八曰「晦明」,眼字二字仍分平仄,一用籠紗之法、一用嵌字之法;九曰「合詠」,無論寫景言情、詠物懷古,但須嵌一絕無相關之字,讀之如無痕跡;十曰「鼎足」,以成語三字為眼,則嵌二字於出句之首尾、一字於對句之第四字,互調亦可;十一曰「碎錦」,以成語四字或五字為眼,嵌於兩句之內,眼字不得相連;十二曰「流水」,以成語四字或五字為眼,嵌於兩句之內,眼字必須順序;十三曰「雙鉤」,以成語四字為眼,順序分嵌於兩句之首尾;十四曰「睡蛛」,以四字為眼,每句分嵌二字必須相連、且須相對,又應變化本義,而後合式。
188 九四
189 十四格之中,最難者為「籠紗」、「流水」、「雙鉤」、「睡蛛」及「合詠」、「嵌字」。今之作者多誤「分詠」為「籠紗」,蓋分詠系拈兩事物,雅俗並陳,各詠其一;而籠紗則僅擇兩字,一平一仄分罩成聯,不得以空句而塞責也。試就「東海鐘聲」所選者錄其一二:「籠紗」如「元旦」云:『唐代合呼才子姓,吳宮初進美人名』;「流水」如「山中春雪」云:『山繞中條云不斷,春歸上苑雪初融』;「雙鉤」如「半夜中宮」云:『半畝蛙喧聲破夜,中天蟾冷影沈宮』;「睡蛛」如「萬物歸之」云:『流水何之歸海白,春風煦物萬山青』。
190 九五
191 「合詠」、「嵌字」,有時容易,有時甚難;唯在作者之運用耳。余刊「台灣詩薈」,曾以「蝴蝶蘭嵌春字」征詠,作者頗多。其佳者,如一鷗之『佩來未覺春如夢,撲去方知國是花』;鏡泉之『舞罷春風芳竟體,夢回楚水化前身』;醉月之『幽香春入滕王帖,素艷詩吟謝逸篇』;顯升之『慕名客自恆春至,入夢人分楚畹香』;述公之『幽谷春花述曉夢,比鄰新釀借芳名』:皆佳句也。
192 九六
193 光緒紀元,沈文肅公視師台南;奏建延平郡王祠,從台人士之請也。祠成,文肅自撰一聯云:『開萬古得未曾有之奇,洪荒留此山川,作遺民世界。極一生無可如何之遇,缺陷還諸天地,是創格完人』!此外尚多佳構:如夏觀察獻綸云:『天地間有大綱,耿耿孤忠,守正朔以挽虞淵,祗自完吾氣節。古今來一創局,茫茫荒島,啟沃壤而新版宇,猶思當日艱難』。周太守懋琦云:『獨奉勝朝朔;來開盤古荒』。袁司馬聞柝云:『毗舍之間開一域;崖山而後矢孤忠』。方司馬祖蔭云:『土宇闢滄溟,移孝作忠,天為孤臣留片壤。血誠矢皦日,原心略跡,帝頒曠典報馨香』。張軍門其光云:『生為遺臣、沒為正神,獨有千古。今受大名、昔受賜姓,諒哉完人』!越年,王中丞凱泰巡視台灣;時適開闢後山,因撰一聯云:『忠節感穹蒼,大海忽將孤島現。經綸關運會,全山留與後人開』。又十年,劉中丞銘傳巡撫台灣;蒞南試士,亦撰一聯云:『賜國姓,家破君亡;永矢孤忠,創基業在山窮水盡。複父書,辭嚴義正;千秋大節,享俎豆於舜日堯天』。
194 九七
195 王祠後殿祀翁太妃,其左祀寧靖王及五妃、右祀監國世子與陳夫人。文肅各撰一聯:太妃祠云:『劍影出寒空,烈母合隆當代祀。山光騰絕島,奇兒似為有明生』。寧靖王祠云:『鳳陽一葉盡;瀛台寸草春』。監國祠云:『夫死婦必死;君亡明乃亡』。祠之兩廡,合祀明季文武諸臣,其姓名載於「台灣通史」。時侯官陳謨為府學教授,曾與建祠之役;亦撰兩聯:東廡云:『逋播老蠻天,是洛邑頑民、遼東處士;文章傳幕府,聽西台痛哭、蒿裏悲歌』!西廡云:『返日共揮戈,滄海樓船拚轉戰。餘生皆裹革,秋風甲馬倘來歸』!
