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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艷叢書》[查看正文] [修改] [查看歷史]

1 城宅,欲暫避雨。吏役見一老翁倉卒在場收麥,以蒼頭呼之。俄而肅冠帶出迎,則前收麥者。語郡丞曰:「明府此來何為?」曰鹽盜出入,特親稽察耳。」翁厲聲曰:「盜於何有?此地實寧靜,何為數來,使數十里小民不勝擾?」郡丞慚焉,即為返旆,並勖汛卒戒勿生事。龍橋有兄早世,為撫遺孫,翼之成立,分金使富。弟念甫營宅,占乃兄地,旁觀為之不平。翁曰:「渠從力穡起家,肯堂肯構,亦先人之光也。」置勿較。後侍御給假養親,壽至七十有八而終。江陵秉政,勢頗煊赫,長安士大夫欲一見顏色而不可得,惟侍御至接見,似有夙緣。壬午春,江陵招飲,席間偶言楚省文風頗盛,但敝邑則殊少科甲。侍御對曰:「今科必是世兄。」然無心也。至秋闈而湖廣主試首點錢岱矣。江陵子中式,撤闈。張來謁,即呈帖邀飲。次日主考赴相府宴,自貢院至相府,約二里許。所經街道,皆上結彩繪,下鋪氍毹,旁列鼓吹。主司與從吏皆履不沾泥,如入赤霞城,郡人聚觀,傳為勝事。
2 附記贐儀:
3 程儀二千兩、彩緞百端、素緞百疋、色絹八十疋、銀壺二、金斗一 、玉匣硯二、碧玉蟾蜍二、貓兒眼二、湘妃灑金扇十、東珠扇球一 、雄黃假山一、金鑲玉帶一、古銅爐一、古銅香盒一、水晶插屏四、宋元板書四種 。
4 侍御複命後,謁江陵,握手慰勞,意氣益投。然侍御為人,煦煦和厚而後慮深遠。以江陵明察,凡事並不干請。遇公政,亦能委曲開導於江陵前。故江陵雖剛愎自用,未常不改容以聽。而仕途熱中之士,皆思得當於彭城公,不待謀面而饋遺絡繹於門庭矣。
5 一日江陵酒後,諦視侍御戲之曰:「兄真福相,老夫此位不久將屬,蓋非有心也。」而侍御不無他疑,遂作引避想。時皇太后萬壽慶賀畢,疏請終養,江陵挽留甚力,不從。江陵作詩以送,且屬云:「地方利弊。幸密札相聞,以佐老夫不逮。」時長安歌詩饋贐者填塞旅邸,遂告假歸。時也四十有四。出京後,如長蘆鹺司、山東按撫、布政及諸都司皆故交,俱遣使齎厚贐。至府縣以下,雜沓送禮。過宿遷,揚州鹽運司趙汝瑚、知府方進皆侍御門人。離郡二十里出郭迎接,請暫留身泊埂子。坐軒轎,儀導至公館,結彩張燈,陳設綺麗。二公及江都尹陪宴。明日出游瓊花觀,晚至鹽司署設宴觀劇。凡揚郡名班皆集。有揚州監稅徐老公者,亦在座,自云:「有家妓數名,頗嫻音樂,明早乞枉駕一顧,稍申款曲。」至次日,複往監稅署觀女樂,徐公屢詡其教習之善,選擇之審。侍御姑口譽之,以其為弋陽腔,心勿悅也。徐監選女樂四名來送,固辭之。徐監乃喚滿江紅載四女,遣管家二人,女侍二人,候鎮江口,隨侍御至家。
6 附記女妓:
7 張五兒年十二,揚州人後,名五舍。
8 韓壬姐年十二,北京人,後名壬壬。
9 馮觀兒年十二,揚州人,後名觀舍。
10 月華兒幼養徐公家,不知姓。年十一,後名月姐。
11 時江南旱,鎮江閘止辰、酉二時開放,雖上司緊急公文,逾時亦不能行。獨侍御舟至,不待即開。而撫標兵卒及按院差官,已齎帖迎候三日矣。侍御錦歸,會族慶宴,龍橋冠帶上坐,命四女子侑酒,曲皆弋陽調,舉座大笑。後侍禦命掌家韓壽妻老四者,撫五舍、月姐為女。命王成妻老慶者撫壬壬、觀舍為女。兩婦梳妝極好潔,纏弓足,理髮鬢,不逾年,皆成秀美小鬟。
12 附:記揚州眾商揭送禮單
13 贐儀六千兩、銀杯盤十二副、金杯盤四副、金鑲牙箸十雙、金鑲檀箸十雙、銀喜壺兩把、銀蠟台二副、嵌銅蠟台六副、銀鑲插屏十二、晶燈十十盞、宣德瓷器八十件、蓮花晶燈二十盞、鬥色晶燈二十盞、古銅唾盂一 、花梨桌四、椅十六、書桌二、腳踏四、文櫃二、雕漆涼床一 、古銅面盆一、錦被二床、錦褥兩床、哆囉呢帳一、銀帳鉤二、繡披十六、繡圍四、古銅花瓶大小各二、一品補服十。
14 是年冬,龍橋公考終,訃音未至京師,而江陵慰唁手札已至。蓋公從驛遞報知也。治喪分三處,皆設公神位。凡各省同僚近好,則郡中承天寺。縣中紳衿,則彗日寺。鄉間,則三黨姻戚。間有籍在各省,仍來吊於郡縣,親至鹿苑者公所住鎮名,皆門下士也。郡中治喪,則在郡鄉先達主之。王婁東亦興焉在縣,則瞿、孫、陸三宦主之。鄉則三日而畢,縣則五日,郡中則幾及半月。蓋遠方道里不齊故也。數日輻輳駢集,司喪者幾應接不暇。 江陵祭文、墓志及賻贈等,郡侯吳縣尹親齎至承天寺,隨後複躬送至鹿苑墓中。其祭幛三百軸,皆白綾裱寫。賻儀亦幾二萬有奇。祭品充棟,狼籍庭階。每日都為輿隸廝役負載而去。其豬羊等牲,積若邱山,婁東每日分送陪吊諸賓。有庠士誇詡人曰:「錢老先生家執紼回,知荊妻豚子,日日得嘗少牢味。」聞者哂之。侍禦守制三年,江陵四次手書不答,終喪始上書答謝。江陵即答回書。又云:「倏忽三載,光儀契闊,夢想為勞。適接華翰,知讀禮後,餘哀未忘,真仁人孝子之用心也。賑濟事不意奉行不善至此,當再瀆聖明,救此一方民命耳。伏祈云云。」江陵札侍御皆秘此札偶書房見之
15 未幾,江陵複致書來,殊有推轂意。然侍御已相度西城營菟裘,為終老計。捧檄之喜,久淡如也。西城第宅,其最著者,曰集順堂、怡順堂、百順堂、其順堂。其順為長子仍峰建,棟擇名材,尤極堅致,在虹橋下塘。宅第皆前後相望,翬飛鬥角,盤亙山塘。西涇邑中第宅,此為首推。集順堂右為山滿樓,侍御門人為浙鹽司遣乾僕建此樓為老師壽。其紀綱之僕,身極短,粥粥若無能,而指揮工匠三月而成。其高數仞,深廣稱是。後鹽司來謁侍御,設宴此樓。適優人裝兀術戰敗時跳跌狀,撼攤席上高果,鹽司赧甚,恐老師之不足於中也,立命更造。用直長木厚至二寸餘,崇敞鞏固,為通邑名樓之冠。今為侍郎蔣戟門所得,分授三房,俗稱環秀。山滿樓之右,為四照軒。軒有池,池上有湖石,名「舞袖」、名「翔鶴」,皆玲瓏聳秀。門下士遠方輦致,選擇最致者。假山之上有亭曰「挹翠」,西城山景,踊躍亭前。亭下有五石壁,劃削如天成,刻營造年月於其上。侍禦自記亦鐫焉。軒前皆美山石,有大松二,挺秀天表。軒之左右,亦皆湖石為山。山徑幽折,峰巒隱秀。侍御一生此處為最樂,故以秀峰自號焉。闢園曰「小輞川」,在西城九萬圩西偏。城河自南門依城趾直西至此,而繚繞回環,中多曲港。方為之窪,圓為之沼,俱與城河通。圍以高垣,甃以水門。水門時啟閉,容游船出入。內則石梁木槎,或造台觀以架其上。水邊植柳、桃、李、梅、芙蓉等,每春,鄉人載婦女蕩槳入水門,濃陰垂庇,落英繽紛,皆歡呼終日以為勝游。塵之中有亭,無基址,以大木作樁,凌空結撰,所謂空心亭也。其鋪板不用實心,俱彤鏤花勝如窗欞,以透水面涼風,為夏日避暑所在。門客趙靜之構思營成者,集順、怡順、其順,每大門前開一荷池,石欄周圍,夏月則荷香數里。惟百順堂在山塘涇西岸,荷池在聽事之旁,亦極廣大。園內為侍御晚年結構,雖不及四照軒之勝,然名石頗少,而四時花卉則盛。近地街道俱設閈閎,故侍御門前無敢夜行者。夏月則令居民各潑井水於第前街道,侍禦夜歸,如行早涼時也。侍御寢處在集順堂之日多。怡順堂為令嗣讀書處,西席設焉。其順乃晚年所建,長公仍峰居之。百順則女樂聚焉,連房洞闥,幾四百間。
16 長公極聰明,曾記其幼時試筆作破題。是日侍御設盛筵,演戲款師,題目是「學而時習之」一句。待完後,邀師赴席,而搦管良久,只寫一句「如鳥數飛」。師意大窘,謂其抄注凡兒也。外邊邀請已屢,視其稿,只是「如鳥數飛」四字。及侍禦自來邀師,長公大恐,速書,學之象也。呈師,師乃訝其靈異不凡。長公,名時俊,萬歷庚子舉人。甲辰進士,仕至湖廣副使。長公子裔肅亦孝廉。
17 侍御居鄉,加惠於寒微。而待紳衿則殊倨傲,生平未常作威福,亦未嘗與當道關談一事。雖聲氣甚廣,束修之問,接踵門庭,皆及門顯位者。為報師恩,實未嘗遣介致書以求分潤也。故江陵身後,大滋物議。而侍御脫然無累,優游林下數十年,聲色自娛,無纖芥禍云。
