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春在堂隨筆》 |
《春在堂隨筆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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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德淸俞樾 |
3 | 余自幼不習小楷書,而故事,殿廷考試尤以字體為重。道光三十年,余中進士,保和殿覆試,獲在第一,人皆疑焉,後知其由湘鄉相公。湘鄉得余卷,極賞其文,言于杜文正,必欲置第一,羣公聚觀皆曰:文則佳矣,然倉卒中安能辦此?殆錄舊文耳。湘鄉曰:不然,其詩亦相稱,豈詩亦舊詩乎?議遂定。由是得入翰林。追𫝹微名所自,每飯不敢忘也。時詩題為「淡煙疏雨落花天」,余首句云:「花落春仍在」,湘鄉深賞之、曰:「此與『將飛更作𮞉風舞,已落猶成半面妝』相似,他日所至,未可量也。」然余竟淪棄,終身負吾師期望,良可媿矣!湘鄉出入將相,手定東南,勛業之盛,一時無兩,尤善相士,其所識㧞者,名臣名將指不勝屈,獨余無狀,累吾師知人之明。同治四年,余在金陵,寓書于公,述及前句,且曰:由今思之,蓬山乍到,風引仍回,洵符『花落』之讖矣。然比來杜門譔述,已及八十卷;雖名山壇坫,萬不敢望,而窮愁筆墨,儻有一字流傳,或亦可言「春在」乎!此則無賴之語,聊以解謿,因顏所居曰「春在堂」,他日見吾師,當請為書此三字也。 |
4 | 肅毅伯李少荃制府,于鄉榜為同年,于翰林為前輩,然未嘗一面也。同治元年公奉命撫江蘇駐上海有商華伯太守者亦用辰同年也公見之問曰浙江同年有孫琴西俞蔭甫二人頗識之否以相識對問所在無以應也適章采南修撰視學閩中取道上海亦甲辰同年也華伯問知余在天津以告公公喜曰若致書先為吾道意余聞而感之然不知公何以知余也同治四年余始識公于金陵請其故公曰湘鄉告余也庚戌㑹試後余問湘鄉今科得人否舉君名以告因識之不敢忘去年余充江南鄉試監臨官見湘鄉公于金陵猶能誦君覆試時詩也樾歎曰以樾之不肖猶未見棄于師友如此可感亦可媿矣公又謂余曰丁未前庚戌一科耳然丁未翰林入任卿貳出任封彊者數人矣庚戌何落寞如此豈所謂榜運乎余曰榜則何運之有存乎人耳丁未有老前輩一人榜運安得而不佳庚戌有學生一人榜運安得而佳公大笑未幾公延余主講蘇州紫陽書院適琴西主講杭州之紫陽余因以書報公曰庚戌有兩紫陽焉老前輩聞之得無詫榜運之闊乎。 |
5 | 余與孫琴西衣言三為同年道光十七年丁酉科君得拔貢余中副榜廿四年甲辰科同舉于鄉三十年庚戌科同成進士相得甚歡而論詩不合故余嘗贈以《詩》曰:廿載名埸同得失兩家詩派異原流然君刻遜學齋詩十卷止余一序余于咸豐九年刻日損益齋詩十卷亦止君一序也同治四年兩人分主蘇杭紫陽書院又贈以詩曰:廿年得失共名場今日東南兩紫陽一時以為佳話其詩均存集中。 |