196 九八
197 台南廟宇之楹聯,頗多佳作;劫火之後,毀滅無遺。府城隍廟有一對,不知何人所撰,今猶約略記之。城隍者,所謂獎善殫惡之神也;故語威而毅,儼如酷吏口吻。聯云:『問爾平生,所干何事:謀人財?害人命?奸淫人婦女?敗壞人綱常?算從前邪謀詭計,那一條孰非自作!到我這裏,有罪必誅:殲汝算!殺汝身!殄滅汝子孫!降罰汝禍殃!看今日凶烽惡焰,有幾個至此能逃』!此真為惡人說法者矣。世有不遵道德、不畏法律而獨懼鬼神,欠債不還、偷盜不認,邀往城隍廟殺雞設誓,則勃然變色,以為冥冥中若有鑒臨之者。乃知神道設教,專治愚頑;民智未齊,尚不足語於無鬼之論也。
198 九九
199 『鐵馬金戈,萬里歸來真臘棹;錦袍紅燭,千秋高會斐亭鐘』。此唐維卿觀察自書斐亭聯句也。斐亭在道署內,修竹假山,地殊清閟,故「舊志」有「斐亭聽濤」之景。法越之役,維卿以翰林出關,說劉黑旗歸附遂;授台灣兵備道。乃修葺斐亭,退食其間,輒邀僚屬為文酒之燕,台人士之能詩者悉禮致之。扢雅揚風,一時稱盛。今斐亭已毀,鐘聲久沉;憑吊興亡,寧無淒愴!
200 一○○
201 鳳山以山名,語其形也。前時縣令某,有女美而慧,擅詞藻,曾出一聯徵對,且欲以量邑人士之才。聯云:『有鳳山、無鳳宿,鳳兮鳳兮,何德之衰』!一時無有對者。以今思之,未得其耦。蓋「鳳兮」二句為成語,故難求凰也。
202 一○一
203 俗諺,多可作對。茶餘酒後,曾舉一二:如『客人請人客』對『頭對作對頭』。又如『七扔八添九抄十無分』對『一錢二緣三水四少年』。真是天造地設,妙趣橫生。台南「三六九」小報迭載「新聲律啟蒙」,為趙少雲、洪鐵濤及同好之士所作;悉採裏言,複叶音韻,誠可謂本地之風光而藝苑之藻繪也。他日如刊單本,布之海內,亦可為台灣之特色。
204 一○二
205 中華改造之年,余在滬上,有以「社會黨」三字徵對者,余以「君王後」對之,頗嫌平仄未調。及歸故鄉,適迎天后,台人所謂「媽祖婆」者也;余意以對「君王後」,則語調和葉。複欲以「媽祖婆」徵對;洪鐵濤曰:『可對「嬰兒子」』。余曰:『甚工』!蓋「社會黨」等以一名辭而函六義,又可循環互注,莊生所謂「周遍咸三」者,異名而同義者也。近撰「台灣語典」,有「婦人人」一名,余欲出以徵對;因思「儀禮」有「男子子」可為佳耦。乃知「婦人人」三字,其造語亦有所本也。
206 一○三
207 燈謎為文人游戲,而春宵之樂事。我台先輩之善此者,代有其人。先大父耋耄之年猶好此事,每聞懸謎,欣然而往,夜闌始歸。家中積稿,高至尺餘。余亦好此,與二三友朋時為隱語以相探索。孔子曰:『不有博奕者乎,為之猶賢乎已』。夫謎,猶其小者。然而玄機巧思,應象無方,鬥角鉤深,億則屢中;比諸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者,其得失為何如也!
