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金瓶梅》[查看正文] [修改] [查看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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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王善看毕，传令大小头目，人人愤激，即时忠义堂鸣起聚众的鼓来，披挂整齐，迎接宗老爷。
3	不多时，只见宗元帅的帅字旗先到营前下了马。这王善率领营将二百馀员，俱盔甲鲜明，在路旁跪接。只见宗元帅纶巾野服，率领的家将俱是轻裘短剑，缓缓而来。将到面前，宗元帅下马把王善扶起，说：「有劳将军远接，真英雄也！」叫王善上马，紧挨马尾而行。到了大寨，王善把交椅、公案安在正中，纳头便拜，说：「山野小人，一时犯法，不敢下山，屯聚多年，又不能替朝廷出力，致令金人内犯，掳了二帝，不能救援，在此苟延性命。不料今日得见天日。」
4	言毕，放声大哭。宗元帅说道：「我国家因朝中用六贼，致的民不安业，失身为盗，原不得已。今日将军肯同心杀贼，以此百万之师，可以直扫北庭，救回二帝，成了千秋名节，又受了封侯之赏，因何把这一个英雄付之草野？总因国家不能用人，以致流落。」说毕，涕泣不绝。这营中大小头目并这些土贼们，人人泪下，个个思忠，都说道：「早有宗老爷这样好人，我们不替朝廷出力，谁肯做这草寇，」俱一齐投顺，受了招安。把王善面给金牌印札，受了统制之职，以下都监、团练、千百户不等，就分了有五百张印札、银牌五百馀面。一时间，众军欢声如雷，大开筵宴，大吹大擂。留宗元帅三日，打点行装。王善领十万人马随宗元帅同上东京留守。宗元帅细看王善的册籍，远近不一，足有百万，还有山东、河北三十二团营、八十五小寨不在其内。就发了几路文书，使王善家将各给令箭，俱归东京标下分守汛地，各营屯种收充粮饷，上本与朝廷免征。把这山寨所积金银，即以养兵。望汴梁进发不题。
5	且说曲端已到东京，张邦昌接了旨。次日，一只大座船请孟娘娘半朝銮驾，把宫人俱送上江南，百十馀船。邦昌说，他让了皇帝，不肯僭位，是古来头一个忠臣，定是封王封公。扬扬得意，一路上鼓乐喧天而去。
6	那日，曲端差人打探元帅上太行山的信息，有说道土贼不可招的，势大人多，招安了，那有钱粮养他？有说道不该亲入虎穴，恐贼心难测，就是降了，日后还要反叛。纷纷之说不一。待不二日，只见十万人马扎著大营，遮天映日的旗幡，漫山摩岭的队伍，来的好不雄壮！当初金兵围汴，终日求和，那有这一个好汉来，也不在了。前哨离汴梁不远扎下大营，选了五千精兵和王善一班首领，前后扎队随宗老爷进、城。那些百姓们箪食壶浆在路旁观看，才知道宗元帅不费一兵一饷，单骑上太行山收了雄兵百万。把那金人唬的离河退了三百里。后人有诗赞宗泽好处：出师二表悲诸葛，退敌单骑说令公。
7	国乱始知支厦力，疆残方见挽天功。
8	全身果可称明哲，授命何尝尽暗庸！
9	自是头颅人爱惜，千秋顽懦笑孤忠。
10	这里宗元帅上了疏，荐了曲端为大将，筑坛拜了印绥。
11	王彦、刘镐、岳飞、杨进等一班名将俱在麾下，立了二十四个连珠大寨，一千二百辆战车，沿河两岸俱是旌旗。一面开屯，一面战守，把失去城池渐渐恢复，杀的金人远避，不敢窥河。屡屡上本请高宗回汴，虽被奸臣所沮，这山东、河北豪杰专等渡河大举，指日可复中原。
12	却说张邦昌同孟大后面了高宗，升邦昌为侍郎。后来李纲上本考劾顺贼三案，把邦昌贬往潭州。因中秋入官僭卧龙床、与华国夫人奸事早被孟娘娘奏知，高宗大怒，先把李夫人诏送官狱勘问。那李夫人怎受的刑罚，又有当日在旁的官人面证，只得实实说出，因供了半臂通奸口词。宫中法严，不比外边，有许多刑罚，把一个娇滴滴美人，用铁瓮火烘炙成了一段香灰。可怜明眸皓齿今安在，暮雨朝云何处归？有诗为证：玉面桃花粉黛香，当时错认楚襄王。
13	一朝骨烬尘灰冷，云雨巫山在断肠。
14	张邦昌已贬潭州，即时差锦衣卫官用木笼盛了，扭械而来。
15	原是实事，不用六问三招，只把当初伏事的官人一对，邦昌供了口词。推上西市，钉上木桩，问了凌迟之罪。这百姓们恨邦昌受金人伪命，都来争割他肉吃。这才是奸臣的结果。
16	正是：
17	三窟徒存，不救围墙之祸，
18	嵋坞丧尽，难免噬脐之灾。
19	且听下回分解。
20	续金瓶梅　41-52　（清）丁耀亢著
21	游戏品
《第四十一回　同床美二女炙香瘢　隔墙花三生争密约》
1	《满江红词》
2	燕子楼中，又捱过几分秋色。
3	相思处，青楼如梦，乘鸾仙客。
4	肌玉暗消衣带恨，泪珠斜透花钿侧。
5	最无端蕉影上窗纱，青灯歇。
6	曲池散，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
7	向东阳阡上，满襟泪血。
8	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哪似团圆月。
9	笑乐昌一段好风流。
10	菱花缺。
11	单说这孙媒婆奉著金二官人的命，来说娶孔千户女儿梅玉为妾。
12	说了半日，孔千户娘子不肯嫁，不料女儿梅玉自己甘心情愿要嫁。
13	做娘的见女儿长成，有了年纪，不知将来寻甚样人家，没奈何，只得依从她，也没说财礼。
14	孙媒得不得一声，喜得走出门去，望金挞懒府里去了。
15	原来这金二舍人，番名哈木儿，娶得一房妻小，是粘罕将军家女儿。
16	又丑又妒，绰号母夜叉，天生的番性。
17	常是带著两口刀，扯得硬弓，射得好箭，马上打围，和金营番将一样打扮，极是粗恶的。
18	金二官人生得白面朱唇，倒像个女儿一般，动不动见了浑家，不是打就是骂，回不出句话来。
19	却又不遵家法，时常在外眠花卧柳，串巢窝，钻狗洞。
20	现包著个婊子李翠儿，一两夜不回家来。
21	浑家知道就是一顿马鞭子，打得望影也怕。
22	今日背著浑家又要作孽，活该梅玉受苦，大睁著眼往火坑里跳，也是前生各人的冤债。
23	孔家母子哪里知道。
24	这孙媒婆听得许了亲，指望著骗媒钱吃喜酒，往金二官人处回话。
25	到了府前，金二官人打围去了，等到天晚回来，金二官人见孙媒回话，悄悄扯到一间空房里，说道：「她母亲不肯，倒是女儿许了。
26	听得二爷一表人才，只图个班配，连财礼也没说。
27	可不知二爷肯出多少财礼？
28	依著这样人才，少也得百十两银子，才完得事。」
29	金二官人便道：「许她五十两银子、两对尺头、两牵羊、两担酒，再送上几件钗环首饰，著个小轿子抬进来吧。」
30	说毕，叹了口气，道：「可有一件事，这府里窄房窄屋的，没处安插她。
31	等我寻个小小的房儿，安在两下住著，她母子们往来方便些。」
32	孙媒道：「可知好哩！
33	她娘们正愁著怕不方便，如今二爷肯出一步好心，在外边住著，这就是两头大，哪里算是娶得小奶奶么！
34	二爷快寻下宅子，管倩好日子就过门来。
35	只是老身的媒钱托赖二爷多多赏些。
36	我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说得成，她娘们哪个是愿意的！」
37	说著话，金二官人忙叫取历头看，「看好日子就去行媒礼吧，再拣个黄道日过门。」
38	即有家兵送过一本历日看了：是八月十一日宜结婚姻、会亲友、该行媒礼；八月十六日进人口，黄道吉日，该喜事临门，定是成婚的。