18 女教師:
19 沈娘娘,蘇州人。少時為申相國家女優,善度曲。年六十餘,探喉而出,音節嘹亮,衣冠登場,不減優孟。
20 薛太太,蘇州人,舊家淑媛,善絲竹,兼工刺繡。年五十餘,宅中皆稱為太太 。
21 女優十三名:
22 老生張寅舍,家人女。兩眉疏秀,顏色潔白,頰有微靨,體態端雅,弓足。得幸於侍御,改名素玉,為侍妾三十年。侍御卒後,入尼庵,奉佛終身。
23 正旦韓壬壬,北京人。紫膛色,頤額方稱,豐姿綽約。足略弓,後適張僕子五郎。
24 外馮觀舍,揚州人。姿容秀麗,長大姣好。足弓,名翠霞,侍御於侍妾中命為首領。侍御卒後,旋卒第中。
25 老旦張二姐,小東門竹匠女。姿色紅白停勻,身材五短。弓足。侍御卒,年已四十餘。適人。
26 小生徐二姐,蘇州人。臉如鵝子,豐滿潔白,小口花牙,態度嫻雅,弓足。為侍御妾,貌獨冠群妾上,名佩瑤。後終其家。
27 小旦吳三三,蘇州人。眼微似鬥雞,而豐姿俏麗,色態雙絕,弓足而纖小。後適顧氏子為妾。
28 小旦周桂郎,蘇州人,姿容妍麗,體態娉婷,弓足纖小。其平正輕利為眾妾莫及,有凌波微步之致。為侍御妾,改名連璧。
29 大淨吳小三,家人女。面白面圓,身材征胖,足未弓。後適家人長壽。
30 二淨張五舍,揚州人。姿色紅暈,身材短俏,足略弓。終於侍御家。
31 小淨徐二姐,韋縣人。面潔白唇,有一黑痣,頗嫵媚,獨足未弓。後適蘇州一富人。
32 貼旦月姐,眉梢長曲,面頰微靨,姿色頗艷,弓足。後配家人子譚四。
33 以上十三人,皆女師沈、薛二人教之。咸能嫻習成戲,然皆不能全材,每能一二出而已。又各有工有未工,如張素玉與韓壬壬,則姜詩蘆林相會、伯喈小別,其擅場也。徐佩瑤之張生,吳三三之鶯鶯,周連璧之紅娘,張素玉之汲水訴夫,馮翠霞之開眼、上路訓女等曲,尤為獨擅。扮淨者別無他長,第傅粉面作雜襯腳色。或吹彈合曲,打雜走場。而女師沈娘娘,則職司鼓板而已。吳小三名扮大淨,實未獨出登場,聲音細不能唱高調。而張五舍、徐二姐每扮雜色登場,則縮胸不能為科諢。惟舞技則人人精熟,每於酒筵散後,擺列舞桌,或四張,或八張,女教師配齊身材長短,著一色舞衣,音樂競奏,捉對登場,歌曲一闋,乃立舞桌起舞。其偏反偃仰,跪起鞠曲,疾徐高下,節奏齊合,長袖旖旎,彩裾閃爍,宛如洛神巫女,從空而降。舞畢再歌一闋而退。然張樂時,僮僕非承應,不得混入戲房中。只是女人伴當,錢老四、王老慶各管箱籠、衣服、首飾、裝匣、及靴帽等具,不關男人也。曾記數年前,侍御宴一顯達出,女優為侑,其僮姚保者,竊從百順堂罘罳隙窺之,有言於侍御,即杖而逐之。而教師沈、薛又有拘束嚴肅。其家人女,平時則母家照管,餘皆兩教師收管。衣服四季增添,首飾及脂粉等費,則歲底頒發。時或三兩一名,或五兩一名,設宴時賞賜在外。所賞或簪,或環,或指釧,惟扮生旦者,蒙賜尤多。 其曾侍寢者,歌舞且工,卻不在宴時賞賜。
34 羅蘭姐者,其父為羅鳴九,系瑞霞班老生。瑞霞為郡中名班第一,而羅又為子弟中第一。羅之姊為廣東按院王公副室。王系侍禦分房所取士也。複命過蘇,來謁侍御,知侍御怡情音樂,乃因副室,介鳴九,出千金,買此女為壽。後因習舞登桌蹉跌,血不華色,侍御遣還母家,不知所終。
35 馮翠霞者,小名觀舍。性極慧,自維揚來,不閱月,已能說此間鄉語。初裝副末,僅能錦衣緩步,唱開場詞。唱畢即載紅氈帽,出場吹笛彈弦,或扮家人之類,別無他長也。後因裝外之王仙仙身材微短,教師令兩人交換,乃大見所長,侍御觀而悅之。至晚年,猶朝夕不離左右,諸妾咸聽指揮焉。
36 宅中每月演戲,亦不過二三次。若檀板清歌,管弦齊響,無日不洋洋盈耳。諸女中歌聲最婉轉悠揚、字字溜亮者,惟張素玉,次則馮,次則韓,又次則張與二徐。餘皆出聲太細太嬌,似非小旦以外所宜,蓋女人不能高調也。侍御止蓄女樂,不蓄梨園子弟。邑中向有錢府班者,特記錢府牌額,非錢府教成也。然侍御宴外賓多用男班,而女樂但用之家宴及花朝月夕而已,曾不輕出侑賓。
37 附記演習院本:
38 《躍鯉記》、《琵琶記》、《釵釧記》、《西廂記》、《雙珠記》、《牡丹亭》、《紅梨記》、《浣紗記》、《荊釵記》、《玉簪記》。
39 以上十本,就中止摘一二出,或三四出。演時,王仙仙將戲目呈上,侍御親點訖。登場演唱,侍禦和顏諦聽。或曲中有微誤,則即致兩女師為校正之。
40 春時小輞川花叢似錦,侍御日偃息其間。諸女或打十番,或歌清曲,張素玉中坐司鼓,餘女團團四圍,笙歌相聞,幾於滿城。牆外游人,竟日立聽,皆作李謩想。夏時則避暑小輞川之空心亭,諸女輪番隨從。每日四人坐一船,蕩舟輕漾而渡至亭。湘簾四挂,蘭蕙百盆,縹緗碗幾。四女則趿小紅鞋,遍體水紈,肌膚雪映,揮扇榻旁。侍御手一編,飲涼茗。倦則偃臥鼾睡以消永晝。時或卷簾憑檻,惟覺荷香風送,清氣襲人。至暮方回。侍御於夏月酷暑不作音樂,不會客,雖貴客至,亦只令長子仍峰晉接而已。 秋時或小輞川,或四照軒。遇楓葉落,則登挹翠亭,列酒肴,命侍妾每清歌一曲,進酒一觴。至夜張燈亭上,弦管迭奏。都人士每從城西上望之,以為不減謝安。 冬月則於百順堂期我軒地板上,再鋪重茵,窗欞皆以毳幕掩蔽。臥榻之前後,以細姑絨作幔,挂於帳前。帳用細絹為表,複以細絹夾之。故安寢絕無寒氣。宴飲用女樂,惟冬天為多。
41 七十以前,每多長夜狂飲,管弦歌舞,甚至達旦。七十以後,自日入至夜分而已。晚年畏寒尤甚,常至小輞川賞雪。首戴風巾,紫貂暖耳。身衣狐白裘三重,猶慮足冷。令兩侍妾對坐一長圓桶中,複以纊被,伸兩足於中間以資暖氣。蓋用非人不暖之意也。故冬夜臨臥,則侍妾先脫衣臥被中令溫,然後就寢,不用火爐,恐火氣燥烈也。年八十,郡縣敦請應鄉飲大賓,戚裏雜杳慶賀,乃出女樂演戲相款,列筵百順堂。徹席後,複作管弦之會。已而令女樂十人齊舞,且歌且舞,夜半方散。人盡嘆為觀止,有門客舉少陵詩曰:「蓋簪騰櫪馬,列炬散林雅。」謂此宴如是。泰昌元年十二月考終於集順堂,享年八十有二。
42 觀侍御一生,掇巍科,登顯要。獲燕衎之福,極聲色之娛,享期頤之壽。子五,登科甲者二,舉孝廉者二,孫、曾孫十有四,舉孝廉者二,入士籍者六。侍御故後,有族人某者,生忮心,謂集順不足為喪次,宜治喪於百順。乃於山塘涇上下兩岸搭席廠作過街棚,移尸就殯焉。一縣嘩然以為非禮。周連璧者,依於其孫裕公家,女刺繡朝夕伴處。外閒群不逞之徒,遂謗議沸騰,欲傾裕公。牧齋為之排解,事乃昭雪。周後嫁諸生王宇新為妾。宇新有兄宇春者亦諸生,竟欲攘而奪之,致周蓬首跣足走避,尤為當日異聞云。
43 舊交據梧子哭曰:「天乎!何為乎倏而盛,倏而衰乎!一轉瞬而變幻如是乎!其愚弄斯人乎!」既而瞿然覺曰:「侍御之生,非生乎?其夢因乎?侍御之富貴逸樂,非富貴逸樂乎?其夢境乎?則第宅之廣且巨,其南柯之郡乎?姬妾之多且美,其蕉葉之鹿乎?衣服供養之華且麗,其邯鄲旅舍之黃梁乎?且安知侍御之沉酣於富貴逸樂之境者,不栩栩然為胡蝶乎?雖然侍御之夢,其往夢也,而夢侍御之夢者,重複聲勢赫奕於電光泡影中而尚未覺也。天乎!其誰覺之乎?」
