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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東外史》[查看正文] [修改] [查看歷史]

1 。」許先生道:「既是這麼,你去去就來,不要在外面久耽擱。」大鑾答應「知道」,洗了臉,用針將掌中的玻璃屑忍痛挑了出來,許先生有刀創藥,敷了些兒。黎謀五放心歸家,許先生去籌錢。大鑾乘車到朋友家來。
2 他這朋友姓陳,也是個亡命客,在東京窮得如大水洗了一般,卻不肯投降。借了他同鄉會的房子住著,教幾個小學生糊口。為人知道大處,年齡和大鑾差不多,二人交情很是親密。
3 昨日大鑾將行李寄頓在他那裡,他知道大鑾行止是沒一定的,也不在意。今日早起,學生還沒有來,正拿著報看。見了蔣四立被刺的消息,心中非常痛快。猜想刺客是誰,一猜就猜到大鑾身上。見報上所載的年齡服飾,與大鑾一點不差。又見大鑾昨日寄行李的舉動,更斷定了是大鑾。這位陳學究正在高興,外面有人叩門。陳學究跑出來看,是一個日本人,穿著一套先生衣服,手上拿著雨衣,看他的形式,很像個日本的紳士。陳學究不懂日本話,只曉得問「你是誰」,便盡肚子裡的學問,說了一句「你是誰」的日本話。那人拿出一張名片來,雙手遞給陳學究。陳學究一看,是每日新聞社的記者,便點了點頭。
4 又搜索枯腸,看再有說得上口的日本話沒有。搜索了一會,居然又搜出一句「你做什麼」的日本話來,伶牙俐齒的說了。記者好像懂了,笑嘻嘻對陳學究說了十七八句。陳學究苦著臉搖頭,不曉得記者說些什麼。記者知道陳學究不懂日本話,試說了一句英語。陳學究倒懂得,便也用英語笑說道:「先生懂英語又不早說。我才到貴國來,不懂日本話。先生見訪,有何貴幹?」記者見陳學究的英語說得很熟,吃了一驚,暗道:看他不出,這種窮樣子,居然會說我同盟國的話,這倒反為難我了。我的英國話,只能在西洋料理店對下女發揮幾句。認真辦起交涉來,實在自覺有些詞不達意。又是我找起他說的,這怎麼辦?正在急得一副臉通紅,進退為難的時候,卻來了一個救星。這救星是誰呢?原來是一個佩刀著長靴的警察。那警察走近跟前,將記者上下望了一望,問了兩句日本話。記者說了幾句,警察揮手教記者去。記者如奉了將軍令,對陳學究用半瓶醋的英國話說道:「我現想到先生這裡打聽一樁事。這警察說今日警長有命令,關於刺客的事,取締記載,改日再來奉看罷!」
5 警察見記者說英國話,更不許多講,推了那記者一把,正顏厲色的又說了幾句日本話。記者也作色辯了幾句,氣衝衝的走了。
6 陳學究見了,心中好不自在,想關門進房,警察止住,對陳學究隨意行了個舉手禮。陳學究點點頭,也不問他懂英國話不懂英國話,用英國話問道:「你來有什麼事?」日本警察照例懂得幾句,不過發音不對,不能多說。聽陳學究問他,他卻懂得這話的意思,只是要用英國話回答出自己的來意來,肚裡存的英國字有限,鬥起來,要表示這番來意,差的字數太多。低著頭想了一會,斗來鬥去,硬說不上口。他這一急,比那記者還要厲害,又羞又忿,賭氣一句話也不說,拖著刀走了。陳學究看了,笑得肚子痛,暗道:怪道人說小鬼怕英國話,我還不肯信,以為英國話有什麼可怕,不懂得也不算什麼。今日看來,原來是真的,這也不知道是種什麼心理。那記者說刺客事取締記載,這是一句什麼話?他說到我這裡來打聽一樁事,不待說是想打聽刺客的下落了。但是他徑跑到我這裡來,難道他已知道是大鑾刺的嗎?他來不一刻,警察也來了,一定是已知道是大鑾無疑。只是大鑾此刻跑到哪裡去了?若被他們拿著那就壞了。日本警察、偵探有名的厲害,昨晚出的事,今早就能打聽到我這裡來,手腕之靈活就可想了。
7 陳學究心中正在替大鑾設想,大鑾已走了進來。陳學究嚇了一跳,連忙問道:「你如何不走,還在神田跑什麼?」大鑾見陳學究驚慌,這般說法,也吃了一驚,暗想他怎麼就知道了?
8 故意問道:「你說什麼?我寄頓了行李,自然要走。只是盤纏還沒到手,一兩日內怕還走不動。神田為什麼跑不得?你這種驚慌樣子令人詫異。你害神經病嗎?」陳學究見大鑾神色自若,心中又疑惑不是大鑾刺的,略安心了些,笑著低聲說道:「我今早看報,疑心蔣四立是你刺的。因為平日也聽你罵過他,昨日又寄行李。這報上所載刺客年齡、身段、服飾,都與你一般無二,我所以疑心。剛才又有個新聞記者來這裡打聽,話還沒說完,一個警察又來了。看他們的情形,已明知道是你刺的,並知道你與我有交情似的。我正在這裡替你擔心,你就來了。原來不是你刺的,這又是誰呢?」大鑾道:「新聞記者和警察來調查不相干,他們因這裡是同鄉會,到這裡來問問,並不是指名要調查哪個。事情是我做的,特來說給你一聲,不用替我害怕。這裡人多眼雜,我不宜久在這裏。我皮箱裏有兩盒子彈,你趕急拿出來藏了,日內恐有人來搜檢,我不能自己去拿,在這裡耽擱久了不好。」說著,拿鑰匙遞給陳學究,轉身作辭出來。陳學究跟在後面問道:「你去哪裡?把地方說給我聽,等我好來看你。」大鑾搖頭道:「我的地方,此刻連我自己都不曉得,你何必來看我?你放心就是了。」陳學究道:「然則你住定了,寫個信給我好麼?我不來看看你,怎麼放心得下?」
9 大鑾笑道:「如果出了花樣,報上還有不登載的嗎?不出花樣,自然可以放心。不要嘮叨了,趕急去藏起那東西來。」說完,大踏步走了。陳學究把大鑾的話一想,也有道理,回身將皮箱打開,取出兩盒子彈來。箱中還有一瓶擦槍的油,假子彈三個,都拿出來,做一包裹了,自己爬到階基底下,用手掘了一個坑,埋了起來。這三樣東西就永遠的埋在這裏,不知發見在什麼時候了。陳學究埋了出來,仍將皮箱鎖好。學生來了,照常上課。
10 大鑾自陳學究家出來,見外面風聲很緊,身上又穿了乃木家的衣服,恐怕有人識破,不敢往別處走,徑坐電車回大塚來。
11 在電車上裝出日本人的樣式,不敢多望人。到許先生處坐不一刻,許先生回來了,見大鑾在家中坐著,才放心笑說道:外面稽查嚴密得很。孫先生家裡今日天亮,就有許多警察到那裡查抄,孫先生大發其氣,警察查不到什麼,賠罪走了。我去的時候,孫先生還怒不可遏,說要和警察署起訴。我也沒和他說,捏故借了兩百塊錢。出門遇了老朱。他真聰明,一把拿住我,說你的人幹得好事,牽連到根本上來了。我忙止住他,要他莫亂說,他才悄悄的問我,到底是誰乾的?我起先以為他已經知道了,誰知他一些兒也不知道,有意冒詐我的。因他不是外人,我就說給他聽了。他高興得什麼似的,立刻從身邊取出一疊鈔票來,說我剛才從郵便局裡領了兩百塊錢來,既有這種青年,你帶去替我送給他去用罷!若沒有妥當地方藏身,我有法設,你和他夜間到我那裡來就是。我見他這般熱心,不好不收他的,就將二百塊錢帶回了。衣服還是我替你去買罷,你坐在家中不要動,安穩些。」大鑾道:「不要緊,我自己去買,合身一點。」許先生道:「你自己定要去,我就同你去。」大鑾道:「不必,不必,我頭上又沒挂著刺客的招牌,怕什麼!地方也不必要老朱設法,我自會去尋妥當所在。我尋的地方,就連先生也不用知道。我有了四百塊錢,任是什麼警察、偵探,我也逃得過去。」許先生見大鑾這般說,知道他素來精幹,用不著替他多操心,即拿出四百塊錢的鈔票來,交給大鑾。大鑾揣入懷中,將乃木家的一把雨傘塞入階基底下,對許先生道:「我此去不待風潮平息,不再到這裡來了。先生也不必擔心,去打聽我的地方。萬一不慎出了事,先生卻萬不可來監獄裏看我。我去了。」許先生聽到「我去了」三字,禁不住心酸流下淚來,也沒有話說,望著大鑾一步一步走了。