39	计较已定，赏了孙媒五钱银子，笑著去了。
40	却说这孔千户娘子和梅玉，自那日孙媒去了，好生纳闷，又不知金二官人是什么人。
41	黎指挥娘子和金桂姐，时常过来问道：「这件事还该打听打听，才该许口。
42	他一个金朝的将爷家，不知深浅，姑娘怎该就轻轻许了，知道后来怎么样儿？」
43	怎当得梅玉一心信那孙媒婆的话，只要贪金二舍人是个风流女婿，恨不得一时间倒在他怀里，才称了心愿。
44	到了晚间，金桂姐请梅玉去房中同歇，各叙心情。
45	取了一壶烧酒、两块熏豆腐乾，又是一大块猪大肠。
46	孔千户娘子吃了两盅，不耐烦，先去睡了。
47	待不多时，黎指挥娘子也去了。
48	只落下金玉姊妹二人在炕上，腿压著腿儿，把烧酒斟著，一个盅里一递一口儿，吃到乐处，金桂道：「梅姐姐！
49	你眼前喜事临门，咱姊妹们会少离多了！」
50	说著话，不觉地流下泪来。
51	梅玉道：「咱姊妹两个，自幼儿一生一长，唇不离腮的，长了三四岁儿，各人随著爹娘上了官，也只道不得相逢了。
52	谁想到了十七八岁，回来东京，又住在一处，也是前缘。
53	咱两个从来没有面红耳赤的，今日我这件亲事不知怎样的结果哩！
54	团著两个眼儿一凭天罢了。」
55	金桂道：「一个北朝的官家，不知他家下性儿好歹。
56	姐姐你也还该慢慢地打听打听，因何一句话就许了。」
57	梅玉道：「姐姐你还不知道？
58	我想想咱一个孤儿寡妇，穷了的武职家，将来有什么好人家来提亲？
59	少不得也是落在那等穷人家去，挣一口，吃一口。
60	到了官宦人家，要有缘法，生下一男半女，还有个起发的日子。」
61	望著金桂道：「只这前日来的刘姐夫，就是样子了。
62	一时间随著个不长进的汉子，死又不得死，活又活不得，两手捧著个刺猥，还不知怎样儿哩！」
63	说得金桂姐眼里流下泪来，把一盅酒放下，也不吃了，便道：「姐姐！
64	你顾你去了，撇下我和这刘瘸子，还不知怎样儿！
65	他又发话去府县告俺赖他的亲，将来出官露丑的。
66	我要不得退这亲，只是一条绳子就完了。
67	哪有还过这日子的？」
68	梅玉姐道：「姐姐！
69	你也不要心急，天生一个人儿，自有一个窝等他，谁就知道前后的事。
70	难道天生下咱两个这样一对人儿，单叫咱受苦！
71	自幼儿随著爹娘，遇著兵荒马乱，一日好日子没过。
72	如今长成一对人儿，就比著那富贵官宦人家女儿，也不见怎的不如她。
73	只是她们命好，生下来穿长绫著锦，偏是有那风流才子、俊俏的书生和她班配。
74	四时八节，有花有酒，夫妻们相亲相敬的，也不枉了托生一个人。
75	似咱们少吃没穿，一尺鞋面布儿，问道谁要！
76	我赌气也不过这样日子，不管他做大做小，是我前生的命！」
77	金桂姐道：「只说那金二官人一个好风流人儿，终日在巢窝里包著粉头，想就是个知趣的。
78	你两个配了对儿，到了好处，也不想我了。」
79	说到这里，两人又笑成一块，不觉春心鼓动，犯了从前的病。
80	金桂道：「从今年没和你一个被窝里睡，只怕忘了我。
81	又眼前搂著个人儿，我也要咒得你那里肉跳。」
82	说道：「咱睡了吧。」
83	各人起来，收了壶盏，使水漱了口，又取些水，净桶里净了手，换上睡鞋，铺下被窝，把灯一口吹灭。
84	那时七月，天气正热，把小窗开了，放进月色来，两人脱得赤条条的，四条腿儿白光光的，映著月明如雪藕银条一样。
85	两人原是耍惯了的，搂著脖子，一递一口，亲嘴咂舌，一片声响。
86	这个叫声：「我的亲哥哥！
87	亲羔子！」
88	那个也答应，叫道：「我的心肝姐姐！」
89	没般不耍到。
90	摸奶头，捏花心，一翻一覆，玩成一块。
91	哪里像是良家女子，就是积年的娼妓也没有这等油滑的。
92	耍得困了，睡到四更，金桂姐淫心大动，搂著梅玉，把两腿一盘，只见淫水直流，梅玉起来用手摩弄，又下得床来，如男人交接，相摩相荡，馀津相送，床下淋漓，甚觉有趣。
93	未免隔靴挠痒，不知深入一层。
94	金桂姐道：「咱姊妹不久眼下分离，你东我西，不知何年相会，实实地舍不得！
95	咱听得男子人和情人相厚了，有剪头发，炙香瘢的。
96	咱两个俱是女人，剪下头发也没用，到明日夜里炙处香瘢儿，在这要紧皮肉上，不要叫男人瞧见，日后你见了瘢儿，好想我，我见瘢儿，也好想你。」
97	梅玉道：「不知使什么烧，只怕疼起来忍不住，叫得奶奶听见，倒好笑哩！」
98	金桂道：「听得说，只用一个烧过的香头儿，似小艾焙大麦粒一般，点上香，不消一口茶就完了，略疼一疼就不疼了，那黑点儿到老也是不退的。
99	你明日先炙我一炷你看看！」
100	笑得个梅玉在被窝里摸著金桂的花儿道：「我明日单是在这上边炙一炷香，叫你常想著我。」
101	金桂姐也摸著她乳头儿道：「我只炙在这点白光光皮肉上，留下你那宝贝儿，眼前就用著快活了。」
102	大家又玩到不可言处。
103	搂到天明，才起来，各人家去梳洗。
104	原是一个门里住著，终夜如此。
105	果然后来二人各烧香一炷，梅玉胆小，点著香手里乱颤，金桂自己把腿擎起，见梅玉不敢点，自使手儿点著，摸弄一番，向白光光、红馥馥、高突突顶上烧了三炷，口里叫「哥哥」，两眼朦胧，倒似睡著一般。
106	慌得个梅玉，用口吹、手摸不迭。
107	梅玉只得脱下红纱抹胸儿，露出两朵紧净尖圆、如面蒸的点心一样。
108	金桂低声叫道：「心肝妹妹！
109	你叫著我，闭闭眼，想想情人，自是不疼了。」
110	梅玉果然件件依她，一一听她播弄。
111	金桂用香两炷炙在乳下，疼得梅玉口口叫心肝不绝。
112	二人从此昼夜不离，轮番上下，如鸡孵卵，如鱼吐浆，俱是不用形质，有触即通的。
113	原来这样妙处，一段禅机，待人参悟。
114	正是：虽无彩凤双飞翼，自有灵犀一点通。
115	东边日出西边雨，石女逢郎无限情。
116	又：天人相合本来亲，两目成交不用身。
117	待得男来女亦幻，结胎生子是何人。
118	又：阴交浓处一阳先，二女成胎自合欢。
119	收得阴精阳亦出，请君参透老婆禅。
120	忽一日，黎指挥娘子坐著，法华庵里聋尼姑法圆过来说：「大觉寺福清老爷传了信来，请黎奶奶、孔奶奶搬移在大觉寺西侧闲房去住。
121	如今都收拾起来，两层房，有一个好菜园，紧领著。
122	当初的花园，如今改做三教堂，因有些相公读书来往，不好使小尼们去住，来请你老人家去。
123	守著寺近，也好做些鞋脚，常常说句话也方便些。」
124	孔千户娘子道：「我这里因女儿家提亲，不知几时就出门，哪里还去搬移。
125	只好黎奶奶娘们自家去罢了。」
126	黎指挥娘子道：「前日老师傅说留俺，在寺西有位宅子叫去住著，倒也方便。
127	因在这里委下了。
128	哪里又去搬匙弄碗的。
129	从来说，破家值万贯，一搬三年穷哩！
130	如今孔奶奶娘们有了亲家，你常撇的我去了，我一个人住著孤孤的，倒不如搬了去吧。」
131	就取历头来，看了看，道：「八月十六好日子，有扫舍移徙安磨，正是中秋后一日，到寺里烧了香，好搬。」
132	说毕，老姑子过去了。
133	孙媒进得门，满脸堆下笑来，道：「我可来报喜哩！
134	金二爷听得孔奶奶许了亲，恨不得一霎就到手里，赏了一两银子，道：『你往她女家讨喜钱去吧。
135	』安排下两对缎子尺头，羊红酒果食盒儿，件件俱全。
136	问道你这里要多少财礼，我说道，『一家亲戚，正经男婚女嫁的，有甚多少，你少也得三十两银子去压桌面好看。
137	』可不知你老人家心下如何？
