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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東外史》[查看正文] [修改] [查看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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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圓子雖然寒心到了極處,決意和黃文漢拆開,但是見黃文漢如此痛哭,心中也有些軟了。聽說要求從容三天,便答道:「既不是要強留我,便從容三天也使得。」黃文漢才轉悲為喜道:「豈敢強留你?我做事從來不勉強人,況對於我極心愛的人,忍心使你再受委屈嗎?你既答應我從容三天,我此刻要休息休息,吃了午飯,仍是得去福田家。約了人家,不能失信。福田英子又是上了年紀的人,她不久就要去鄉里靜養,她兒子說很盼望我去。」圓子問:「福田英子是何如人?」黃文漢道:「福田英子你都沒聽見說過嗎?這人不是尋常女人,很有點思想。她十年前,在日本很有點名氣。」圓子搖頭道:「我不曾聽人說過。」黃文漢遂將福田英子的歷史略略述了一遍。圓子本來是個有飛揚跋扈性質的女子,聽了福田英子的歷史,自然佩服。二人閒談了一會,圓子的氣也漸漸的平了。幫著下女弄好了飯菜,同黃文漢吃了午飯。黃文漢又溫存了圓子一會,系了裙子。圓子拿出斗篷來給黃文漢披上,又替黃文漢圍了領襟。
3 黃文漢與她親了個吻,出來坐電車,到了深川區。
4 黃文漢因久不來福田家,將福田家的番地忘記了,尋了好一會尋不著,問警察才問著了。到福田家已是午後三點鐘了。
5 福田正平在家中待了半日,不見黃文漢來,午後報館裏有事,已到《萬朝報》館裏編輯去了。黃文漢見了福田英子,行禮問安已畢,只見福田英子背後,坐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學生,穿著實踐女學校的制服,望著黃文漢想行禮,又有些害羞的樣子。
6 黃文漢看她生得面如映日芙蓉,眼若縈波秋水,不覺怔了一怔。
7 福田英子回頭給那女學生介紹道:「這位黃先生是中國人,在日本留學十多年了,為人很是義俠。」那女學生聽了,即伏身向黃文漢行禮。嚇得黃文漢翻身還禮不迭。二人行過了見面禮,黃文漢問福田英子道:「這位想是你老人家的令戚?」
8 不知福田英子如何回答,且俟下章再寫。
9 第八十二章 老福田演說社會學 黃文漢移情少女花
10 話說黃文漢問那女學生是否福田英子的親戚,福田英子答道:「她是我的姨侄女兒。她母親是我的胞妹。她姓齋藤,名叫君子。她的父親多年亡過了,她一個哥子在文部省教育部辦事。她家中就只她母女兩個,連下女都沒用,炊灶都是她母親親自動手。」君子見福田英子說她的家事,羞得低著頭,只管用手在下面扯福田英子的衣,教她不要說。福田英子不知道君子什麼用意,回過頭問她:「做什麼?」君子低聲說道:「我家裡的小氣樣子,說給黃先生聽了,怪難為情的,你老人家不要說了罷!」
11 福田英子聽了,哈哈笑道:「你家裡什麼小氣樣子,說了難為情?我說的正是你家裡的好樣子!黃先生不是講浮華的人,聽了必是贊成的。我家中也不曾請下女,家中的事情哪一樣不是我和你嫂子做?你的媽當你父親在日的時候,他也曾呼奴使婢,那時我就嫌他太不講人道,不大和他往來。及至你父親死了,你常來我家裡,聽了我的學說,見了我的舉動,才知道同一樣的人類,彼此都應該存個哀矜憐恤的心思。不得強分貴賤,仗著自己手上有錢有勢去驅使人家,將人家當牛馬。你要曉得,社會的階級一不平等,就是肇亂的禍根子。你年紀小,不曾多讀世界各國的歷史。你將來讀了,就會知道世界各國自立國以來到於今,沒有不是經過幾十次禍亂的。尋它那禍亂的根由,無一次不是因政府壓迫國民太過,國民忍苦不堪,沒法,群起來反抗政府。一次反抗不成,犧牲許多生命。政府得了勝利,更加壓迫得厲害,便激起二次反抗。二次不成,便有三次,三次不成,便有四次。各人拼著流自己的血,非將那殘暴政府推翻不可,終久必然是國民得了勝利才罷。但是,人類有一種劣根性,就是想不做事,專吃安樂茶飯。世界上最會吃安樂茶飯的,只有做官一途。每日只是伸著手問國民要錢,不拿錢來,便又用他的壓迫手段了。所以第一個殘暴政府推翻了,第二個殘暴政府又出現了,又凌逼起國民來。國民自是不服,又得大鬧起來。世界各國的歷史都是如此。所以有知識、有眼光的豪傑,一眼看穿了這肇禍的根子,於是『共和國』的名詞就產生於世界。這『共和』兩個字是專一與專制作對的。就是不許政府有施行壓迫手段的權力。」福田英子說時,指著黃文漢道:「像他們中國,就是想鏟除這禍亂的根苗,所以改建共和國,於今已是四年了。共和國家決不能容專制人物。袁世凱做專制總統,你看他們國民如何反對的。於今又要打仗了!」
12 君子聽了,似懂非懂的問道:「已經改了共和,為什麼還要打仗?袁世凱一個人專制,大家都不專制,他如何過得四年?」福田英子望著黃文漢笑道:「所以我不肯呼奴使婢,就是大家不專制的表示。」黃文漢嘆道:「果能大家不專制,世界各國都無從發生兵戈的問題。」福田英子道:「不能大家不專制,就是大家不能克制各個人的私欲。世界各國所推崇的英雄豪傑,他做的事業就是能擴張他的私欲。將一般人的私欲都吸收起來,越是能擴張得範圍寬!」,越是吸收的人多,越是崇拜的人多。崇拜的人一多,他的私欲越擴張,專制性便越發達。我常說歷史上推崇的英雄豪傑是私欲做成的。一國有了一個這樣的英雄豪傑出世,他一天不死,世界便一天不得安寧。昔日的拿破崙,今日的威廉第二,都是吃人不吐骨的魔王。我也不知道世人都推崇他做什麼?人類的性質實在不可思議,從來是這般是非顛倒。」
13 黃文漢笑道:「是非並不顛倒,推崇他們的,都是為要擴張他自己的私欲,而力量不及,就是你老人家說的,被他們吸收去了。並不是推崇人家,實就是推崇自己。便是敝國弄成今日這樣非驢非馬的局面,就是各個人的私欲沒有個範圍,越擴張越想擴張,說起來徒亂人意。敝國幾千年前的哲學家莊子早就說破了:『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像你老人家這樣躬行實踐講平民主義的,一國之內能得幾個人?無怪人家欽仰。」福田英子笑道:「一有要人家欽仰的心思便壞了。人類相處『本應如此』,在我這學說裡面,謂之『本人』,就是本來面目之人的意思。照著本來面目做去,沒有討好的心,沒有成功的心,始終如一,到死的那一日為止。」黃文漢問道:「『沒有討好的心』,我知道。『沒有成功的心』,這話怎麼講?」福田英子道:「『沒有成功的心』這句話,很易懂,倒是『沒有討好的心』這句話,恐怕未必懂得。不是我說黃先生聰悟不及。黃先生不大研究我這種學說,只怕有認錯了的所在。」黃文漢點頭道:「請你老人家明白說給我聽。」福田英子道:「『沒有成功的心』,是因為本沒有成功的日子。古來聖賢所做的事,都是人類應做的。並且他一生還不曾做到人類應做的事的十分之幾。我們平心和古聖賢比較起來,還不知要差多少。所以永遠沒有成功的日子,自然不能有『成功的心』,這道理很容易知道。至於這『討好的心』,就難說了。造物生人,本各人賦了各人的本能,初無待於第二人或第三人的提攜、保護。這人既與這世界生了關系,他自有其立足之地,自有其為人之格,不容有第二人與第三人來侵犯。若第二人或第三人無端的去侮蔑他,固是侵犯了他的立足之地,侵犯了他為人之格。就是無端的去保護他,去幫助他,也是侵犯了他的立足之地,侵犯他的為人之格。講我這種學說的人,無端的侮蔑人家,是不會有的,就只怕矯枉過正,無端的去保護人家,幫助人家。