6 | 同治四年余至杭州時劉笏堂汝璆攝杭州守奇士也署中僮僕止四人內室無婢媪其夫人至躬洗廁牏焉自述其家世寒微父幼時負炭鬻之市顧善治生積貲累巨萬然盡散之宗族不名一錢止存薄田數畝供饘鬻而已五日一食肉肉不得踰八兩性嗜琴雖逆旅之中未嘗一日不與琴俱也母七歲來歸每日以米少許襍莧菜煑鬻食之𭄘君旣貴為慈莧圖紀其事湘鄉相公曰子不可有母而無父乃因父嗜琴易之為琴莧圖圖中琴一張莧一筐無他物求詩于余余為作長歌一章適琉球國貢使東子祥國興過杭州乃琴西舊為琉球官學教習時弟子也以琉球紙詒琴西余因亦得之為篆書琴莧圖三字贈焉君少時卽能飲酒父戒之曰非至五十歲不得飲自是不內勺飲矣余與同席者二次未嘗見其一舉杯也語余曰吾挂名仕籍亦父命也父嘗行市中遇冠蓋者避不及前驅者鞭箠及之微傷于額歸而愠焉呼吾而詔之曰汝過二十歲必出仕故不得巳而從軍積功得官慰吾父地下也君雖以軍功顯然恂恂儒雅論為政必以教民為先議興鄉課欲行之一州八縣見余所著《羣經平議》曰是不可不刻也盍寫副本畀我及余臨行君贈以寫書之費徐問之則假之錢肆者也其夫人亦賢婦雖居太守署然守家法五日市肉八兩如故君以其病謀少益之夫人不可曰家法不可由吾壞若少益之上何以對舅姑下何以對子婦哉君又欲傭一人代之執爨又不可曰君繼母在家莫為之役奈何以婢媪役于我。 |
7 | 鎭洋方毓辰著《毛詩》句解析疑十四卷每句采先儒舊說微有折中雖不能自成一家之學然其用力勤矣同治四年余至上海于同年應敏齋觀察署中見其書時方君已死其子孫不能守謀并其姓名而鬻之問其直曰洋泉一百二十余謂敏齋曰賣者不孝買者不仁此事君胡與焉將來倘有餘力為刻其書而以其版付彼子孫使食其利此則仁者之用心矣敏齋深然之余卽還蘇州未知其終姑記于此他日或竟有買此書者易姓名而刻之得此猶可證其眞僞也。 |
8 | 寶山蔣敦復字超存號劍人著嘯古堂詩集方江浙陷賊時著憤言一篇議戰議守二篇萬言書一篇亦畱心天下事者又著兵鑑一書刺取諸史中言兵事者分為四門曰兵律曰兵謀曰兵機曰兵戒惜其書未成其巳成書者惟英志八卷紀英吉利國事甚詳英吉利自宋英宗治平元年以來分為五朝始有歲月可紀第一朝曰諾曼的其二曰北藍大日奈其三曰都鐸爾其四曰斯底亞爾的其五曰伯崙瑞格今其女主亞勒山的那維多利亞乃伯崙瑞格朝第六主也其傳國之法傳子亦傳女傳兄弟亦傳兄弟之子若女傳女子之子亦傳女子之女眞殊俗哉。 |
9 | 蘇州新設紫陽書院,在梵門橋,舊為吳氏屋,道光十七年余過蘇州,適太𢚈人族弟松田老人主于吳氏,余因得識吳氏昆弟,飯于其聽事之西偏。至道光二十年,其屋歸于邵氏。咸豐十年,賊陷蘇州,據其屋為僞府,官軍收復後,遂攺為書院。同治四年,當事者延余主講,乃移居焉。回憶飯此時,止二十九年耳,而屋巳再易主、而皆不能有。余以當時一飯之客,反得為此屋暫作主人。夢幻泡影,大率類此。世之人輒思為子孫百世之計,何為者也?松田老人年已七十,尚寓吳中,時來書院與余談舊事甚悉,畱此老眼以閱興亡,造物者其有意乎! |