138	要图门面，他那里人马鼓乐件件是大营里有的，一个王爷家不消费事，只怕你这边没有坐处，二三十两银子还不够摆酒席哩！
139	没得倒著人家张扬得都知道，是嫁了女儿做小了，倒不如哑静静地，折了盒礼，送进来你这里只备一桌酒菜，待了他家来的官儿，还费不多。」
140	孔千户娘子点了点头，道：「你也说得是，到那日先来说声，我也好备下根菜儿。」
141	孔媒又吃了一壶烧酒，袖著些果子去了。
142	光阴似箭，不觉地到了八月十一日，孔千户自从死后，没有什么亲戚，母子二人早起来，扫得地光光的，要等金二官人来下礼。
143	黎指挥母子也来助忙，摆下了一张桌面，果子沿边，又使两领新席把地铺了。
144	只等到晨饭后，先是两抬食盒、两担泥头酒、两牵羊，俱是红彩绳儿牵著。
145	老孙媒领著进门，都是营里番兵担著进来，把个小院子站满了。
146	揭起盒担，打发番兵们门前冷酒店坐下，管待去了。
147	老孙已把五十两银子扣起两封，笼在袖里，还有三大封银子，使红封儿套著，放在一个泥金皮匣里；又是一对小镊丝竹箱，盛著金环一对、金掠、细巧金花鬓钗、手镯，每样两对，十分齐整。
148	打开大绒包，是一套织金缎红袍儿，遍地锦蓝绸裙子，做得现成的，又是一对绫、两匹织、八个红绿布，使她自己做那底衣被褥，十分体面。
149	待不多时，金二官人骑马，穿著天蓝金寿纱外套，大红金蟒结罗箭衣，锦帽云靴，领了十数个番汉骑马跟随。
150	到了门首，都一齐下马，来拜丈母。
151	再看看梅玉的花貌，十分动火。
152	进得门，请出孔千户娘子，磕了一个头，平拜下去。
153	孙媒即请梅玉姑娘出去拜见。
154	那梅玉从昨日打扮，金桂姐替她匀脸梳头，忙了二日，好不齐整。
155	舞鸾妆罢拭铅华，明镜当前散彩霞。
156	夜月影寒生桂魄，春冰晕满映桃花。
157	梦随仙佩凭青鸟，愁逐天香点绛鸦。
158	未得离魂如倩女，娇容先已到君家。
159	金二官人进得门来，金桂、梅玉早已打叠起行云眼睛。
160	要看个十分饱，恨不得从上从下一眼踅透。
161	孙媒婆掀帘子，请出来相见。
162	金二官人在大觉寺烧香时，久已看了八分，只这一看，孙媒掀裙子，扯胳膊，在旁夸个不了，道：「选遍东京城，也没有姑娘这个苗条儿。」
163	又看看梅玉道：「我说二爷一表人才，像个画生的一般，随什么公子王孙，哪有这二爷风流的！」
164	说毕，梅玉朝上一拜，退入房中。
165	孔千户娘子留席，金二官人只吃了一盅茶，不肯坐，谢了又谢，只道是「不成个礼」，出门上马去了。
166	落下的席面，留下几碗待孙媒，其馀打发盒担上吃了，赏了一两银子，又回了两双男鞋、一副枕顶、汗巾、香囊四件，又封了一两银子谢了孙媒，哪知她暗里已得了一半了！
167	从来媒婆如此。
168	金桂在旁看了金二官人，不觉十分酸楚，想起刘瘸子，心里又恼又恨：「这个冤家死了，我也不愁没这个俏郎君。
169	如今闪得我进退两难，白白地守著空寡，谁肯来提我的！」
170	那黎指挥娘子也有些眼里火起，对著孙媒说，求她早晚替姑娘寻个主儿，也只像这金二爷的就好了。
171	孙媒道：「我不知这位姑娘也没许下人家，奶奶既然许口，我管情寻得比孔姑娘还要十全，只叫她两位念我声，也强似咒骂我！」
172	说著笑著去了。
173	八月十五日，黎家子母先到了大觉寺烧香，安了床帐，抬了几件粗重家伙去。
174	看了看，宅子前后二层，后面一个菜园，原是花园，因做了三教堂，后来隔断了。
175	还有两树石榴，花开得红火般，十分方便。
176	是夜回家，买些酒果下饭，两家作别。
177	又是中秋，两个寡妇孤女，一住二三年，好不亲热。
178	明日一个要嫁，一个要搬，都凑在一时离别，不觉凄然肠断，前世夙缘将尽，今生苦债难还。
179	这一场离别，十分难合，大家一场酸楚。
180	只有两个女儿哽哽咽咽，不好出声，两泪分流，也不像是姊妹，倒像婊子姑老情热了，要死的一般。
181	有诗曰：愁心一倍长离忧，到处明珠惜暗投。
182	雨冷鸳鸯同线里，夜深灯火共床头。
183	秋风忽隔同林鸟，古渡潜分并翼鸥。
184	斜月影低人易散，不堪红玉落青眸。
185	按下金玉二女愁啼哭别不提。
186	却说这三教堂，自从吴、卜两生员造起三空书院来，做一读书公所，不时有本处监生秀才、四方游客，时来玩赏留连，又栽了许多花木松竹，比李师师时加盛。
187	那些太湖石紧靠东厢，已经与大觉寺隔断一墙，还有那柳线垂墙，花枝入户。
188	那寺里姑姑们也时来墙上折花供佛，与这书房为邻，自然要惹出风流话柄来。
189	古人说三不可邻：一不可与娼妓为邻，二不可与寺院为邻，三不可与书舍为邻。
190	今日三教堂，三件都占了。
191	说出一件趣事，当时有三个监生读书在此宿歇，一个叫名吴来之，绰号云里鬼，见有妇人，透风处就过；一个叫杜梅轩，绰号画皮脸，到处刮涎，极没廉耻；一个叫王魁宇，绰号雷公嘴，生得一脸黑麻如钱大而深，钩鼻鹰嘴，几根黄须直竖得起来，有一丈高的长腰。
192	为人好酒行凶，常倚著有百十个气力打人，就是个学霸。
193	还有一件奇病，为人不淫好斗。
194	你道是件什么病？
195	他生下来，一根阳物有四五寸粗，足长一尺，以此为苦。
196	每日行走，使一根缠带盘在腰间，又使一根长带系在胸前裹腰之上，一生只怕兴阳，万一兴起阳来，势不能行，立胀个死，急取凉水洗浴，才不疼痛。
197	所以三十馀岁，娶了四妻，不消半年血崩而死，满京人呼他为雷公，人不敢近他。
198	因和吴、卜二生争气，要来此书院住家，一个光身，常在此宿，帮这些浪子、相公骗酒食打混。
199	因此三人在这书院，吴、卜二生也不来照管，时常走来看看就去了，落得他三人受用。
200	每常搬了婊子来嫖，琵琶弦索一齐闹起，弄得这大觉寺尼姑们不得不兴起阴来。
201	当时大觉寺兴旺，福清收了好些徒弟、徒孙，也有大户家女儿不爱嫁人的，媳妇和丈夫争气的，都来投做尼姑，光头净面，年少的妇女何止三四十众。
202	却有一个尼姑，原是外河小巷里科子，因生得脚大唇粗，额凹口大，留不住客，老鸨打得狠了，她就取过切菜刀，剁下二指，把头发剪了。
203	老鸨怕她寻死，不敢留她，也在寺里出家。
204	旧日情人，替这指头做她一个《锁南枝》甚妙，道：砍只该砍你的脚，剁只该剁你那唇。
205	削平了额髅，才是个妙人。
206	去一般添上一般俊，三般儿丑得蹊跷，因此上客不临门，胡突虫拿著俺杀恨。
207	俺也曾替你拉人，俺也曾替你扒皴，俺也曾替你拿虱子，使得浑身困。
208	俺又不曾摸摸你的琵琶，俺又不曾理弄你的瑶琴，去了我，看你烧火夯不夯！
209	福清因她情愿出家，救她一命，只得留她，起名法净，专管在人家里化缘。
210	住了半年，杨花旧性，人不要她，她又想著要人。
211	常来这三教堂门前经过，或是河边洗这些旧衣裳。
212	因与画皮脸杜秀才旧日有交，约下明日五更，装是佛前供养新花，来你书房采花相会。
213	原来吴来之和杜梅轩同床一屋，如何背得他？
214	只得晚间和吴来之说了：「明日五更有旧婊子法净要来会我，只得了这个姑子，满寺里年小的姑姑们就收拾个净光，一个也不饶她，只不要叫王雷公听见，弄不出好事来。」
215	哪知王雷公从外边进来，正在窗外，取了一根板凳来搁著阳物，才去出恭，听得明白，暗记在心，只推不知道。
216	到了五更，先起来。
217	正是八月，天气尚热，脱得赤条条的，等这尼姑进来，叫她试试，藏在太湖石边，只见杜梅轩披著衫子，悄悄地开了园门回去了，哪知王雷公来踏狗尾。