這保護人家、幫助人家,其罪過與侮蔑人家相等。所以不可有討好的心思。」黃文漢道:「然則你老人家何以說要哀矜憐恤人家哩?」福田英子道:「我所講的哀矜憐恤,就是不奴隸牛馬同類,使人不得為人。人與物之比較,自是人為貴。人因物而不得為人,所失者重,所得者輕。人昧於輕重之分,甘為物而自趨於牛馬奴隸之域,我們應該存哀矜憐恤他的心思,不再引誘他趨進不已,使他自己去改趨向,仍得複他的本人。我絲毫沒有討好的心思在內。」黃文漢問道:「依你老人家這樣說,譬如在嚴冬的時候,途中遇了一個裸體的乞丐,凍得他縮瑟不堪的向我乞錢,我應給錢他不應給錢他哩?」福田英子連搖頭道:「萬沒有給錢的道理。他自己不知道人格可貴重,而要享這無義務的權利。你一時姑息之愛,便永遠喪失他回頭趨向人道的決心。而你這一時的存心,已下了牛馬同類的種子。牛馬尚不享無義務之權利,你奈何以待非牛馬者待同類?這一時姑息之心,就說是絕無人道亦無不可。」黃文漢道:「依你老人家的學說,是眼望人餓死凍死,也不能去救他一救。是人類相處,簡直無絲毫相愛的心了。」福田英子笑道:「黃先生你弄錯了。我這種學說不是要我一個人講的,是要大家講的。大家不忘記自己的本能,本來自有立足之地,無待於人家提攜保護。望人家提攜、保護是有意不自立,有意喪失他自己的人格。那他們要凍死、餓死,也是他有意要凍死、餓死的。便望了他斷氣,也只有嘆息他這人丟了人類的路不走,走入畜牲道,以至弄到這樣的結果罷了。若有一個人,在這人要凍死、餓死的時候,伸手去救他,世界上就又要多幾個走畜牲道、望人提攜保護的人。所以我說萬沒有給錢的道理。」黃文漢聽了,不覺毛髮悚然,也不再問了。
14 一時貪著說話,不覺已到六點鐘。福田正平的女人開了飯出來,黃文漢起身告辭。福田英子留道:「黃先生何妨就在這裡胡亂用一點?不過我吃的是麥飯,只怕黃先生吃不來。」黃文漢平生只聽人說過有麥飯的名詞,不獨沒有吃過,並沒有看過,倒想見識見識。加之有如花一般的君子在座,心想多和她晤對一刻是一刻的幸福。見福田英子這樣說,便仍坐下來笑道:「你老人家說哪裡話,沒得折死我了。你老人家和君子小姐都吃得來,我哪有吃不來的?」說時拿眼睛瞟著君子。君子坐在福田英子背後,聽黃文漢說她吃得來麥飯,又拿眼睛瞧她,便望著黃文漢皺著眉搖頭,以示吃不來之意。黃文漢看福田正平女人送來的菜,一小碟蘿之外,就只有幾片紫菜,一方寸鹽魚。
15 心想福田英子的儉德,也就可風了。一會兒福田正平女人端了一桶飯出來,將三個食案分給三人,盛了三碗麥飯。福田英子向黃文漢說了句「對不住,沒有供養」,便端起麥飯往口裏扒。
16 黃文漢看了這又黃又黑的麥飯,不知道是種什麼滋味,端起來略就鼻端聞了一聞,覺得一股生腥氣刺鼻孔,一些兒飯的香味也沒有。不敢露出吃不來的樣子來,舉起筷子只管往口裏扒。這東西作怪的很,由黃文漢只管扒,喉嚨裡就像有東西堵住了似的,死也不肯下去,塞在口裡,打得口舌生痛。黃文漢只得停了箸,慢慢的咀嚼,用唾沫潤了半晌,奸容易吞了下去。
17 偷眼看君子,正要筷子一粒一粒的夾了往口裡送,還是蹙緊雙蛾,不敢吞下去的樣子。福田英子也不顧他們二人能吃不能吃,一刻工夫吃完了一碗,打開飯桶,又盛了半碗。喝了一口茶,又一陣吃完了。黃文漢深恐吃不來,給福田英子笑話,打仗似的一鼓作氣,狠一狠心,居然被他將這一碗吃下去了。還不肯示弱,打開飯桶,又盛了一碗。君子見了,很覺著詫異,停了箸不夾,看黃文漢吃。黃文漢已經吃下去了一碗,第二碗便不似以前為難了,心中將它當作一樣極貴重的補品吃。吃到後來,真被他吃出些滋味來了。
18 福田英子見君子不吃,笑道:「你吃不來就罷了,你看黃先生多能吃。」君子道:「我不是吃不來。今日午飯吃遲了,腹中還飽得很。」福田英子點頭笑道:「你是因腹中飽了不能吃,若在飢餓的時候,便是麥飯以下的食品,也得大吃。」君子真個將碗筷放下來。黃文漢吃了第二碗,實在不忍心再使自己的口舌受苦,便向福田英子道了擾,不吃了。覺得口中發酸,喝了幾口茶,吸了支雪茄,才好了點兒。福田英子見黃文漢吃完了,即起身一手端一個食案,送到廚房裡去了。
19 黃文漢趁這當兒笑向君子道:「這麥飯無怪小姐吃不來,我都有些難吃。」君子笑道:「先生吃不來,倒吃了兩碗。」
20 黃文漢道:「主人的情分,不由我不忍苦硬吃。小姐常來這裡的嗎?」君子搖頭道:「一年至多不過兩三次。因為我姨母就在這幾日要搬往鄉下去住,我媽身體不好,出外怕冷,教我來看看姨母。」黃文漢笑道:「我今日幸福極了,恰好遇著小姐。難得,難得!她老人家鄉下去了,想再看小姐只怕是不能夠了。」君子望了黃文漢一望,正待答說,見福田英子從廚房裡出來,連忙低了頭不做聲。福田英子彎腰拿了飯桶,端了君子面前的食案笑道:「好嬌貴的口腹,飯菜都一些兒沒有動。」君子登時紅了臉。福田英子也不顧,端著仍送往廚房裡去了。君子悄悄的望著黃文漢道:「先生看我這姨母多討人厭!我最怕我媽教我到這裡來。」黃文漢問道:「小姐住在什麼地方?」君子道:「我家在音羽町。護國寺先生到過麼?」黃文漢點頭道:「到過。隔音羽町沒有多遠。」君子道:「護國寺裏面很好玩,我每日下了課就到裡面去玩。我還有幾個女朋友,也住在護國寺的附近。」黃文漢的一雙眼睛是見不得生得整齊的女人,見了生得整齊的女人,不轉幾個念頭,盡覺放心不下似的。今日見了君子,舊病複發,心中不住的計算,要如何才能與她通殷勤。不過他心中雖是這般計算,只因君子的態度太恬靜,年齡又太幼稚,恐她不懂得吊膀子的事,以後又難得有見面的機會,心中甚是著急。後來聽她說每日下課去護國寺玩,才將這心放下。然不敢因君子這句話,便認為有意與自己吊膀子。當時想用話探君子的口氣,福田英子已出來,只得按捺住偷香竊玉之心,整頓全神與福田英子研究學說。
21 二人又研究了一會,君子忽然起身告辭,福田英子也不挽留。黃文漢十分想和君子同走,奈自己心虛,惟恐福田英子見疑,眼望著君子走了好一會,還不敢興辭。直和福田英子談到九點鐘,才別歸家。圓子接了,和平常一樣,白天裏的事,仿佛忘了一般。黃文漢平日在外面見了齊整的女人,歸家必對圓子說裝束如何入時,容顏如何標致。圓子聽了,心中也很高興,次日必依黃文漢說的裝束給黃文漢看,絕無一點妒嫉之心。黃文漢這日歸來,仍將君子如何的情形,一一說給圓子聽。只將自己吊膀子的念頭,及君子所說的每日課後去護國寺的話,收起不說。圓子道:「可惜不知道她的住處,若是知道倒好了。」黃文漢笑道:「知道有什麼用?」圓子道:「你歡喜她,若是知道她的住處,我便可設法替你撮合。」黃文漢大笑道:「撮合了便怎麼樣?」圓子道:「遂了你的心願,還有怎麼樣?」黃文漢道:「你替她撮合了,你怎麼樣?」圓子道:「我還是我,高興在這裏便在這裏。難道你有了她,真個就丟了我?她由我引薦給你,料她也不敢便將我攆掉。」黃文漢仰天打個哈哈道:「好乖覺的圓子夫人!你信我不過,特意是這麼說。以為我已經知道了她的住址,不肯說給你聽,想用這法子,將她的住址騙出來。你放心波,我這個心決不會去愛旁人,看了你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說著摟過圓子來親熱。圓子正色道:「我的心你猜錯了。今日上午的時候,實在是信你不過。後來看你的情形,我什麼也沒得說了。你一個男子能為我痛哭,若不是愛我,舍不得我走,你伺必如此?只要你對我的心一絲不變,任憑你怎麼樣,我都使得。我不是個糊塗人,男子的心,豈是被女人拴得住的?我縱然拴住了你的身,你的心不向我,對我木偶一樣,我也有什麼趣味呢?我也知道東京比我美幾倍、幾十倍的女人不少,愛好的心是與生俱來的,任是誰也不能抑制。你見了旁的女人可愛,我定要抑住你,不許你向她施放愛情,久而久之,你必待我和仇人一樣。你到了那時候,連你自己也不知道是個什麼心,就一時忽然覺得我可憐,想將這心收回來再愛我,你自己也做不到。這是個什麼道理哩?只因為是由漸而進的,這心已由根本上改變了,一時決收不回來。倒是我和你兩人,或是因語言衝突,或是因意見不合,吵了一回嘴,甚至扭打了一會,不要緊,不過一兩個鐘頭,我你的氣一平,仍然和從前沒有吵嘴、沒有扭打的時候一樣。你今日出去了的時候,我一個人想了半日,很想出些道理出來了。」黃文漢笑道:「你想出些什麼道理出來了?何妨說給我聽聽。」