208 一○四
209 台人士之謎,除用「四書」、「五經」外,嘗採里諺而取諧聲,所謂「梨花格」者也。「梨花格」之謎,半雜詼諧,或唱漳音、或唱泉音,非本地人不知其妙。如「勺」字打俗語二,猜「作勻,■〈出叕〉一點」。其有用地名者,如「各個」打「半路竹」、「紅紫十千」打「萬丹」、「胸吞雲夢者八九」打「大肚」。此則名正言順,各地可通行也。
210 一○五
211 延平郡王之詩已載「台灣詩乘」,而書亦有存者。曩時海會寺僧傳芳巡錫泉州,聞故家黃氏有王書,造門請見;黃氏以海會為北園別墅,與鄭氏大有因緣,慨然相贈。今藏寺中,則以行書而寫周子「太極圖說」者也。比年以來,頗多贗品,素紈不點、朱印爛然,有署「大目」者、有鈐「敕封延平郡王」者;作偽之跡,見之可哂。夫賜姓初名森,字大木,非「大目」也。永歷朝雖封延平郡王,未曾一用;文移書答,但稱「招討大將軍」,豈有平常縑素而蓋王章,且有「敕封」二字?是作偽者之不知史事,昭然若揭矣。
212 一○六
213 東都初建之時,中土士夫之來者,若徐中丞孚遠、王都憲忠孝、辜御史朝薦、陳參軍永華、李孝廉茂春等,大都宏文積學之士;而沈太僕光文且先入處。余已各採其詩,載於「台灣詩乘」;其書或傳、或不傳。近時市上竟有贗造太僕書畫者,而自署「光文沈斯庵」!夫太僕字文開,號斯庵;豈有倒書名號之理?且題畫之詩甚劣,複不見於「文開詩集」。然則作偽亦須學問,又豈貪夫所能為哉!
214 一○七
215 寧靖王術桂,為明宗室;避亂入台,鄭氏禮之。王善文學、工書翰,東都匾額,多所書。今其存者,唯北極殿之「威靈赫奕」四字;而武廟之「亙古一人」,已為強暴者竊去。然寸縑尺素有傳者,劉家謀「海音詩」注載:『韋明經廷芳云:寧靖王像,十年前見諸重慶寺街某老婦家。婦自言陳姓,其祖曾為鄭氏將,故有此像。像戎裝獨立,儀容甚偉。上綴草數行,筆墨飛舞,則當日絕命辭也。韓孝廉治家亦有王手書杜詩一幀』云。家謀字芑川,侯官人;咸豐間,任台灣府學訓導。
216 一○八
217 台南陳氏宗祠有陳複甫總制手書一軸,草書古格言五行,款書「永歷十六年秋九月複甫陳永華」。筆力矯健而含渾厚,誠足寶也。複甫,福建同安人;延平開府思明之時,授咨議參軍。後任東都總制,興文造士,寓兵於農;制度典章,多所創置事載「台灣通史」
218 一○九
219 清代宦游之士,大都能詩、能書;而周蕓皋觀察尤善畫。蕓皋名凱,字仲禮,浙江富陽人。道光十三年,由興泉永道調台灣。所作山水,筆與神會;嘗自署「富春江上撈蝦翁」。
220 一一○
221 劉壯肅撫台之時,蒞南歲試,鄉人士頗譏其不文。顧壯肅以布衣從戎,積功至陸路提督,授男爵;解甲歸田,養晦讀書。及法人之役,乃起用。余讀其「大潛山房詩集」,多警句,則非不文者也。壯肅之書,除延平郡王祠楹聯外,余於大科嵌蓮座寺見其一聯;聯云:『一品名山,萬年福地』。
222 一一一
223 挽近談藝之士,輒言呂西村、謝管樵;二君皆流寓也。西村名世宜,字不翁,同安人。精書法,工篆隸,摹寫迫真。受淡水林氏之聘,館於「板橋別墅」;著「愛吾廬題跋」二卷,門人林維源刻之。管樵名穎蘇,號懶雲山人,詔安人。負奇氣,多畫蘭竹,山水尤佳;題詩、作書皆超脫不群。壯年游台灣,歷主巨室,居於海東精舍;後入林剛愍戎幕,殉於漳州之役,談者以為有古烈士風。二君之作,鄉人士多有存者。
224 一一二
225 台人士之書畫,「舊志」所載,若王之敬、陳必琛、莊敬夫、張鈺、馬琬、徐元等皆有名藝苑,琬之母某氏尤善水墨蘆雁;顧多不傳。余所見者,有黃本淵、陳維英之書、吳鴻業之畫蝶、王獻琛之畫蟹、林覺之人物、林朝英之花卉,皆足珍貴;但恨少覯耳。夫以台灣山川之奇秀、風濤之嘖薄、珍禽怪獸之游翔、名花異木之蔚茂,璀璨陸離,不可方狀;台人士之生斯、長斯者,能舉當前之變化而蘊蓄之,發之胸中、驅之腕底以自成其藝,豈不美歟!