218	不多时，法净到园门首，见门开著，才然抬步，王雷公一把抱住太湖石桌子上，早把裤子扯开，法净久渴思淫，洞开门户，不提防有此凶器，被雷公耸身一入，不觉如利剑剜心，两手急推，那雷公力大久渴，刚入半截，血流如注，大叫救命，被杜梅轩来劝，方才住手，法净忍痛而奔，血流数月，遂成黄病，再不敢由三教堂前行走，也是佛法戒淫之报。
219	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220	广慧品
《第四十二回　闷佳人空房遭鬼魅　软浪子借馆效鸾》
1	凰集唐：
2	芙蓉脂肉绿云鬟，泣雨伤春翠黛残。
3	歌管楼台人寂寂，山川龙战血漫漫。
4	千年别恨调琴懒，几许幽情欲话难。
5	回首旧游真似梦，寒潮惟带夕阳还。
6	话表金玉姊妹二人泣别中秋，一夜同衾，十分缱绻，哭到天明，是八月十六日。
7	金桂要等送了梅玉上轿才搬，梅玉要待金桂出门才去。
8	雇就轿子，只等金二官家迎亲轿到，不觉日落，还不见孙媒来迎，好不纳闷。
9	原来金二官人惧内，怕浑家知觉，各处走觅了一座空楼，打点停当，才来迎亲。
10	因此，直到黄昏，一顶结彩花轿、四个鼓吹、两对纱灯，孙媒骑马披红前导，后随著四个番官。
11	又是一顶小轿，抬孔千户娘子的。
12	明知孔家贫穷，俱在门外下马，街上立著，不肯进宅，立等上轿。
13	吹打起来，围了一门首人。
14	那梅玉姐从早晨打扮停当，听得一声吹打，疾忙穿上金家下来的一套织金袍裙，插戴了珠子冠儿、鬓花钗掠，好一似九天神女乘鸾去，三峡仙妃借梦来。
15	那一时妇女慌忙，孙媒欢喜，一齐撮拥梅玉上轿。
16	金桂姐上前叫声：「我的姐姐，从今后离多会少，你只顾前程万里，可撇下你这薄命的妹儿了。」
17	上前抱住，不觉放声大哭。
18	孔黎二寡妇亦各伤悲，拜了又拜，孙媒忙来劝个不住，道：「姑娘喜事，今日因何啼哭！」
19	梅玉只得上轿。
20	桂姐看著下了帘儿才回房来。
21	一行人灯笼火把，吹吹打打，轿马人夫，如风似去了，不提。
22	那时黎指挥娘子久已雇下轿子，等得不耐烦。
23	一切家伙是昨日搬去的，还有两张床席，一个锅，从早晨送去了，只隔著大觉寺二里多地。
24	天色昏黑，叫过老聋姑子来，把空房门叫她锁了。
25	母子二人两顶小轿，憨哥后随，提著些零星物件，把皮箱妆盒放在轿里，上了轿到新房子来。
26	早有福清师傅叫两个小尼姑来送了一斗白米、一斗面、两束松柴、一盘糖点心、一壶茶，等她母子过来，接著她母子的轿进去。
27	可霎作怪，金桂姐下轿进得房来，只见一个穿白衣的秀才，手摇著一把金川扇儿，和桂姐笑了一笑，先进房里去了。
28	慌得桂姐叫道：「这房里有个人，是谁？」
29	黎指挥娘子道：「哪里有个人！
30	是你哭得眼花了。」
31	金桂姐进房点起灯来遍照，果然没个人影儿，也不在意。
32	小姑子斟过茶来吃了，道：「俺老爷明日还自己过来看黎奶奶。」
33	笑著问讯了回寺，不提。
34	原来这座空宅子，相连有二十间，原是李师师家下人住著，今已二年没个正主，因此空闲，倒了一半。
35	后面又是个空菜园，一口古井，甚是空阔。
36	只有黎家母子并憨哥三人住著前面三间正房，还有许多空房，蓬蒿长满，门窗俱没了。
37	那时天气尚热，母子二人坐了一会，因是今日拥撮梅玉出门，都不曾吃饭，就把寺里送的茶，吃了两个糖点心，也就睡了。
38	黎寡妇点了东间，金桂姐占了西间，前门无人，著憨哥打了个草铺儿。
39	一天月色，听得左右人家吹弹行乐，还赏中秋哩！
40	母子们孤孤回房安歇，短叹长吁地吹灭灯，各人取便，关上房门睡讫，不提。
41	那金桂想起梅玉来，如何睡得著。
42	脱了上下衣服，搭伏在枕头上，想道：「冤家，你只顾扬长去了，撇得我冷冷清清。
43	这等时候，你们一对花朵人儿在灯前月下吃完了合卺杯，可不知干什么勾当，正是脱衣解带、抓打拿情的时候了。」
44	听了听寺里晚钟敲过，秦楼楚馆，丝竹笙歌，一派的笑声不绝，金桂如何睡得下？
45	翻过身朝外一看，月色满床，又想道：「这时候梅玉定然睡了，一对新人儿只好略作些势儿，断没有还坐著做客的理。」
46	骂了声：「狠心的冤家，我教的你那弄人的法儿，只怕你记不真，百忙里忘了。
47	又怕你守著新人只当在我怀里，乱叫起来，倒惹出疑惑来，可不是我耽误了你。」
48	一时间千思万想，倒枕睡床，不觉肉麻一阵，又心酸一阵，两眼朦胧朝里睡了。
49	只盖著一半单衾，把那白光光玉股跷在床边上透些风儿，好不快活。
50	只见一个白脸的秀士，披著个白罗衫儿近前来，一把搂住道：「我的姐姐，我等了你这几夜了，一对姻缘今才到手。」
51	金桂梦里才待细问，只觉把两股分开，那话儿早到重门，紧抽乱送，浑身酥软，但觉美不可言，四肢软不能抬，一任他恣意儿掇弄便了。
52	金桂心中美满，待要问他，牙关紧闭，不能出声，直弄至鸡叫。
53	忽然一推而醒，只见精流四溢，腰软头昏，两眼难开，口中冷气丝丝欲绝，天明不能起身。
54	黎寡妇见女儿不肯早起，先叫起憨哥烧水洗脸。
55	见金桂还关著房门，明知道女儿大了，见梅玉出门未免有些动念，不好来惊醒她。
56	直至日出三竿，听得桂姐在床上呻吟，方才推开门进来，正还倒著哩。
57	只见她：面如金纸唇如蜡，鬓发蓬松腰儿乍。
58	星眸紧闭懒难睁，玉腕轻盈沉似压。
59	海棠著雨不禁风，胭脂零落腥红帕。
60	梦里分明一霎欢，魂飞魄散难檠架。
61	原来人心不正，百魔俱来，不是外来的魔，即是自己的淫邪魔、情欲魔、恩爱魔、烦恼魔，种种心生种种魔。
62	至那金桂姐原是金莲一转，根基孽障正在色欲中著迷。
63	因与梅玉二人柔情不断，见她先已得夫，吹打而去，想到别人的恩爱，动了自己的邪想。
64	又在空房中招出那淫魂邪鬼来，乘她妄想，魅她的真情，久则真精耗散，采尽阳魂，可以丧命。
65	所以妇女不可使她引入邪道，她水性易流，比不得男子有些血性。
66	黎寡妇见女儿这个模样，吓得魂不附体，道：「我的姐姐，你怎么这样虚弱，可是为甚的？」
67	伏著枕头，口对著腮儿，只见她一丝两气，浑身冰冷，才待开眼，又睡得去了。
68	疾忙烧些姜汤，扶起头来灌了两口，才说出话来。
69	眼流著泪道：「娘，我是做梦哩。」
70	问她是什么梦，金桂姐摇摇头又不说了。
71	扶著穿上衣裳，就有大觉寺福清走过来看，闻得金桂姐不起身，围了一屋人。
72	也有说是搬的日子冲撞了五道的，替她烧香化纸，胡混到午后才醒人事了。
73	只是头晕难抬，吃了一口粥儿就不吃了。
74	黎寡妇守著惊慌，捱到黄昏，母子二人不打灯守了一夜，方才无事。
75	从此黎寡妇移过床来，母子同房而睡，不提。
76	却说这金二官人生怕浑家母夜叉得知，寻了两进房子，在天汉桥大街上，是王尚书家一座群楼，各样床帐衣架俱全。
77	等至天晚，先点起楼上红纱灯，都挂满了。
78	设了一大席酒果，请的亲戚完颜活、拓跋相公，闹房饮酒。
79	只听得吹打之声渐近，知是新人将到，接出门去。
80	换得一套新鲜衣帽，齐齐整整，又是少年十分得意。
81	到了门首，新人下轿，孙媒送过花瓶吉市，扶著上楼去。
82	床上挂著大红纱幔，烧得香烟扑鼻，取过银壶，斟满一杯合卺酒，金二官人吃了一半，少不得梅玉启朱唇，露玉齿，略一沾唇，做羞不饮。
83	金二官人笑道：「我都吃了吧！」
84	取来一口而尽，又有那金完颜公子、拓跋舍人、许多亲厚的番将们走来闹房，你敬一盅，我让一盏，都来看新人。