22 圓子道:「定要我說給你聽,也沒什麼使不得。我想的道理,就是想要如何才能拴得你心住。想來想去,惟有順著你的意思,不獨不和你為難,並且處處幫助你。你愛上了什麼女人,我就和你設法,必將那女人弄到你手裡,任憑你和她如何親熱。便當著我和她睡覺,我也只當沒看見。如此只要幾次,你的心自然會不忍再和旁人要好了。」黃文漢笑道:「萬一我不知道反省,便和那女人長久要起好來,你又怎麼樣?」圓子笑著搖頭道:「決不會有這種事。萬一真有這種事,也是沒法。我便當初不幫你的忙,你也是一般的可以和旁的女人要好。那時我一些兒使你留戀我的心思也沒有,要丟我更丟得快些。倒不如幫著你成功,你縱然不以我為意,你的那相手方,明知道因我才得成功,難道一絲也不感激我,還忍排擠我嗎?要保全在你跟前的地位,除了這法,沒有第二個法子。」黃文漢大笑道:「你這法子是好!只是我除了你,沒有可愛的人怎處?我平生經過的女人,或嫖或偷,總數在二百以上,從來不曾用過一絲愛情。和我有關系在五次以上的,算得出不上十個人。我的愛情很是寶貴,絕不肯輕易向女人施放。就是我家裡女人,她也不曾一天享受我對你這樣的愛情。我玩是歡喜在外面玩的,你放心,我愛你的心,自信沒有羼雜一點不純粹頭的念頭在裏面。只要你知道這個道理,不和我吃這些毫無價值的醋,便到天荒地老,我二人也沒有離散的日子,時候不早了,我們睡罷!」
23 圓子高高興興的鋪了床,二人攜手入春幃。圓子在枕邊問君子的容貌舉動,十分詳細。又問:「曾談了些什麼話,話中含著有相愛的意思沒有?」黃文漢一邊和圓子親熱,一邊說道:「她的年紀還輕,恐怕不懂得這事。」圓子就枕上搖頭道:「十五六歲了,你說她還怕不懂得這事?住在東京的女子,又在實踐女學校上課,只怕已經開過好久了,哪裡會不懂得?你想想她比梅子何如?梅子尚且懂得,豈有她不懂得之理!放心,她早懂得了。」黃文漢道:「她若是真懂得,對我就不為無意。」黃文漢說到這裏,忽然停住了口不說。
24 圓子笑著揉了黃文漢兩下道:「她怎麼有意,說給我聽。惟有這種小女孩子,初開情竇的時候,和她心愛的男人說的話,耐人尋味。你說出來,必有好笑的地方。」黃文漢想起君子說話時的情形,實在有些趣味,一時高興忘了形,便將君子所說課後去護國寺的話,還加了些油鹽醬醋在裏面,說給圓子聽,想引動圓子的心,好取樂。圓子聽了,真個鑽入黃文漢懷裡,笑個不了。
25 不知後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寫。
26 第八十三章 深心人媚語騙口供 急色兒濫情露底裡
27 話說圓子鑽入黃文漢懷裡,笑了一會,喘氣不已,黃文漢抱住撫摸她。圓子才伸出頭來,推開黃文漢的手笑問道:「她說每日課後去護國寺,你沒問她每日幾點鐘下課嗎?」黃文漢道:「沒問她。大約在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圓子聽了,忽然坐了起來,將衣披上。黃文漢問:「做什麼?」圓子笑道:「我有事就來。」說了推開門往廁屋裡去了。好一會才出來,望著黃文漢跌腳道:「我這種身體真不了,只一著急,身上就來了。才來過沒有二十天,就是上午著了些兒急,此刻又來了,你看討厭不討厭?」黃文漢聽了,一團的高興,至此都冰銷了,嘆氣說道:「哪有二十天?還只有一個多禮拜。」圓子笑著脫了衣進被臥說道:「偏是你記得清楚!」黃文漢道:「世界上最討厭的,沒過於這個東西。好好睡罷!」圓子笑道:「誰不說好好睡?你橫豎有代替的,怕什麼?挨過今日一夜,明日下午就好了。不過她的年紀輕,你須不要急色,一回將她嚇怕了。」說時長嘆了一聲道:「我這樣的身體,真巴不得你找旁人去開心。只有春子知道我的身體不好。還時時憐恤我。你是只知道口裡說說,真正憐恤我的時候也少得很。」說著掉過臉去睡了。
28 黃文漢也沒留神,以為她要睡了,便也安心睡覺。第二日早醒來,見圓子已經起去了。圓子從來起床在黃文漢之先,也不在意。看圓子的枕頭濕了半截,拿起一看,才知道她是昨夜哭了。連忙爬起來,心想:她不哭了一夜,哪得有這多眼淚?
29 難道她昨夜說的話,硬是因信我的心不過,特意騙我的嗎?我當初原料到這一著,只是我也曾留神細看她說話的情形,都像是出於誠意。並且我並沒有說出我要實行吊君子的膀子這一句來,她不應便傷心到這樣。不過她本來是個好哭的人,時常無原無故的也要流幾點眼淚。必是昨夜因身上又來了,想到她自己的身體不好,不得我真心憐恤,所以傷心。唉!教我怎樣真心憐恤?你自己身體,生成是這樣,任是誰也沒法,中將湯也不知吃過了多少。黃文漢正坐在被中思量,圓子雙手捧著一個檀木火爐進來,裏面烘烘的生了一爐火。見黃文漢已坐起來,衣服也不曾披上,連忙將火爐放在床邊,拿了寢衣替黃文漢披上笑道:「你為什麼起來衣也不披,一個人坐在這裡發呆?」
30 黃文漢見圓子仍和平常一樣,便也笑著套上寢衣說道:「你起來了多久,我怎的一些兒也不知道?你昨夜什麼事又哭了?」
31 圓子笑道:「你幾時見我哭來?」黃文漢順手拿了那圓枕頭給圓子看。圓子一把奪了,打開放鋪的櫥往裡面一撂,笑道:「不是的!快起來去洗臉,等我鋪好床,要用早點了。」黃文漢見圓子極力掩飾,也不追求。即起來系了腰帶,出房洗了臉。
32 剛同圓子用完了早點,蘇仲武來了,對黃文漢說定了明日坐近江丸回中國去。黃文漢道:「何必走這般匆卒!我只等云南的複電來,我也要走了。再等一會,同走不好嗎?」蘇仲武搖頭道:「你走還沒有期。我在這裏多住一天,多受一天的罪,不如早走的好。你已決計去雲南嗎?」黃文漢道:「並沒有決計去雲南的心,不過我接了雲南的電報,已回信去將我的情形說了。若沒有可以供生活的位置,我就犯不著多遠的跑去。如有相當的位置,我又何必久困在東京?看他如何回電。只是我近來又得了個消息,居覺生在山東弄得很好,我又想到山東去。我去山東比去雲南相宜些。山東的事,免不了和小鬼有交涉,我自信和小鬼辦交涉,比普通一般懂日本話的人要有把握些。居覺生為人又好,所以我又想到那裡去。」蘇仲武道:「於今居覺生在山東已有了根據地沒有?」黃文漢搖頭道:「根據地是還沒有,不過像他那樣做去,大小盡可得一塊地方。」蘇仲武道:「你的方針還沒有定,我不能等你,我決定明日走。」
33 黃文漢沉吟了一會道:「你先走也使得。」接著笑了一笑道:「你既行期在即,我今日得和你餞行。你的意思,還是想多邀幾個朋友鬧一鬧酒,還是不請旁人,就是我兩個人去吃呢?」
34 蘇仲武笑道:「都可不必。我近來的心緒,你還不知道嗎?哪有精神鬧酒。你我的交情也講不到餞行,鬧這些虛文倒顯得生疏了。你的行期大約在二三月,我一直回家,沿途絕不耽擱。擔認了你的款子,到家即由郵局寄給你。」黃文漢當下謝了蘇仲武,便也不再說餞行的話。蘇仲武要歸家收束行李,黃文漢道:「我幫你去收拾,我橫豎坐在家中也沒甚事。」便起身換衣服,將蘇仲武明日歸國的話,向圓子說了。圓子也向蘇仲武說了許多惜別的話,約了明日同黃文漢送往橫濱。蘇仲武知道是辭不掉的,只說了兩聲「多謝」,便同黃文漢出來。回到家中,黃文漢幫著將行李一件一件的清理好了,已是午餐時候。