226 一一三
227 海桑以後,士之不得志於時者,競為吟詠,以寫其抑鬱不平之氣;而潛心書畫者較少。曩者科舉之時,學書者咸習歐、趙小楷,以符功令;擘𭔐大字,每不能書。今則非其時矣;然新進之士視為無用,棄而不學。即欲學矣,而無師承,且無佳帖。夫學書程序,當以臨帖為准繩;帖之優劣,關系實宏。台人素吝購書,誰複肯以重金而買一帖?此其所以不進也。今之學子志氣軒然,株守故鄉得過且過,則鋼筆一枝足矣。若欲昂頭天外,渡海而西與中人士相晉接,尺牘之書須求精美,始不貽笑大方也。
228 一一四
229 畫之美術,無分南北,更無分東西。而今之習畫者,多學西洋,複多模寫裸體美人以博時流之嗜好而計售值之低昂,是畫之生命失矣。有清之季,革命將興,曼殊和尚曾作「翼王夜嘯圖」,印於「民報」;見之神王,乃知一畫之力,其感人有如是也。台灣今日之景象如何,翹翹畫家胡不寫之,以示諸世上?若乃模山範水、染翠渲紅自成其美,則與擊缽吟之詩同類矣。
230 一一五
231 篆刻之技,台灣頗少。余所知者,台南有陸鼎、新竹有查仁壽。鼎,山陰人;仁壽,海寧人:皆宦游者。鼎之鐫石,台南尚有;而仁壽有「百壽章」,現為竹人士所藏。夫篆刻雖小道,非讀書養氣者未能奏刀砉然。余素有志於此,而學之不精,廢然而反。然追撫籀斯、摩挲金石,至今猶不能忘。
232 一一六
233 安平舊天後宮之後,有兩石像;所謂石將軍者也。余曾考其石質、觀其刻工,一為荷蘭教堂之物,而一則鄭延平墓前之翁仲也。安平天後宮為荷蘭教堂之址,歸清以來改建廟宇,此像則在其間。其石為泉州石,雕一平埔番人半身像,長約二尺八寸。以布纏額又覆其肩;兩手在胸,合握劍柄。觀其眼睛與華人不同,而刻畫手勢亦與華人有異,乃知其為荷人之物也。延平郡王初葬台灣,「舊志」雖不載明其地,顧以大勢而論,當在小北門外之洲仔尾。地與安平相近,一水可通,此像則見於此。百餘年前,乃移於安平提標館前以鎮水害;其後複移於此。像為澎湖石,現已折斷,僅存上部自頂至胸,約長三尺二寸,為古武士裝,與南京孝陵、北京長陵之石像形狀相同。但體制略小,當為王墳之物。台灣三百年間,唯賜姓封王,故有此禮。立其前者應有二石,而一不見,疑為海沙埋沒。蓋自歸葬以後,無人管理,久而荒廢。然則此兩像,均為希世之寶;不特可為考古資料,亦足以見當時之美術也。
234 一一七
235 一峰亭在三界壇街,為林朝英所建。朝英字伯彥,乾隆五十四年拔貢生。善書畫,精雕刻。曾購藍拔樹頭數百擔,擇其盤根錯節可為器用者,遂得「一峰亭」三字字大徑尺,筆畫天然,骨瘦而勁,深得顏、柳之神,嵌為榜額,懸之亭上。余幼時猶及見之;法人之役,淮軍將卒借住其中一夜被竊,而匾猶存。海會寺大殿上有木蓮一瓶,高二尺餘,花一、房一、菡萏二、葉三,或舒或卷,不事修飾;亦為朝英所供養,而今亡矣。
236 一一八
237 光緒初,台南有名匠馬奇者,善刻木;居做針街。北極殿祀玄天上帝,廟董委造神輿。奇乃選石柳之美者,雕三十六天罡之像,附以花木鳥獸;兩面透澈,接洽無痕。竭三年之力始成,觀者以為全台第一。乙未之役有兵駐此,鋸為數片,攜之而去。其後有陳瑞寶者,居北勢街之橫街,亦善刻木;然不及奇。
238 一一九
239 余少時嘗過西轅門街,見一老匠以桃核刻猴,用為扇墜;又能以胡桃雕十八羅漢,須眉畢現,嘆為奇絕。曩讀「觚■〈貝養〉」,載明宮中藏有胡桃一枚,一面刻東坡游赤壁圖、一面刻「前赤壁賦」,驚為神工鬼斧。台灣所刻雖不及其精微,而亦一種之美術也。