85	掀裙子看脚手，闹个不了，直混到二鼓散去。
86	金二官人也有八九分酒了，上得楼来，掩上房门就寝。
87	岳母孔千户娘子另有一处管待，不提。
88	这梅玉和金桂在家日夜演习的一套儿风月合婚谱是烂熟的，早已下床收拾被褥枕头，都件件是备就的，故意做出些女儿模样，坐在床边，不肯脱衣解带。
89	那金二官人年少风流子弟，积年在青楼勾搭妇女，件件在行。
90	忙近前去替她解带宽衣，拔钗卸髻。
91	梅玉也不甚强挣，由他温存搂抱，不觉春兴齐来，将银灯一口吹灭。
92	楼上纱窗亮，月光照进来，映著梅玉一身皮肤，如凝脂软玉，美不可言。
93	两人女貌郎才十分相配，正是：穿花蛱蝶原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
94	枕畔莺燕娇声，被底鸳鸯乱滚。
95	俱不必细说。
96	正是寂寞更长，欢娱夜短。
97	那时八月是秋以后，从三更睡去，不觉乐极，相抱而寝，直至日出方才起来。
98	梅玉自去梳妆，孔寡妇进房看见甚喜。
99	金二官人走下楼去，早有一起少年兄弟们，都来要喜酒吃的。
100	又有张都统、李衙内送来喜糕、煮熟羊肉、烧鹅烧鸭、大坛喜酒，在楼下热闹欢笑，如此一住三日。
101	金二官人看梅玉越发风流，梅玉看金郎十分帮衬。
102	或白日间相偎相抱，不等天晚就上了床玩耍，真是：如胶似漆朝朝乐，倒凤颠鸾夜夜新。
103	哪知道福过灾生，乐极悲至。
104	那梅玉母子也只说道嫁得这个女婿百般丰足也就罢了。
105	哪知道：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106	且听下回分解。
107	妙悟品
《第四十三回　母夜叉髡剪玉佳人　孙雪娥梦诉前生恨》
1	集唐绝句：
2	夫子红颜我少年，嫁来不肯出门前。
3	于今抛掷长街里，万古知心只老天。
4	又：潮生沧海野棠春，剑逐惊波玉委尘。
5	青血化为原上草，人生莫作妇人身。
6	单表这男女人为人生大欲，生出百种恩情，也添上千般冤业，虽是各人恩怨不齐，原来情有情根，冤有冤种，俱是前世修因，不在今生的遭际，所以古书上说，那蓝田种玉，赤绳系足，俱有月老检书，冰人作伐。
7	那阴曹地主，有一个氤氲司冥官，专主此事。
8	即是说氤氲化生的大道：或是该偕老的，百年举案齐眉；或是该扩散的，中年断弦反目。
9	还有先恩后怨，空有子女，看如陌路仇人，义断恩绝，纵有才色，视作眼中钉刺一般，总不与容貌相干。
10	内中投合，多不可解。
11	从那古来帝王卿相受宠专房的妃妾，庶人百姓离合生死的因缘细细看来，只有夫妇一伦变故极多。
12	可见情欲二字，原是难满的，造出许多冤业，世世偿还，真是爱河自溺，欲火自煎。
13	一部《金瓶梅》说了个「色」字，一部《续金瓶梅》说了个「空」字。
14	从色还空，即空是色，乃因果报转入佛法，是做书的本意，不妨再三提醒。
15	即如这金二舍人是金主宗室挞懒的族弟，有权有势，又是妙年，取了梅玉为妾，年貌相当，也是一对好姻缘了。
16	岂知暗藏因果，有冤报循环。
17	原来金二官人嫡妻是粘罕小将军之妹，生得豹头环眼，丑恶刚勇，弓马善战，即是一员女将，反似个男子一般。
18	嫁得个金二官人，却白面朱唇，像个女儿模样，分明有阴阳倒置的光景。
19	那金二官人平生畏之如虎，却又第一好臊，专在风流场里打滚舍命，被这浑家常是打过几番，再不肯改。
20	把这些家下使女们俱不许到他跟前，有和他笑一笑的，就打成一块肉酱，或使刀剜针刺，百样奇妒，世所罕有。
21	那金二官人因此看这浑家又丑又怕，如羊见虎的一般，那一点阳物才待举时，到了面前吓得稀软了。
22	这浑家便道：「你在外定是抛在巢窝里，不把老娘放在心上。」
23	半夜里一顿拳打脚踢，冬月赶在地板上睡去。
24	因此，金二舍人反像鳏夫一般，年少浪子如何捱得？
25	偏又舍命地横嫖胡干。
26	今日放胆地娶了梅玉为妾，不敢到家，只图个一时快活，正是老鼠赶著猫儿———不顾生死。
27	明是梅玉母子该闯入折磨地狱，才有此事。
28	当日一连三夜花攒锦簇，受用不过。
29	梅玉母子商议，既是来为妾，三日后该找寻大太太行礼。
30	这个楼房里没个女人，可不知是什么所在，想是和大太太说明了两院分居，倒也十分方便。
31	想起孙媒的话，多管这正房没甚人样，不成材料，因此全不来照管。
32	略使句话探了探金二官人，他又不肯言话，只将胡言支吾，全不放在心里。
33	从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为。
34	粘太太见金二官人一连三夜全不回宅，只说是随兀术打围去了，使人去打听。
35	那差来的家人只怕主母不怕主公，晓得他是做不得主的。
36	到了天汉桥大街王尚书楼上一看，只见一片红纱锦绣帐幔，守著个娇滴滴花朵似十八的美人儿，腿压著腿儿，一递一盅吃酒哩。
37	悄悄不言语，回复了主母。
38	险不吼倒了斑斓白额金睛虎，气坏了性泼心粗的母夜叉。
39	即时点起随身女将二十馀名，骑上大马，各带长刀粗棍，自己换上一领半新不旧的金蟒战袍，腰悬利刃，亲到天汉桥来。
40	早有书童密密传信，金二官人正然饮到乐处，用手摸著梅玉的胸前肉儿，好不快活，忽然听得说大太太来了，好一似———天雷霹脑，冷水浇头，断了线的傀儡，木偶人绝了声音；退了神的师巫，死泥神全无生气。
41	又像是麻雀儿见鹰，一头钻入深丛，不知生死；又像是山兔遭狗，两腿不住乱跳，哪顾高低。
42	蛇入窟中仍掉尾，龟钻泥底不伸头。
43	原来这男子有三样淫，妇人有三样妒，淫性不同，妒法也不一。
44	问是哪三样淫？
45	第一是有了宋玉、潘安的貌，相如、子建般才，不得一个绝代的佳人和我相配，这一生的春花秋月对著个蠢妇愚妻，有句话和谁说！
46	因此相如有《思凰操》，子建有《洛神赋》，纵然淫奔失德，只为这才色二字不肯放过，谓之才子淫。
47	第二是那少年公子，游侠王孙，拥著十万腰缠，五陵裘马，到那章台折柳，狭斜看花，或是一掷千金，十千一斗，不妨他倾囊解赠缠头，窃粉偷香苟就，谓之荡子淫。
48	第三是那登徒子，淫不论色，饮不择泉，就是东施、嫫母、黄发利齿的村妇，鸡皮鹤发的老妪，一味包慌。
49	不分老幼，劫夺平人，全忘廉耻，谓之凶荒淫。
50	就有这三样妒妇来配著他：第一是情妒。
51	夫妇绸缪，十分爱恋，一夜也分离不得。
52	忽然闻知丈夫有了外遇，或与婢子相通，不免吃醋拈酸，剪发撞额，争个不了。
53	文君的《白头吟》，蕙娘的《回文锦》，妒到堪爱堪怜处，转觉有趣。
54	第二是色妒。
55	妇人以色事夫，今日丈夫有了美妾，便觉于我冷淡，枕席不欢，风流味短，况我的年渐衰老，众妾的颜色方少，如何比得过她？
56	未免怕丈夫偏宠少艾，恐有以妾夺嫡之嫌。
57	因此争斗，不许娶妾。
58	虽然无后妃包纳小星之德，也是妇人常情。
59	第三恶妒。
60	生来一种凶性，一副利嘴，没事的防篱察壁。
61	骂儿打女，摔匙敦碗，指著桑树骂槐树，吵个不住。
62	搜寻丈夫，不许他睁一睁眼看看妇人。
63	还有终身无子，不许娶妾，纵然在外娶妾，有了子女的，还百计捉回，害其性命。
64	或是故意替丈夫娶来，以博贤名，仍旧打死，以致丈夫气愤。
65	这种软髻，多有自缢身亡的，谓之凶妒。
66	今日这金二官人遇的粘夫人，分明是凶妒了。
67	自把软髻戴在头上，却去娶妾，可不葬送煞无罪的良人，有情的女子。