12 大鑾到白木吳服店做了百幾十塊錢的和服,重新辦了幾件完全日本式的行李,在淺草租了個貸間,冒充起日本人來。白天在家裡讀書,夜間出來看看影戲,游游公園,不和人多說話,誰也不知道他是個中國人。警察、偵探做夢也沒注意到這裡來。
13 只苦了年齡身段與大鑾仿佛的,幾日之內,警察署拿了幾十個拘留著,輕輕的加一個嫌疑犯的名字。許先生、陳學究都在其內。日本偵探果然有些道理,不知怎麼,居然被他探實了,是大鑾做的。各報上都將大鑾的像片登出來,陳學究、許先生在監獄裏急得什麼似的,生怕大鑾被警察拿著。
14 黃文漢見了報上的相片,想起十五日在日本料理店遇的那青年來,暗道:那人確是不錯,虧他能逃得脫。只可惜槍去差了點兒,兩槍都偏了一寸,蔣四立還不至送命。打死了,才更快人意。許先生我也認識,他進了警察署,他的夫人必然著急得很。何不去安慰安慰她,或者可借著打聽吳君的消息。想罷,也披了一件青呢斗篷,到大塚許家來。才走到許家門首,一眼望見樹林中有個人,在那探頭探腦。黃文漢看那人的形容,早知道是日本的暗探,只作沒有看見,推門進去。下女揉著眼睛出來,黃文漢一見下女的眼睛都哭腫了,不覺吃了一驚,只道又出了什麼事,連忙問道:「你哭什麼?」下女掩著面行了個禮不做聲。黃文漢道:「你家太太在家裡沒有?」下女道:「剛從警察署回來。」黃文漢脫了靴子進房,陳夫人出來。黃文漢不曾見過,拿了張名片出來,遞給陳夫人說道:「我和許先生多年要好,在早稻田同過一年學,後來也時常見面,不過沒見過夫人。今日看報,才知道許先生也被牽連,到警察署去了。」陳夫人看了名片,聽了黃文漢的話,勉強笑道:「先生的大名,時常聽我家先生說過,仰望得很。日本警察真是無禮極了,捕風捉影的逢人便拿,不知成個什麼體統。為刺一個蔣四立,會鬧得這樣天翻地覆。此刻警察署拘留著幾十個,都說是嫌疑犯,連親人進去看看都不許。我家裡的下女昨晚都拿了去,盤問了一夜,今早才放出來。下女嚇得什麼似的,說怕新聞紙上將她的名字登出來,她的名譽壞了,將來對不了好人家。昨夜哭了一夜,今早回來,哭到此刻,還是傷心不肯住聲。先生看這不是笑話!你警察署拿刺客就是了,無原無故拿這些不相干的人做什麼?我家先生,先生是知道的,難道他還去刺蔣四立?他自搬到大塚來,原是圖清淨,什麼事他也不管。每天就在家裡教小女讀書,哪有心思想到蔣四立身上去?我因為他昨日去的時候穿少了衣服,今日我去送衣服被臥給他,警察都不許我見面。什麼文明國,這樣蹂躪人權!他若拿不出証據來,我非和他起訴不可。」
15 黃文漢見陳夫人說話很有斤兩,暗想:許先生為人不錯,應該有這樣的一位夫人。便答道:「日本警察的章程,對於非常的時候,本可以隨意查抄人家,隨意拿人。他們將這事做非常的事辦,自然是這樣,不足為怪。聽說公使館裏也派出了二十個偵探,並且每日還幫助警察署多少錢,添派暗探。雖不知道這消息的確不的確,總之日本警察署對於這次事件,偵查是不遺餘力。聽說那刺客的像片,洗了八千多張,日本全國都有偵探踩緝。輪船火車上,更是布置得周密。那刺客已出了日本國境便好,若是還沒有出去,一時間就萬不宜動。」黃文漢這話,是知道陳夫人決不肯承認認識刺客,故意是這樣說,好等刺客知道警察署緝拿得緊,不急圖逃脫,致羅法網的意思。陳夫人聽了,心中也自著急,只因不深知黃文漢,不肯露出躊躇的樣子來。黃文漢見陳夫人不做聲,也曉得是信自己不過,不便再說下去,即辭了出來。走到停車場上電車,一回頭見剛才樹林裡探頭探腦的那暗探也上了車,正咬著賣票的耳根說話。
16 賣票的即打量黃文漢幾眼,黃文漢已明白了,暗道:好,你偵探起我來了。我不作弄你一會,你也不知道我的厲害!
17 不知黃文漢怎生作弄那暗探,且俟下章再寫。
18 第七十章 傻偵探急功冤跑路 勇少年避難走橫濱
19 話說黃文漢見暗探跟上了電車,和賣票的人在那裡咬耳根說話,心想:你釘我的梢,我不捉弄你一會,你也不知道我的厲害!心中打定了主意。賣票的人到跟前,黃文漢拿出一塊錢來,買了一本二十回的回數券,也不對賣票的說出目的地。車行到春日町,黃文漢跳下來,偷眼看那暗探也在人叢中擠了下來。恰好有往三田的車來了,黃文漢且不上去,等到車已開行了,黃文漢穿的是皮靴,行走便利,追著電車飛跑跑了幾丈遠,一手扯住車柱飛身上去了。回頭看暗探,拖著一雙木屐,的達的達拼命的追來。黃文漢看他跑得張開口,面皮變色,和服本來大,跑的時候被風鼓著,更和一個氣泡似的,笑得肚子痛。
20 車到一歧阪停了,暗探見車停了,更跑得急,才趕上,幾乎車又開了。暗探上車,氣喘氣促的,死盯了黃文漢一眼,黃文漢只作沒看見。車行一個停車場,到了水道橋,黃文漢又跳下來。
21 暗探才擦乾了額頭上的汗,氣還沒有吐勻,只得也跟著下車。
22 黃文漢換了往赤阪見附的車,暗探見黃文漢上車,生怕車開了,把上下車的人左右分開,拼命往車上擠。黃文漢見他已擠上來了,便走到運轉手旁邊站著,車在飯田町停的時候,並不下車,車已開了,卻飛身跳下來。跳下車就跑回飯田町停車場,有開往本鄉電車的走過,又飛身上去。掉轉臉看那暗探正從人叢中擠出來,那只腦袋瓜皮撥浪鼓似的,只管兩旁搖動,一雙小眼睛圓鼓鼓的四下裡尋看。一眼見黃文漢已跳上了開行的電車,捏了捏拳頭,咬牙切齒的又追。拖著雙木屐如何能與電車競走?追了十幾丈,實在太差遠了,便放松了腳步,想不追了。
23 黃文漢卻不肯放手,見暗探不追來,便撕了一張回數券給運轉手,自己下車。暗探看得明白,鼓了鼓勇,又追上來。黃文漢只顧往前走,走到飯田町四丁目,舉眼見橫街上一根竹竿高挑著一塊白布,上寫一個斗大的「弓」字,心中暗喜道:原來此地還有一個射箭場,且進去射幾箭,看這小鬼怎樣。便頭也不回,進了射箭場。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迎著。黃文漢卸下斗篷,女人接了挂在壁上,送了杯茶給黃文漢。黃文漢一面喝茶,一面笑向女人道:「我住在早稻田大塚那方面的日子多,這邊不常來,竟不知道這裡還有個這麼大的射場。這裏射多少間?」
24 女人笑道:「我這裏初學的人多,只有十二間。弓也沒有重的,六分算頭號了。」黃文漢點點頭,放下茶杯,上了把六分的弓,戴了手套。偷眼向玻璃窗外望,不見有人,暗想他沒跟來嗎?