44 按《蒙叟續譜》:岱字汝瞻,隆慶辛未進士。除廣州府推官,以卓異拜湖廣道監察御史。壬戌五月卒,年八十二。汝瞻易直弘亮,明允沉塞。遇事斧劈觿解,目無盤錯。狀貌魁偉,聲如巨鐘,抵掌談諧,聳勛一座;驟而與之游,無不傾倒,知為通人快士也。汝瞻為江陵舉士,江陵方急才,每得其章奏,輒稱善。故事元輔不謁客,而江陵尤貴倨,顧獨枉駕過汝瞻,呼守邸人屬曰:「傳語主人,吾不以此禮加他御史也。」巡按山東、湖廣,再主鄉試,程文簡潔圓潤,文體一變。山東多豪猾大駔,通關京輦,持監司郡邑長短,德府強親近賊殺不辜,急則亡匿王所。一切用閒,掩撲按治論死。豪強懾服,言者請穿河渠,通灌注,下齊豫按臣議。汝瞻討核原委,條上利害,謂:當壞官亭廬舍千萬,所費水衡錢萬萬,兩省騷動而無補國計,事乃寢。其能引大體,決大事,為西台眉目如此。壬午楚闈事甫竣,而江陵歿。諸與江陵厚善者,皆目為「張黨」。汝瞻遂不複振。垂三十年,國成潰弛,寇氛日熾。追思綜核初政,咸嘆息於江陵,思其所錄用之人,皆精強幹辦,可資緩急,不若近世懦臣鄙夫憒眊蠹國家者。而汝瞻則已老矣。中年歸田,氣力壯盛,出其精神才術,從事於田園聲妓以耗壯心。每日管弦鏗鏘,奕棋飲酒,如是者四十餘年。汝瞻內行淳備,以尊祖、敬宗、收族為事。建五王祠,修族譜。宗人貧老破衣芒履蒙袂登堂,與金章朱履雜坐,稱孫稱侄,不敢少自假易。蓋其祖父家風如此。晚與余談江陵時事,舉其決疑斷國者數十條,以相策發。新城王司尊象乾,同年生也。天啟中,以款虜開鎮前遼,汝瞻笑曰:「王霽宇遂作擎天一柱,朝家可謂乏人矣。」先君常言:「汝瞻不坐廢,當任邊督,為名本兵。晉溪、虞坡,其在季孟之閒乎?」汝瞻舉酒屬先君而笑,以為知言也。子時俊,字用章,萬歷甲辰進士。歷官湖廣道按察使司副使,居官醇謹,管武林南關以清惠聞。歸田後,園池使女之奉,不減汝瞻。其才情揮霍不如。
45 附:顧仲恭《討錢岱檄》
46 仲恭名大韶,顧大章之攣生弟,雅擅古今文詞,恃才任氣。老於國子生,時岱將飲大賓,仲恭作文討之,傳播通邑,岱為氣沮焉。
47 原任削籍御史錢岱者,山川鐘戾,宇宙窮凶,筮仕節推,而佯敗奕棋。作吳太守之門客,躐等侍御;而號呼狗竇,附張相國之義男,敬大臣命題,士林訕笑;八丑記成曲,里巷喧傳。既失江陵之鷹犬,而垂首以歸;旋為虞邑之豺狼,而張吻以噬。丞簿佐貳,悉供頤指氣使之人;門皂吏胥,盡結爪牙腹心之黨。瞿起吾以刀筆入幕,素著閣老之稱;王壽舍以籌算登堂,兼擅國舅之寵。署曹完為發丘校尉,趙玉墳之白骨夜零;授葉鳳為橫海將軍,揚子江之赤波晝沸。用文則高良、朱文臣之徒逞其詐,用武則陸勝、侯文學之屬耀其威。立分管四十九區,處處生波造釁;准手本數千百紙,日日傳板投文。極勢力之可吞,大不厭乎萬貫;苟搏攫之所及,細不遺平百文。其可以柔取者,則餌之以酒食,釣之以女優,不惜捐廉喪恥;其可以強取者,則逼之以私牢,卻之以官法,奚憚極慘窮刑?金玉滿堂,盡是御人之貨;田園半邑,孰非悖入之財?家僮無算,不治饔餮,而慣習酒肆為醉飽之地;伎樂成群,不給衣飾,而專倚市門為粉黛之資。締構則但畫圖樣,而重閣層樓,聽督工者之巧覓;宴享則止開品件,而山珍海錯,任買辦者之旁搜。毀文學書院為中堂,而荷亭之臥榻難穩;截蕉尾琴川為西沼,而輞川之疆界日恢。局哄族叔君平,立罟錢三山百年之產;奸誘妾姊鄭氏,潛移顧豫川半萬之資。殺夫大逆也,貪其色而掩其好,則有若蕭文煌之嫂;強盜重闢也,賴其贓而收其黨,則有若王玉川之兒。父子相爭,則助子以殺父,骨肉之焚尸暴矣;主僕成訟,則佐僕以毆主,李翁之托孤痛哉!陳尚書敕諭猶新,松楸之斬伐殆盡;趙少宰骨肉未冷,田廬之攘奪靡遺。翁都諫二姓姻盟,愛女幾葬於幽阱;陸職方兩榜年誼,親弟垂斃於老拳。捏假命以詐鄉紳,則先太常忍恥唾面;縱群優以辱甲榜,則王進士飲恨垂涕。龔孝廉發忿以成名,半因撻之朝市;浦舉人撫膺而立死,正緣辱及妻孥。認奴子為孫行,裔昌之登譜牒,不可解也;壓宗女為奴配,錢梗之投書揭,豈能已乎?總之,作惡似惟日不足,行凶真罄竹難書。計罷官以來,歷三紀於茲,日管一事,則所破不下百萬餘家;月殺一人,則所斃何止三百餘命。若斯人者,鯨鱷不足喻其貪,虺蠍不足比其毒,蛆蠅不足喻其穢,鬼奸不足比其蜮。上自衣冠縉紳,下至行乞負販,方百里之內,五萬戶之民,聞者無不痛心,言之莫不切齒。以故龍橋羞為之父,焚封誥以絕恩;陳氏恨為之妻,借托缽以表怨。張大尹醜詆於公案,秦直指榜示於通衢。乃至甘、鄧二案台,耿、楊兩父母,屢欲伸威國法,迄今漏網天誅。豈意眾棄之罪人,突踞上元之賓席?老生利其微賄,攘臂公然具呈;學師畏其積威,給解先行謝事。將使千年庠序,轉為盜賊飲博之區;五百須眉,盡成兒女唾罵之物。高皇之大誥何在?列聖之申飭蕩如。匪直一邑之羞,實重三吳之恥!且岱八旬安富,三世豪奢。再輸重寶於天合家,業已腰纏金帶;預拜房師於相國寺,亦遂名薦賢書。兼之貽厥孫謀,直足繩其祖父。殺婢僕如草芥,縛良善如雞豚。而國家既逭癉惡之刑,造化尚稽禍淫之報。止存一線之清議,聊當百姓之口誅。若遂抹殺公評,倒持學政,堂堂僎主,強顏為之酬酢;赫赫憲綱,盛典登其姓氏。則凶邪必加肆橫,世界行且陸沉。迄今子游之遺跡尚存,仁宰之新政伊始。豈容殉一二無恥之請,禁億兆不平之鳴?韶雖伏枕臥床,不覺裂眥怒發。通學云翔而不救,則國學亦可讒言;壯夫林立而不前,則病夫亦可仗義。雖岱勢堪搖岳,錢可通神,觸之必焦,犯之必碎。姚志禹微訐之而身殞於毒餅,孫弘道隱諷之而禍懸於伏機。然韶廢棄散材,留殘微息,視一生如蝶夢,等七尺於鴻毛。欲敗其名,則彈章波及之人,已忌情於寸進;欲殺其命,則奇病薦臻之際,又何戀夫餘生?是用危言於濁亂之鄉,奮筆於痿痺之手。敢持大義,責爾諸儒。若不能抗步以揚聲,舉觥而發郅惲,亦便當卷堂而削跡,蹈海以追仲連。腎腸既敷,聾聵斯警,檄文所至,士類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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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絳雲樓俊遇 清 佚名 撰
50 錢謙益,字受之,號牧齋,晚而自號蒙叟,亦自稱東澗老人。萬歷丙午舉於鄉,庚戌成進士,殿試第一甲第三人,入翰林,授編修。尋丁父憂,天啟辛酉補原官,主試浙江。以失察錢千秋關節事,坐罰俸告病歸。甲子起為諭德,進少詹事。時魏忠賢羅織東林諸人,謙益以東林黨削籍旋里。崇禎改元,召為正詹事,轉禮部侍郎。適會推閣員,廷臣列謙益名,而溫體仁、周延儒不得與,遂為兩人所忌。溫借浙關節事訐訟於上前,周從旁助之,複坐杖論贖,削籍竟廢不用。家居九年,又為同邑奸民張漢儒訐奏,逮至京,事白得釋。弘光僭號,晉階宮保,兼禮部尚書。大兵定江南,謙益投誠,命以禮部侍郎,管內院學士事,尋以老病乞歸。順治四年,又以江陰黃毓旗事牽連,被逮下金陵獄。事白,釋還。謙益詩古文詞冠絕近代。入仕途,自詞詩台閣文章,無出其右者。大拜乃意中事,而屢起屢踣,常怏怏於中年,遂不惜名節,晚年益放情於聲色。柳姬如是,故娼也,性慧善詩,晨夕酬唱,倚以娛老。嘗修《明史》,屬稿未就,悉盡於火,乃歸心佛乘以自遣云。所著有《初學集》、《列朝詩集》、《開國群雄事略》、《楞嚴金剛心經蒙鈔》。至康熙三年甲辰卒,年八十有三。
51 牧齋殿試後,小璫宮報謂:「狀頭已定錢公」,司禮諸監俱飛帖致賀。傳臚前夕,所知投刺者,絡繹戶外。牧齋亦過信喜極。比曉榜發,則狀頭乃吳興韓敬,蓋敬通巨璫,藉其潛易也。錢恨甚,後韓以京察見黜,疑錢擠之,亦恨甚。牧齋與浙人水火,自奪狀頭始。
52 《吾炙集》、《投筆集》皆牧齋晚年所撰。觸忌諱,藏此書者多秘。《投筆集》為族子曾王按:應為族孫遵王注。《吾炙集》表曾王詩為首。曾王博學好古,注《初學》、《有學》兩集,牧齋深器之,謂能紹其緒云。
53 牧齋極經史淹貫之能,其讀書法,每種各有副本。凡遇字句新奇者,即從副本抉取,粘於正本上格,以便尋覽,供採擷。蓋正本或宋元精刻,則不欲輕用丹黃也。
54 一門生具腆儀,走乾僕,自遠省奉緘於牧齋。內列古書中僻事數十條,懇師剖晰。牧翁逐條裁答,複出已見,詳加論定。中有「惜惜鹽」三字,尚待凝思。柳姬如是從旁笑曰:「太史公腹中書乃告窘耶?是出古樂府,『惜惜鹽』乃歌行體之一耳。『鹽』宜讀『行』,想俗音沿訛也。」牧翁亦笑曰:「吾老健忘,若子之年,何藉起予?」