35 黃文漢笑道:「我們何不去源順吃點料理?並不是替你餞行,你這一去,不知何時再來日本,也得和日本的中國料理辭一辭行。我們實在也和它親近得不少了,要走的時候,連信都不給它一個,如何使得?」蘇仲武笑道:「你是這般說,我倒真有些舍不得日本的中國料理了。這一去想再吃它,恐怕沒有日子了。我已賭了個咒,不得了梅子的死信,我決不再到日本來。」黃文漢笑道:「她的年齡比你輕,等她死了,你只怕已是不能來日本了。」蘇仲武道:「我這咒就是從此不來日本的意思。」黃文漢嘆道:「那又何必!」蘇仲武道:「你替我想想,她不死,我能再來嗎?觸目皆是傷心的景物,哪有一點生趣?」
36 黃文漢道:「過一會子就好了,於今還在鋒頭上,自然有些覺著難過似的。這也是你的性情厚的原故,若是旁人早忘記了。她走的時候,不是對圓子說,一到愛知縣就寫信給你的嗎?於今差不多一個月了,有半個字給你沒有?」蘇仲武道:「那卻不能怪她,其中有許多原因在內。一來她不曾多讀書,寫信不容易,並且她平生只怕還沒和人通過信札;二來她動身的時候,病還不曾好,加之離開了我,不見得不添些症候,於今或者還臥床不起,也未可知。就是病略好了些,這樣冷的天氣,她就寫成了一封信,她父母必不令她自己出來付郵。若是交給下女,或是旁的人去送郵便局,世界上哪有好人,肯替她瞞著她父母去送?她又是不知道籠絡下人的,誰肯替她出力?她就有十分心思想寫信給我,這信如何得到我跟前來?她的住址我知道,我本也想寫信給她,也是因為怕信寄不到她跟前,白糟蹋我一片心,所以懶得寫去。」黃文漢點頭道:「不寫去也罷了。得到她跟前,不得到她跟前,都不妥當。她和你的事,春子還是瞞著她丈夫的。你的信假若在加藤勇手裡,春子母女都有氣嘔。就是直接遞到梅子手裡,梅子必又傷心。萬一事情弄破了,說不定又有花樣出。」蘇仲武連連點頭道:「是嗎,這些地方,我都想到了,所以才不敢寫信去。我從來不是癡情的人,都是這般難過,你想想她那樣心無二用的人,教她如何能受?」蘇仲武說話時,眼眶兒又紅了。黃文漢連忙說道:「罷罷!不用悲傷了,我們吃料理去。」說著,拿外套給蘇仲武披上,自己也披了,攜了蘇仲武的手同出來。走到南神保町,見前面有幾個留學生,說笑著往前走。黃文漢指一個給蘇仲武看道:「你看那人的後影,不像四川的老胡嗎?」蘇仲武看了點頭道:「不錯!就是那日在代代木演說的。」黃文漢挈著蘇仲武緊走幾步,趕上前面的人,一看果是胡莊。還有他幾個同鄉的,黃文漢也有認識,也有不認識。彼此見面,都含笑點頭。黃文漢問胡莊道:「你們到哪裡去?」胡莊沒回答,旁邊一個二十多歲的四川人答道:「老胡明日坐近江丸回國去,我們同鄉的替他餞行,此刻到源順料理店去。」黃文漢笑道:「巧極了!」因用手指著蘇仲武道:「他也是明日回國,我正要替他餞行,也是要到源去。老胡你要回國,怎的也不給個信我?我難道就不夠你的朋友,不應該替你餞餞行嗎?」胡莊笑道:「我這回國是臨時的計劃,前兩日連我自己都不曾得著信,昨夜才決定的,哪來得及給信你?」黃文漢笑道:「原來如此!好,好!我今日是看牛童子看牛,一條牛也是看,兩條牛也是看。你們兩個人的行,就一起餞了罷!」胡莊大笑道:「你索性說兩條牛的行一起餞好了。」說得大家都笑了。遂一同進了源順店,上樓揀寬敞的地位圍坐起來。
37 胡莊笑道:「去年雙十節,我正演說要慶祝你們兩位,沒來由被那小鬼鬧得沒有收科。今日兩位的夫人為何不來?老黃的這一對,世界上還可尋找得出。像蘇君的,真可算是一對璧人,再也尋不出第二對了。」蘇仲武在路上見胡莊的時候,心中就想到梅子。此刻又聽得這般說,更加難過,當下低了頭不做聲。黃文漢望了胡莊一眼,嘆了聲道:「快不要提蘇君的事了!他正為那位夫人傷心得了不得,要回國去。」胡莊詫異道:「怎麼講?難道那位夫人不壽嗎?」黃文漢搖頭道:「不是,事情的原由長得很,一時也說不完。我們點菜吃酒罷,沒得使滿座不歡。」胡莊見蘇仲武垂頭喪氣的神情,知道必有極傷心的隱事,便不再問了。當下各人點了菜,飲燕起來。大家歡呼暢飲,蘇仲武的心事,也被鬧退了許多。直吃到三點多鐘,黃文漢有了幾成酒意,忽然想起課後去游護國寺的君子來。估量此刻必差不多要下課了,計算散了酒席,即去護國寺看看,便停了杯教開飯。各人也都有了酒,吃過飯,算帳照份數攤派。
38 黃文漢給了錢,與胡莊握手,說:「明日送蘇仲武到橫濱時再見。」說了先同蘇仲武出來。
39 蘇仲武說要去買些物事帶回中國去。黃文漢托故別了蘇仲武,坐電車到江戶川,急急的向護國寺走去。從江戶川往護國寺是一條直道,沒幾十分鐘便走到了。黃文漢站在護國寺門口,四處望了一會,見行人稀少,看了看電柱上的挂鐘,正是四點,心想:君子說課後來這裏,此時應該來了。只是護國寺裏面寬敞得很,教我到哪裡去找?且往樹林中尋覓一會再說。她們玩耍,必在幽僻的所在。想罷,走進了護國寺的大門。只見裏面的參天古木,經了幾次嚴霜,木葉都凋脫了,只剩了幾根將枯未枯的椏枝,給那些烏鴉、喜鵲做棲息之所。四處寂無人聲,只隱隱的聽得有微風吹得鐵馬響。黃文漢擄起外套,穿林越樹,蹤跡美人,一雙眼睛,自是四處張望。時時低頭靜聽,看哪裡有腳步聲、笑語聲沒有。聽了好一會,沒一些兒影響,仍抬起頭且走且四處尋覓。忽然見遠遠樹林中有紅裙一角,在那裡飄忽不定。因天色將向黃昏,又被樹林迷了望眼,看不清是否他意中要尋覓的人。一時心與口打商量:此時必沒有旁的女學生在這樹林中玩耍,快趕去,一定是了!腳不停步的走到露紅裙的地方,卻又不知去向了。天色看看向晚,各處搜索了一會,猛聽得鐘聲響亮。舉眼看護國寺的神堂裏面,露出幾盞燈光來,一個和尚在那裡打晚鐘。登時覺的暮色蒼然四合,離身一丈遠,便認不清楚路徑。知道今日是白費了兩點鐘工夫,沒精打採的穿出樹林。聽得賣豆腐的吹著喇叭,沿街嗚嗚的叫。黃文漢只顧低著頭走,酒也醒了,一氣跑到江戶川停車場,剛好一乘電車開起走了。追了幾步追不上,只得等第二乘。不一刻第二乘車到了,黃文漢跳上車坐了,心想:君子分明說每日課後去護國寺玩耍,難道她無故對我撒謊?她不是那種女人,決不會故意是這般說。並且她不知道我就會去找她。只怕是我來遲了,她已玩耍了一會,回去了。只是那樹林中的一角紅裙,我看得卻很仔細,不是她又是誰呢?忽又想道:我錯了!實踐女學校的制服裙子哪是紅的?仿佛記得都是紫絳色的,或是藍的,曾不見有穿紅的。我昨日見她的裙是藍的,這紅裙一定不是她了。並且下了課,到外面玩耍,穿制服出來的也就很少。那穿紅裙的必又是一個,打護國寺經過,到什麼所在去的了。護國寺本可通行去大塚板下町,揀近路都是走護國寺經過。我今日這幾個鐘頭真跑得冤枉。我終不信,君子會騙我。明日下午我還要來冤枉幾點鐘,看是怎樣?若再遇不著,我才死心塌地了。電車開行迅速,在飯田町換車到水道橋,走歸家中。
40 圓子笑嘻嘻的迎著,接了外套暖帽,問:「從哪裡喝了酒,這般酒氣熏人?」黃文漢略略將餞行的話說了。圓子生了火爐給黃文漢烤,黃文漢問道:「我出去了,你在家中不烤火嗎?怎的重新生火爐?」圓子笑道:「今日天氣不很冷,你出去了,我坐在被裡做活,懶得添炭,火就熄了。」圓子說著去廚房裡弄菜。黃文漢說不吃飯,圓子不依,說:「半夜裡又要腹中飢餓。」勉強要黃文漢吃了一碗。吃完飯,二人圍著火爐閒話。
41 圓子忽然笑黃文漢道:「你是個聰明人,你說人是個什麼東西?」黃文漢笑道:「人是個人,是個什麼東西,你這話才問得奇怪!」圓子道:「一些兒不奇怪。我再問你,人的這一個字,是不是一件物事的代名詞?」黃文漢點頭道:「自然是一件物事的代名詞。」圓子道:「『禽獸』這兩個字,是不是也是一件物事的代名詞?」黃文漢笑道:「這何待問!」圓子道:「你這話答得太簡單了。我所問的,若是沒有問的價值,你才可以是這般答複。我這問的,很是一個疑問,你不能是這樣簡單答複。」黃文漢笑道:「你且說下去,到不能簡單答複的時候,自然不簡單答複。」圓子點頭道:「我再問你,若將『禽獸』兩個字移到人身上,說人是禽獸,將『人』的這個字,移到禽獸身上,說禽獸是人,你說使得使不得?」黃文漢道:「這有何使不得!不過當初命名的時候既有一定,數千年相沿下來,偶一移動,人家必然驚怪。若當初命名的時候,本說『人』是禽獸,則我們此刻都自以為禽獸,而以禽獸為人了。這也是很容易的答複,教我不能不簡單。」圓子道:「然則當初命名的時候,也有用意沒有?還是隨意拿了這個字,加到這件事物上,就說這物事叫什麼嗎?」