10 | 《論語徵》甲乙至壬癸,十卷,日本物茂卿譔,其書每葉二十行,每行二十字,每卷首、末兩葉版心皆有「滕元啟謹書」五字,同治五年戴子髙于杭州書肆得之、以示余。其大旨好與宋儒牴牾,然亦有謂朱《注》是處,議論通達,多可采者,惟謂上《論》成于琴張,下《論》成于原憲,故二子獨稱名,此則近于臆說;然亦見會意之巧矣。今錄數事于左: |
11 | 千乘之國萬乘千乘百乘古言也謂天子為萬乘諸侯為千乘大夫為百乘語其冨也如千金之子孰能計其囊之藏適千而言之乎古來注家布算求合可謂不解事于雲矣學則不固謂不固守一師之說《傳》曰:博學無方孔子無常師為政以德為政秉政也以德為用有德之人秉政而用有德之人不勞而治故有北辰之喻五十而知天命五十命為大夫五十而爵不至有以知天命也知天之命我以傳先王之道于後也舉直錯諸枉盖以積材之道為喻積材之道以直者置于枉者之上則枉者為直者壓而自直矣故曰能使枉者直子奚不為政我死子為政謂秉柄于其國也疇昔之羊子為政謂秉柄于其事也此章孔子為大夫時事聖人施為不與常人同于其官政不必屑屑然有所更張然其意豈或人所能知故引書答之 季氏旅於泰山 古注以為譏僭然觀其引林放則孔子之譏在奢不在僭必季氏為魯侯旅而其行禮徒務美觀故爾,後儒每言及季氏、輒謂之僭,豈不泥乎? 禘自旣灌而往者 《易》曰:觀盥而不薦,王弻引此章〈祭統〉曰:獻之屬莫重於祼灌。盥、祼通用,孔子于禘欲觀其大者、而不欲觀其小者。重本也,但《易》觀盥凡祭皆然。禘為大祭,故特言之。 無適也,無莫也 《無量壽經》《華嚴經》皆有無所適莫之文,《華嚴經》慧苑《音義》引《漢書》注曰:適主也,《爾雅》曰:莫定也,謂普于一切無偏主親無親定疏澄觀疏曰:無主定於親竦。《無量壽經》慧遠義疏曰無適適之親無莫莫之疏璟興連義述文贊曰:適親也莫疏也乃知適莫為親疎古來相傳之說宰予晝寢晝處于寢也〈檀弓〉曰夫晝居於內問其疾可也 孰謂微生高直高蓋孔子鄉人以直見稱孔子亦愛之故反言以戲之親之至也意者孔子家乞醢曰或者佯為不知皆戲言若他人乞之則是瑣事孔子何與聞其瑣事乎三年學不至於榖榖祿也。不曰祿而曰榖謂祿之薄者蓋廪俸也學三年而其所學未成可祿之才是志大而學博者也故曰不易得也達巷黨人達巷姓黨人名食不語寢不言語者誨言也如樂語合語之說古者飲食之禮如養老有乞言合語是也然當食不語食訖乃語所以尊道故君子平日亦依其禮當食不誨言也寢者內寢也言者言政事也如高宗三年不言是也內寢不言政事所以敬天職期月而已可也先王之政有月令焉未期則設施猶有未周齊人歸女樂據孟子膰肉不至不稅冕而行無歸女樂事疑歸女樂與不致膰本非一時之事史公合一事以係于定公十四年非也《莊周書》亦言孔子再逐于魯君子惡居下流謂紂之為逋逃藪也衆惡人歸紂而紂受之其所自為惡雖不甚而衆惡人所為惡皆紂之惡也故曰天下之惡皆歸焉。 |
12 | 華亭尹仌叔鋆悳以其祖母黃紡織圖索題圖中題者甚眾有張春水七古一章署云吳江張澹未定草璞卿女史陸惠書鈐一小印云文章知己患難夫妻張春水陸璞卿合印亦詞埸佳話也。 |
13 | 同年勒少仲觀察以史忠正祠墓圖索題圖中有陳君弢詩自《注》云:史閣部復攝政睿親王書乃樂平王綱字乾維者代筆見南昌彭士望恥躬堂集余惟忠正此書海內盛傳然莫知其為王君筆也故特表而出之。 |