55 初,吳江盛澤鎮有名妓曰徐佛,善畫蘭,能琴。四方名流,連鑣過訪。其養女曰楊愛,色美於徐,而綺淡雅淨,亦複過之。崇禎丙子春,婁東有張庶常溥告假歸。溥固複社主盟,名噪海內者。過吳江,艤舟垂虹亭,訪佛於盛澤之歸家院。值佛他適,愛出迎溥,一見傾意,攜至垂虹亭,繾綣而別。愛自是竊自負,誓擇博學好古為曠代逸才者從之。聞虞山有錢學士謙益者,實為當今李杜,欲一見其豐裁。乃駕扁舟來虞,為士人妝,坐肩輿,造錢投謁,易楊以柳,易愛以是。刺入,錢辭以他往,蓋目之為俗士也。柳於詩內微露色相,牧翁得其詩大驚,詰閽者曰:「昨投者士人乎?」閽者曰:「士人也。」牧翁愈疑,急登輿,訪柳於舟中,則嫣然一美姝也。因出其七言近體就正,錢心賞焉。視其書法,得虞、褚兩家遺意,又心賞焉。相與絮語者終日。臨別,錢語柳曰:「此後即柳姓是名相往複,吾且字子以如,為今日証盟。」柳諾。此錢、柳作合之始也。
56 柳嘗之松江,以刺投陳臥子。陳性嚴厲,且視其名帖自稱女弟,意滋不悅。遂不之答。柳恚,登門詈陳曰:「風塵中不辨物色,何足為天下名士?」洎遇牧翁歸,乃昌言曰:「天下惟虞山錢學士,始可言才。我非才如學士者不嫁。」錢聞之大喜曰:「天下有憐才如此女子者乎?我亦非如柳者不娶。」時牧翁適喪偶,因仿元積會真詩體,作《有美生南國百韻》以貽之。藻詞麗句,窮極工巧。遂作金屋住阿嬌想矣。庚辰冬月,柳歸於錢。牧翁築一室居之,顏其室曰「我聞」,取《金經》如是我聞之義,以合柳字也。除夜促席圍爐,想與餞歲。柳有《春日「我聞」室》之作,詩曰:
57 裁紅暈碧淚漫漫,南國春來已薄寒。
58 此去柳花如夢裏,向來煙月是愁端。
59 畫堂消息何人曉,翠幕容顏獨自看。
60 珍重君家蘭桂室,東風取次一憑欄。
61 蓋就新去故,喜極而悲。驗裙之恨方殷,解佩之情愈切。
62 辛巳初夏,牧翁以柳才色無雙,小星不足以相辱,乃行結補縭禮於芙蓉舫中。簫鼓遏雲,蘭麝襲岸。齊牢合巹,九十其儀。於是琴川紳士,沸焉勝議,至有輕薄子擲磚彩鷁,投礫香車者。牧翁吮毫濡墨,笑對鏡台,賦《催妝詩》自若,稱之曰「河東君」。家人稱之曰「柳夫人」。
63 當丁丑之獄,牧翁侘傺失志,遂絕意時事。既得章台,欣然有終老溫柔鄉之願。然年巳六十矣,黝顏鮐背,發己皤然。柳則盛鬋堆鴉,凝脂意體。燕爾之夕,錢戲柳曰:「吾甚愛卿發黑膚白也。」柳亦戲錢曰:「吾甚愛君發如妾之膚,膚如妾之發也。」因作詩有「風前柳欲窺青眼,雪裏山應想白頭」之句。牧翁於虞山北麓構樓五楹,匾曰「絳雲」,取《真誥》「絳雲仙老下降。仙好樓居」以況柳,以媚柳也。牙簽萬軸,充牣其中。置繡帷瓊榻,與柳日夕晤對。錢集中所云「爭光石鼎聯名句,薄幕銀燈算劫梅」蓋紀實也。牧翁披吟之好,晚而益篤。國史校讎,唯河東君是職。臨文或有待探討,柳輒上樓番閱,雖縹緗盈棟,而某書某卷,隨手抽拈,有百不失一者。或用事微有舛訛,旋為辨正。牧翁悅其慧解,益加憐重。
64 國朝錄用前朝耆舊,牧翁赴召,旋罣吏議,放還。由此益專意吟詠。河東君侍左右,好讀書以資放誕。客有挾著述願登龍門者,雜沓而至,幾無虛日。錢或倦見客,柳即與酬應。時或貂冠錦靴,時或羽衣霞帔。清辨泉流,雄談蜂起,座客為之傾倒。客當答拜者,則肓筠輿、隨女奴,代主人過訪於逆旅,即事拈題,共相唱和,竟日盤桓。牧翁殊不芥蒂,嘗曰:「此我高弟,亦良記室也。」戲稱為「柳儒士」。
65 庚寅絳雲災,錢移柳居於紅豆山莊。其村有紅豆樹一株,故名。良辰勝節,錢偕柳移舟湖山佳處,其《中秋日攜內出游》詩曰:
66 綠浪紅闌不帶愁,參差高柳蔽城樓。
67 鶯花無恙三春侶,暇菜居然萬里舟。
68 照水蜻蜓依鬢影,窺廉蛺蝶上釵頭。
69 相看可似嫦蛾好,白月分明浸碧流。
70 柳依韻和曰:
71 秋水春山淡暮愁,船窗笑語近紅樓。
72 多情落日依蘭棹,無藉浮雲傍彩舟。
73 月幌歌闌尋塵尾,風床書亂覓搔頭。
74 五湖煙水常如此,願逐鴟夷泛急流。
75 其餘篇什,多附見牧翁《有學集》,不盡載也。
76 大江以南,藏書之富,無過於錢。自絳雲災,其宋元精刻,皆成劫灰。世傳牧齋《絳雲欞書目》仍牧齋暇日,想念其書,追錄紀之,尚遺十之二三。惟故第在東城,其中書籍無恙,北宋板《前、後漢書》幸存焉。初,牧翁得此書出三百餘金。以《後漢》缺二本,售之者故減價,僅獲金三百餘。牧翁寶之,如拱璧。遍囑書賈,欲補其缺。一書賈停舟於烏鎮,買面為晚食,見鋪主人於敗簏中取舊書一頁,作包裹具。諦視,則宋板後漢書也。賈驚竊喜,因出數金買之。而首頁已缺,賈問主人求之。主人曰:「頃為對鄰包面去,索之可也」。乃並首頁獲全,星夜來常。錢喜欲狂,款以盛筵,予以廿金。是書遂為完璧。其紙質黑色,炯然奪目,真藏收家不世寶也。入本朝,為居要津者取去。
77 牧翁一日赴親朋家晏,肓輿歸過迎恩橋,輿夫蹉跌,致主人亦受倒僕之驚,忽得奇疾,立則目欲上視,頭欲翻拄於地,臥則否,屢延醫診視不效。時邑有良醫俞嘉言適往地郡治疾,亟遣僕往邀。越數日,俞始至。問致疾之由,遽曰:「疾易治無恐。」因問掌家曰:「府中輿夫強有力善走者,命數人來。」於是呼數人至。俞命飲以酒飯,謂數人曰:「汝輩須盡量飽食,且可嬉戲為樂也。」乃令分列於庭四角,先用兩人夾持其主,並力疾趨,自東至西,自南至北,互相更換,無一息之停。主人殊苦顛播,俞不顧,益促之驟。少頃令息,則病已霍然矣。他醫在旁,未曉其故。俞曰:「是疾乃下橋倒僕,左旁第幾葉肝搐折而然。今扶掖之疾走,抖擻經絡,則肝葉可舒。既複其位,則木氣舒暢,而頭目安適矣。此非藥餌之所能為也。」牧翁益神其術,稱為聖醫。
78 附俞嘉言
79 嘉言本姓朱,江西人,明之宗室也。鼎革後,諱其姓,加朱以捺為餘。後又易朱以則為俞。向往來於牧齋之門,結草廬北城之山麓。嘉言,少遇異人,授以秘方。兼善黃白之術,弟子有祈得其術者,輒語曰:「吾誓以濟世,不以私。故先師強以授我,然尚不免大譴二:一天殛、一無後。汝願天殛乎?無後乎?二者必於設誓時,願受其一,乃可。」弟子聞而懼,不複請。人或疑其托辭以拒,然嘉言無後。
80 嘉言治疾,尤加意貧人。藥籠中預貯白金,或三星,或四五星。育貧人來就醫者,則量其病之輕重為多寡雜白金於藥中,予之。臨去則語之曰:「歸須自檢點,乃可煮也。」其人如言得金,喜若天賜。藥未進而病已去其半。其金其黃白之術成之也。聞其煉時,掌火者皆隔,於穴中運扇,不令一人見。然亦不常煉也。煉亦不過十金,多則廿金而己。
81 嘉言往鄉舟,過一村落,見一少女於沙際搗衣,注視良久。忽呼停棹,命一壯僕曰:「汝登岸潛近此女身,亟從後抱之,非我命無釋手。」僕如其言。女怒且罵,僕抱之益力。女益怒罵,大呼其父母。其父母出,欲毆之。嘉言徐諭曰:「我俞某,適見此女將攖危症,故相救,非惡意也。」女父母素聞其名,乃止。俞問曰:「此女未豆乎?」曰:「然」。俞曰:「數日將發悶豆,萬無可救。吾所以令僕激其怒者,乘其未發,先洩其肝火,使勢稍衰,後日藥力可施也。至期可於北城外某處來取藥,無遲。」越數日,忽有夜叩俞廬者,則向所遇村中小女之父也。細言女得熱疾,煩燥不寧狀,俞問:「膚間有豆影否?」曰:「不但現影,且現形。」俞慰之曰:「汝女得生矣。」乃畀以托裹之劑,此女漸致發透其痘,獲無恙。
82 北城多敗屋,居民多停柩其中。嘉言偶見一棺似新厝者,而底縫中流血若滴,驚問傍鄰。則曰:「頃間某鄰婦死,厝柩於此。」嘉言急見其人,為語之曰:「汝婦未死。凡人死者血黦,生者血鮮。吾見汝婦棺底血流出甚鮮,可啟棺速救也。」蓋其婦實以臨產,昏迷一日夜,夫以為死,故殯焉。聞俞言,遂啟棺診婦脈示絕,於心胸間針之。未起而下己呱呱作聲。兒產,婦亦蘇矣。夫乃負婦抱兒而歸。