42 不知黃文漢如何回答,且俟下章再寫。
43 第八十四章 圓子將禽獸比人 羅福畫烏龜戲友
44 話說黃文漢見圓子問得稀奇,笑說道:「你無原無故研究這些不相干的事做什麼?」圓子正色道:「怎的是不相干的事?你快些答,我還有話問。」黃文漢笑道:「命名的時候,自然有用意在裏面。不過細講起來,講來講去,講到訓詁之學去了。我們此刻沒有研究訓詁之必要,我只將大意答複你罷。先有人與禽獸及萬物,而後有字。譬如我和你此刻生了個小孩子,替他取名字一樣,隨便叫他什麼,都可以的。只是取定了之後,不能一天一天的更換。若是今日叫這個,明日叫那個,人家將不知道這小孩子到底叫什麼名字。人和禽獸也是一樣,既經叫定了我們是『人』,禽獸是『禽獸』,幾千年來是這樣,我們此刻就不能顛倒著叫。」圓子點頭道:「你的話我明白了。我再問你,當日命名的時候,既自己名自己為『人』,名四腳的為『獸』,兩翅膀飛的為『禽』,這『人』與『禽獸』字義上,必含有貴賤的意思在裏面。何以現在的人比禽獸倒不見得有什麼可貴重的所在?」黃文漢笑道:「你何以見得?」圓子道:「我想人與禽獸的分別,應該只在配偶上。禽獸有一定的配偶,便不知道生野心和別的禽獸去配。如猿猴、鴛鴦、鴻雁種種,多是一對一對配定了,便不更改。人卻不然,比禽獸的智識到底高些,任你有如何相當的配偶,總是要隨時更改的。」黃文漢知道圓子話裡有因,不肯引著她多說,只點頭略笑了一笑,說道:「我們明日一早得去橫濱送老蘇的行,今晚早一些兒睡罷!」圓子正偏著頭思量什麼,黃文漢說了兩遍,才抬頭望黃文漢嘆了口氣,也不說什麼,鋪好床讓黃文漢先睡。黃文漢解衣鑽入被中,思量圓子的話,又見圓子坐在電燈底下替自己縫衣服,心中著實有些不忍背了她,再和旁人生關系。又見圓子的臉色很顯著愁怨的樣子,想催她快些同睡,好安慰她一會。催了幾遍,圓子只是不肯便睡。黃文漢禁不住自己坐起來,奪了圓子手中的衣服。正要替她解帶子,圓子用手推黃文漢道:「天冷,你不披衣,仔細著了涼!你快進被臥裏去,我就來。我想把這件衣趕起,明日好穿了去送行,就遲睡一刻值得什麼?」黃文漢笑道:「你心裡不高興,低著頭做活,恐怕憂鬱出病來。我明日又不是沒衣服穿,忙些什麼?」圓子複推黃文漢入被中笑道:「雖是有衣服穿,新的到底比舊的好。我知道你有喜新厭故的脾氣,所以想連夜趕給你穿。差不多就要成功了,請你再安心等一會子罷!」說著,複拿起黃文漢奪下來的衣服,低著頭縫制。黃文漢見了沒法,只是嘆氣。圓子一邊縫衣,一邊笑道:「我做衣服的手腳很快,昨日才買來的裁料,今日若不是動手遲了些兒,早成功了。才拿起來做,天就黑了,沒有電燈,一些兒也看不見,所以到這時還不曾成功。」黃文漢何等聰明的人,聽圓子句句話道著他的暗疾,哪有不明白的。暗自尋思道:聽她的說話,我今日在護國寺的事,她是已經知道了。黃文漢想了一會,忽然悟道:是了!我昨夜上了她的當,將君子去護國寺玩耍的話對她說了,她就實行起偵探手腕來。怪道看見一個穿紅裙的一晃就不見了,不是她是誰呢?但是我平生做的事,素不大喜瞞人的,她便知道也沒要緊,我索性明白和她說穿了,看她怎樣?想罷,即望著圓子笑道:「衣服不用做了,快來睡,我有話和你說。」圓子停了針,回過頭來問道:「有什麼話說,你說就是,又不是隔遠了聽不見,何必定要睡著說?」黃文漢笑道:「我這話,不是坐著說的話,不要囉嗦了,快來睡罷。」
45 圓子聽了,真個放了衣服,將針線及零星物件都清拾了,解衣就寢。黃文漢就枕邊笑著說道:「看不出那君子,小小的年紀倒會欺人。我今日上了她的當,白在護國寺跑了一會,哪裡有她的影子呢?」圓子笑道:「你何時去護國寺的,不是同老蘇去清行李的嗎?」黃文漢聽了,心中好笑,口中說道:「我同老蘇去清了行李,又在料理館裡吃了會料理,乘著一些兒酒興,就跑到護國寺。誰知鬼都沒遇著一個,以後我再也不肯上她的當了。我起先本想瞞你的,因想你這般待我,實不忍心瞞了你去乾這些勾當。並且你不是瞎吃醋的人,明知道你不會怕我的愛情被旁人奪了去,我又何必不說給你聽?」圓子點頭問道:「你和她沒有約定一個地方的嗎?」黃文漢道:「哪裏約定地方?不過無意中一句話罷了。我也是被好奇心驅使,又有了一些酒意,不然我也懶得去白跑。」圓子沉吟道:「白跑一趟,不算什麼。但是要使她知道你為她白跑了一趟才好。」
46 黃文漢笑道:「我又不安心吊她的膀子,教她知道做什麼?」
47 圓子道:「便安心吊她的膀子有何不可?她既說每日下了課去護國寺玩耍,你今日必是去遲了,明日早些去,決不會錯過。」黃文漢在枕上搖搖頭,嘆口氣道:「我的事,都是一時高興幹出來的。莫說現放著個你在這裏,千萬用不著轉旁人的念頭。便沒有你,我也是和浮萍一樣,遇合隨緣的,從不肯安排等待的打人家的主意。若是今日遇著了,說不定即可和她生關系。既是不曾遇著,興頭已經沒有了。便是她來找我,也不見得我就和她生關系。要我再去找她,她就是天仙化人,你看我去不?」圓子哈哈笑道:「呵呀,你竟拿起身分來了!你何必再來裝腔?你不要是這樣藏頭露尾的,爽直點兒,明日再去。只要知道她的住處,就容易設法了。我非特不吃醋,我的身體本來不好,在病院裡又憂勞過度,更孱弱得不成話了,實配不住你這般壯實的身體。承你的情,念我一些兒好處,不肯丟我,我是和聾子的耳朵一樣,只能替你做個配相罷了。男女之樂,我是無福消受了,巴不得有個人代我盡女人的義務。我的意思昨日就對你說了,你是個精明人,大約也不會疑心我有做作。你老實說給我聽很好,我要不實心實意成全你們的,我不是人。」說完,扯著被臥角揩眼淚。
48 黃文漢見了,好生不忍,連忙慰問她道:「說得好好的,又哭些什麼?」圓子笑道:「我何曾哭來?不要說話了,睡罷,明早要去送行,下午還得到護國寺去。」黃文漢笑道:「誰還去護國寺做什麼?你雖聰明,到底認錯了我。凡事須自己覺著有趣味,才高興去幹。我此刻已不覺去護國寺有趣味了,便君子明約我去,我也不去。」圓子正色道:「你是這樣不行!她既有意於你,你又歡喜她,不去,顯見得是因我了。你明日萬不能不去。」黃文漢搖頭道:「我何嘗真歡喜她?她也未必就有意於我。只管去怎的?」圓子冷笑道:「你真不去嗎?」黃文漢笑問道:「我怎敢向你說假。」圓子道:「你不去罷了,只是你不可怪我無情!」黃文漢驚道:「你這話怎麼講?」圓子道:「你明日若不去,我一定和你離開,我若不離開,就是禽獸養的。」黃文漢道:「你這話不稀奇得很嗎?」圓子搶著道:「有什麼稀奇!沒有我,你吊人家也好,不吊人家也好,不干我的事。既有我在裏面,你和人家吊一會,又不吊了。不是我在中間作梗,也是我在中間作梗。我不希罕你,犯不著受人家怨謗。並且我早已存心,非找個替身不可。你不依我的,我立刻和你離開便了!」黃文漢知道她是憤激之詞,只含含糊糊的敷衍了幾句,便大家安歇了。