68	当时金二官人一闻得太太到了，好似呆了的，一声不言语，丢下酒盅子跳下床来，也不管梅玉母子，披上衣服，不走前门，却从后门牵马去，一溜烟去了。
69	梅玉只道金二官人去迎接，忙忙匀脸穿衣，出房相迎不迭。
70	行至二门外软壁屏风前面，猛然一见，但觉寒毛生遍体，烈火似烧心。
71	你道什么模样？
72	但见：载一顶红绒毳帽，上缀一颗胡珠；穿一双绿线皮靴，斜镶四条蜀锦。
73	紫膛色面皮，乌腾腾眉横杀气；黄般眼角，高突突面带凶光。
74	耳垂金环两串，项挂数珠一条。
75	河东吼地大狮王，漠北翻天罗刹女。
76	当下粘夫人见梅玉出门来迎接，生得千娇百媚，玉软香温，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高声大骂：「好大胆的淫妇，臭蹄子，歪刺骨，引汉精，九尾孤狸，还敢这大模大样，摆得浪浪地来见老娘，你和你那臭忘八捣得够了！」
77	走上前一把揪住青丝细发，叫一群番婆女将：「快将贱人衣服剥了，我慢慢地安排她。」
78	一个个如狼似虎，扯的扯，剥的剥，只落得贴身紫罗袄儿，闹的哭的，乱成一块。
79	那孔千户娘子正预备来见，听得女儿一片声叫皇天救命，往外跑不迭，撞见正打哩，只得上前绷头撞在地下，遮护她的女儿。
80	粘夫人问道，才知是梅玉的母亲，越添恼怒，即取大棍在手，一顿好打。
81	多亏房主人婆来救开，推著走在屋后去了。
82	即时取布衣两件与梅玉换了，扶在马上回宅去了。
83	孙媒婆正在楼上吃喜酒，二三日不回家，也骗了许些喜钱。
84	见太太到了，吓得钻在床底下，筛糠似乱颤，哪敢出头！
85	等得太太上马回去了，方才钻出来，一道烟走了。
86	这孔千户娘子怎肯干休，一直赶往孙媒家去拼命要人。
87	哭出门来，母子不能相顾。
88	在旁观看的人无不嗟叹，说金公子没有主意，坑陷这母子二人。
89	有诗叹曰：宝钗重合两无缘，鱼在深潭雁在天。
90	得意紫鸾空舞镜，传言青鸟怕衔笺。
91	金盆已覆难收水，玉轸长抛不续弦。
92	若向蘼芜窗下过，遥将红泪洒穷泉。
93	原来世上恩仇聚散、荣辱祸福，有一定的因果，不是偶然相聚的。
94	这梅玉一见粘夫人便觉有些毛发凛然，十分恐惧，一似前生欠下她的债一般。
95	那夫人见了梅玉一似积世的夙仇，不知气恨从哪里来，就是妻妾不相容，也要慢慢地布摆，岂有一见就凌辱到这样的，自有前因在后案，不提。
96	且说粘夫人把梅玉扶在马上，蓬头散发，穿著上下布衣。
97	到了宅中，粘夫人正面坐下，叫梅玉跪著，即时剥去底衣，露出那白光光脂滑玉润的皮肤来，取过一根马鞭子，不用三推六问，尽力地打了一百，只见皮开肉绽，浑身都是血口子。
98	看了梅玉的香云细发滚在地下，有二三尺长，一时气愤填胸，即取剪刀一把，自己把梅玉的头发剪下，用火烧了，做了一个髡头贱婢。
99	使两个丫头押著在厨房烧火做饭，到夜晚推磨打更，要她活受，不许她死。
100	即时逐往厨房啼哭去了。
101	那粘夫人一时性起，忙叫家将各处找寻金二官人来，「我和他讲话！」
102	那金二官人知她平日的厉害，不知走往哪里藏躲去了。
103	当时有两个厚友，一个是拓跋公子，一个是完颜舍人，俱是金朝勋戚驸马家儿子，因此与金二官年龄相同，不上二十岁，终日在构栏里串，是一群狐朋狗党，极相厚的。
104	那一时金二官人不敢往别处去，从后门上了马，走到拓跋家里，一个脸似蜡查般，吓得焦黄。
105	拓跋公子接著问道：「新人还在楼上，因何不伴她过了三日就下楼来？」
106	金二官人只不言语，一似掉了魂的一般，拓跋公子笑道：「想是那话儿藏不住，你家太太有些决撒了，你快实说，我们好救你。」
107	金二官人满眼落泪道：「如此这般，我顾了我走了，不知她母子们怎么受气哩，央你使人儿去天汉桥王家楼下打听打听。
108	我的人吓破胆了，杀了她也不肯去。」
109	拓跋公子笑道：「待我使人去问一声。
110	哄得人嫁了你，可做不下主儿来，你也要凭天理！」
111	一面使人探听去了，不上两个时辰，那人回来说：「太太回宅了。」
112	把凌辱梅玉，剥衣鞭打说了一遍，这金二官人只是哭，全说不出话来。
113	只听得说差人各处找他回家，问拓跋公子讨出一床被来，蒙头而睡，再不敢出房门去。
114	拓跋公子笑个不住，大家商议无法可救。
115	这孔千户娘子走到孙媒婆家里打个粉碎，蓬头散发，不住地叫：「皇天杀我！
116	我家与你这老淫妇有甚冤仇，把我女儿填陷，送到鬼门关上去了。
117	我今死也死在你家里。」
118	那左邻右舍一齐来劝，才知道孙媒婆图媒钱，骗了她家女儿，嫁在有名的母夜叉家，是金营第一个打老公的太岁，谁敢惹她！
119	孔寡妇在孙媒婆家寻死上吊，不提。
120	却说梅玉姐受打不过，到了厨房，只有灶前倒卧，浑身是血，抬不起身来，就要寻死自尽，如何得手？
121	又有两个大丫头时刻不离，和她同起同坐。
122	众人见她受此苦楚，也有怜恤的，惧怕太太，谁敢和她说句话儿？
123	怕她死了，送些汤水与她吃。
124	梅玉只闭著两眼不开，没奈何，抬在炕上朝里和衣而睡。
125	梅玉心中思想：「我今断送性命也是前生命定。
126	自己不想死在这里，我的母亲不知在何处？」
127	不觉哽咽失声，满眼泪如涌泉。
128	又怕太太听见，只得暗哭。
129	到了夜半三更，要起来寻个自尽，只觉两手难抬，和衣睡去。
130	忽然见一个人武官打扮，戴顶将巾，有六十多岁，满口白须，领著个五六岁的孩子，上前问梅玉道：「你跟我家里去吧。」
131	梅玉不敢近前，那孩儿上前，梅玉忙去抱他。
132	只见一个妇人，头挽油髻，面搽铅粉，穿著些怪绿乔红的衣裳，上前把孩子夺了，却来揪住梅玉道：「你还我的命来，你前生和我在西门庆家，同那潘金莲淫妇害了我一世，你却又卖了我守备府里来，将我剥衣痛打，凌辱够了，却卖在烟花巷里，受不过虔婆打骂，自缢身亡。
133	今日你也来还我债了。」
134	说毕话，拿起一个棒棰，按倒就打。
135	梅玉抬头一看，这个妇人不是以前的模样，只见赤面黄睛一个番婆，变得和粘太太一般打扮，那武官、孩儿都不见了。
136	梅玉大叫一声，痛哭而醒，听了听正打四更。
137	梅玉才想道：「这是我的前冤，该来还她了。」
138	祸有因缘也有根，此身虽异旧冤存。
139	强梁当日谁能敌，软弱今生又被吞。
140	如意不忘人彘恨，鲁庄还化野猪魂。
141	始知万事宽平好，结草犹能鬼报恩。
142	原来梅玉本春梅一转，当日嫁在守备家，曾把孙雪娥痛打凌辱以报私仇，后来嫁与娼家缢死。
143	以此今世雪娥托生在北方金国，来报春梅杀身之恨。
144	她是夙冤，自然见面就怒起来，这梦中的武官就是周守备，领著春梅生的儿子，未免有夫妻子母之情，所以要她抱著。
145	被孙雪娥现了真身，指出前仇，才知道粘夫人一场仇恨，冤有头，债有主，不是偶然的。
146	梅玉从此吃了长斋，不生嗔恨，说是我前生的孽，埋怨不得别人，也就灶前烧火，同众人做饭殷勤，全没有怨恨的心，闲了口里念一声「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147	这是一番忍辱功德，忏悔的道场。
148	因此梅玉后来还得解脱苦厄，归了佛教。
149	不知后来性命如何，子母甚日相见，正是：月正团圆，一片浮云生障翳；花才烂漫，九秋风雨折枝条。
150	且听下回分解。
151	妙悟品
《第四十四回　刘瘸子告状开封府　金桂姐鬼魅葡萄架》