83 邑有大老某致仕家居,其夫人年已五十,忽嘔吐不欲飲食。諸醫群集,投劑俱不效。邀嘉言視脈,側首沈思,遲久而出。乃拍大老之肩曰:「高年人猶有童心耶。是忍受非病,吾所以沈思者,欲一辨其男女耳。以脈決之,其象為陰裹陽,定是男也。」已而果驗。嘉言以醫名世,奇效甚多,不盡載。
84 己酉豫王兵渡江南,在京諸臣,相率迎降,致禮幣有至萬金者。牧齋獨致禮甚薄,蓋表己之廉潔也。柬端細書「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臣錢謙益百拜叩首,謹啟上貢」,計開:「鎏金銀壺一具,法琅銀壺一具,蟠龍玉杯一進,宋制玉杯一進,天鹿犀杯一進,夔龍犀杯一進,葵花犀杯一進,芙蓉犀杯一進,法琅鼎杯一進,文玉鼎杯一進,法琅鶴杯一對,銀鑲鶴杯一對,宣德宮扇十柄,真金川扇十柄,弋陽金扇十柄,戈奇金扇十柄,白子宮扇十柄,真金杭扇十柄,真金蘇扇四十柄,銀鑲象箸十雙,右啟上貢。」又署「順治二年五月二十主日太子太保兼禮部尚書翰林院學士臣錢謙益。」時郡人張滉與豫王記室諸暨曾王佐善,因得見牧翁送禮帖子而紀之以歸。又語滉云:「是日錢捧帖入府,叩首墀下,致詞王前,王為色動,接禮甚歡」云。
85 乙酉五月之變,柳夫人勸牧翁曰:「是宜取義,全大節以副盛名。」牧翁有難色。柳奪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其時長洲沈明倫館於牧齋家,其親見歸說如此。後牧齋偕柳游拂水山莊,見石澗流泉,潔清可愛。牧翁欲濯足其中而不勝前卻。柳笑而戲語曰:「此溝渠水,豈秦淮河耶?」牧翁有恧容。
86 拂水山莊,在西郭錦峰之麓。牧翁先塋在焉,依丙舍為別業,曰耦耕堂、曰秋水閣、曰小蘇堤、曰梅圃溪堂、曰酒樓。時潔河東君游息其中,每於早春時,梅花將綻,則坐鷁首輕颺而來,令僮系鼓舟中,音節清越,謂之催花信。
87 芙蓉莊即紅豆村,在吾邑小東門外,去城三十里,白苑顧氏之別業也。牧齋為顧氏之甥,故其地後歸於錢。紅豆樹大合抱,數十年一花。其色白,結實如皂莢,子赤如櫻桃。順治十八年辛丑,牧翁八十壽誕,而是花適開,蓋距前此時已二十年矣。遂與諸名士賦詩以志其瑞。見《有學集》。至康熙三十二年,癸酉再結實數斗,村人競取之。時莊己久毀,惟樹存野田中耳。今樹亦半枯,每歲發一枝,枝無定向,土人云:「其枝所向之處,稻輒歉收」,亦可怪也。
88 弘光僭立,牧翁應召,柳夫人從之。道出丹陽,同車攜手,或令柳策蹇驢而已隨之。私語柳曰:「此一幅昭君出塞圖也。」邑中遂傳錢令柳扮昭君妝炫煌道路。籲!眾口固可畏也。
89 牧翁仕本朝,亦不得志。以禮部侍郎內弘文院學士還鄉里。丁亥歲,忽為蜚語所傷,被急徵。河東君實為職橐饘,長君孫愛性暗懦,一籌莫展。牧翁於金陵獄中,和東坡《御史台寄弟》詩,有「慟哭臨江無孝子,徒行赴難有賢妻」之句。蓋紀實也。孫愛見此詩,恐為人口實,托翁所知百計請改「孝子」二字。今集中刻「壯子」,是求改後更定者。牧翁游虎邱,衣一小領大袖之服,士前揖問:「此何式?」牧翁對曰:「小領者,遵時王之制;大袖乃不忘先朝耳。」士謬為改容曰:「公真可為兩朝領袖矣。」又有題詩寺壁者,曰:「入洛紛紜意太濃,蓴驢此日又相逢。黑頭早己羞江總,青史何曾惜蔡邕?弘光時牧翁奏請在家修史不許昔去尚寬沈白馬,今來應悔賣盧龍。可憐北盡章台柳,日暮東風急阿儂。」或云是雲間陳臥子所作。
90 牧齋欲延師教令嗣孫愛而難其人,商之程孟陽。孟陽曰:「吾有故人子嘉定黃蘊生,名淳耀,足當此席。但其耿介,未可輕致。惟渠同里侯某素為親信,囑之轉懇,乃可。」牧翁如其言,以囑侯。侯致錢旨力為勸駕,黃意不悅,不得己於侯而應錢聘焉。牧翁相得恨晚。一日程出海棠小箋示黃,黃曰:「唱者為誰?」程曰:「牧老如君柳夫人作也。子帖括之暇,試黠筆可乎?」黃變色曰:「添居師席,可與小君酬和乎?先生耆年碩德,主人為老友,固可無嫌,若淳耀則斷不可。」後孟陽語牧翁,牧翁益加驚。
91 一鄉人入城,聞異香濃鬱,隨風而來,俄見婦女數十人,皆靚妝,簇擁彩輿,至一大第。居鄰各呼伴入第往觀,鄉人雜於眾中,亦立於階下觀之。彩輿停置中堂,若有所俟,而旁女肅佇久之,俄而中門啟,白須老人烏巾紅履,翔步而出。女從揭輿廉,扶一麗姝登猩絨褥。環佩璆然,珠襦繡帔,催燦奪目。俯首下拜,老人抗顏受之。拜己,攜麗姝手,歡然笑語而入。鄉人怪之,問於眾人之同觀者,始知某官女從師學詩。白須老人,則學士牧翁也。
92 牧齋長君名孫愛,性暗懦,亦頗迂闊。其居在東城,與海防公署鄰。比防署火,延及內衙,防尊倉猝而出,暫借錢廳事一憩。孫愛出迎,始亦無失禮。及坐定,便問:「老父台何科舉人。第幾甲進士?」防尊系是滿州,非由科甲,囁嚅未有以應。一吏從旁微語:「系某旗下、某堡人。」孫愛默然,未及待茶,便拂衣進內弗出。防尊大窘而去。
93 田雄執宏光至南京,豫王幽之司禮監韓替周第,令諸舊臣一一上謁。王鐸獨直立戟手數其罪惡,且曰:「餘非爾臣,安所得拜?」遂攘臂呼叱而去。曾王佐目擊其事。是日獨錢宗伯見故主伏地慟哭,不能起。王佐為扶出之。
94 柳夫人生一女,嫁無錫趙編修玉森之子。柳以愛女故招婿至虞,同居於紅豆村後。柳沒,其婿攜柳小照至錫,趙之姻戚,咸得式瞻焉。其容瘦小而意態幽嫻,豐神秀媚,幀幅間幾呼之欲活矣。坐一榻,一手倚幾,一手執編,牙簽縹軸。浮積幾榻,自跋數語於幅端。知寫照時,適牧翁選《列朝詩》,其中《閨秀》一集,柳為勘定,故即景為圖也。
95 康熙初,長君孫愛己與鄉薦,迎牧翁同居。柳與女及婿仍居紅豆村。逾二年,牧翁病,柳自鄉奔候。未幾牧翁卒。柳留城守喪,不及歸也。初,牧翁與其族素不相睦,乃托言牧翁舊有所負,聚百人交訟於堂。柳泣而前曰:「家有長嫡,義不受凌削。未亡人奩有薄資,留固無用,當捐此以賂凶而抒難。」立出千金授之。詰朝,群凶喧集如故。宗人聞風來求,沾惠者益多。柳遣人問曰:「今將奚為?」族人曰:「昨所頒者,夫人之長物耳,未足以贍族。長君華館連雲,腴田錯繡,獨不可分其半以給貧族耶?」斯時孫愛聞而懼甚,匿不敢出。柳念若厭其求,則如宋之割地,地不盡,兵不止,非計也。乃密召牧齋懿親及門人之素厚者,複絆家僕數輩。部署己定,立與之誓曰:「苟念舊德,無逾此言。」咸應曰:「諾」。柳乃出語族人曰:「妾資巳盡,不足為贈。府君之業故在,期以明日。杯酒合歡,所須惟命。」眾始解散。是夕,柳果執豕煮羊,肆筵以待。申旦而群宗麕至,柳與列坐喪次,潛令僕鋦前扉,乃入室登榮木樓,似將持物以出者。久之不出,家人心訝,人視,則己投繯矣。大書於壁曰:「並力縛凶黨,然後報之官。」孫愛哭之慟,家人急出。盡縛族人,門閉無一脫者。而維系之具,柳於前一日預備一室,故數十人頃刻就縛。柳之女鳴之官,邑令某窮治得實,系群凶於獄,以其事上聞,悉置之法。牧翁之不致身死而家毀者,柳之力也。於是邑中之能詩者,作殉節詩以挽之,而長洲顧荃作《河東君傳》。
96 予友震澤徐奎伯孝廉,有《詠河東君》詩云:「一死何關青史事,九原羞殺老尚書。」繯蒙叟有知難乎?其為夫婿矣。庚戌正月上浣一日皞皞子附識。
97 金姬小傳 明 楊儀 撰
98 金姬傳序原闕
99 吳之士喜談張氏,有吳時事,其書所載有異聞。若《金姬傳》者,蓋海虞前寧副五川楊先生著也。予嘗數過姬墓,一丘穹然於水溪,聞其為借國之遺,不知其事始若是方。張氏自淮南渡江以窺吳,豨突鯨吞,其弟實將有徒常熟,於是首受兵,疆守弛備,遂至不支。而楊氏能以其家力與寇鏖戰,雖不克濟,豈非一時之雄乎?張氏既宅吳,假王稱兵,賓賢才,謀纓組,尚禮樂,誦說太平,以文其治。士如饒介之、蘇昌齡、陳敬初、陳汝言輩,言議信合。
100 小傳