14 | 余生平謬以文字受海內名公鉅卿之知雖云過當然或者尚有以致之也乃童稚之年芒無知識而一二老輩殷殷期許殊不可解迄今老大無成有負其意為之汗顏每擬仿隨園老人作感知己詩因循未果偶記二事于此一為處士黄公公忘其名但記其行五耳余七歲時,先君子為求昏平泉舅氏弟四女舅氏已許之妗氏猶豫黄公乃妗氏之弟也偶省其姊知此事詫曰此佳壻也今失此壻他日雖列萬炬以求之豈可得邪議遂決是時余一童子耳讀書魯鈍不異常兒不知公何所見而云然也一為孫公公名家球字竹孫娶于戴氏乃先君子中表妹而吾兄壬甫又公之壻也故余少時卽讀書公家一日公與余共飯譽之不啻口出時公有兄子在旁和之曰兩俞難兄難弟他日顯達可操券也公正色曰爾勿草草若小俞者豈獨簪纓中人邪乃當代之傳人也余時方治舉子業為八股文字懼不中繩墨了不知可傳者為何物也公卒于道光二十四年余初舉于鄉往問公疾疾已篤矣執余手曰吾死後子為我作小傳或銘誄但得見名字于集中九原無恨矣今賓萌外集中有竹孫孫公誄一篇然文體卑弱未足報公地下也。 |
15 | 上海曹海林學博出示宋勅書一其文曰勅朝奉大夫新除司封郎官曹緯勅文凡七十八字皆行書筆勢飛動末書奉勅如右牒到奉行□年四月八日下惜年字以上皆闕不知其年號云何也又有圖像二緋衣秉笏儀容甚偉又有文武登庸曹氏流芳家寶行書十字大可五寸許末署晦翁晦字亦剝蝕然尚可辨識惟緯不知何人曹氏以宋武惠王為遠祖武惠七子璨玥瑋玹玘玓琮字皆從玉而此勅書是緯非瑋字迹分明且瑋亦未始為司封郞官則不得卽以為武惠子也《宋史》又有曹輔南劍州人輔之子曰紳豈緯與紳兄弟行歟又有曹彥約都昌人嘗從朱文公講學此有晦翁題字豈卽彦約之先人歟是皆不可知因漫書數語于其後而歸之。 |
16 | 湘鄉相公有聖哲畫像記其略曰書籍之浩浩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飲盡也要在慎擇而已余旣自度其不逮乃擇古今聖哲三十三人命兒子紀澤圖其遺像都為一卷藏之家塾後嗣有志讀書取足于此不必廣心博騖而斯文之傳莫大于是矣其圖文王周公孔子孟子為一圖左氏莊子司馬子長班孟堅為一圖諸葛孔明陸敬輿范希文司馬君實為一圖周茂叔程伯湻程正叔張子厚朱元晦為一圖韓退之柳子厚歐陽永叔、曾子固為一圖李太白杜子美蘇子瞻黃魯直為一圖許叔重鄭康成杜君卿馬貴與為一圖顧亭林秦味經姚姬傳王懷祖為一圖而總論其後曰學問之道有三曰義理曰詞章曰考据如文周孔孟之道左莊馬班之才誠不可以一方體論矣至如葛陸范馬在聖門則以德行而兼政事者也周程張朱在聖門則德行之科也皆義理也韓柳歐曾李杜蘇黃在聖門則言語之科也所謂詞章也許鄭杜馬顧秦姚王在聖門則文學之科也顧秦于杜馬為近姚王于許鄭為近皆考据也此三十三子者師其一人讀其一書終身用之有不能盡末復括以歌曰:文周孔孟班馬左莊葛陸范馬周程朱張韓柳歐曾李杜蘇黃許鄭杜馬顧秦姚王同治六年余至金陵湘鄉公留宿節署因得見之而記于此。 |