25 再仔細向各處望了一會,只見轉拐的地方,有一片和服的衣角露出來,被風吹得顫動。那衣角的花樣,黃文漢一見就知道是那暗探的,心想:他既跟定了,日本人最有忍耐性,必不會走的。安心調弓理箭,慢慢的射起來。女人見黃文漢射得很好,從裏面拿出一副好弓箭來,說道:「這副弓箭是個中國人寄存在這裡的。這中國人常來這裏射箭。前幾日來說要回國去一趟,教我把弓箭收起來。先生的射法很好,用這副弓箭,一定還要合手。」黃文漢聽了,即將手中的弓放下,接了女人的。退了弓套,看那弓有六分半厚,朱漆擦得透亮。弓頭上兩個金字,黃文漢見了,大吃一驚。那金字明明寫著「大鑾」,心想:哪有這麼巧,看那箭也枝枝有大鑾的名字,便問女人道:「這中國人姓什麼?」女人指著壁上的名單道:「那第三個便是他的姓名。」黃文漢看了,一些兒不錯,就是警察署印八千照片通電緝拿的刺客。黃文漢原只想和那暗探開開玩笑,若拿著這副弓箭射,他跑進來看見了,有了這樣確實的証據,他可立時動手逮捕我到警察署去,真假雖不難水落石出,只是犯不著吃這眼前虧。想罷,仍將弓箭包好,遞給女人道:「這副弓箭雖好,既是人家寄存在這裡的,不可動他。我隨意射著玩玩,不拘什麼弓箭都使得。」女人不知黃文漢的意思,連說:「不要緊,這人已回國去了,只管使用不妨事。」黃文漢搖搖頭,也不答話,拿起剛才用的弓箭射了幾枝。心中因見了大鑾的名字,有些不自在,十箭都沒有射著。射箭不比打靶,打靶只要瞄得准,手不顫,沒有不中的。射箭只要心略浮了些,或是氣略粗了些,便一世也射不中。黃文漢見連射子幾箭不著,知道是心理的關系,縱多射也是不中的,遂停了手。又向玻璃窗外望,可憐那衣角還兀自在那拐角上顫動。黃文漢拿了兩角錢給女人,披了斗篷,出了射場,一直往拐角上走去。暗探聽得靴子響,退了幾步。黃文漢走向電車道,這回暗探更跟得緊了。黃文漢坐電車到駿河台,由駿河台換車,倒回御茶之水橋,在順天堂病院前下車。暗探緊緊跟著,不放松一步。黃文漢進順天堂,暗探也跟到門口。
26 黃文漢走進梅子的病室,春子睡著了。圓子握著梅子的手,斜倚在床沿上和梅子說話,蘇仲武坐在窗下苦著臉看《紅樓夢》。黃文漢問梅子今日怎樣?圓子答道:「昨夜咳嗽了一夜,到四點多鐘才合眼。今早又吐了幾口鮮血,迷迷糊糊的睡到此刻,才清醒了些兒。剛才喝了幾口牛乳。」黃文漢看梅子的臉色,如白紙一般,連嘴唇都沒有血色。從床頭取出體溫表看,今早比昨日又高了一度,已到三十八度了。黃文漢走近窗前問蘇仲武來了多久,蘇仲武放下《紅樓夢》道:「我吃了午飯才來。」說話時看了看手上的表道:「已有四個多鐘頭子,要歸家吃晚飯去。」黃文漢道:「我們同出去上館子,外面還有個人等我。」蘇仲武問道:「誰在外面等你?」黃文漢笑道:「他的姓名我卻不甚清楚,你不用管,橫豎有人在外面等我就是了。」蘇仲武不知黃文漢葫蘆裡賣什麼藥,起身到梅子跟前溫存了一會,說去吃點料理就來。梅子說外面冷得緊,外套要穿在身上,不可著了涼,病了沒人照顧。蘇仲武應著是,就搭在梅子床上的一件秋外套,拿了下來。圓子接在手裡,雙手提了領襟,蘇仲武背過身去,兩手往袖筒里一插,圓子將領襟往上提,比齊了裡面洋服的領,蘇仲武抖了抖袖子。圓子拿帽子遞給蘇仲武手裡,蘇仲武戴了,拿了《紅樓夢》。梅子問道:「你說去吃了料理就來,書帶去幹什麼?就放在這裡不好嗎?」
27 蘇仲武真個就放在梅子床上。黃文漢問圓子道:「你今晚能早些回來麼?」圓子還沒答應,梅子說道:「你有要緊的事,她就早些回。若沒有要緊的事,再陪我睡睡也好。」黃文漢點頭笑道:「事是沒緊要的事。既小姐說了,莫說再陪一夜,便是十夜也沒話說。」梅子笑道:「一百夜怎麼講?」黃文漢笑道:「小姐決不至住到一百夜。」梅子道:「難講,醫生說我這病,今年不見得能恢複原狀。」黃文漢道:「小姐放心就是了,她橫豎沒事,只怕擠著小姐不好睡。」蘇仲武怕梅子說多了話傷神,催著黃文漢走。
28 二人出了順天堂,黃文漢左右一看,不見了那暗探。蘇仲武問道:「等你的人到哪裡去了?」黃文漢道:「不見了,想是等得不耐煩,獨自走了。我們到哪家料理店去好呢?」蘇仲武道:「我們去吃西菜好麼?」黃文漢一面說「好」,一面留心看四周電柱背後,有沒有暗探的影子。看了一會都沒有,也就罷了。二人攜手下了順天堂門前的石級,黃文漢眼快,早看見那暗探蹲在石級旁邊。黃文漢在蘇仲武手上捏了一下,悄悄說:「不要做聲!」蘇仲武不知為什麼,只跟著黃文漢走。那暗探見黃文漢二人出來,忙起身跟在後面。黃文漢知道他不懂中國話,一邊走,一邊將偵探如何釘他的梢,他如何捉弄偵探,都說給蘇仲武聽了。蘇仲武只笑得跌腳。黃文漢道:「我們索性走遠些,到上野精養軒去吃料理,還可以侮弄他玩玩。」蘇仲武小孩脾氣,只要可以開心,有什麼不好。當下二人坐電車往上野,又故意繞著道換了十來次車。五點多鐘從順天堂動身,直到八點鐘才轉到上野。黃文漢越換得次數多,偵探越疑心得很。二人到了精養軒門首,黃文漢回頭望著偵探笑。偵探不好意思似的,反掉轉臉望別處。黃文漢對他招手,偵探沒法,硬著膽子上來。黃文漢笑道:「足下辛苦了,請進去同喝杯酒罷!」偵探紅了臉,勉強說道:「先生貴姓是吳麼?」黃文漢笑道:「差不多,請進去喝酒好說話。」偵探見黃文漢和平得很,又說和姓吳差不多,進去一定有些道理,便客氣了幾句,脫了木屐。黃文漢和蘇仲武穿靴子,不用脫,三人上樓。有一個洋服穿得很整齊的下男在樓口迎接,引到一間西式小廳裏。黃文漢卸下斗篷,脫下帽子,下男都接著懸挂在外面。蘇仲武也脫了外套。黃文漢坐了主位,讓偵探坐第一位,蘇仲武第二位。教下男拿雪茄煙來,敬了偵探一支。下男擦上洋火,偵探吸了一會,那支雪茄煙作怪,和浸濕了一般,死也吸不燃。黃文漢見他沒有咬去煙尾,不通氣如何吸得燃?下男拿著洋火出神,又不敢說。蘇仲武忍不住要笑,黃文漢忙踏了他一腳,蘇仲武才用手巾掩住嘴。黃文漢另拿了一支,用指甲將煙尾去掉,對偵探道:「這支好吸點,請吸這支罷。」偵探紅著臉,連忙從黃文漢手中換了。下男又擦上洋火,一吸就燃了。蘇、黃二人各吸了一支。黃文漢教偵探點菜,偵探恐怕又出笑話,老實向黃文漢說道:「我實在不曾吃過西洋料理。」黃文漢見他這般老實得可憐,倒不忍心侮弄他了,自己和蘇仲武都點了,替偵探也點了幾樣。問他能喝酒麼?偵探連連搖頭,說不能喝。黃文漢也不勉強。下男拿著菜單去了。
29 黃文漢笑向偵探道:「足下今日釘我的梢,是什麼用意?我實在不懂得。」偵探正吸了口煙,忙吐了,嘆口氣道:「先生從許家裡出來,豈有不知我釘梢的用意?我們為這事實在是受盡了辛苦。不瞞先生說,我已把先生認作是乾這事的,衣服身段都符合,只年齡略差了些。若不是這一點不符,我已冒昧動手了。」黃文漢聽了,笑指著蘇仲武道:「足下看他年齡何如?若不差就請足下動手罷!」偵探望了蘇仲武一眼,搖著頭笑道:「身段又差遠了!」黃文漢道:「足下見過那人嗎?」
30 偵探道:「不曾見過。」黃文漢大笑道:「然則何以知道身段差遠了?」偵探道:「有像片在我身上。面貌也不很像。」黃文漢道:「然則我的面貌就很像了?足下何不拿出相片來和我對一對。」暗探也不客氣,真個從懷中摸出一張像片來,就電燈下看看黃文漢,看看像片,自覺著不大對。黃文漢接了像片,蘇仲武也湊攏來看。這像片只得半身,面貌甚是清楚,不像新聞紙上登載的那樣模糊。黃文漢看大鑾眉長入鬢,兩眼有神,比在日本料理店遇的時候還覺有英氣,不由得生一種敬愛之心。再看像片兩旁,載著幾行小字,是大鑾的姓名籍貫,行刺時的衣服裝束,以及身段尺寸年齡大小,曾在哪個學校畢業,都寫得詳細。黃文漢心想:大鑾做這樣事,必沒多人知道。怎的事情才出幾日,日本警察居然拿得定,敢是這樣宣布出來?