49 次日早起,都將昨夜的事忘了。用了早點,二人裝束停當,同來蘇仲武家。蘇仲武正從運送店回來,黃文漢幫著打點隨身帶的行李。蘇仲武向圓子笑道:「不敢勞動嫂子送到橫濱,就在這裡請回家去罷。我又沒多行李,有老黃同去夠了,我們何必還要客氣!」圓子笑答道:「不是客氣,我也想去橫濱看看。」蘇仲武便向黃文漢道:「還是你和嫂子說聲,教她不用去,多遠的路,天氣又冷,何苦去受海風吹。」黃文漢心想:也是。她體氣弱,素來多病,不去吹風也好。便對圓子道:「蘇先生既執意不教你遠送,就是我一個人送去也罷了,你就此回家去罷,我送上船就回來。」圓子見黃文漢這般說,只道又是有意掉槍花。便笑著點頭道:「那我就不遠送了。」當下向蘇仲武行了禮,說了幾句沿途珍重的話,即作辭去了。黃文漢和蘇仲武帶了隨身行李,坐人力車,到中央停車場來。恰好胡莊也在待合室等車,彼此見禮。胡莊送行的人很多,張全、羅福都在內。羅福見了蘇仲武,連忙過來握手,問道:「先生也是來送行的嗎?尊夫人怎不見同來。」蘇仲武口中含糊答應,心中慘然不樂。胡莊昨日見蘇仲武的情形,又聽了黃文漢的說話,知道蘇仲武必有難言之隱,便暗暗的拉了羅福一把。黃文漢跑過來,扯了羅福的手問道:「去年雙十節你逃席之後,怎的全不見你的影子?」張全笑道:「你自不去找他,只怪得你。他去年年底,他還大出風頭,你沒曉得嗎?」黃文漢笑道:「他出了什麼風頭?」羅福用眼瞪著張全道:「不要說!你若說了,看我可能饒你?」張全笑道:「你不要我說,我倒偏要說說,看你能如何不饒我?」羅福脫開黃文漢的手,推著張全往待合室外面跑道:「你不開口,老黃不會疑心你是啞子。」黃文漢笑著止住羅福道:「我不聽就是了,何用是這樣諱莫如深呢!」張全笑著將身子一扭,脫離了羅福的手,又跳入待合室中間,正待要向黃文漢說,羅福看了看壁上的鐘道:「九點五十分鐘了,只差十分鐘就要開車,我們上車去罷!」胡莊道:「呆子忙什麼?還沒搖鈴,看你能上車去?」黃文漢聽得上車,才想起還沒買票。便問張全道:「你們買的票是幾等?我好照樣買了同坐,鬧熱些兒。」張全笑指羅福道:「我們本都要買頭等,他這鄙吝鬼死也不肯坐頭等。說只有個把鐘頭,在三等車裏坐一會就到了,何必花冤枉錢。我們因人多,擠在三等車里,恐怕沒地位坐,左說右勸的,他才肯買張二等票。我們都買的是二等,你也買二等罷!」
50 黃文漢笑著點頭去了。一會兒拿了兩張二等車票進來,交了一張給蘇仲武。外面已搖得鈴聲響亮,待合室裏等車的人都爭著向外面跑。黃文漢和胡莊一干人跟著出來進月台,上火車,紛亂了好一會,才大家坐定。羅福坐在絨墊子上,故意閃了幾下,笑向張全道:「多花幾個錢到底不同點兒。三等車上那種木板凳,又硬又窄坐得屁股生痛,哪能及這個柔軟得有趣?頭等車一定比這個還要好幾倍,怪道你們定要坐頭等車,原來都想圖這個舒服。」車中的人見了羅福這種神情,一個個偏過頭抿著嘴發笑。張全也不睬他。羅福一個人得意了一會,見月台上站了許多送行的人,他便將窗子的玻璃放下,伸出頭來看那些送行的人,自己卻時時咳一兩聲嗽,想引人家注意他是坐在二等車里。無奈那些送行的人都各人望著各人臨行的親戚朋友,趁著須臾短景,敘述無限的離懷,哪有閒心用眼光來瞧著他?任他如何高聲咳嗽,那些人只當沒有聽見。忽聽得呼哨一聲,火車的汽笛便接著嗚鳴的叫起來,火車也就跟著叫聲軋軋的響起來了。羅福只見月台的簷柱慢慢往後退,越退越遠,一剎時就不見了。羅福望不著人,只得退入車中坐了。到一個停車場,他必伸出頭來咳幾聲嗽。惟有張全和他同住得久,知道他這種用意,暗暗地說給黃文漢聽。黃文漢笑得肚皮痛,推了羅福幾下。羅福回過頭來問做什麼?黃文漢道:「我明日在新聞上替你登一條廣告好麼?」羅福怔了一怔問道:「什麼事登廣告?」黃文漢道:「你平生第一次坐二等車,不登條廣告,豈不埋沒了你這般豪舉!」說得車中的人都笑起來了。羅福紅了臉坐下來,搭訕著說道:「我坐二等車,並不是第一次,從前也坐過多回。」黃文漢見他難為情,便不再說了。
51 一會兒車抵橫濱,一伙人都乘人力車上了船。胡莊和蘇仲武都是頭等艙,安好了行李,複一同上岸來,到山下町同樂樓午餐。羅福知道是張全將他的心事對黃文漢說了,所以黃文漢說挖苦話,惹得大家嘲笑。心中恨張全不過,悄悄的拿了張紙,畫了個烏龜,粘了些漿糊,偷貼在張全背上。張全哪會知道?
52 只顧和人說笑。大家圍著桌子吃飯,也沒有人留神。卻被下女看見了,笑得打跌。吃飯的人覺得詫異,一個個望著下女,下女用手指給眾人看。胡莊一把撕下來,張全見於,跳起來指著羅福道:「一定是這呆子搗鬼!好,好!你看我當著眾人出你的醜不?」羅福賴道:「你怪我才怪得冤枉,我何時畫了貼在你背上的?」張全道:「你還要賴!剛才只你一個人起了身,不是你,是忘八蛋!」羅福笑道:「你才是忘八蛋!背上駝著忘八蛋的幌子,還罵人是忘八蛋!」張全也不答話,向黃文漢笑道:「我將他去年年底出風頭的事,說給你聽。」羅福頓時失色,忙哀告道:「好人,你不要說。我下次再不敢和你開玩笑了,饒了我這一次罷!」張全哪肯睬他,舉起杯酒,笑向滿座的人道:「諸君中恐怕不知道這事的多,我說出來,給諸君下酒。且請諸君飲了這一杯,靜聽我說。」
53 黃文漢見張全說得這般慎重,料道必是樁很有趣味的笑話。大家聽子,也都是這般想,各人舉起杯來,一飲而盡。只羅福急得搔耳扒腮,不得計較,跑過張全這邊來,攀著張全的肩膊,苦著臉說道:「我已知道你的厲害了,下次隨你教我做什麼事,就是赴湯蹈火,也不辭避,只這事說不得。」張全扭轉身,推了羅福一下道:「說不得,你須不要做!」羅福道:「我下次不做了就是。」張全忍不住笑道:「什麼事,你下次不做了?」羅福笑道:「下次不再教你做烏龜了。」張全在羅福頭上敲了一下笑道:「你們看這該死的囚徒,他倒會討起便宜來了。快替我滾開些,我非說不可。」羅福攀住張全,哪裡肯依呢。黃文漢笑向羅福道:「呆子!你做的事,只老張一個人知道嗎?」羅福點頭道:「除他以外,知道的很少,有是還有一兩個人知道。」黃文漢笑道:「既還有一兩個人知道,那一兩個人不見得便替你守秘密。你就今日阻止了他,不說了,你終不能跟著他走。他安心要說,怕沒說的時候嗎?」胡莊拍手笑道:「對呀!呆子,不要緊,大丈夫做事,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你由他去說罷。你越不教他說,他越覺著有趣似的非說不可,聽的人也認真些。你若當作一樁極平常的事,他說著也沒有味。」滿座的人誰不想聽新聞?聽了胡莊的話,都贊成道:「老胡說的一些兒也不錯。呆子,你還到這裡來坐著,大家聽罷。你也莫當作你自己的笑話,只當是聽別人的笑話便了。」
54 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羅福無言可說,只得鼓著嘴,退回原位,自言自語道:「你要說,你就去說罷,看你說了,有什麼好處?橫豎又不醜了我一個人,也一般的拉著旁人在裏面。」張全見羅福如此,倒不忍心說出來,知道他是個量窄的人,恐怕大家聽了,一嘲笑他,他立腳不住賭氣跑了,大家傷了感情沒趣。想罷,便坐了下來笑道:「你既是這般要求我,不要我說,我便饒了你這一次罷。只是你下次卻不可再向我無禮了。」羅福起身向張全作揖道:「你能是這樣,我一輩子感激你不盡。」
55 黃文漢不依道:「我們鬧了這麼一大會,酒也飲了,你卻向這呆子賣好。你還是說罷,他的事情橫豎做過了,終久人家是要知道的。」胡莊及大眾也爭著要張全說,羅福急得向這個作個揖,向那個打個拱,引得大家都笑得不亦樂乎。
56 不知張全到底說出什麼來沒有,且俟下章再寫。
57 第八十五章 打英雌羅福怪吃醋 瞰良人圓子真變心
58 話說張全見大眾都逼著要他說,只得說道:「去年年底,劉藝舟的戲班子不是在南明俱樂部演戲嗎?那個在本鄉座做加秋霞的施山鳴裝扮起來,身材容貌本還過得去,這呆子見了,便神魂顛倒的,說比小姜的《茶花女》還要好幾倍。這也罷了,誰知這呆子口裡只管向人說好,心中便起了個不良的念頭。」
59 羅福見張全這般說,急得雙手掩著他自己的耳朵,只管搖頭放聲亂叫,想鬧得大家聽不清楚。張全見羅福如此,果住了口。