240 一二○
241 三十年來,我台藝苑中有一黃土水氏,可謂天授之才也。土水,台北人;肄業東京美術學校,擅雕刻。畢業之後,聲名鵲起;而天不假年,齎志以沒,亦可悲已!顧其所作,多屬顯者之象,此則環境使然也。夫其人既無可傳,則其象又何足貴!幸而土水有一釋尊下山之象,現存台北龍山寺。六朝以來,為釋尊造象者,咸在「鹿苑說法」以後,三十二相威儀穆棣。而此為成道之時,孑然下山,容貌清臒,慈祥救世之心靄然流露;非悟徹色相者,不能寫其莊嚴。余謂文學家之作文,當得好題目而作之,方不空費筆墨;而美術家之造象,須求偉大人物而造之,乃得傳之久遠而為後人景仰也。
242 一二一
243 活版未興以前,台之印書,多在泉、廈刊行。府、縣各志,則募工來刻,故版藏台灣。然台南之松雲軒亦能雕鐫;余有「海東校士錄」、「澄懷園唱和集」二書,則松雲軒之刻本也。紙墨俱佳,不遜泉、廈。「校士錄」為道光三十年兵備道徐宗乾所取海東諸生之詩文,而「唱和集」則光緒十五年台南府唐贊袞所輯,唐景崧及其僚友之詩也。松雲軒在上橫街,今廢。
244 一二二
245 在圖右史,古人所尚。而歷史、地理、民俗、庶物之書,尤須有圖,方足考証。余撰「台灣通史」之時,曾得明萬歷間荷蘭連少挺氏之台灣圖,閱今三百年矣;模印卷首,以見當時地勢。又得荷人所繪圖數幅,為荷蘭圖書館所藏而影印者。其中一幅,則荷蘭守將投降鄭延平之圖也;為題一詩:『殖民略地日觀兵,夾板威風撼四溟;莫說東方男子少,赤嵌城下拜延平』。
246 一二三
247 乾隆五十一年林爽文之役,命大學士福康安率師蕩平;所至繪圖晉呈,高宗御制詩文題於其上。事竣,凡十二幅;鐫銅印刷,頒賜內外臣工。余所藏者,則進攻大里杙之圖也。大里杙為爽文故里,據溪築壘,防守甚固。康安親往督師,因名其地為「平台莊」,則今之「丁台莊」也。是役,用兵三年,糜費數千萬。「欽定平定台灣方略」六十卷,余於文瀾閣「四庫全書」中見之;則當時之諭旨、奏疏及善後事宜也。趙甌北「皇朝武功紀盛」,記載此役,亦頗詳細。余撰「林爽文傳」,則博採他書及故老傳聞而參酌之,以求徵實。蓋作史者不得純從官書,亦不可偏信野乘;必於二者之中考其真偽,而後能得其平也。
248 一二四
249 「台灣府志」載:巡台御史六十七著「台灣採風圖考」一卷、「番社採風圖考」一卷;余求其書,久而未得。「小方壺齋輿地叢書」雖有收入而有考無圖,則編者之失也。
250 一二五
251 海東書院在寧南門內,為兵備道課士之所。內置講堂,堂前有老榕,為數百年物,謂之榕壇;其旁,則齋舍也。院中藏書甚富,多官局之版,歷任巡道每有購置。乙未之役,悉遭燒毀;府、縣志版用以摧薪,是誠台灣文化之不幸矣!
252 一二六
253 台灣無藏書之家。所謂搢紳巨室,大都田舍郎,多收數車粟,便欣然自足;又安知藏書之為何事哉!然藏書不難,能讀為難,而後人之能繼起尤難。吾鄉陳星舟先生震曜,純儒也;嘉慶十五年,以優行貢成均。後任陝西寧羌州,歸時得漢、唐碑帖兩篋;子孫不知寶重,蠹食殆盡。余過其家,猶及一見。其後問之,則已投諸火矣,惜哉!
URN: ctp:ws769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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