31 並且知道大鑾的身世這般詳細,其中必有奸細在警察署告密。
32 且等我騙騙這東西,看他受騙不受騙。便將像片退還暗探,笑說道:「足下看這像片像不像我?」暗探笑道:「當初隔遠了,認不真,只道是的。仔細一看,也沒有像意。」說時用手指點著像片道:「我們為這奴才,苦真吃得不少,已有幾個通晚不曾合眼了。也不知這東西於今躲在哪裡。」黃文漢皺著眉嘆道:「也是可惡!這種事在自己國內做不要緊,跑到人家國裏擾亂人家的治安秩序,本不應該。不過我所慮的,你們弄錯了人。我曾聽說這姓吳的幾個月前就回國去了,他如何得來這裏刺姓蔣的?一定凶手又是一人。你們的眼光都聚在這姓吳的身上,真兇手倒得逍遙法外了。這是不能不慮的。」暗探搖頭道:「不會錯,刺客一定是他。」黃文漢道:「那你們警探的手腕,要算靈敏極了。出事不到幾日,就查將這般確實,並已有十分証據似的,通電緝拿起來。倘若這人確是早回國去了,真兇手果然又是一人,這事怎麼辦?」暗探道:「要我自己去查,哪裡會查得出來?中國留學生又多,更加上許多亡命客,十有八九都是二十多歲。面孔雖各人不同,但是在我們日本人看起來,仿佛看去都像差不多似的,口音更是不會聽。當時又沒有拿著什麼,誰也沒看清刺客的臉,教我們當偵探的從哪裡下手?並且還有一層困難,亡命客十九不懂日本話,就以為他形跡可疑,拿到警察署去。我們說話他不懂,他們說話我不懂。兩方面用筆來問答,這可以問得出刺客的口供來嗎?完全是要靠人家報告的。報告的說這人確是刺客,有幾樁証據。又拿這像片給和姓蔣的同住的那人看了,說不錯,是這樣一副面孔。我們還調查了一日,才認為確實,宣布出來。」
33 黃文漢正待再問,下男送酒菜來了。三人旋吃旋說話,黃文漢故意躊躇道:「這報告的人,靠得住嗎?安見得不是私仇陷害哩?」偵探道:「報告的人最靠得住。報告人的朋友和刺客是好朋友。刺客的好朋友因高興,和報告人談到這事,將刺客姓名說出來了。不料報告人和蔣四立要好得很。蔣四立靠他幫忙的。蔣四立進了病院,報告人時常去看他。蔣四立恨刺客入骨,求報告人替他報仇雪恨。報告人得了刺客朋友的消息,即說給蔣四立聽。蔣四立逼著報告人來報告警察。警察到刺客朋友家裡一搜,就搜出這像片來了。刺客的朋友也被拘留在警察署。他還想抵賴,不肯承認他說了這話。那報告人也奇怪,又向警察署說情,說刺客是一個人做的事,與旁人無干,這朋友是事後才知道的。既有交情,自不能承認出首,也是人情。只要緝拿真凶,這朋友不相干,可以放了。警察署又將刺客的朋友放了出來,於今是一意緝拿這姓吳的。」黃文漢問道:「然則將姓許的拘留做什麼哩?」偵探道:「也是報告的說,姓許的有主謀的嫌疑。因為刺客是姓許的朋友,又是部下。」黃文漢道:「報告的人姓什麼?是個什麼樣的人哩?」偵探道:「姓什麼我卻弄不清楚。只知道他是住在神田猿樂町,年紀三十來歲,長條身子,尖瘦臉兒,身上帶了孝,日本話說得不大好,只是很像歡喜說話的樣子。」黃文漢聽了,想了一會,想不起來,也就罷了。笑向偵探道:「你姓什麼?」偵探道:「我姓村田,先生貴姓?」黃文漢道:「我姓黃。」村田道:「先生既是姓黃,又說和姓吳差不多,這話怎麼講?」黃文漢拿鉛筆在菜單上寫了個黃字道:「這字日本話的發音,不和姓吳差不多嗎?」村田大笑道:「原來先生有意捉弄我。何苦是這樣害得我瞎跑?」黃文漢笑道:「你自己要跟著我跑,我又沒請你來,怪得我嗎?我不看你跑得可憐,請你進來吃點東西,只怕你此刻還站在外面吹風。」村田長嘆一聲道:「服了,這種職務沒有法子!這幾日我們同業的哪一個休息過?這案子倘若不能破獲,我們面子上都不好看,先生若能幫幫我們的忙,我們真要感激死了。」黃文漢道:「這忙教我如何幫法?我也瞞你說,我此刻倒很想幫那刺客的忙,只可惜找他不著。」
34 村田聽了,知道說不進,便不做聲。三人吃完了酒菜,黃文漢會了帳,一同出來。村田道了謝,仍回大螺守候去了。蘇、黃二人仍回順天堂看視梅子。
35 再說大鑾在淺草住了幾日,雖沒遇什麼意外的危險,只是見東京的風聲緊得很,又怕遇見熟人,心想:不如去找老朱,他在橫濱一個中國學校裏教書,躲在他那裡,必沒人注意。等我寫封信去通知他一聲,我明日就動身到橫濱去罷。當下寫了封信發了。次日清檢了行李,叫了乘人力車拉到運送店。自己去辦了交涉,運到橫濱。在熱鬧所在混了一會,直到夜間六點鐘才去中央停車場,賣了張二等火車票,坐在裏面,手中拿一本日本雜志翻閱。就有幾個形似偵探的人,在大鑾面前走來走去,很像注意大鑾的樣子。不知大鑾如何脫險,在日本這樣以警察自治的國家,想容容易易的跑出來,必得一番妙計。
36 欲知妙計云何,且俟下章再寫。
37 第七十一章 敘歷史燕爾新婚 扮船員浩然歸國
38 話說大鑾坐在京濱火車的二等車中,裝出個日本人的態度,手中拿一本日本雜志翻閱,車還沒開,有幾個形似偵探的人在大鑾跟前走來走去,很像注意大鑾似的。大鑾只管低著頭,將帽子齊眉戴著。這次火車的二等室中,連大鑾只有四個人。
39 偵探逛了幾次,汽笛一聲,都跳下車去了。偵探雖去,大鑾卻仍不敢抬頭望人。車開行之後,大鑾雜志也不看了,合眼低頭的打盹。挨過一點多鐘,已抵橫濱車站。大鑾下車,剛走出站門,猛不防一人在肩上拍了一下。大鑾大吃一嚇,回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老朱。因接了大鑾的信,不放心,特來火車站等候。見面之下,彼此會意,都不開口。老朱引路,大鑾緊隨在後面,直向學校里走來。這學校的地方很是僻靜,站崗的警察也是稀少,徑到了學校裏面,幸沒撞著注意的人。老朱引到自己的臥室內,關上房門,將窗簾放下。大鑾看這房間,陳設華麗到了極處。面窗一張四尺寬的銅床,床上鋪著似雪如銀的墊毯。墊毯上疊了兩床五光十色的薄錦被,上面還堆著兩張黃白駝絨毯。兩個藍緞子編金的鴨絨四方枕頭靠被臥豎著。雪白的電光照在上面,耀得人眼花。房中一張圓桌,圍著圓桌四張很低很小的躺椅,雖都是西洋式,卻是拿天藍貢緞就椅子的形式,用金線編了團龍的花樣蒙成的,倒非常別致,非常雅觀。
40 其餘的陳設,都是經了一番意匠,不是隨意買來撂在房裡的。
41 大鑾見了,心想:老朱為人,本極漂亮,只看他穿的衣服,就知他是個無處不用美術腦筋的人。法國本是專講虛華的國,他在法國七八年,也難怪他是這樣奢侈。他原籍是江蘇,江蘇人的性質,又是喜歡在表面上用功的。他能不滑頭滑腦,還肯實心做點事,就算是很難得的了。大鑾一面想,一面就躺椅上坐下來。老朱放好窗簾,按了一按寫字台上的呼人鈴,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俊俏後生推門進來,搶上幾步,垂手站在老朱跟前。
42 老朱指著大鑾道:「這位先生在我這裡住幾日,你不要去外面和人說我房裡有客。」後生應了聲是。老朱又道:「我夜間不在這裡住,白天出外,照例將房門鎖上。你每日去公館裏接三次飯,悄悄的從窗眼裡遞進來。切記留心,不要使人看見。若有人間你什麼,萬不可露出房裡有人的形跡來。這先生在橫濱是不能給人知道的,你明白了嗎?」後生連連應道:「明白了。」老朱道:「明白了就出去。」大鑾見老朱是這樣,反覺不放心。老朱已看出大鑾的意思,移近身坐下笑道:「你在這裡只管安心,我這房平日同事的都不大進來。因為我好潔淨,同事的都說在我房裡坐了,很覺得拘束。這聽差的很靠得住,是我同鄉的人。他父母都在我家中服役多年,他名叫小連子,異常聰明。在日本伺候我不過兩年,日本話很說得有個樣子。你且在這裡住幾日,等我設法送你回上海去。此刻外面稽查得非常嚴密,不可嘗試。我近來橫豎沒在這裡住,只白天裏上課,休息的時候就在這裡坐坐,出去即將門反鎖著。一向都是這樣,同事的都知道。你住在裏面,外面仍照常鎖著,便住到明年底,只要不嫌悶,也沒人知道。」大鑾道:「你不住在這裏,一向都是住在什麼所在?剛才你對小連子說,每日去公館裏取三次飯,你另租了公館居住嗎?」老朱點頭嘆道:「我行年二十八歲,十四歲就出西洋,居倫敦兩年,巴黎七年,日本三年,上海兩年。只日本略為樸質點兒,餘三處都是極盡繁華的所在。然我在那三處那麼多年,未嘗近過女色。不是我矯情不和女人廝混,實是沒有遇著我理想的女子。也不是說倫敦、巴黎、上海還沒有好女子足中我的理想,無奈遇得著的都有缺點,完全無缺的遇不著。即偶然遇了一兩個與我理想相符合的人,不是已與人家結了婚,便是與人家有了約。不然,就在遇著時候,或是她有事故,或是我有事故,不能久聚做一塊兒說說身世。一別之後,想再見就比登天還難。我的一片心,簡直沒有地方安放。我時常著急,已經二十八歲了,一瞬眼就是三十歲,韶華不再,是這般等閒拋卻了豈不可惜!幸好前月有個周女士從英國倫敦大學畢了業回來,我有個在倫敦的朋友寫了封信給我,替周女士介紹。周女士到橫濱就來見我,我一看她的身材容貌,就仿佛很熟似的,以為在什麼地方會過。然而問起來,我在倫敦的時候,她還在家中讀書。我到巴黎的第三年,她才到倫敦,並不曾見過面。我覺著很奇怪,後來才知道有個原故。原來她的身材容貌,和我理想的一點兒不差,所以見面好像很熟。你看每日在腦海裏輪回的人,見面哪得不熟?說起來奇怪,我的腦海中是她這般個人物,誰知她腦海中,不謀而合的,也是我這樣的一個人物。我朋友知道我之為人,又知道她的性格,特寫信介紹,就含了個作合的意思。有志者事竟成,我和她兩人都算遂了心願。她到橫濱,本要租房居住,我便替她備辦了一切。本月初一日,我和她行了結婚式。我因為在逃亡的時候,大家心事不好,不便宴客,所以對親友都不曾宣布。等將來能歸國的時候,再正式邀請親友,慶祝一回。」