101 金姬,姓李氏,名金兒,濟南章邱人李素女也。五世祖嘉謨,偽齊劉豫時,以四郡強壯應募,為雲從親衛子弟。豫愛其年少精敏,又自言與李儔侍郎通譜,時儔亦受偽齊官,因納為婿,將加爵都尉,嘉謨堅辭不拜。然能謙恭下士,排難解紛,以全善類,人多德之。豫敗,故得免禍。歸田里為富翁。宋亡,其孫以鄉役部發歲運至元都,嘗夜對月悲歌,聞鄰婦有倚樓而泣者。明日訪之,則宋舊宮人金德淑也,因過語。德淑本杭人,心懷故土,欲以身托南行。遂與通,生一子,名都生,竟留都下。父死,都生從母為金姓,不複與章邱之族相聞。及長,娶大都女子,複生一女。都生亦早亡,家貧甚。偶章邱有李生至,欲求為妾,謀之媒氏,即以都生女應之。李見生以百金酬聘,眷戀不複思歸。居數年,亦生一女,名金兒,即姬也。明敏妙麗,世罕其匹。日誦古今經史及仙佛百家之書。父得張明遠之傳,精於醫卜,悉以其術授之,遂玄妙。言人禍福皆響應,父自謂不能及也。元室政亂民窮,李生將攜家還山東,兵阻從間出,羈離旅寓盱貽縣。
102 夏暑,金氏嘗裸體納涼,李生見其肘下有黑痣,大如五銖。生曰:「吾肘亦有一黑痣,形甚似,豈天以形類作合乎?抑亦同苗裔耶?」因各言家世,妾曰:「吾先父章邱士人之子,本亦姓李,父早喪,從母姓為金,聞先大父有遺文可驗也。」出書示之。備載族屬姓李,生名亦在焉。生即素,都生即李生祖孫婦子,孫婦謂金德淑妾固生從女弟也。相顧慚恨,不能自存。金兒聞之,剪發自誓,願為尼以贖骨肉之恥。自是以兄妹別處,求歸愈切。
103 時至正十四年甲午,張士誠偽稱周誠王。六月已酉,兵陷泗州,李生一家悉被游兵所掠。金兒時年未及笄,分配太妃曹氏帳中為侍兒。曹氏頗賢智,偶問及其鄉里。金兒具陳始未。又言:「自幼祝發為尼,頗知經典醫卜雜藝。『是歲十月朔,士誠因避苗軍之鋒,自揚州退保高郵。 元右丞相脫脫統兵十萬圍其城,用部將董摶霄之言,分兵複其侵地天長、六合等城。高郵危急,曹氏命金兒卜之,得」無妄之小過「,執策進曰:「天下雷行,剛自外來。而為主於內,其占利正而獲大亨。說者謂:『首顛顛,趾延延,剛以正之,畏以齊之,乃可得順而合道。變體以柔得中。下怫上悸,趾起爪墜,故必畏以省同政,奪威以懲小人,乃可對時育物以當天命也。』然其繇曰:『伊尹智士,去桀耕野,執順以終,天佑無咎。主公今方改元,天佑顯著。』卜詞事同圖識,取威定霸,決於此矣。」既而脫脫兵日集,勢號百萬,遂墜其城。士誠危蹙,計將背城死戰。曹氏複命卜之,得「需之坎」。金兒曰:「雖需於泥,其利用恆,能敬慎則不敗也。」又以立准之曰:「耎之初一,赤卉方銳,利進以退,」其測曰「赤卉方銳,退以動也。 蓋陽能剛能柔,能作能休,見難而縮。家性為耎,雖勿肆,終無怫。慎毋妄動也。」更二夕,時當冬,忽聞雷發城中,金兒夜起賀曰:「明日可出師戰矣。」遂拿樓仰觀良久,天將曙,趨告曹氏曰:「龍文虎氛,悉兒我營上,時不可失,請急擊之。」曹氏即以告士誠。俄而諜者緣城至,言元主有詔削奪脫脫官爵。四更時,親衛鐵甲軍聞報,皆喪氣散去矣。士誠乘隙開門縱擊之,大敗元兵,軍勢複振。由是帳中悉以金兒言驗,稱為「姑姑」。曹氏益寵愛,父母皆留幕下。蓋自被錄以後,雖不複髡緇而修持如故。
104 明年乙未,江陰大盜朱英、江宗三自相讎殺。英不能勝,過江求援於士誠。疑為元兵說客,按劍臨之,辭拒不許。自夏徂秋,往複數四,英乃盛陳江南饒富,玉帛子女冠於海內,且曰:「妻子皆在軍門,願以為質。」士誠夜入帳中,言於其妻劉氏,遂聞於其姑,同召金兒問之。對曰:「伯王之相,自與凡流不類。昨從太夫人帳後,窺見主公顏色,似得之天成。妾見太陰累犯壘壁軒轅,又見太白,自五月至九月,累經天晝見,入犯太微,光掃天梁,其應在吳。江南之禍,必不能免。」曹氏強之卜,乃請扶乩。占之曰:「天遣魔兵殺不平,世人能有幾人平?待看日月雙平照,殺盡不平方太平。」明日,事聞於士誠,時士誠改歷明時,大喜,以為日月雙照之符,遂定計過江。先遣其弟士德,選高郵兵三千人,以英為向導,擊橫柵以渡,至福山時,已逼歲除。英曰:「兵貴神速,常熟守臣,雖已知我渡江,今當除夕,官民且耽慶節醉飽,未必有備。乘間即趨之,可即破也。」夜半兵至九浙港,士德尚疑之,乃遣李伯升將高郵兵千人,統率朱英兵,直趨城中。而自將大軍,以英子清為向導,從虞山南入。約明日合兵縣治,其實欲以英嘗敵也。
105 先是蜀人楊椿字子壽來吳,自言裔出關西,為宋少師楊棟之嗣,與楊文靖公五世祖汝江為近族。因隱居虞山,買田結廬於湖村,又立家廟,與文靖子孫之居邑中者相為倫次,遂土著。椿為人尚氣節,好文章,鎮帥脫寅知其賢,召為館客,既又署為參謀,留居郡中。至是聞士誠聲言南渡,脫寅恐常熟失守,先遣椿將兵二千至縣相機調兵,至則與縣魯達花赤議論不合。椿嘆曰:「我本邑人,為元帥守御。而守臣謀不合,事何由濟?」頃之聞士誠巳渡江,乃移兵伏虞山北麓興福寺中,計士德必從福山塘直入,將伺其兵半渡要擊之。及士德分兵南行,椿夜聞報,率將士越維摩嶺,逕趨湖橋,伏於其家園圃及林木中以伺。
106 十六年正月朔,士德將至墅橋。朱清曰:「此去湖橋數里耳。過此則湖山相逼,林木繁茂,不可不為之備。」士德乃遣其將韓謙、錢輔將兵前行。至湖橋,椿從其家廟中鼓噪而出,伏兵盡集。謙、輔兵出不意,不戰而走。椿追至小山頭,士德聞變疾趨之,潰卒望見士德旗幟,反兵奪擊,一以當十。椿見勢不敵,且戰且卻,循山而南,複湖橋,整旗肅隊,堅壁以待。士德仰戰不能勝,三被流矢所中,方自危懼。時伯升兵已入城,官民棄城走,不血刃而下。遂遣朱英將其步卒,從虞山頂來迎。英望見兩軍相持,疾馳下攻之,椿遂敗。然猶殺傷及蹂躪死者,各千餘人,血流遍野,椿僅以身免。遁入郡中。
107 士德既據常熟,複用維揚人蘇昌齡計。二月壬子朔,士德兵抵齊門,附城而入。脫寅告急於椿,椿曰:「士德兵已入城,吾聞巷戰將勇者勝,請以身當大敵。」乃自率梟銳,直赴士德搏斗。自辰至晡,士德身被數創。輔、謙持短兵接戰,亦皆重傷。忽屋瓦飛墮馬,士德持槍突前刺椿,洞其胸,椿死罵不絕口。脫寅方與伯升戰於婁門,聞椿死,亦敗走。匿叢條中,亂兵殺之,蘇州遂下。士德據承寺為王室,立省院,六部百司之職,皆以部將及所親愛者布列。改平江路為隆平府,以鍛工周仁為太守。悉以郡中院寺及豪府第宅分給居之。捷至高郵,士德以蘇昌齡為弘文館學士,遣齋書來迎士誠。以是月二十五日,發高郵至通州,期以三月三日渡江,仍由福山入,服御器用,皆假乘輿。
108 三月朔,奉其母登狼山,觀長江之險。心憚之,設齋祈福。曹氏謂士誠曰:「舟中有金姑姑,智算神妙,非塵世間物也。試與議之如何?」士誠曰:「我每用其占,皆奇驗。軍旅事多,未暇見耳。」趣使召之。金兒青衣跣足,垂涕而出,眾皆駭愕,曹氏大詬。侍從令易衣,金兒收淚徐對曰:「妾本俘獲子女,罪當萬死。初見主公,安敢妝飾取便?一時悉眉怨語,體兒不端。」士誠疑立忘言,注目諦視,唯唯再三,遣去。
109 頃之,易常服出拜。士誠曰:「汝事太夫人己久。劉夫人每言汝縫策定數,灼龜觀兆,變化無窮。然占有數宗,汝得其幾。」金兒曰:「占有定,天人宗太乙,宗五行。堪輿宗建除,宗叢辰,宗歷宗。妾皆究之,惟象緯蓍龜之占,乃出聖賢正論。故古之卜者,掃除設座,正其衣冠起居,自誓以當鄉人,顏色嚴正以對懈婦。法天地,象四時,順於仁義。分策定卦,按式正棋,然後言天地之利害,人事之成敗。此天下之重事,不敢不以敬也。後世之卜,齊楚異語,瓦玉異用,而其人又多誇浮虛矯,居卑行污,何足與論卜哉?夫卜而不審,不見奪糈。為人主計而不審,身無所處。故古之聖王,建國受命,未嘗不寶卜筮以助善。越王勾踐仿文王八卦占體辭象,用範蠡、文種為謀臣,而推遠西子,故能破敵國而霸天下。桀紂之時,與天爭功,壅遏鬼神,使不得通。又用趙梁,左疆為謀臣,寵妲已、妹喜以為內嬖,卒使蔽其耳目以亡其國。此皆經史所著也。」士誠曰:「蘇州雖已新服,地萬百里,四面皆非吾有。元末革命,人心反側,將奈之何?」金兒對曰:「軍國大事,非兒女子之所知。今蒙主公再生之恩,老夫人解衣推食之愛,不敢不言。妾聞創業開基,與守成之主不同。非仁與義,無以收四海之望。非才與知,無以服英雄之心。天下,神器也,可以智取,而不可以力爭;可以群策謀,而不可與群才斷。是故君德莫善於運乾剛之斷,莫不善於任匹夫之勇。守成且然,而況創業之君乎?今以天時人衷占之,江南政乖民困,征賦煩劇,威力迫協,萬姓離心,久矣。主公以江淮先聲,士卒效命,乘破竹之勢,南定嘉湖,北撫淮泗,鼎足千里,角立群雄,不過一投鞭之勞耳。然聞江南捷至,而子女玉帛,盡入私門府署。官爵已皆濫給,損舉義伐暴之名,失厲世賞功之柄。政教號令,非出一門,入吳之後,方將為國家深慮耳。」