60 大家又笑著催張全說,張全放高聲音接著說道:「他起了這不良之念頭不打緊,卻鬧到一位女國民身上去了。這位女國民,你們大家都是知道的,就是在教育會演說,李錦雞因而被叱的鼎鼎大名的胡女士。」蘇仲武聽得,打了個寒噤,翻開眼睛望著張全。張全也不在意,仍往下說道:「呆子轉施山鳴的念頭,卻與胡女士有什麼相干呢?原來胡女士見施山鳴生得面似愁潘,腰如病沈,不覺與呆子一般的生了愛慕之心,也學呆子的樣,只管在後台裏面鬼混。湊巧那一夜也是演《茶花女》,施山鳴的西裝不完全,並少了一頂合式的帽子。胡女士趕忙將自己身上的西服脫剝下來,給施山鳴穿了,帽子也給施山鳴戴了。施山鳴高高興興的向胡女士謝了又謝。呆子看在眼裡,氣在心裡,恨不得立刻將胡女士拖出後台。也是胡女士合當有難,前台看戲的,見施山鳴穿的是胡女士的衣服,有幾個是胡女士的生死冤家,心中不服,尋至後台,與胡女士挑釁。胡女士不合與他們辯理,才辯了幾句,呆子一肚皮的怨氣,正沒法可以發洩,鬱成一股憤氣,至此按捺不住,伸出他那五齒釘耙的手,在胡女士臉上就是一巴掌,打得胡女士直跳起來。呆子打得興發,接連又是兩個下去。胡女士只氣得渾身打抖,又羞又忿,忍不住掩面痛哭起來。後台的人見這樣一鬧,也慌了手腳,呆子便乘勢一溜煙走了。」
61 滿座的人聽張全說到這裏,都望著羅福大笑起來。羅福放下手來,說道:「好好,快些吃完了飯,上船去罷。」黃文漢向張全道:「這事我早就仿佛聽得人說,外面曉得的人很多,呆子何所用其秘密?」張全望著羅福笑了一笑,還待說話,羅福搶著說道:「就是這個秘密,再沒有秘密的了。」說著,拍手教下女開飯來。胡莊笑道:「這事情誰也知道,何必要老張來說?一定還有好笑的在內。」張全搖頭道:「並沒有什麼好笑的,以後就是呆子和施山鳴在黑幕裡乾的事,我也弄不大清楚。只曉得施山鳴他們住在三崎館,窮得精光,呆子也陪伴他們,窮得換洗的衣服都沒有。你們沒見他現在還戴著一副黑眼鏡圈兒,可不是便宜太占狠了!」羅福氣得將筷子往桌上一擱,站起身一腳踢開椅子,往外就走,口中說道:「老張也太不夠朋友了!」滿座人都大笑起身來拖他,張全也趕著賠不是,羅福拗不過眾人情面,只得重複入席。大家都忍著笑吃飯。須臾飲食都畢,由送行的人鬥份子清了帳。一行人送胡莊、蘇仲武上船,各人說了幾句沿途珍重的話。
62 黃文漢與蘇仲武灑淚握別,隨著大眾回東京來。在火車上黃文漢間張全道:「你剛才說胡女士,她此刻怎樣了?你知她的下落麼?」張全道:「聽說她此刻嫁了一個江西人,姓柳名萍的,同回國替袁世凱當偵探去了,不知他們內容到底怎樣。」黃文漢望著羅福笑道:「呆子你要仔細些,她既嫁了個袁世凱的偵探,須提防她報你這三巴掌之仇,說你是亂黨。」羅福鼻子裡哼了聲道:「我怕她!我只在日本住,看她怎地奈何我?」一行人說笑著,火車已到中央停車場。
63 黃文漢別了眾人,看電柱上的挂鐘,已到四點十分,心想:君子此刻必下了課,在護國寺玩耍。我何不再去走一遭,看是怎樣?主意打定,便由小川町坐往江戶川的電車。剛走至護國寺門首,早望見君子穿著淡紅小袖散花棉襖,散披著頭發,趿著一雙橡皮底草履,和兩個一般大小的女孩子,在護國寺內草坪里拋皮球玩耍。見了黃文漢,似乎有些害羞,丟了皮球,紅著臉與黃文漢行禮。黃文漢連忙脫帽還禮,走近身去笑說道:「小姐昨日不曾來此地玩耍?」君子笑道:「誰說我不曾來?」黃文漢道:「我昨日午後到這裡看一個朋友,怎不曾看見小姐?這兩位也是同學的嗎?」
64 君子點頭,正待和黃文漢介紹,忽見大門口走進來一個女人。打扮得如鮮花一般艷麗,笑吟吟的望著自己點頭,心中吃了一驚,暗道:這女人與我素不相識,如何會望著我點頭?想是她認錯了。君子心中這般想,眼睛不住的在那女人渾身上下打量。黃文漢背大門立著,不曾看見,聽得腳步響,又見君子似乎出了神,即掉轉身來看。不看猶可,這一看,只恨他爺娘不曾替他生得兩支翅膀,好衝天飛去,避了這女人的面,又恨這地不能裂一條縫,好立刻鑽進去,藏了這個身子。黃文漢正在進退為難的時候,那女人已走近身邊笑道:「你送行如何回得這般早?這位想就是君子小姐了?」這幾句話,只急得黃文漢一張臉通紅,心想:既被她撞破了,沒法,暫時只得硬著頭皮,拼著夜間去向她賠罪。當時定了定神,勉強笑著向君子紹介道:「這便是內人圓子。」君子聽得,連忙深深的向圓子鞠躬行禮。圓子答禮笑道:「小姐不要聽黃君說謊,我和黃君只是朋友。屢承黃君的情,要和我約婚,我因自己的容貌、學問都一毫也匹配黃君不上,從不敢起這個念頭。前日聽得黃君說起小姐,我就羨慕得了不得。幾番慫恿他,要他來看望小姐,不料昨日來遲廠些兒,小姐獨自玩了一會就回府去了。今日天幸遇著小姐,小姐卻不可辜負了黃君這一片愛慕之誠。黃君為人最是多情,我只自恨命薄,不堪與他匹配。」君子見圓子口若懸河,無端的說了這一大篇的話,有些摸不著頭腦。那兩個同玩的女孩子見天色已是晚餐時候了,都不辭而走的歸家晚膳去了。君子見了,也待作辭歸家。圓子如何肯放?一把拉住君子的袖子笑道:「論年紀,小姐比我輕得多,我膽敢呼小姐一聲妹妹。妹妹不笑我妄自尊大麼?」說完仰天格格的笑。君子此時不知要怎麼才好,用那可憐的眼光望著黃文漢。黃文漢也正在叉手躬身,如聾似啞的時候,被君子這一望,望得他更加著急。喜得人急智生,當下笑向君子道:「圓子君認小姐做妹妹,我也與有光榮。此後望小姐不必客氣,多與圓子君親近。我此刻還有點小事須去料理,圓子君可多陪小姐玩玩。」說著,點了點頭,轉身就走。圓子說道:「你走哪去?」黃文漢即停了步,回頭見君子推著圓子說道:「姐姐,由他去罷,我不願意他在這裏。」圓子笑道:「他去了如何使得?妹妹你不知道她很願意在這裏。」黃文漢笑道:「我實在有點事要去幹。好夫人,放我去罷!」說時已提步往外走了。
65 圓子見黃文漢已走,便向君子說道:「他走了不要緊,我自陪妹妹去各處玩耍好麼?」君子道:「時候已不早了,我要回去,免得母親盼望。姐姐何不同去我家坐坐?」圓子喜道:「好極了。只是我去妹妹家,妹妹對母親將如何說?」君子沉吟道:「姐姐說如何說好?」圓子笑道:「只說是同學罷了!」君子點頭道好。二人遂攜手出了護國寺,旋走旋閒談,不多一會,已走到一家門首。君子住了腳道:「這便是我的家了。」圓子抬頭見門柱首嵌著一塊磁牌,上面有「齋藤」二字。君子推開了門,讓圓子先進去。圓子跨進門欄,早見一個五十來歲的夫人,穿著一身素服,推開里門出來。君子連忙搶上前向圓子說道:「這便是我的母親。」圓子就門欄里行了一禮。君子的母親答了禮,笑問君子道:「這位是你的同學嗎?」君子點頭道:「他是圓子姐姐。剛才在護國寺遇著了,就邀來家裡玩耍。」說著脫了草履,圓子也卸了木屐。君子母親引到客廳裏,圓子重新行了禮,開口說道:「我多久就應來看視伯母,替伯母請安,只因一來學校里功課忙,二來因我身體素來多病,又不識途徑。今日若不是在護國寺遇著妹妹,又要錯過了。」
66 君子母親見圓子稱呼親熱」說話伶俐,舉動大方,容貌端好,心中非常歡喜。當時謙讓了幾句,便向君子道:「難得圓子姐姐到我家來,你好生陪著說話,我去弄點菜,就在這裡吃了便飯去。」圓子連忙笑道:「伯母不要費事,下次再來奉擾。我既知道了伯母的住址,好時常來玩的。」君子母親笑道:「時常來玩最好,我並不費事。吃了晚飯,再教你妹妹陪去看活動影戲。」君子也在旁挽留。圓子便不推辭了。君子母親到廚房裡,先燒了壺茶送到客廳來。見已不在客廳裡了,聽得君子臥房裡有兩人說話的聲音,便端著茶也送到君子臥房裡來。只見君子拿著自己編織的物件給圓子看。圓子看了,贊不絕口。忽見君子母親端了茶來,連忙趨前接了笑道:「我只知道妹妹讀書聰穎,不知道她手工原來也精細得了不得。同學中像她這樣完全的也就少有了。」君子母親張開嘴只是笑。君子催她母親快去弄飯,她母親真個去了。圓子遂和君子無所不談。須臾飯菜都好,三人一同用了晚膳。君子邀圓子去江戶川館看活動影戲。
67 圓子辭了君子母親出來,同到江戶川館。圓子搶著買了票,下女引進特等座位。此時影戲還沒開演,看的人,樓上還不滿一百,都稀疏疏的坐著。圓子舉眼四處觀望,只見頭等座位裡面有個穿洋服的少年,生得氣秀神清,戴著一副茶晶金絲眼鏡,越顯得面如傅粉。看他年紀,至多不過二十四五。圓子見了,心中思量:這男子一定是中國人,看他穿著中學生的制服,全沒有些莽撞氣,日本哪有這樣文秀的中學生?圓子在這邊打量那中學生,那中學生便如得了無線電,也連連拿眼睛來瞟圓子。