43 大鑾聽了笑道:「恭喜,恭喜!只可惜我今日在亡命中亡命,不能到府上瞻仰嫂夫人,真是憾事。我也是個無家室的人,聽了你這事,羨慕得很。但不知我到二十八歲的時候,有你這種福分沒有?」老朱笑道,「哪怕沒有?你不能到我家裡去沒要緊,你想看她,我有她的像片在身上,你看了就是一樣。」
44 說著,解開洋服的紐扣,從裏面袋中抽出一張像片來。自己先看了一會,才笑嘻嘻的遞給大鑾。大鑾看像片中人果是不錯,纖長長的身子,圓削削的肩膀,細彎彎的眉毛,媚盈盈的眼睛。
45 穿一套倫敦時式裝的衣服,真有「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的神致。大鑾極口稱贊了幾句。老朱高興,笑得眼睛沒了縫,說像片只能傳形,不能傳神,顏色更照不出。美人的豐韻在神,動人在色,像片神色都不能托出,比起人來,還得差幾分。並且舉動談吐,都是像片上顯不出的,比起人來,也要減色不少。大鑾見老朱發女人迷,心中好笑,然口裡不能不跟著他說。老朱那裡顧大鑾暗笑,說來說去,說忘了形,幾乎將周女士和他枕席之私,都要說給大鑾聽。
46 大鑾從來不知道在女人身上用功,雖也嫖過幾次,只是都不問姓名,春風一度,各自東西的。不獨沒嘗過老朱這種滋味,並沒聽人說過這一類的事。今晚聽老朱只管絮絮叨叨的述他自己閨房中的艷史,平生聞所未聞,以為只老朱一個人的性格是這樣,不知世界上發女人迷的,都是如此。聽久了,覺得厭煩起來,又怕外面有人經過,聽得裏面說話的聲音,跑來窺探,便截住老朱的話頭道:「我想喝杯茶,你叫小連子去泡一壺來罷!」老朱才笑起來道:「哦,我真糊塗了。你來了這一會,還沒泡茶給你喝。不必叫小連子泡,房裡有電爐,快得很,只兩三分鐘水就開了。蒸汽水也有,我燉給你喝罷!」大鑾喜笑道:「房中有電爐,好極了,我一個人在房裡,好弄東西吃。」老朱起身從白木架上取下一瓶蒸汽水來,傾一半在一個小銅壺裏面,放在電爐上,扭開了機捩,壺裏登時叫起來。老朱又從白木架上取了茶杯茶葉,放在圓桌上。大鑾看那兩個茶杯,像最好的九谷燒磁。拿起來一看,卻不是日本磁。底下一顆篆書圓印,認不出幾個什麼字來。磁底花色,都要高九谷燒幾倍,便問老朱道:「這一對茶杯是哪裡買的,花了多少錢?」老朱道:「錢花得不多,貨卻是真好。上前年在北京,恰好遇著拍賣清官裏的物事,我見這一對茶杯還好,只花了六十兩銀子,她就到了我的手。你仔細就電燈去看,兩個裏面都有九條龍,在五彩花底下,比磁的本色略淡些兒。鱗爪須眉,越看越精細,越明白,和活的一樣。」大鑾真個起身,拿到電燈跟前來看,果如老朱所說,九條龍都張牙舞爪的栩栩欲活。大鑾笑道:「我看你只怕也和袁世凱一樣,發了皇帝癮。」老朱道:「怎麼講?」大鑾道:「你不想過皇帝癮,為什麼到處是龍?」老朱笑道:「我也正不信要皇帝才配得上龍,偏要繡幾條龍在椅子上,看坐了有什麼不安穩。不然,好端端的西式椅子,用中國緞子繡龍做什麼?」說話時水已開了,老朱傾了些茶葉在茶杯裏面,泡了兩杯茶,拿了一罐餅乾出來,二人共吃了一會,已是十點鐘了。老朱道:「你安心在這房裡住著,我自有方法送你回上海去。我明日來看你,你自安歇罷!」大鑾謝了老朱的厚意。老朱出房,將房門反鎖了,自去和周女士鴛鴦交頸不提。
47 大鑾收拾了茶杯餅乾,扭熄電燈睡覺。
48 次日,小連子從窗眼裡送飯進來。大鑾拿出一張運送店的憑單,教小連子去取了行李,送到朱公館去存寄。從此大鑾坐監獄似的,坐了一個禮拜,心中悶苦到極處。白天裏老朱雖進房看他幾次,因外面人多,不敢談話。又聽得老朱說,警察偵探仿佛已得了風聲,很注意這學校裏出入的人。昨日小連子看見一個警察,拖著這學校裏的一個小學生,在操場裏盤問,說你這學校里,來了個什麼樣什麼樣的人,你看見沒有?小學生回他沒看見,警察便哄那小學生道,你若看見了,來告訴我,我買把頂好的小洋槍給你。那小學生答應了,跑去和旁的小學生說,要大家留心去尋。若不是外面有了風聲,警察如何得這般盤問?大鑾起先還疑心是小連子故意說著嚇人的,過了兩日,警察居然進來搜查起來。警察進學校門的時候,小連子看見情形不對,忙悄悄的給了大鑾一個信。大鑾心想:將我關在這房裡,逃也不能逃,躲也沒處躲,送信給我做什麼?只怪我自己蠢了,不該投到這絕地來。沒有別法,幸手槍還在身邊,他們不開門進來則已,進門就打死他幾個,看勢頭不能逃再自殺,也沒什麼不值得。教我落警察的手,由他們來揶揄奚落,盤問口供,這是不行的。大鑾心中正在籌算,只聽得一片刀靴聲響,漸響漸近起來,嚇得一個心幾乎跳到口裡來了。忙拿蒸汽水喝了一口,把心一橫,一手從懷中拔出手槍來,撥開了保險機。聽刀靴聲響到房門口來了,一人間道:「這房門如何鎖著?」一人答道:「這房本來是朱老師住的,因他近來另租了公館,不在這邊住夜,所以鎖著。要看可叫他聽差的來,開了看就是。」這人說了,改口用中國話叫「小連子!」即聽得小連子聲音答應,問:「做什麼?」一面應一面已跑到房門口,叫的人道:「你拿房門鑰匙來,開門給他們看。」小連子道:「門鎖了看什麼?鑰匙不在我身上,從來是老爺親自帶著走的。」這人用日本話翻給警察聽,警察問小連子道:「你老爺此刻在哪裡?」小連子用日本話答道:「我老爺和我太太新結婚,每日上一兩點鐘課,便攜手四處游覽去了。或是海岸上,或是公園裡,都沒一定。我老爺這房裡,貴重物品很多,鑰匙如何肯放我身上?你們要看裏面的陳設,從外面窗縫裡,看得清清楚楚。」警察聽了,說道:「就從窗縫裡看看也使得。」
49 說完,一陣刀靴聲,向外面轉來。大鑾聽得明白,連忙彎腰鑽到銅床底下。眾警察在窗外窺看了一會,一個個都贊嘆房裡的陳設精美,並沒一個看出什麼破綻來。一陣刀靴聲,又響著去了。大鑾爬了出來,關了手槍的保險機,仍揣在身上。心中很喜小連子聰明,能不動聲色的對答警察。
50 過了一會,小連子開了房門進來,向大鑾笑說道:「先生可以放心了。滿達哥已到,明日出口,先生今晚可以上船了。」大鑾道:「滿達哥什麼船?」小連子道:「滿達哥是走歐洲的船。我老爺有個最好的朋友叫林小槎,也是個革命黨,在那船上當大班。茶房水手都是廣東人,十個之中,就有八九個是林小槎先生的部下。從來搬運危險物品及秘密書信,都是那隻船包辦。我家老爺久望他來,今日才進口。此刻我家老爺正和林先生商量了,教我來說給先生聽,請先生放心。」大鑾道:「船上稽查得很嚴密,須得想個法子,避偵探警察的眼睛才好。」小連子道:「老爺和林先生正是商議這個去了。」大鑾誇獎了小連子幾句,從身邊拿出十塊錢的鈔票來,賞了他。小連子打扦謝賞,退了出去。大鑾倒吃了驚,心想:老朱是個老西洋留學生,可算得一個完全的新人物,為什麼他聽差的會打起扦來?就是老朱自己的官派也學得很足,這真不可解。幸他還不曾在內地久住,若是在北京住幾年,做幾年官,那官派還了得?怪道志士一入官場拿起架子來,比老官僚還要加甚幾倍。在他們自己以為是存身分,我卻以為不過自招出貧兒暴富的供狀來。老朱這樣漂亮人尚且不免,其他又何足怪?楊度從前在日本的時候,開會演起說來何等激昂慷慨!孫毓筠充當志士的時候,何等自命不凡!於今竟跑到袁世凱腳下,俯伏稱臣起來。
51 楊度還可說他歷來是君憲主義,今日算他貫徹他的主張,其無恥不要臉還有所借口。孫毓筠弄到這步田地,就要掩飾,也不能自圓其說。這樣看來,世界上還有靠得住的人嗎?蔣四立的傷都不在要害,還可僥幸延他幾年狗命。只是照現在的人心看起來,蔣四立就死了也不值什麼。袁世凱底下像他這樣的人,豈少也乎哉?不過在日本替革命黨爭爭面子,卻害得我在這裏懸心吊膽。索性被警察識破了,糾眾來拿我,我一頓打死他幾個,再一槍自殺了倒是痛快!於今陷在這裏,進不得進,退不得退,不是活受罪嗎?滿達哥船雖然到了,能騙得過去騙不過去,還是個問題。最難過的就是這種死不死活不活的日子,我從來不曾是這樣,一個心虛怯怯的。辛亥年在漢陽打仗的時候,槍林彈雨之中我獨來獨往,但覺得好耍。過了幾年自以為有進步,怎麼倒退了步?