110 時金兒初見士誠,察其意有所屬。每答問,輒高其論以動之。盛陳綱紀,約束其邪思。士誠果端然改容,致席召前謂曰:「吾聞古之聖人,不居朝廷,必居卜筮之中。誠如太夫人言,汝真天人也。安得沉埋在此?且勿他言。但今江波浩渺,天險為限,又聞江中沙洲盤繞,舟師皆新集鄉民,未能盡悉。汝為我卜之。」得「蠱之剝」。詞曰:「羊腸九縈,相推稍前。止須王孫,乃得上天。對山江中,風浪雖險,當自有降人相助。姑伺之。」俄頃而福山富人曹氏聞士誠將渡,先已協於士德之威,恐禍及家門,遂發江舡百艘,殺牛釃酒,犒士誠之師。
111 士誠初以癸已歲起兵後,用是有十二日癸已入吳,欲知國祚修短,自起焚香再拜祝蓍卜之。得「中孚之晉」。金兒進曰:「中孚,陰陽變動,六位周幣,反及游魂之卦,互體見民止於信義。辛未土以壬午水火用事,與乾為飛伏。晉,陰陽反複,進退不居,精粹氣鈍,是為游魂。已酉金用丙戌火土用事,與民為飛伏。詞曰:日月運行,一寒一暑。榮光赫赫,創業大數。俟天運一周,乃決國祚靈長,當與日月並明矣。」士誠喜,謂金兒曰:「帷幄運籌,多汝之功。伺戒事稍暇,當行冊賞。今即渡江矣,聞汝能詩,有詩以作士氣乎?」命將校收庭中列幟置金兒前,立綴詩其上曰:
112 萬隊旌旗臨北斗,運江笳鼓動雄風。
113 君王自欲觀朝日,驅石行看到海東。
114 舟遂發,蔽江而南。
115 金兒父母舟中乘間私問曰:「主公以國祚卜,終當何如?」金兒曰:「中孚之卦准立之中,其體最尊,其象則混淪旁薄。正天作主,而必待思貞當位,乃受其福。至於陰陽神戰,覆常是虞,巔靈之反,或難免也。故先賢拿繇,既贊其榮光赫赫矣。」又言「不得保巔躓隕墜,更為士伍,其意可見。」父曰:「然則汝告主公日月運行,一寒一暑,榮光赫赫,似謂國祚靈長者何居?」金兒曰:「一寒一暑,大運周也。歷以十二辰為一紀,自今起丙申後十二年為丁未,別有真人當其榮光者矣。但我時命已促,他日當自驗之。」其父驚曰:「吾本窮途羈旅,俘獲餘生。賴汝天賦敏質,乘時遭際。今江南已下,鼎足勢成,定策帷幄之勛,當首及汝。同享富貴,無異邱子明之遇武帝,何自出不祥之言若此?」金兒對曰:「《傳》有之矣。美好佳麗,為眾人患。故騏驥不能與騾驢為駟,鳳凰不能與燕雀為群。而賢者亦不與不肖同列。且強得者必暴亡,強取者必無功。吾不願臣妾末流也。」
116 士誠既至福山,曹氏迎致其家,獻金帛米穀,各以鉅萬計,珠玉錦繡數千器,及暮,將士縱掠,積貨一夕而空,僅免屠戮而已。時以巨舟重載,恐塘水淺澀,複發人浚治,乘潮平壅絕江口,又收曹氏所蓄竹木,每數里為一閘,舟至發之。命其將徐志堅督守巡察。故所駕龍舟戰艦,大或萬斛,小或數百石,江河略無阻滯。至九浙港,蘇昌齡曰:「入郡必由縣治,河狹不能容舟,莫若仍回道以行?」士誠從之。是為三月十日,時和景明,自福山以達郡城。士馬騰躍,甲仗鮮華,壅塞兩岸,將二百里,旌旗鼙鼓,振撼天地。士誠黃屋左毒,搴帷顧盼,意滿志驕,追憶金兒之占驗,使人如見。
117 初,金兒見士誠於狼山,屬軍旅急遽,危疑未安,又為金兒危言所恐,敬畏之未敢他有所冀。及金兒入舟,發容明麗,進止端莊,帷幄侍御,人人自失,不覺心動。紿之曰:「我有所求,汝試卜之。」意欲金兒自為卜吉也。卦成,得「大畜之觀」,進曰:「卜詞不協,不敢以告。」士誠曰:「試舉其詞。」金兒不肯答。士誠強之,乃以繇進曰:「三蛆逐蠅,陷墜釜中。灌沸瀹殪,與女長訣。」士誠曰:「吾聞神龜知吉凶而首直空楛,卜可盡信哉?」自起取桃花贊其鬢,笑曰:「此為聘。」金兒曰:「吾卜處吉凶,別然否,多中於人。昔獻公貪驪姬之色,卜而兆有口象,其禍竟流五世。主公方受命為王,豈忍以妾為驪姬乎?」士誠不從,盡出所得曹氏珠翠錦繡賜之,而命參軍王敬去撰冊金姬詞,且俟他日加妃號,位次劉氏。金兒苦辭不得,忽輕翠已覆體矣,知不能免。乃曰:「妾受老夫人厚恩,不可不先往謝之。」士誠曰:「此固當然。」即命謹厚女士數人從之。至曹氏舟,屏去盛妝,複其常服,進拜具陳。曹氏曰:「汝天賦敏妙,分所當得,不必辭也。」又拜劉,劉語亦如之。又召其父母所親,各敘訖,忽就舟中啟其故篋,出香焚之,向天列拜長跪私祝。環視者皆無所聞,莫測其意。須臾閉目,奄然無語。父母驚赴,急趨呼之,已絕息矣。士誠倉皇至,執其手,哀慟不已,求良材為棺不可。 或曰:「曹閘木皆梗楠油杉,可用也。」即出諸水中,架空熬沸油灌其頂,水下出如注。俄棺成,悉以所賜珠玉從葬,築墳道旁。土既實,乃行。舟次湖橋,昌齡指陳士德戰地,士誠停駐觀之,見陣亡將士,尸骨橫籍,積如邱壟,心恨椿。又見椿舊宅祠宇尚存,即命守將盡撤之,徙建金姬墓道。其園圃中嘉樹珍草,悉令乘時移種,又發曹氏園亭益之。由是數日間,花木品列,台榭參差;老柏喬松,交蔽內外。繁華盛觀,雖出一時,而棟宇花石,皆成舊林,儼然一古寺古宅也。又藉楊椿產業以給姬親黨,從行者使留守姬墓。將俟成大業後,別為陵寢徙之。未幾拜其父素為隆平府丞時有陰陽術人李行素為丞相,或即其人姬母封夫人,與素別縣而處,避兄妹之嫌也。其親黨皆得出入十誠府中。
118 二十六年,士誠謀取江陰,久未得逞,因感金姬之言,加對護國定仙妃。饒介之撰文,周伯奇書篆,刻石神道,國初張羽所撰之七姬權厝志並銘祠而卜之。其夜劉氏夢姬對劉泣曰:「國家舉事大錯,天意已不在主公。若不早修德以塞天譴,來歲此時,難為計矣。」他日,又夢姬撫士誠二子曰:「妾受夫人恩,有不測,當相庇。」劉氏私心擾懼,秘不敢言。預召姬母厚撫之,賞賚日多,人莫知其故。明年天兵下蘇州,士誠失敗,城將陷,劉氏以二子付姬母及二乳母各給銀三斤,且曰:「非不能多也,但汝不可過取,多則反為吾兒累矣。」城破,姬母匿兒民家舍。月餘,嚴稍解,乘間馳至湖村,視姬墓,則已成邱墟矣。其同時親黨尚多竄伏山中,漸相聚,言:陸將軍從江陰來,亂兵發姬墓,尸已脫去,棺中惟衣衾在焉。葬姬時,事起倉卒。士誠先以珠寶金銀盡埋上中,其母獨識其處,乃就廢穴旁,又發土數尺,悉存無失者。母盡取之,複自福山渡江還章邱。二子長,遂冒李姓,亦不複知有張也。
119 洪武之末,其季領山東鄉薦,將赴都下,母戒之曰:「京師平字街南官房口,有一盲母,年八十餘矣,汝可密訪之。勿令人知。寄言我猶無恙,急歸報我知也。」兒奉母教以行。至京,拜戶部主事,訪得之。夜入其家,姆盲不能視,隔屏問曰:「客從何來?乃夜入此。」兒答曰:「我章邱李氏子。吾母金夫人寄聲問起居耳。」姆遽起捫其面,連披二掌曰:「何物小子,聲之似我弟也。國亡幸留此孽,敢不畏死來此耶?可速還家。」竟即推出,閉其戶。蓋姆即士誠姊,得赦不死,當時預聞托孤者也。明日兒稱疾還鄉里,其子孫至今編籍章邱云。
120 附記
121 《題盱貽客舍》金兒初渡淮作
122 馬足燕山雪,船頭泗水雲。
123 客身和雁影,飄泊過孤村。
124 《常熟縣志》曰:「金雞墩,在縣治西北二十五里。世傳張士誠渡江,妃死,權厝於此,訛『姬』為『雞』,因有妄言下有金寶,其氣化為雞,夜鳴其上。」
125 金姬傳別記 明 楊儀 撰
126 李嘉謨不拜偽齊官