1	药名诗：
2	牵牛织女别经年，按得阿胶续断弦。
3	云母帐空入寂寂，水沉香冷月娟娟。
4	泪抛红豆天冬后，心苦石莲半夏前。
5	满地黄花落轻粉，当归何事负金钱。
6	原来刘瘸子买礼来黎寡妇家看岳母、媳妇，反被一顿凌辱，回家向亲戚们告诉，旁人甚为不平。
7	也有说，你从幼定的亲，谁人不知？
8	现有本夫，无人敢来娶，到底是你的老婆。
9	只是你穷了，娶来不能度日，也是枉然。
10	该央人去和她说，不如招赘进去，与她做二年生活准算财礼，三年后成婚，倒可长久。
11	也有说，你丈母嫌贫爱富，既不肯认你女婿，定然在嫁个好硬主儿，压住你不敢告状。
12	不如趁此机会先告她个赖婚图财，一张状子到了开封府里，官府再没有拆散姻缘的。
13	当官领了来，好就留在家里。
14	如不好，还嫁她几十两银子，也不折了志气。
15	刘瘸子气忿不过，即走去寻开封府前一个写状的刘小川，是他一家堂伯叔哥哥，告诉了一遍。
16	小川道：「这状极有理！
17	咱刘家就没有人了？
18	白白地著了家赖了老婆去，也抬不起头来。」
19	即时买了一张纸来，写道：告状人刘朝，告为赖婚图财事：朝系千户营刘指挥之子。
20	先年，父定黎指挥女金桂为妻，媒礼不欠，有原媒张氏证。
21	今经多年，因父任山西守备，丧后贫穷，意在赖婚转嫁。
22	本月朝备礼登门，反行凌殴，两邻吴大证。
23	坑赖婚姻，律有明条，哀天电审，含冤上告。
24	被告黎寡妇金桂姐乾证张氏系原媒吴大系邻佑原来开封府知府名乌古，是兀术四太子营里老都护官儿，因年老不能出征，升在东京开封府。
25	为人七十年纪，生得红面糟鼻，老而贪酒，见了妇人，不分美恶，绰号「老臊狐」。
26	又不识汉字，断事糊涂，随手就忘。
27	以此满城百姓起一个诨名，叫「乌黑天」。
28	那日抬出放告牌来，刘瘸子随著众人进去，递上状，有通使翻了汉话，说是告丈母赖老婆的。
29	知府大喜，即忙出票拘拿。
30	无非差的张千、李万，出牌来随著刘朝上西河崖大觉寺边去拘提黎寡妇，不提。
31	却说这黎寡妇娘子自从搬移在三教堂东里，一面与大寺为邻，一面在书房间壁，又是几间破坏空房，孤孤，无人作伴，日逐宅院子里丢砖弄瓦，不得安静。
32	又因金桂姐遭了一场邪魅，弄怕了，夜间怕鬼，只得娘女二人同床寝歇。
33	这金桂姐从梅玉嫁后不得信息，时常牵挂在心。
34	每夜听得那书房里笑声、歌声和那木鱼经声，心里不住动火。
35	常是二三更天，翻来覆去，睡不合眼。
36	她母亲心里愁著刘家女婿告状，没精没采，睡得鼾鼾了，不管那桂姐长吁短叹，整夜里心想个情人儿，恨不得早早完了心事。
37	正是秋尽冬初，夜长昼短，如何捱到天明？
38	正然胡思乱想，似梦非梦，只见一个女子，声音像是梅玉姐一般，在窗外细细叫道：「金桂姐，你起来，我是梅玉，你的妹子。
39	如今金二官人不在家，大娘又往母亲家家去了，夜里偷来看你。
40	还有件好事儿和你商议。」
41	慌得金桂姐披衣起来，穿了鞋脚，开门来，满天月色。
42	只见梅玉姐在窗外立著，瘦了许多，脸儿黄黄的，拉住桂姐道：「我有一个妙人儿，悄悄地带你耍耍。」
43	一边说话间走到一个大大院子里，松竹阴阴，回廓曲曲，好不幽深洁净。
44	但见一架葡萄，结得垂垂可爱：三生石上旧精魂，结子拖藤总莫论。
45	一树情根原不死，此身虽异性常存。
46	二人正叙心事，只见屏风后走出一个官员来，打扮得风流，十分俊俏，只有三十多岁。
47	戴著片玉巾，粉底皂靴，月白罗衣，摇金扇而出，笑嘻嘻道：「多谢二位姑娘到此，小生候久了。」
48	上前挽著手往房里让。
49	桂姐又喜又羞，才待细问，只见梅玉道：「这是金二官人府里一位相公，和我往来熟了。
50	我因姐姐房里孤单，使他这里寻下房儿，就此成其夫妇，免了你日夜忧煎出病来。」
51	于是穿月白衣的一手楼著梅玉，一手拖住金桂姐，不由分说抱入房中。
52	只见灯烛光荧，异香馥郁，三人在一张大床上放下帐来，各尽于飞之乐，美不可言。
53	直至四更，鸡叫一声，梅玉推醒金桂道：「趁著夜里，送你回去吧。
54	以后每夜在这里等你，再不可失信了。」
55	金桂姐但觉腰酥力怯，莲步难移。
56	细转花阴，凉沾晓露，官儿送至园门，梅玉扶挽著走至窗外，悄悄进来，见母亲睡熟在床上，还不曾醒，门儿依旧牢关，轻轻地上床睡了，好不快活。
57	到了天明，母亲起来烧水洗面。
58	金桂姐晓梦方浓，只觉春心似醉，软瘫了一般，心里还叫著「知趣哥哥」，合眼不能睁开。
59	直睡至辰后，母亲叫起梳头，只推是一时头晕，懒得起来，母亲哪知其故。
60	如此，每夜三更，便有梅玉来叫去玩耍，天明回来，门窗俱不响声，心中好不疑惑。
61	白日里想道：「我今夜好歹问梅玉个明白，她这个人儿是哪里凑来的，恰好是我们二人的丈夫。
62	她因何终夜在外，全不回家。
63	敢是这人拐骗出她来，又来骗我不成？」
64	待和母亲说知，恐怕革绝了这一场趣事，就不好见他了。
65	等到天晚，母亲睡了。
66	夜至三更，窗外凄凄刷刷走得小脚儿响，依旧隔窗叫：「桂姐快来，今夜又有好事了。」
67	不知不觉又走到窗外，梅玉姐和她挽著手儿向花园里去了。
68	只见前日这个人儿，白石几上把金樽、银瓶、玉杯、牙箸摆在月下，一架葡萄架底，许多美人列坐。
69	四个小优儿筝琴笛管，这个人一手搂过二女，在石几边坐下，一递一口吃酒。
70	一齐唱起：北粉蝶儿生鹤驾鸾轩，早备下鹤驾鸾轩。
71	猛追思，翡翠轩葡萄家宴，邀几个翠馆红鸳，隔天风吹笑语。
72	还是故家庭院。
73	摇曳著翠袖翩翩，笑踏破行云一片。
74	南泣颜回旦宝鼎沉烟，一树红榴光艳。
75	香罗书冷，怎能够青岛传言，海枯石烂，透灵犀一点。
76	情还转，恨阳台云隔巫山，借仙槎星返瑶天。
77	北上小楼生你看洛阳春色旧芳园，端的是香玉艳蓝田。
78	只落得魂消鸣，泪断啼鹃。
79	西陵分玉碗，北路泣红颜。
80	恁两个俊庞儿，恁两个俊庞儿，隔春风重见相如面。
81	醉葡萄，那时，那时流盼，花月好留连。
82	到如今，时移物换，怎能够鸾胶重续别离弦。
83	南泣颜回旦记荷香葵放艳阳天，风帘翠卷，绣带红牵，藏春小坞，月明良夜初圆。
84	角门斜掩，把娇红嫣紫温存遍。
85	坠弓鞋零落胭脂，分玉股高悬香茜。
86	唱到此处，只见那穿月白罗衣人儿眼中流下泪来，梅玉，金桂一阵心酸，把眼泪滴在酒杯里面，这些美人丫鬟轮番把盏。
87	又唱：北上小楼犯生琼楼排翠罨，金屋列婵娟。
88	俺只见笙管声悲，笙管声悲，酒人倦，月缺花残。
89	俺待要银烛重烧，银烛重烧，早红绡梦短，缑山箫断，反做了轮回公案。
90	北叠字犯旦冉冉帘垂银蒜，急急漏漏催银箭，团团的白柳车，冷冷的黄纱幔，楚楚，早女娘们分散。
91	滚滚见水净鹅飞，滚滚见水净鹅飞，早早的人离家散。
92	点点飘飘纸钱儿不见，明明是一堆黄土掩香奁。
93	尾声（合）葡萄旧事情犹眷，只怕的隔世夫妻梦不全，今夜里和你重整风流还不远。
94	唱完，小优和众美人一齐散去，梅玉也不见了，只落了金桂和月白罗衣官人，手挽同心，舌分香唾，酒兴浸透春心。
95	金桂自觉难禁，解开底衣，和月白衣人儿在葡萄树下，使一条白绫汗巾斜分其股，恣意取乐。
96	月白衣人取将一件东西，紫团团有茄子大，徐徐用其唾，纳入金桂牝中。
97	爽美异常，不觉淫精四溢。
98	只见月白衣人解开绫巾，扶她睡入帐中。
99	那金桂昏迷不醒。
100	忽然鸡叫一声，月白罗衣人不见。