17 | 金陵之游以元武湖觀荷花為最是日余將行矣湘鄉公餞之於妙相庵先與幕府諸君登太平門樓觀沅浦中丞由地道攻克金陵故迹遂出城至元武湖湖方十餘里徧種荷花各乘小舟穿花中而過紅衣翠葢亭亭可愛公所坐舟與余輩大小無異而有司供張者以使相之尊不可露坐施小帷帳蔽之然止能繞花而行不能直入萬花深處矣余笑曰山人之樂過干宰相卽此可見也 |
18 | 沅浦中丞由地道攻克金陵處名龍脖子時缺口已修補,有湘鄉公紀事碑,亦甚簡略,末有銘曰:窮天下力復此金湯苦哉將士來者無忘。可見當時力戰之艱,同游者有趙惠甫,曾躬在行間,于雨花臺望見之云:是日為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黎明微雨旋霽日中又雨大聲忽發甎石俱飛倐忽之間而煙氣迷漫不見天日及煙歡則見城中龍廣山上萬蟻蠕蠕葢皆人也時我軍巳由缺口入城矣俄而旌旗盡開四面齊下而賊所据僞府同時火起矣未入城時上有黑雲大數畝許,厯久不變及我兵長驅入而黑雲亦與之俱是殆有神助乎余有詩紀之皆據趙語。 |
19 | 江艮庭先生生平不作楷書雖草草涉筆非篆即隸也一日書片紙付奴子至藥肆購藥物字皆小篆市人不識更以隸書往亦不識先生愠曰隸書本以便徒隸若輩并徒隸不如邪余生平亦有先生之風尋常書札率以隸體書之。湘鄉公述此事戲余因錄之以自嘲焉。 |
20 | 湘鄉公喜諧謔,因余銳意著述,戲之曰:李少荃拚命做官,俞蔭甫拚命著書,吾皆不為也。余聞而自媿、亦以自喜,然少荃伯相功業爛然,為中興之冠,余窮愁著書,醬瓿上物耳。且自中州罷歸已逾十稔,而所著書止一百餘卷,乃與中興名臣同一拚命,豈命果有貴賤乎?今列所著書目於此,匧書二種,《羣經平議》三十五卷,《諸子平議》三十五卷,《第一樓叢書》九種,《易貫》五卷,《玩易篇》一卷,《論語小言》一卷,《春秋名字解詁補義》一卷,《古書疑義舉例》七卷,《兒笘錄》四卷,《讀書餘錄》二卷,《詁經精舍自課文》二卷,《湖樓筆談》七卷,集二種,《賓萌集》五卷,《賓萌外集》四卷,《春在堂書》六種,襍文二卷,詩編六卷詞錄二卷,尺牘及隨筆未定卷數,《楹聯錄存》一卷,外書二種,《袖中書》一卷,《詁經精舍內外篇》未定卷數。嗟乎!文士名心書生習氣緘石知謬享帚自珍,聊記其大略,亦見窮命之不值一錢也 |
21 | 余壬子散館後未引見,戲書一詩黏齋壁云:天風吹我下蓬瀛,敢與羣仙證舊盟。好向玉堂稱過客,重煩丹筆注微名。升沈有數人難挽,造化無心事總平。𨚫笑隨園老居士,落花詩句太關情。跋其後云:散館改官口占一律。同年愼延靑毓林見之而笑,及引見後蒙恩授編修,延靑過余齋,喟然長歎,余問何歎,延靑曰:吾歎此一首好詩將來編集時竟無從安頓也。相與大笑,然余不久卽免官。回首玉堂眞同過客,天風吹我下蓬瀛,斯言驗矣。延靑今已下世,不及與之追理前說,懷舊悽愴,為之腹痛。 |