127 李嘉謨世為章邱農家。劉豫初僭位,外節儉而內淫佚,人多獻妻女姊妹以求官。習以成風,又禁偶語,喜棓克士。豫妾至百七十人,子麟妾百二十人。嘉謨父懼禍,見其子年少精敏,玉肌瑩白,遂命以四郡強壯應募雲從親衛。時麟駐軍魏博,投謁靈岩山谷間,冒雨出雲樹中,軍從皆竦立而觀。及拜麟馬前,辭旨清辨,了無懼色,拭雨而退,色愈明潔,精彩射人,一時軍門呼為「雲中仙子」。麟遂留幕下,稱「帳中小李」。月餘,豫見問之,自言「與李疇侍郎通譜」,儔亦受偽齊官。豫妾錢氏,有女玉英,豫所鐘愛。因納為婿,常與麟並馬出入,寵幸無比。豫欲加爵都尉,嘉謨堅辭不拜。錢氏強之,嘉謨泣曰:「我本章邱小民,一旦際風雲,身極富貴,文不知筆硯,武不識於戈;寵冠三軍,富當萬戶,何德以堪之?」玉英曰:「父母為帝後,女為宮主,都尉之職,古今通典。君才貌回出流輩,雖欲辭之,恐不能免。」嘉謨引妻至屏後語曰:「吾非不知都尉之榮。然視汝父母兄弟,皆無遠謀,昨聞遣劉從善為河南浪沙官,意在發掘宋室陵寢。吾苦諫不從,且虐害小民,斬戮忠義,敗亡可待也。吾與汝身尚不知何托,況敢思高位以自速夷滅乎?」妻曰:「今將奈何?」曰:「吾意,待汝生子後受爵,汝當從中勸止之,再俟別圖,或可免禍也。」由是竟不拜官,然能謙恭下士,排難解紛以全善類。每獨出,則儒衣緩帶,從僕不過三四人,恂恂如書生,路人不知其為貴婿也。及豫敗,與其妻逃入荊湘,泛舟為商,竟得免禍。初,玉英恃父母之愛,所得金寶鉅萬,悉遣親僕以漸運送章邱,藏之地中。後金以李儔改汴京同知副留守,嘉謨始歸,遂成富家翁。
128 楊椿死節靈異
129 楊椿既死,士德棄其尸水中。椿婦王,攜其子往求不得,躄踊號泣於戰地。明日巡掠將士遇之,遮道扣馬哭且罵。將士欲兵之,知為椿妻子,執送士德,不屈。蘇昌齡為椿友善,謂士德曰:「公方開國定基,與江北時不同,不可不以節義風厲其下。椿既死義,其妻複犯嚴不遜,是妻不失烈婦,子不失孝子,宜以義宥之。」士德怒解,昌齡使人扶歸其家。王氏病甚,席地假寐,夢椿謂曰:「我尸在張香橋,急收之。」妻扶創往,則尸當流倚橋而立,得以禮劍葬虎丘。複神附王曰:「虜乘我墜馬殺我,已得請上帝,不一年,當複吾冤。然吾不願妻子陷虜,後五日來取同往矣。」時子穎年十五,女滿年九歲,皆無疾與王氏如期一日並死。明年三月,士德兵援常熟,果亦墜馬為虎所擒死。
130 滇黔土司婚禮記 清 江陰陳鼎定九 撰
131 滇黔龍土司,本鸗氏也,於周為漢上諸姬,左氏傳所載羅人鸗人是也。楚滅宋、蔡、羅、鸗四國,俘其宗室,放之南徼,遂成苗彞。今滇黔之間,有宋家、蔡家、羅家、鸗家之苗,即其裔也。四家之冠裳服飾,冠婚喪祭,一秉周禮。以十一月建子為歲首,婚姻重媒妁,備六禮,然後成。鸗氏於三國時,伯仲從諸葛武侯平南蠻有功。兄王於滇東為龍氏,弟王於滇南為鳳氏。一去鳥為龍,一增幾為鳳,世為諸苗之長,蓋與黔西安氏火濟同受爵於蜀漢者也,故至今第宅仍王家規模焉。四家世為姻好,嫁嫡長女為嫡長婦,必一媵八人,古諸侯一娶九女之遺意也。然所媵或養同姓,或選良家,或庶產,嫡女則不能矣。中國士大夫嫡長子娶四家長官嫡長女亦然。王臣加於諸侯也,常人則否。長官女亦靳與常人,其宗族則勿論矣。
132 餘幼以文字見知宣慰父子,以嫡長女許字,問名、拜允、納採、下聘,以及親迎奠雁,一遵周禮。餘飄流異域,一貧如洗,安能備禮?皆內父母資之而後行也。內父母以餘為士也,不可以篳門圭竇而成大禮,乃為治第於宣慰府西之里許,即蜀漢阜東柘察第故址也。柘察者,苗語也。峒主呼婿為「柘察」,呼女為「以納」,即漢語「郡馬」、「郡主」之稱也。龍氏既封王,其婿阜東母拜司隸副尉,曾列第於此。時以材武從武侯入蜀,官侍中,舉家遷焉,第遂廢,故即其址而堂構也。
133 四旁瓦草房數千楹,皆其族屬及僮僕所居。俱刀耕火種為業,其俗淳龐,大有三代遺風焉。第輕殺重奸罪,犯者男女皆斬,即親子弟毋赦。其所屬部落,有作奸犯科、魘蠱、劫殺漢人者,長官即率眾掩而斬之,俘其子女以歸。若申請上司,動輒累歲月,彼奸苗即擁眾叛,不可制矣。蓋不可治以鞭樸之刑,而威以斬殺之罪闢,庶乎得以久安長治也。
134 所治第凡三十層,中十層,層各五楹,有頭門、儀門、大堂、二堂、三堂,皆平屋。其後即書樓、妝樓、藏樓、繡樓、護樓。層各有廂,廂各二楹。三堂之後,左右各五層皆樓,樓各三楹,廂各二楹。左右各分貯四媵,媵各侍女四人,老媼一人。處左後一層為內廁,右後一層為內庖。三堂之前,左右亦各五層,層三楹,廂二楹,皆平屋。左則二層為外庖,庖前兩層居僮僕。一層豢騾馬,右則二層為外書房,以待賓客。前兩層居僮僕,一層奉香火,蓋室西南隅奧是也。三堂之外,即宅門,常扃鑰匙交宣慰府。欲啟,發牌付司閽者馳取之。旁闢一竇,深咫有半,置轆轤,所以進飲食者也。左右有巷,中絕別內外。內置銅缸,可容十石,以刳竹穿牆,引山澗水注之,分流各院,以應用。護樓後有隙地,可五六畝,半種箐,鑿池畜水以供浣濯;半為曬曝地,周以大石,牆高數仞。牆外丈餘,即巉岩峭壁,矗漢高山矣。其材木皆採於海南,大都鐵梨檀柘之屬。地墁鉛磚,夏不發潮,冬不作冷。屋成,費不貲矣。蓋土司於前朝盛時,多產五金珍寶,最稱豐富,所謂時逢至治,天不吝瑞,地不愛寶也。及其季年,諸貨絕產,而民困矣。餘值其已衰,猶得叨其餘光,況全盛乎?
135 去其居三十里,過峻嶺,即有水道可達南海,通交趾西南諸國。故所用器皿多紫檀、花梨,焚皆沉速、安息之類。女子尚短衣,衣齊腰長裙,裙百折,或二百折。富者穿五重,貧者亦兩三重,男子亦然。其衷衣及褌冬夏皆紵。處女夜臥,不脫不沐,臨嫁方沐。既嫁日一沐,沐畢,塗以蘇合油,貧者塗以羊膏,故膚如凝脂也。其衷衣與褌相接,皆聯金扣,以百數。褌口與羅襪相接,亦密以扣,扣皆圓而扁者,貧家以鉛錫為之,合巹之夕,始解。既定情,複起穿如故,生子然後去。惟仲家、牯羊苗、黃毛仡佬、白猓猓、黑猓猓五種苗,以跳月為婚者,皆不褌。
136 跳月為婚者,元夕立標於野,大會男女。男吹蘆笙於前,女振金鐸於後,盤旋跳舞,各有行列。謳歌互答,有洽於心,即奔之。越日送歸母家,然後遣媒妁,請聘價焉。既成,則男就於女,必生子然後歸夫家。《周禮》:幕春之月,大會男女,過時者奔之勿禁,不及時者勿許。今此五苗,無論過時與不及時者皆奔,殆其流弊歟?
137 長官家女有縛足者,民聞多不縛,便於工作也。其縛也甚易,山中有草曰「威靈仙」者,取其根汁煎濯之,不數日而步步金蓮矣。苗種類甚多,而習俗各異,婚禮亦不同,惟宋、蔡、羅、龍、鳳五姓得其正。其條節甚繁,不用樂,三月廟見,方作樂,大會親戚。新郎君見長者,用斑竹箸、雉羽扇為贄,長者贈以原砂石青牛馬犬豕。新婦見尊者用棗慄榛松為贄,尊者贈以峒巾、苗錦、金寶、簪珥。此四姓五家古例也。
138 餘娶時,雜行漢禮,用樂器,兼苗中銅鼓。親迎絳紗燈百對,筏炬百燎,火爆以千計。彩輿藍蓋,用先人儀仗為前導。頭一、牛一、豕一、犬一,皆塗以彩。酒二甕,錢百緡,犒司閽,其執事人皆役所屬諸苗。抵府,奏樂者七,發炮者七。開門,外舅公服趨立阼階《爾雅》:妻之父為外舅,揖婿及儐相入。儐相皆癢中知名士,閒於禮者也,具巾衫頂帶以從事。婿與相者從右入,再拜堂下。相者引婿升堂,布席南向,請外舅坐,外舅辭焉。婿入拜,外舅受四答四,婿下堂,奉雁幣陳上奠之。再拜畢,婿與相者東向坐,外舅北向坐,進桂子湯者三,鞠躬者六。相者引婿入後堂,發炮者三,奏樂垂簾,相者凡三誦詞請外姑妻之母為外姑。少頃,外姑率媵出坐簾內,婿入拜於簾外,亦受四答四,即命坐簾外,進梅花湯者三。飲畢,簾內一緋衣老媼出,以軟紅羅丈許,束婿腰,牽入簾內,相者不得入。外姑引入三堂,再拜訖,又遍拜諸媵母,母皆跪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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