52 大鑾一個人在房裡,一陣悔一陣恨,一陣灰心,說不盡的難過。倒在床上睡了一覺,到七點多鐘,蒙矓中聽得開得房門響。驚醒起來,扭燃了電燈。房門開處,只見幾個高等巡官進來。大鑾伸手摸出手槍來,忽見老朱也跟了進來。老朱看見大鑾掏手槍,連連搖頭道:「這幾位都是同志,不要誤認了。」
53 進房的幾人都舉手向大鑾行禮。大鑾還禮,收了手槍。老朱隨手關好了門,讓眾人就坐。來的和老朱共是五人,都坐下。老朱向大鑾道:「這四位都是同志,在滿達哥船上辦事的。他們身上的衣服是船上的制服。因為蔣案發生以後,輪船、火車上稽查十分精細,只要是三十以內的人,個個都拿出像片來對。稍有些可疑的,就拘留起來,定要問個明白才放。任你如何,也難瞞哄過去。剛才和我這位姓林的朋友商量,他想了個安全的法子,把船上的制服給你穿了,一同上船去。到船上就藏起來,必不會發覺。他們四人上岸的時候,警察、偵探雖也很注意,但是只要上去也是四個人,就沒事了。任他警察偵探利害,對於船上的辦事人,穿了制服,決不會疑心。」大鑾聽了,忙起身謝那姓林的。林小槎謙遜道:「聽朱君說起足下,我私心欽仰異常。莫說是同志,便是路人,也應替足下出力才是。於今是萬不宜久在這裡耽擱,請就換了衣服同走罷!」說完,望著同來一個年老些兒的說道:「請你脫衣服給吳先生穿罷!你穿吳先生的衣服上船,一些兒也不關事。你年紀四十多歲了,還怕警察偵探盤問你嗎?」那人笑著起身,將上下衣都脫下。
54 大鑾也將和服脫了。林小槎見了大鑾的手槍,說道:「足下此去用不著這東西了,就丟在這裡!」大鑾道:「帶在身邊沒要緊,利器不可以假人。到中國去也是用得著的。我們回到中國,還能離開這種生活嗎?」說著嘻嘻的笑。林小槎見大鑾定要帶手槍,不便多說。大鑾換了制服,幸長短大小都差不多,對穿衣鏡照了一照,真個換了個樣子。從那人手中接了帽子,齊眉戴著,拿手槍插入下衣的袋內,望去並不現形。那人將皮靴脫下來,大鑾也穿了,正合腳。那人穿了大鑾的和服。老朱說道:「你們四人去罷,我二人等一會上船來。」林小槎道好,攜了大鑾的手,開門大踏步四人同出了學校,徑上滿達哥船去了。等了二十來分鐘,老朱才同那年老些兒的人到船上來。林小槎已將大鑾藏在撂廢物的艙底下,上面用箱子罐子堆著。警察、偵探做夢也沒想到大鑾是這般個走法。大鑾從此就與日本長辭了,要想再到這裡來,也不知在何年何月。
55 不知後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寫。
56 第七十二章 鈔舊詞聊充訣絕吟 買文憑自是謀生術
57 話說梅子在順天堂養病,有春子、蘇仲武、圓子、黃文漢千般人朝夕在她跟前服侍,她自己也安心調養,病體一日好似一日。光陰容易過,這日已是十二月初八日。早起春子接了她丈夫的回信,說他姨侄生田竹太郎久有求婚的意思,前回已有成議,因不得春子許可,事情便擱起來。於今生田竹太郎求婚的心還是很切。他自接了春子的信,即與生田竹太郎舊事重提。
58 生田竹太郎異常欣喜,已於十一月廿五日送了定禮過來。結婚之期,大約當訂在明年二三月。春子看了這信,心中舒服了一半。估量梅子的病,年內必能全好,正好就此將嫁妝辦好帶回去。當下寫回信,教梅子的父親匯錢來。
59 梅子見春子接了家信並不給他看,想她母親從來不是這樣的,心中正自有些納悶。此時黃文漢、蘇仲武都還沒來,圓子在旁見了,已看出梅子的心事,便留神看春子將來信放在什麼所在。春子寫好了回信,即將來信放在一個手提包里,這手提包原沒有鎖。也是合當有事,春子寫好信偏要親自送到郵局去挂號。梅子也早注意那手提包,春子一出門,梅子即教圓子偷出信來。梅子抽出來一看,才看了幾句,只急得兩手亂顫。圓子知道不好,一手奪了過來。梅子的腳在被臥里蹬了兩下,哭道:「姐姐害死我了!」只說了這一句,便咬著牙閉著眼,只管在枕頭上搖頭。圓子胡亂將信看了一看,仍納在手提包內,見梅子這般情形,也急得只有哭的工夫。想起「姐姐害死我了」這句話,自己問良心,假若不是我同她睡幾夜,多方的引誘她,她一個天真未鑿的閨女,如何知道會偷情?於今將她破壞了,和老蘇混得如膠似漆,且受了胎,現在弄到這步田地,我一點法也不能替她設了。眼見她以後要受無窮的苦,我問心如何過得去?可憐她小孩子一樣,以為我和黃文漢總有辦法替她做主,從不肯露出一點抱怨的意思來。今日說出這句話,實在是知道我們靠不住了。我們活生生的將她害得這樣,如何對得她住?圓子一個人坐在梅子床邊,越想越覺傷心,竟比梅子還哭得厲害。正都在十分悲苦的時候,黃文漢和蘇仲武來了。見了二人的情形,又見春子不在房裡,都大驚問故。圓子住了啼哭,將愛知縣來信的意思說給二人聽。黃文漢早知道事情沒有挽回的希望,就是當初替蘇仲武設策,也只要到手,就算成功。
60 若要做正式夫妻,兩邊都有許多困難問題,很難解決。不過黃文漢是個好事要強的人,可見蘇仲武和梅子那般情熱,恐怕梅子因受胎情急,生出變故來,所以寫信騙春子來東京,好相機說法。不料春子一到,梅子便嘔血,在病院裡雖每日見面,卻沒有提這事的機會。正在有些著急,當下聽了圓子的話,心想:梅子既有了人家,這話更不好說了,倒不如不開口,還免得破面子。便問蘇仲武道:「婚姻是有一定的,勉強不來。我們盡人事以聽天命就是了,你也不必著急。」蘇仲武進門聽了圓子的話,又見梅子淚流滿面,心中傷感到極處,眼睛裡倒沒淚流出來,只呆呆的坐著,翻著白眼望著樓板出神。黃文漢對他說些什麼,也沒聽見。黃文漢又安慰梅子,教她放寬心。梅子也是合著眼,沒有聽見似的。
61 一會兒春子回來了,黃文漢起身笑問:「去哪裡來?」春子一邊解圍襟,一邊笑道:「送封信到郵便局。外面冷得很,只怕要下雪了。」說時,回頭見梅子臉上變了色,青一塊白一塊的,上面還蓋著許多淚痕,忙近身偎著梅子的臉問道:「我的孩兒,你為什麼又哭起來?你也要體恤我一點兒。我做主把你一個人丟在東京讀書,並沒得你父親的同意。你父親本不放心,因為我說了負完全責任,他才沒話說。我這回到東京,看了你的情形,就知道已是對你父親不住,我從此說不起嘴。只是事已如此,我自己錯了,翻悔也來不及。你年紀小,上了人家的當,也不能怪你。我只想敷衍你的病好了,同回愛知縣去,離了這萬惡的東京,就完了事。犯不著說出什麼來,大家下不去。你不知我多在這裡住一日,多傷心一日,還要無原無故的又傷心痛哭起來,不是太不體恤我了嗎?我的孩兒,你平日最孝,怎麼幾個月會變到這樣?」梅子聽了,更痛哭起來。
62 黃文漢和圓子在旁邊,比挨打還難受。圓子忍不住流了幾滴淚,忙用手巾揩了,低身就梅子枕邊說道:「妹妹不用哭了,我罪該萬死,害了妹妹。承母親天高地厚之恩,絲毫不加責備,我豈全無人心,不知自愧,還敢日夜守著這裡?使母親見了不快活。只因為妹妹的病一半是我作成的,我不忍心將妹妹撂下來,害得母親一個人照顧,更加淒慘。實指望妹妹的病快好,我情願受母親極殘酷的處分。我的身世,妹妹是知道的。父母是早死了,兄弟也沒有。世界上的人雖多,和我親切有關系的,除妹妹外還有幾個?我雖是害了妹妹,我的心就死也是向著妹妹的。妹妹近來的病狀已是好了七八成,再靜養幾日,便可完全脫體。凡事都有前定,我往日的事,也曾對妹妹說過,當日我受的痛苦,也不輕似妹妹。事過境遷,於今是忘得一點影子也沒有了。妹妹放寬心些,還是自己的身體要緊。」