101	梅玉又来送回金桂门首，说：「姐姐将息几日，我且不来了。」
102	金桂舍不得梅玉姐，抱头痛哭，不觉惊醒母亲。
103	见金桂梦中啼哭，忙来推醒。
104	原来灯暗空床闻蟋蟀，哪里有月明金屋列笙歌。
105	道家谓之色魔，禅家谓之邪障。
106	即此可以悟道达观：此事《椤严》常布露，梅花雪月光交处，一笑寂寥空万古。
107	风瓯语，迥然银汉横天字。
108	蝶梦南华方栩栩，班班谁跨丰乾虎，而今忘却来时路。
109	江山暮，天涯目送飞鸿去。
110	当时汴京乱后，金人两次杀掠，这些宫女佳人、才子贵客不知杀了多少，枉死游魂化为青磷野火，处处成妖作魅。
111	因金桂淫心日炽，邪念分乱，有梅玉一事日夜心头不放。
112	况她是潘金莲转世，一点旧业难消。
113	今日又犯了葡萄架的淫根，故此鬼魅狐妖乘虚而入，化出当年西门庆的形象，摄其魂魄。
114	不觉淫精四散，元气大伤，白日胡言乱语，饮食不进，染成大病，一卧十日不起。
115	黎寡妇慌了，走过大觉寺来见福清尼姑们，说桂姐见鬼，日夜满口胡说，一似失魂的，来借些好茶去与她吃。
116	这尼姑们有说该用符水的，该取朱砂定心丸的，送了些好茶、蜜果、酱瓜、盐姜过来，看看桂姐果然脸如黄纸，眉眼不开，口里乱喘，叫著十声只答得一两声儿。
117	又有一件不好说的，阴中黄水溢流，时带紫血，如那月水相似，把一床褥都湿了，使草纸垫著，只是不净。
118	正然乱著看她，只见一个公拿著个票儿，和刘瘸子到了门首，大叫：「黎寡妇，你女婿告你赖婚哩，可同女儿去见官听审去。」
119	把个憨哥吓得躲在床后不敢出去。
120	众尼姑怕事，道：「等二日再过来看你吧。」
121	说著一齐散了。
122	黎寡妇只得出门来和公人讲话，先将刘指挥当初换了盅，说做亲是实，「后来一根线也没有见，一去十四五年，谁见个刘瘸子来？
123	不怕你告，只是我女儿有病卧在床，如何去审？」
124	公人不信，黎寡妇道：「上司一个官差，如何瞒得过！
125	终不然俺娘女怕见官躲不成？」
126	遂请公人同刘腐子进房去看。
127	掀开帘子，果见桂姐床上合眼呻吟，十分病重，实见不得官。
128	倒把瘸子说了一顿道：「瘸子，你也不通情！
129	这等一家亲戚，因甚告状？
130	自有原媒作保，多少备些财礼，两下讲妥了，哪有个悔亲的？
131	如今这个状子，一日官司十日了不得，你令亲又是个寡妇，一到衙门里，大小都要使钱。
132	原不该告这个状。」
133	黎寡妇只得取出一两首饰银子，打发公人去了。
134	刘瘸子见妻子有病，也默默无言，道：「但得你老人家不悔亲，我情愿进来给你养老。
135	我虽残疾了，还有两件手艺：第一件是上鞋，第二件是结尾帽子。
136	俱是坐著挣钱，不用我这两条腿的。
137	你家下不招人使唤哩。
138	等桂姐好了，我再央张姑娘来讲，这状子也容易消。」
139	黎寡妇无可奈何，只得答应著他道：「你且去，著慢慢地商议。」
140	瘸子一跳一跳地去了。
141	不知将来金桂亲事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142	游戏品
《第四十五回　郑爱香伤心烹鸡　应伯爵失目喂狗》
1	诗曰：
2	阅遍沧桑叹化书，庄周蝶梦笑蘧庐。
3	美人已作丹枫幻，故友真同朽麦馀。
4	白眼风尘金紫贱，黄梁天地鼎彝虚。
5	卮言便作玄经读，《齐物》《逍遥》尽扫除。
6	话表《金瓶梅》前本说西门庆死后，清河县遭金兵屠掠，城郭人民死去大半。
7	不消说本宅人亡家破，妻子流离。
8	到了靖康二年，汴梁失了，二帝北迁，高宗南渡。
9	这山东、河北千里蓬蒿，把一个清河县豪富之地，变作一片瓦砾战场。
10	刘豫为王，占了河北，时常番兵过县，养马徵粮，把西门庆那些故人门客也都死丧零落，十不存一。
11	只有应伯爵经了几番掳掠，走到外府地方，传他已死了。
12	后来在外日不卿生，走回家来。
13	狮子巷口房都拆了，没处安身。
14	骗得张二官人和月娘卖庄宅的银子也没了，老婆害时症死去，并无棺椁，抬去埋在乱葬岗上。
15	一个丫头小黑女先前在外卖著盘费吃了，只有一女要回来投他，不料被金兵掳去，只落得一身孤孤，时常到谢希大家过几日，不是常法。
16	不消半年，谢希大死了，举眼无亲。
17	见个亲友，还油嘴诓骗。
18	过一二次，人人晓得应花子没良心，都不理睬他，一个站立的去处也没了。
19	也只为良心丧尽，天理全亏，因此到处取人憎嫌，说他是个不祥之物，一到人家就没有好事，如一般，人人叫他做夜猫子。
20	因鸟生得猫头鸟翼，白日不能见物，到夜里乘著阴气害人，因此北方人指为夜猫，以比小人凶恶，无人敢近。
21	因此应伯爵无门可投，想了一想：「只有构栏里乐户们，平日在西门庆家与我相熟，有些帮衬他的恩，或者见我应二爷还不忘旧。
22	且住上几日，看有嫖客到门，我原旧学得几点弦子，还做篾片，得些酒食，也是一法。」
23	那日踅到构栏巷里，几年不到此地，想著当日少年和西门庆结拜十兄弟，好不热闹。
24	姊妹们门前站立得红红绿绿，一家常有十数个粉头，帮闲的小优儿满街乱串，踢气球、卖瓜子的闲汉串门子乱走。
25	如今已二十馀年，又经此大乱，房屋拆去大半，静悄悄的，只有几个穷乌龟在门首晒马粪。
26	一个虔婆挂著拐，在门首买根豆芽菜儿，见了应伯爵装不认得，缩进门去，关了。
27	如何一个熟人也没有？
28	丽春院门楼也倒了。
29	但见巷口一坐花神庙，是塑的柳盗跖，红面白眉，将巾披挂。
30	因他是个强盗头儿，封来做个色神。
31	这些忘八们时常烧香求财，有好子弟进门，便来谢神。
32	伯爵进得高来，只得磕下头去，叹了口气，吟诗一首，道：走遍构栏四十春，帮嫖帮赌老游神。
33	笙歌闹处言多趣，酒肉场中味更亲。
34	儿女丧亡无旧侣，面皮饿瘦有穷筋。
35	何如做个乌龟长，尚有焚香尊酒人。
36	也是二日没有饭吃，饿得昏了，坐在台基上佯佯睡去。
37	只见西门庆进来，把伯爵当头打了一杖，道：「应二，你在这里！
38	我多时寻不见你了。
39	我和你一生一世同乐同欢，看顾得你也不少。
40	我死后，把我家人伙计俱奉承了张监生也罢，因何把李娇儿也抬与他做妾？
41	金兵破城，你就不能照管我家妻子，倒忍得把孝哥卖在寺里，做了一千钱。
42	天地间有你这等负心的禽兽？
43	当初还曾结拜兄弟来！」
44	应伯爵才待要辩，只见西门庆上前揪住胸脯，拿出尖刀，把伯爵二目剔去，昏倒在地。
45	西门庆留下一根拄杖，道：「叫你也受受，替人现眼！」
46	伯爵梦中叫饶，只听得一人推醒道：「应二爹，你如何在这里？」
47	原来是构栏时郑春为姐姐郑爱香来庙上谢神，遇见应二在廓下打盹，因此认得他，才来叫一声，把梦惊醒。
48	伯爵起来，搓了搓眼，认得是构栏里小优郑爱月的哥哥郑春，忙问道：「你在哪里来？」
49	郑春道：「我来替俺姐姐郑爱香上纸哩。
50	她病了一月，才好了，今日来还愿谢神。
51	二爹，这几年就没见你。
52	因何在这里，不到咱家去看看？」
53	伯爵道：「我有十年没到这里，把门都改得通不认得了。」
54	因问道：「李铭、吴惠这几年也没见他，如今都在哪里了？」
55	郑春道：「二爹，你还不知么？
56	如今李日新做了金朝斡离不都督的小舅，他姐姐、姑娘都在府里做了太太，好不富贵哩！
57	上年写书来叫了吴惠去投他，把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