68 圓子見了好笑,恐怕那中學生看見,便回過臉去低了頭。過一會再看那中學生,尚兀自目不轉睛的釘住了圓子的臉,也微微的含笑。圓子見那中學生實在美得有幾分可愛,不由得臉上不表現出來。卻又有些怕君子見了疑心,只得也以一笑報答那中學生相慕之意,便回過臉來。恰好影戲開演,樓上的電光都熄了,二人的無線電報都不能通。
69 日本的影戲園,開場照例演的是滑稽片及喜劇片,都是很短的。不消幾分鐘,一張演完,圓子覺得身邊有人挨著坐了。
70 一看不是別人,正是那中學生。圓子也不作理會,只顧和君子閒話。接著電光又熄了,圓子偷看那中學生,眼睛雖也望著電影,一隻手只管在下面,漸漸的伸進圓子腰間。圓子揣他的意思,卻是想伸進來握自己的手,一個不留神,自己的手竟被他握住了,一時哪裏掙得脫呢?圓子的手既被那中學生握住,登時覺得那中學生的手溫軟得了不得,竟比一個好女子的手還要細膩,便也樂得開開心,倒緊緊的握了那中學生幾下。那中學生脫出手來,在他自己左手上取下一個金戒指,又慢慢的摸著圓子的手,在中指上套了;圓子吃了一驚,連忙卸下來,納還那中學生手中。那中學生緊握著拳頭,死也不受。圓子便放在中學生手背上。中學生拿了,又來摸圓子的手,套上戒指,即將手縮回去。圓子又卸下來,想交還他,他已起身往化妝室走。
71 圓子只得納入懷中,看了好久的影戲,只不見那中學生轉來,知道他是在化妝室等著說話。本想下去,心中總覺得有些不過意。一時以口問心的打了幾遍商量,終是贊成去的占多數。便也起身待向化妝室走。君子問道:「姐姐去哪裡?」圓子怔了一怔答道:「妹妹坐著,我有事去就來。」君子小聲說道:「姐姐去便所麼?我也同去。」圓子一時沒有法子攔阻她,只得點點頭,自向前走。剛至化妝室門口,只見那中學生在門簾縫裡迎著含笑點頭。圓子使了個眼色,徑推開便所的門。君子跟著進去,圓子向君子道:「我要大解。妹妹小解了,自去看影戲,我就出來。」君子答應了。小解出來,因衣帶松了,順便走進化妝室去,想對鏡整理衣服。低著頭只顧走,那中學生隱身在門簾背後,猛然撞個滿懷,二人都吃了一嚇。君子抬頭一看,認得是坐在圓子身邊的,心中已有些明白。那中學生見君子容貌不在圓子之下,年齡還要輕幾歲。人生愛好之心,哪有限制?便趁著驚魂稍定之際,向君子賠話道:「很對不住,不知小姐進來,不曾躲避,失禮得很!」君子望了中學生一眼,只笑了笑,便去對鏡整裝,也不答話。那中學生倒像是風月場中老手,也走近穿衣鏡前,望著鏡子,摸了摸領子,拍了拍衣服。君子就鏡子裡面,瞟了那中學生一眼。中學生便笑逐顏開的,回送了一個眼風。二人正在穿衣鏡裏眉來眼去,門簾一揭,只見圓子走了進來。君子到底有些害羞,連忙回過臉來說道:「姐姐,我的衣帶松了。重新系過才好了。」圓子笑道:「松了自然須重新系過,我的也松子。」說著,也對著穿衣鏡,解開腰帶重新系過。那中學生見有二人在這裏,知道不能下手,便慢慢的踱出去了。
72 圓子二人整理了衣帶,重複入座看影戲。那中學生仍想來握圓於的手,此時圓子卻不肯了。那中學生三回五次的摸索不得,又偷看圓子的臉色,大不似以前和易,竟似堆下了一層濃霜一般,嚇得有些不敢下手了,只輕輕用背膊來挨擦了一會。
73 見圓子不理,便暗暗的將座位移至君子背後,伸手由君子腰間來探君子的皓腕。君子雖然不是大家的閨女,卻不曾見過在大庭廣眾之中是這般摸摸索索的。當下見中學生從腰間伸出手來,嚇得芳心亂跳。又十分怕被圓子看見,只顧將身子往前面讓。那中學生哪管她逃避,君子讓一寸,他便跟進一寸。讓來讓去,前面抵著欄桿了。圓子分明看清楚,只抬著頭看影戲,裝全沒看見。君子既逃避不脫,急得在那中學生手背上下死勁抓了一下。那中學生痛得縮手不迭,恨恨的瞟了君子一眼,自去捧著手撫摸。君子覺得非常得意,悄悄的說給圓子聽。圓子聽了,回頭望著那中學生笑。中學生正用口向手背上吹,見圓子望著他笑,便舉給圓子看。此時沒有電光,也看不清楚受傷的輕重。圓子笑著對那中學生顛了顛頭,自掉轉臉去看影戲。
74 不一會演完了,大家起身出了江戶川館。
75 圓子與君子約了後會,君子獨自步行歸家。圓子走到停車場上電車,只見那中學生已趕了上來,與圓子點頭,舉著手向圓子道:「你看,你那朋友也未免太狠了!」圓子就電光一看,只見三道血痕,都有一寸多長,忍不住掩口而笑。那中學生挨近圓子身旁坐下問道:「你住在什麼所在?」圓子笑道:「你住什麼所在?」中學生道:「我從前本住上野館,去年八月搬到仲猿樂町,住了一個貸間,二十五番地,門口挂了個木牌子,上面寫著『五十嵐』三個字。我那貸間異常精致。」圓子問道:「你就姓五十嵐嗎?」中學生搖頭道:「我不姓五十嵐。我那房主人姓五十嵐。」圓子道:「你姓什麼?你不是個中國人嗎?」中學生點頭道:「我是中國人,不過我來日本很多年了,知道我的人很多,在留學生中間很有點名譽。你不信,你隨便去問個中國人,就知道了。」圓子點頭笑道:「你且說你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76 不知中學生說出什麼姓名來,且俟下章再寫。
77 第八十六章 利用品暫借李鐵民 反攻計氣煞黃文漢
78 話說那中學生見圓子問他的姓名,連忙從袋中摸出一張三寸多長的名片來,恐怕圓子不認識漢字,用手指給圓子看道:「我姓李名鐵民,福建閩侯人。」圓子伸手接了,待納入懷中,李鐵民忽然止住道:「且慢,等我將住址寫在上面,你以後好來玩耍。」說著,從洋服口袋裡抽出自來水筆,就圓子手中的名片上寫了他的住址,交給圓子,問道:「你今晚能到我家裡去麼?」圓子搖頭道:「今晚不行,明日午後定來奉看便了。」李鐵民笑道:「明日午後幾點鐘?我好在家中等你。」圓子道:「時間不能一定,何時能抽身出來,即何時到你家來。」
79 李鐵民高高興興的應了。電車到飯田町,圓子即辭了李鐵民下車。李鐵民送至車口,複叮嚀了幾句。圓子只管點頭應是,在飯田町換了電車歸家。
80 黃文漢獨自一個人坐在火爐邊打盹。火爐裡的火也將近要熄了,被臥已鋪好在一邊。黃文漢見圓子回來,抬起頭揉了揉眼睛,笑著問道:「你如何到這時候才回來?我一個人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圓子一邊解圍襟,一邊笑答道:「等得不耐煩,不好不等的嗎?」黃文漢起身添了炭笑道:「你沒回來,我如何好不等。」圓子也不答話,拿寢衣換了,也來靠著火爐坐下。
81 黃文漢見她板著面孔,只顧烤火,一聲不做,不好意思問她今日的事。只得伸手借烤火,握了圓子的手,撫摸盡致。圓子烤了一會,脫開手立起身來,倒了口茶喝了說道:「我是要睡了,你高興坐,你再坐坐罷。」黃文漢也起身笑道:「我多久就要睡了,誰還耐煩坐?」圓子已解衣鑽入被中,黃文漢一同睡下。
82 半晌不見圓子開口,黃文漢委實有些忍耐不住,推了圓子一下,笑問道:「你真和我鬥氣嗎?我做錯了事你罵我也好,打我也好,我皺一皺眉的,也不算是我了。只是這樣板著面孔一聲兒不言語,我心中真難受。我就是要向你賠罪,你也要與我以賠罪的機會。你是這樣,你到底要教我怎樣?」圓子聽了,翻轉身來望著黃文漢笑道:「我何敢要教你怎樣?我心裡沒有話可說,教我說什麼?」黃文漢道:「沒有話說,隨便談談也是好的。你今晚在哪裡吃了晚飯?吃了晚飯,在什麼所在玩耍?到這時候才回來,未必就毫無可說。」圓子笑道:「你這人太不中用了。我恐怕她對你害羞,特來幫你撮合,誰知你是個銀樣蠟槍頭,我一來你倒跑了
URN: ctp:ws870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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