63 蘇仲武坐在窗下,聽圓子勸梅子的話,竟是要梅子不必癡情的意思。再看梅子聽子圓子的話,果然住了啼哭,心想:老黃和圓子都做消極的打算,這事還有什麼希望?梅子雖然情重,只是她年紀太輕,性情是活動的,禁不住幾句冷話,她的心就變了。他們一般人都在眼前,我又不便和她親熱,使她增加戀愛。事情簡直是毫無希望了,我不如走開些,何必坐在這裡受罪?想罷,恨恨的提起帽子就往外走。梅子問去哪裡?蘇仲武沒聽真,只道是圓子問他,懶得答應,一直出順天堂,回家去了。這裏梅子見蘇仲武不答話,氣衝衝的走了,疑心他知道絕了希望,情死去了,忙要求黃文漢道:「請先生快跟著他去,看他去做什麼。他若是情死,我和他同去。」黃文漢搖頭道:「未必是去情死。我去看看。」說著也起身出房。梅子止住說道:「你見了他,教他來。」
64 黃文漢點頭答應,離子順天堂。估量蘇仲武此時心緒不好,必不會去看朋友,且到他家中去看看。走到蘇仲武家裡,蘇仲武正一個人坐在房中,搬出梅子平日用的針線箱,及一切零星器具,一件一件的細看。見黃文漢進採,抬頭問道:「你來做什麼?」黃文漢笑道:「我做什麼?梅子怕你去情死,要我來看看你。我料定你回了家。」蘇仲武低頭無語。黃文漢就座,拿起梅子編織的表袋錢囊來看。蘇仲武忽然長嘆道:「我若不是因家庭的關系太大,真願意情死!是這樣活著,有什麼趣味?自從她母親來到於今,我沒一夜不是要挨到四五點鐘才能蒙矓睡著。一合眼就胡夢顛倒的,不是夢見梅子坐著船走了,便是夢見梅子騎著馬在前面走,我在後面追,死也追不上。昨夜更夢得奇怪,夢見我自己一連吐了幾口血,醒來還覺得胸口痛。」黃文漢道:「胡夢不相干。事情既弄到這樣,任是誰人也沒有完全妥善的辦法。你的初心也原沒有做正式夫妻的想。就是這樣罷手,已是很享了一節艷福,沒有什麼不值得了,哪裡說得上情死?死是這麼樣容易的嗎?」蘇仲武不服道:「她這樣待我,我弄得她受這樣的苦,還說不上情死,那世界上就沒有情死的事了!我仔細想來,我既決心要情死,我自己的身子都不要了,還管什麼身外的家庭。梅子真是我的知己,知道怕我情死。」說時,又嘆了聲道:「她既怕我情死,我不死倒對她不住了。我死了,她一定也不能活。我和她兩個人,死到陰間,必能如願成為夫婦,沒有人來妨礙,倒是死了的快活。」黃文漢見蘇仲武入了魔似的,知道癡情的人情死是做得到的,恐怕真弄出花樣來,連忙說道:「老蘇,快不要是這樣胡思亂想!你知道你家裡幾房共看著你一個人麼?你父母把你當寶貝似的,你在外面嫖,已是不孝。在嫖字裏面,還要生出生死的關系來,父母都不顧了,還算得是人嗎?你再要是這樣胡思亂想,我立刻打個電報到你家裡。教你父親來。這死是隨意玩得的嗎?我從病院裡出來的時候,梅子教我邀你到病院裡去,我們就去罷,快不要糊塗了。」蘇仲武搖頭道:「我不去了。請你去對她說,我已想開了,我也不想她了,教她也莫想我。她好了,她回愛知縣去。我或者在一二日內回湖北去,也未可知。」黃文漢聽得,怔了一怔道:「你真個這麼決絕嗎?」蘇仲武道:「不是這麼決絕,有什麼法子?我橫豎就整日整夜坐在她跟前,也是不能說一句體己話,何苦兩個人都望著白心痛?我既決心出來,便決心不再見她了。你去對她說,她必不得怪我。」黃文漢一想也不錯,兩邊不見面,看漸漸的都可以忘掉一些,當下便點頭應「是」。蘇仲武低頭想了一會,忽然向黃文漢道:「我想贈點東西給她做紀念,你說送什麼好?」黃文漢道:「何必送什麼紀念?徒然使她傷心,一點益處也沒有。」蘇仲武搖頭道:「不然,我有使她不傷心的東西送,就請你替我帶去。」說著,起身從櫃裡拿出幾張冷金古信箋來,磨了墨,提起筆寫道:「蘭漿浪花平,隔岸青山鎖。你自歸家我自歸,休道如何過。我斷卻思量,你莫思量我。將你從前與我心,付與他人呵。」寫完落了款,蓋了個小方印,拿吸墨紙印干,用信封封好,交與黃文漢道:「她放在這裡的東西很多,都可以做紀念。我這詞雖是古人的,卻恰合我今日的事,所以借用著送她。不過古人是贈妓的,移贈她似乎唐突點兒。但是各人有各人的存心,沒有什麼要緊,你說是麼?」黃文漢接了揣入懷裡,嘆氣道:「情天就是苦海。你若早知今,日是這般受苦,當日也不在三伏炎天里為她奔走了。」蘇仲武連連搖手道:「這還有什麼說得,請你就去罷。她在那裡,不見你回去不放心。」黃文漢笑道:「你說斷不思量,如何又怕她不放心?春蠶自縛,到死方休。這也罷了,只苦了我和圓子,跟著受這多苦,不知為了什麼。連我們自己都想不出個理由來。你看,不作美的天,竟下起雪來了。」蘇仲武抬頭看窗外,果然飄鵝毛似的,落起雪來。
65 黃文漢向蘇仲武借了把傘,撐著去了。那雪越下越大,黃文漢走到順天堂,傘上的雪已積了半寸多厚,身上也著了許多。
66 在病院門口抖了一會,才抖乾淨。走到病室跟前,伸手去推房門。推了兩下推不開,便輕輕敲了兩下。圓子苦著臉開門出來,對黃文漢搖手,教不要進去。黃文漢忙問:「怎麼?」圓子跺腳道:「真要苦死我了!你剛出去,她母親說她不該要你找老蘇來,說了她幾句,她氣急了,也不做聲。咬了會牙,忽然皺著眉說肚子痛,一陣緊似一陣的。看護婦將院長請來,診脈說動了胎氣,只怕要小產。她母親聽了這話,氣得發昏。不到一分鐘,一陣血下來,果然小產了。還血昏了幾次。院長說她身體本來虛弱,又是久病之後,小產是很危險的。幸此刻略安穩了些。她母親也上了床,一句話也不說,只管咬牙切齒的,恨聲不絕。你若進去,她氣頭上,只怕有不中聽的話說出來。院長還在房裡,聽了不好。我因為怕你冒昧跑進來,轉不過臉,特意靠著門站了。你快去和老蘇商量罷,若萬一不中用了,這事情怎麼辦?」黃文漢著急說:「事情真糟透了。和他商量什麼?他從來是一籌莫展的。這時候他更不得主意。萬一梅子不中用了,我們有什麼辦法?只看她母親要如何辦就是了。梅子雖是我們設圈套引誘的,好在春子並沒有識破我們的歷史,梅子是萬不肯說給她母親聽的。她摸不著我們的根底,縱怪我們,也不過言語上發揮幾句罷咧,起訴的事是不會有的。我此刻不進去也好,你去好生張羅,受點委屈,也是沒法的事。騎上了老虎背,想下地是不能的。我夜間再來看。」圓子道:「你此刻家去嗎?教下女送兩件衣服來,夜間下雪冷得很。」黃文漢答應了。圓子複問道:「你剛才看見老蘇沒有,他此刻怎麼樣?」黃文漢道:「他果是要情死,被我一頓說好了。」圓子點點頭,回身進病室去了。
67 黃文漢出來,先到家裡拿幾件棉衣服包了,教下女送給圓子。自己就坐在家中看屋,搬出火爐來生了炭火,燉了壺雪水,泡一杯濃茶,一邊品茗,一邊思量這事情如何結果。忽聽得推門的聲音,料下女沒回來得這般快,起身走出來看,原來是劉越石二黃文漢笑道:「下這樣大的雪,你為什麼也跑出來了?」劉越石笑道:「我昨夜不曾回代代木去,知道下雪你必在家裡,所以順便來看看你。」說話時已脫了靴子,同黃文漢進房,脫了外套,挨著火爐坐下。黃文漢道:「正燉了好雪水,泡了好濃茶,你喝一杯擋一擋寒氣罷!」劉越石笑著謝了道:「我昨夜同江西一個姓吳的在新宿嫖了一夜,倒很好。」黃文漢道:「嫖女郎嗎?」劉越石點頭道:「雖是女郎,卻和藝妓差不多。」黃文漢笑道:「女郎就是女郎,如何會和藝妓差不多?」劉越石道:「因昨晚天氣冷,嫖的人少,就只接我一個,並沒有第二個來扯她去,連擺看都免了。從十一點鐘起徑陪睡到今早八點鐘,不是和藝妓差不多嗎?」黃文漢笑道:「這回你算得著了便宜。那姓吳的也和你一樣嗎?」劉越石道:「他也還好。接是接了兩個,只是那個人睡一回就走了,姓吳的還是落了一個整夜。」黃文漢笑了一笑,端起茶來喝。
68 劉越石也喝了口茶,向黃文漢笑道:「我說樁好笑的事給你聽。我問你一個人你可知道?湯詠春這名字你見過沒有?」