22 | 同治七年,余主講西湖詁經精舍,精舍有樓三楹,余每日凭欄俯瞰湖光山色皆在几席間甚樂也每思造一小舟艤之隄下興之所至縱其所如暮景晨曦隨時領略庶幾不負湖居乃聞西湖志有明人聞啟祥西湖打船啟一篇適與愚意合啟祥字子將萬厯間舉南雍與計吏入京師至國門忽意不自得徑返後屢以薦被徵悉辭不赴見錢唐縣志又靈隱寺志稱其絕意仕進築阿西山言語妙天下卽此啟足見一斑也今錄其略云欲領西湖之勝,無過山居而予尤不能忘情於舟山居飲食寢處常住不移而舟則活山居看山背面橫斜一定不易而舟則幻昔馮開之先生旣築室孤山又買一舟佐之白頭老宿時時蕭然讀書其中三十年來風流頓盡罕有繼者予及二三兄弟素懷此志而書生無暇兼亦無資陸放翁云一事尚須煩布策幾時能具釣魚船正謂是也嚴子印持向有糾會打船之議事未果行今予踉蹌北歸造物予我以閑亟思一舟為避事息躬之所而瓶缽罄然不能不重理前說順期同志十人各輸十千共成一舟請自隗始其餘次弟成就十年以還便可人主一舟,舟不必大如少陵云野航恰受兩三人略加開拓可容五六不啻大矣亦不必華如白傅云細篷青篾織魚鱗略參眉公所謂朱欄碧幄明櫺短帆不啻華矣尤不必高西湖妙在裏湖正如美人寢幃神仙別館窈窕深靘殆不可名今船必著樓遂令斷橋以北六橋以西封以丸泥恍同函谷此何理也放翁又云:船設低篷學釣徒卻又太低但使俯仰笑談冠纓不礙則亦不啻高矣楊肥翁嘗有打船說制度詳明可垂金石今舟成之日廣列科條除其苛法約以三章此誠伊人之典型舟居之律令矣篇中所稱馮開之先生名夢禎萬厯丁丑進士官南京國子監祭酒移病去官築庵孤山之麓名其堂曰快雪見錢牧齋所撰墓志舊錢唐縣志稱其晚年製桂舟貯書畫邀遊西湖竟月不返其風趣可想也。 |
23 | 厲樊榭湖船錄云黄貞父儀部用巨竹為泭浮湖中編篷屋其上朱闌周遭設青幕障之行則揭焉支以小戟其下用文木斲平若砥布于泭上中可容六七胡牀位置几席觴豆旁及彝鼎罍洗茶鐺棊局之屬兩黄頭剌之而行吳江周本音名之曰浮梅檻此事極新奇可喜黄以前未有聞後亦無繼者果此制可行豈不視造船更省乎。稽仁和縣志黄汝亨字貞父萬厯二十六年進士授進賢知縣遷南京工部主事升禮部郎尋遷江西提學僉事進布政參議謝病不復出結廬南屏小蓬萊題曰庽林有庽林文集三十卷詩六卷蓋其人亦風雅君子也貞父有浮梅檻記一篇今錄其略云客夏游黄山白岳見竹筏行谿林間好事者載酒從之甚適因思吾家西湖上湖水清且廣雅宜此具歸而與吳德聚謀製之朱欄青幕竟與烟水雲霞通為一席泠泠如也按〈地理志〉云有梅湖者昔人以梅為筏沈于此湖有時浮出至春則開花流滿湖面友人周本音至遂欣然題之曰浮梅檻予時與韵人禪衲倘徉六橋觀者如堵俱歎西湖千載以來未有當時蘇白風流意想不及此人情喜新之談夫我輩寥廓湛妙之觀豈必此具乃與梅湖仙人爭奇哉以上並儀部自記之文同時王在晉作浮梅檻賦湯臨川亦有浮梅檻詩足見其傾到一時矣其子婦顧若璞有同夫子坐浮梅檻詩。 |
24 | 吳江吕本南茂才多保以其先世文穆公墨蹟求題因得展視行書八字大可二寸許云飛翠鳴玉出入禁門又有小字兩行多漫漶不可辨適徐誠庵大令本立來與之審視徐云紙有破碎處裝潢拙工誤顛到之耳因為移正居然可識其文云齊僕射玄遲有讓表云宋世子老師吕蒙正書然語仍不可解或尚有闕文也卷中有道光十年裔孫晉昭䟦云崇禎甲戌五世伯祖非庵公諱一經督學中州五世祖聲王公隨至洛陽有某氏手卷題首八字係文穆公書遂以金易之珍藏於家云云至此八字未詳所出潘安仁〈西征賦〉云飛翠緌拖鳴玉以出入禁門者眾矣齊僕射讓表或襲用其語然僕射亦未知何人題跋諸公都不置一詞余漫題數語而歸之因識於此當更核也。 |