69 黃文漢道:「不是廣東的國會議員麼?」劉越石連連點頭道:「不錯。你知道他嗎?」黃文漢道:「他是很會出風頭的議員,報上時常有他的名字,怎麼不知道?你問他做什麼?」劉越石道:「湯詠春你知道,我還問你一個余作霖你知道麼?」黃文漢道:「也是廣東的國會議員,你問了做什麼?」劉越石笑道:「他們是國會議員,還是民黨裡的健全分子,你知道嗎?」黃文漢笑道:「民黨裡沒人,要當他們是健全分子,也是塘里無魚蝦也貴之意,這何足怪。這可算是一樁好笑的事嗎?」劉越石道:「這不算好笑,等我說給你聽了,你自然要笑的。我昨日下午到姓吳的家裡,才坐一刻,郵便夫送了封挂號信來。姓吳的高興的了不得,以為到了錢。接了信一看,信面上蓋了個上海新中華報的圖章,圖章底下,寫了個余字。拆開來看,你道是什麼?裡面是十塊錢的匯票,還夾著幾張聽講券。姓吳的也不替他秘密,拿給我看。原來是餘作霖托姓吳的,替湯詠春在日本大學繳學費,並托他請人代過試驗領講義。你看這事好笑不好笑?湯詠春做夢也沒到過日本,他將來居然也可稱日本大學的學士!」黃文漢聽了沉吟道:「只怕是你看錯了罷!湯詠春、餘作霖的為人我雖不深知,只是他已當了國會議員,並且還有點聲望,要這張假文憑幹什麼?這是寒士靠著混飯吃的,才設法騙一張到手,哄哄外行。湯詠春就弄十張也沒用。一定是你看錯了。」劉越石搖頭道:「一些兒也不錯。我當初見了,也是你這般想。並且我還和姓吳的說,湯詠春是反對袁世凱的,難道他因解散了國會,想弄張文憑,去受袁世凱的高等文官試驗嗎?姓吳的也說不知道他是什麼用意。因餘作霖與我相好,托我替他辦,我不能推辭,好在手續不煩難。我問信面上為何蓋著新中華報的圖章?姓吳的說余作霖現在同幾個有點面子的議員組織一個機關報,專罵袁世凱,名字就叫作『新中華報』,雙十節那日開張的。」黃文漢笑道:「這就真有點笑話。不過我們還是少所見多所怪。若是和這班偉人先生終日做一塊,看穿了他們的底蘊,也就沒什麼可笑的了。日本私立大學的文憑本是一錢不值,蔣四立都買了一張,你看還值得什麼?」劉越石問道:「蔣四立於今不知怎樣了?近來報上也沒登載他的傷怎樣。」黃文漢道:「聽說已好了六七成。這狗骨頭賤得很,兩槍都沒打死。」劉越石道:「這刺客真了得,竟被他走脫了。聽說警察署拿的嫌疑犯都放了。」黃文漢點頭道:「警察又拿不出証據,自然釋放。這案子是永遠無破獲的日子了。」二人又閒談了一會,下女回了。黃文漢留劉越石吃了午餐,同出來。劉越石自歸代代木,黃文漢到蘇仲武家來。
70 不知後事如何,且俟第五集分解與諸君聽。
71 第七十三章 談故事烏龜化龍 慘離情病鸞別鳳
72 話說黃文漢走到蘇仲武家裡,蘇仲武迎著問道:「你交字給她,她看了說些什麼?」黃文漢且不答話,將外套脫了,從懷中抽出那個信封來,往蘇仲武面前一擲道:「還有她來看你的字?她去見閻王只隔一層紙了!」蘇仲武大驚失色道:「她的病又厲害了嗎?」黃文漢道:「只差死了。我也沒進房去看,圓子不教我進去。說她從我們出來之後,受了她母親幾句話,急得她一陣肚子痛,登時小產了。此刻還在那裡發血昏,院長說非常危險。她母親一氣一個死,現在也躺在床上,咬牙切齒的,也不知她恨哪個?」蘇仲武連連跌腳道:「那一定是恨我了。但是我也不怕她恨,我去看看,她要打她要罵,都由她。
73 可憐她和我如膠似漆的幾十天,於今被我害得她這樣。就是她母親架著把刀在那裡,我也得去看看。」說著眼眶兒又紅了。
74 黃文漢道:「去是自然要去,就是我也不能因春子恨就不去。
75 不過此刻去,有院長在房裡,聽了不像樣。我們再等一會同去就是。」蘇仲武點頭道:「她若萬一有差錯,我也決不一個人活在世上。」黃文漢道:「呆子!你不必這般著急。她小產了倒是她的幸事。帶著肚子回到愛知縣去,算是什麼?死生有命,不該死的,決不會是這樣死。就是死了,莫說她還不是你正式妻室,便是你正式妻室,也只聽說丈夫死了老婆殉節,從沒有聽說老婆死了丈夫殉義的。你把這『死』字看得太容易了。你父母養你,送你到日本來讀書,是教你這麼死的嗎?」
76 蘇仲武嘆道:「我也知道是這般想,但是計利害太清楚了。照你說來,人生除了病死,就沒有可死的事了?我此刻的心理覺得死了快活。與其活著受罪,不如死了乾淨。她若果真死了,我就不自殺,你看我可能活得長久?我自從和她做一塊兒住,我的性情舉動,完全變了一個人。時常想起我平生所遇的女子,實在也不少,沒一個能牽我的心的。我和她們混的時候,不過覺著有這們麼回事罷了。惟有她,一見面就牢牢的釘在心上似的,一時也丟不掉。直到於今,沒時沒刻我這心不是在她影子里顛倒。同住的時候,我就是有事,要出外訪個朋友,總是上午挨下午,下午推夜間,夜間更不願意出外。第二日實在不能再挨,才匆匆忙忙的跑一趟,在人家喝一杯茶的時候都很少。我從來並不歡喜說話,和女人更是沒得話說。只和她,不知是哪裡來的話,那麼多,夜間直說到兩三點鐘。一邊說,一邊朦跳著答不上話來才罷。我也時常對她說:『我們太親密了,恐怕不祥,世界上沒有這般圓滿的事。』她說,她並不覺著十分親密,她還有親密的心事,沒有用盡似的。她是這樣說,我登時也覺得待她的心還不十分滿足。忽然生出一種極奇怪的心理來,極希望她待我不好,我每天還是這樣待她,以表示我對她的心思。後來愈想愈奇,希望她瞎了一隻眼睛,或爛掉一只鼻子,人人見了害怕,我還是這樣待她。以表示我愛她是真心,不是貪她的顏色。哪曉得還不到兩個月,這些事都成了我傷心的陳跡。你看我以後觸物傷情,這淒涼的日月如何過法?我於今二十多歲的人,以後的光陰長得很,有了這種影子在腦筋裏面,以後還有鼓得起興的日子嗎?」
77 黃文漢聽了,也覺淒然,嘆息說道:「你精神上受的痛苦,不待說是受得很深。但是此刻正在鋒頭上,還不能為准。你年內回家去一趟,享享家人團聚之樂,每日和親戚故舊來往,也可扯淡許多心事。明年二三月再來日本,包管你一點影子也沒有了。」蘇仲武只管搖頭道:「這影子我畢生也不能忘掉。我於今設想將來,就是有個玉天仙來和我要好,我有了梅子的影子在腦筋里,我也不得動心。」黃文漢道:「果能是這樣,倒是你不可及處,我老黃是做不到。我為人生來只有見面情的,在一塊的時候,混得如火一般熱,都能做得到。分手後,我腦子裡就一點感覺也沒有了。只要不再見面,我總能不再想念她,一見面就壞了。圓子對我實不錯,她也知道我的性格,不肯和我離開。」蘇仲武道:「你將來帶她回中國去麼?」黃文漢道:「到那時再說。我暑假的時候就打算回去的,因結識了她,你又要我替你辦梅子的事,就耽擱下來了。此刻回去,橫豎沒有可干的事,說不定還要受『亂黨』兩個字的嫌疑。在這裡有一名公費供養著,一年再貼補幾個進去,也就足夠敷衍的了。圓子也十分可憐,她父親在日,誰能說她不是官家小姐?及至遇人不淑,不得已犧牲她千金之體,來營皮肉生涯。遇了我,她歡喜得如危舟遇岸。我若丟了她,她便是舉目無親,不能不重理舊業,就也是一樁慘事了。若帶她回中國去罷,我的家境,你是知道的,那一點祖遺的田地,有父母、妻室、兒女,不能不靠它供養。想抽一點出來供給我,是不行的。我歸國不可一日無事,於今是這樣的政府,我犯著在他們這班忘八龜子手下去討飯吃嗎?前日郭子蘭畢業歸國,我還很替他躊躇。他若是公費,我無論如何也要留住他,等等時機。」蘇仲武道:「你將來萬不可丟圓子,帶回去是你一個很好的內助。模樣固是不錯,就是門第也不辱沒你。」
78 黃文漢笑道:「和我講什麼門第?我又不是忘八龜子出身,和人講什麼門第?我的怪脾氣,越是圓子這樣營皮肉生涯出身,我越看得她重。」蘇仲武笑道:「你這話卻未免矯枉過正了。」黃文漢搖頭道:「不然,越是這樣營皮肉生涯出身的人,閱歷得人多,她只要真心嫁這個人,決不會給綠帽子你戴。像中國於今這班做官的人家小姐,舊式家庭的,還知道略顧些面子,姘姘馬夫小子罷了。新式家庭的,簡直可以毫
URN: ctp:ws940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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