25 | 呂本南茂才又以王右軍〈平安帖〉墨蹟見示,其文曰適得足下書深有感切遂冀平安不暫面王羲之頓首墨色闇淡紙質亦多損壤有內府寶玩印又有張九齡歐陽修名印餘兩印不甚可辨其前有明勅云頃四明所進王羲之平安帖筆墨飛動古勁圓朗眞蹟無疑敕卿等重加審定裝潢成卷諸䟦不必刪去可也宣德四年夏六月武英殿勅其後有魏徵䟦賀知章䟦薛紹彭䟦東坡居士蘇軾䟦黄庭堅䟦放翁陸游䟦趙孟類䟦班惟志七言絕句一首又有米芾顧瑛許衢張羽李和吳寛朱澤民髙啟諸人名印余不能辨其眞僞亦不敢垒題一語留數日而歸之姑記所見如此。 |
26 | 余課士詁經精舍,以司馬温公隸書〈家人卦賦〉命題,限「涑水崖碑半綠苔」為韵,諸生押「涑」字皆入「屋」韵,獨朱君鏡淸押尤韵。余按大徐本《說文》:涑,濣也,河東有涑水,速侯切。小徐本:涑,濣也。一曰河東涑水,相玉反。是此字二徐異讀,然《左傳》「伐我涑川」,《釋文》涑,徐:息錄反;又音『速』;《字林》同。則涑水之涑當讀入聲,固魏晉以來舊讀矣。又考《玉篇》:涑,先侯切,濯生練也。又先候切,與『潄』同。又先卜切。是「潄」字有平、去、入三音,讀平聲者,卽涑濣之本義,讀去聲者為盥潄之借字,讀入聲者、顧野王不說其義,而以《左傳·釋文》證之,則為「涑水」字無疑矣。朱君故押尤韵,未免好異之見也。 |
27 | 余又嘗以張景陽「有渰興南岑」句為題,諸生或以「渰」字作平聲,余謂題出《文選》義本《毛詩》陸德明《毛詩音義》云:有渰,本又作弇,於檢反,雲興貌。李善注《文選》曰:渰興弇同音奄則此字不當讀平聲也。及還蘇庽,偶以語徐誠庵大令本立,次日以一紙見示云:渰字《韵府羣玉》入覃韵,無仄聲。《韵府拾遺》入儉韵,今坊本或收入平聲,或平、上兼收,以此按《集韵》覃談鹽沾嚴咸銜七韵俱無渰字上聲五十𤥎渰字注衣檢切,《說文》雲雨貌,或作𩃗。考《字典》渰字注《唐韵》《集韵》《韵會》衣檢切,《正韵》於檢切,並音奄是由唐韵以至韓道昭攺併《集韵》渰字俱讀上聲無入平韵者雖未知平水韵書何如然黃公紹《韵㑹》一遵劉氏意平水亦與《韵㑹》同惟陰氏時中反之檢今韵十三覃渰字注烏含切沒也渰之訓没不知何本疑淹字之叚借《集韵》去聲五十五豔淹字云於贍切没也可悟訓沒之由乃旣以淹為渰又誤於贍為烏含遂以豔韵而收入覃韵眞歧中之歧矣徐君為余三十六年前同補博士弟子員之老友精於音律以一字而徧檢羣籍求其本音亦可謂留心小學者矣聞其著詞律拾遺頗足為萬紅友功臣未知能卒業否其所撰荔園詞二卷余已為序而行之。 |
28 | 白太傅詩云猶有誇張年少處笑呼張丈與殷兄然則古人所稱兄者必其年長於己者也王補帆同年小於余者兩歲每謂余宜弟之而勿兄然尋常書問習貫為常率爾落筆輒誤以弟自稱因戲于弟上加衆作□注其旁曰周人稱兄曰□錢子密吏部與余約如補帆余亦嘗誤自稱弟子密報云何不用周人稱兄之例亦尺牘中一故事也。 |
29 | 余著《羣經平議》解《尚書》巽朕位巽是纂之假字及讀薛尚功鐘鼎欸識有宰辟夫敦三其文並云用饌乃祖考事蓋假饌為纂也可證成余說又著《諸子平議》解晏子《春秋》賴君之賜得以壽三族壽是保之假字而薛書載叔液鼎魯正叔槃並云永壽用之卽永保用之也亦可證成余說古彝器銘詞之可寶貴如此。 |
30 | 長洲諸稼軒《堅瓠集》有移棋相閒法,以黑、白各三子三移,而黑白相間。自三子至十子皆然。多一子則多一移耳。余試之、良然,而內子季蘭復推廣之,自十一子以至二十子。余恐其久而忘也,因筆之于此: |
31 | 三子左,左左四子左右右左五子左右左右左六子左右左右右七子左右左右左右左八子左右左右左右右左九子左右左右左右左右左十子左右左右左右左右右左十一子左右左右左右左五右二三左二十二子左一三右懟左六右左白十左十右十二左六七右五六右二左二十三子左三右尅左七右七八左十七右四五左三右八九左九右士一左紐右二三左十四子左二三右四五左五六右六左七十九右十左封右三左十一右九十左六在五右二三左二十五子左三右三左六七右九十左三右五六左九十右四左吉右十一左十右七右六左三在一一十六子左二三右十十七左五六右六七左九十右三左三右阿十九左四五右共左十十一右十一士左七右五六右一三在一十七子左二三右十五六左六七右十一左四五右悟左十十右八九左九右六七左三右七左九十右一左五六右一二左一一十八子在三右十十九左五六右六左九十右四左五右七十一十左士十右七十在七右维左十一右九十左六七右五六在二三左二十九子左三右七在六右去四左十右十六五左十十一右九十左去右八左九三右十四十五左士右十十一左九十右六七左五六在三左二二十子左二右二廿一左五六右六左九十右六七左十七十八右十十一在二右去左四十九八右九十左十四五右五六左十一右九十左七右五六右三左二八華一主凡自左移之右則曰左從左起數自右移之左則曰右從右起數。 |
32 | 靈隱冷泉亭舊縣一聯云泉自幾時冷起峰從何處飛來亂後失去寺僧屬吳平齋觀察補書之戊辰九月余與內子往游小坐亭上因讀此聯內子謂問語甚儁請作答語余卽云泉自有時冷起峰從無處飛來內子云不如竟道泉自冷時冷起峰從飛處飛來相與大笑越數日次女繡孫來湖樓余語及之并命亦作答語女思久之笑曰泉自禹時冷起峰從項處飛來余驚問項字何指女曰不是項羽將此山拔起安得飛來余大笑方啜茗不禁襟袖之淋漓也。 |
33 | 李筱泉中丞以筆見贈來書云長頭羊毫筆昔姚伯昂先生最善用之弟苦不能用管城子歎失所久矣公精篆隸必能任意揮灑為此子一吐其氣也語意甚雋永余復書云承惠筆極佳然佳毫入拙手仍未得所公之位置此子似小失之矣。 |
34 | 余前客新安時其地當水潦大至山中往往出蛟曾作伐蛟行一篇有云霹靂一聲裂山出又云:驅駕雷霆欲出山想當然語非紀實也己巳之夏在西湖講舍適天竺山中出一蛟其夕甚雨而無雷機晤何子永舍人言凡出蛟之口皆無雷甚媿前詩體物之未精已而勒少仲同年言前年其家鄉桃花嶺大出蛟凡數十處其出也無不有雷又似子永之言不塙事不目覩耳聞而臆斷有無不免為東坡所譏矣。 |
35 | 《春在堂隨筆》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