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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艷叢書》[查看正文] [修改] [查看歷史]

1 南北往還,奔走數萬里。」生曰:「仙姬為素芳寄書耶?」曰:「非也。餘與素芳為姊妹行,向居月府,墮落人間。君亦廣寒宮校書郎,時清虛府演劇,大宴群仙。素姊以醉後向君一笑,遂結塵緣。惟是兩美之諧,須餘撮合。曩者亭上之箋,齋頭之句,隔牆人影,樓上簫聲,皆妾所為也。今素姊早厭風塵,望君如歲。君宜速著歸鞭,莫使天邊游子,猶成守鰥之魚;樓畔文鴛,化作望夫之石。」生聞言,極為感激,轉請於女曰:「無米難炊,其如阮囊之羞澀何。」曰:「千金市玉,十斛量珠,金屋藏嬌,鏡台下聘,本非窮措大所易辦。幸素姊奩中,薄有私蓄。將來五湖煙水,盡可逍遙。惟此時玉人聲價,動擲千金。若太自貶損,則不免為姊妹中所齒冷。君且歸,妾當徐為謀之。」遂攜婢去。
2 生返署,抑鬱不樂。天將曙,忽自外擲繡囊於幾上,鏗然有聲。曰:「幸不辱命。可持去,為畫眉人略助妝也。」生啟視,則累累者皆不動尊也。喜甚,向空拜謝。乃辭居停,返滬,則素芳已遷雲間。遂往娶之,卜築於九峰三泖,為寓公云。
3 東瀛艷譜
4 東瀛一隅,雖僻在海外,而距中國較近。三神山縹緲雲際,可望而亦可即。一帆順駛,兩日可達。自長崎、神戶、大阪、橫濱,以至東西兩京,妓館林立。雖偏邑小縣,呼妓侑觴,無不立至。花為世界,玉作精神,固煙月之作坊,風流之藪澤也。其間尤所艷稱者,為東京妓。分色藝兩等。色妓但擁鄂君之被,薦宓妃之枕而已。藝妓妙擅歌舞,侍酒為觥錄事,然但為當筵之奏,而不能為房中之歡,違例有罰。妓由官給以券,月納金數圓。色妓於芳源為盛,根津次之。藝妓多在柳橋、新橋間,所居櫛比,門首懸一紅燈者是也。遙見層樓傑閣,高峙霄漢,則酒肆茗寮也。肴炙充牣,芬芳外溢。每至夕陽將下,明月初升,燈火星繁,笙歌雷沸。二分璧月,十里珠簾,遨游其間者,車如流水,馬若游龍,轔轔之聲,徹旦不絕,真可謂銷金之窟也。煙花之盛,風月之美,以及色藝之精巧,衣服之麗都,嘆為觀止矣。已卯春間,小住東京,勾留百日。旅居無俚,偶從密友買醉紅樓,看花曲裏。覽異鄉之風景,瞻勝地之娟妍,覺所謂瀛洲蓬島者,即在此間。鴻爪雪泥,聊存跡印,今日追憶所歷,並得諸友朋所見聞者,悉臚於篇,藉補花月之舊聞,敢作柳枝之新唱。
5 小萬為新橋翹楚,久已高張艷幟。諸名媛每見小萬,輒遜避弗遑。余友江夏君遇宴集,必招之侑觴。有時席闌客散,小萬猶徘徊不忍去,同倚闌幹,對月喁喁私語,洵所謂情種也。然非江夏君,不能得之於小萬也。小萬雪膚花貌,玉骨冰肌,自有一種阿娜娉婷之態。俊逸風流,不可一世。江夏君所賞識者,不止在態度,而在豐神也。墨江漁史嘗評之云:「小萬之美,萬目共見,萬口同稱。間有異說,非其怨家,則妒人也。歷觀教坊,美人頗多。而美者,往往輕佻浮薄,否則貪傲,墮入章台惡習,使人連叫幾個惜字。獨小萬柔儉而靜淑,宛然良家女子也。足使江夏君移情而惑志者,其在是夫!」
6 阿貞亦新橋中之矯矯者。揭籍之初,名譽猶未甚著。墨江漁史,一日過平井氏,見一校書,顙低而狹,頤削而尖。問之,乃阿貞也。當時竊謂是凡種耳,未幾貞之名遽噪,評者或與小萬相匹,比之尹邢、嬙旦。然窺其態度舉止,依然吳下阿蒙耳。惟衣履簪珥,則上等妓流之物也。以是嘆世之具真法眼藏者,實罕。或有為之解嘲者,謂墨江漁史曰:「子毋訝也。夫伯樂一顧駑馬,亦得千里之名。貞也雖凡,究與駑馬異。子惟知有馬而不知有伯樂,何其迂也。」墨江漁史恍然而悟。古人云:「士為知己者死,」請為下一轉語曰:「妓為愛已者貴。」
7 小松,東京人,家於村田。旖旎風流,是迷香洞中第一等人物。身具媚骨,胸多柔情,以是見者無不暱之。謫仙有句云:「一枝濃艷露凝香」,方今新橋紅裙,能抵得一「濃」字者,獨有小松而已。游客如欲得瀟灑冷淡,若秋蘭水仙者,則宜問之他處,小松非其選也。然愛櫻花霞蒸,海棠雨滴之情致者,舍小松則將安往?有某友鐘情於小松特甚,無夕不至,殆非小松不歡。墨江漁史曾有詩贈小松云:
8 人間艷福有誰爭,卿愛檀郎郎愛卿。
9 夢裏香閨春若海,嬌鶯一夜不停聲。
10 新橋更有升屋小松者,同名而異人。
11 小留,章台中尤物也。初號三勝,揭籍於新橋,日猶淺而名已超。其儕輩評其姿容,儼在最上等,故客之朵頤於留者日多。然世間薄命女子,亦惟留居最。何則?蓋留往時居墨川之梅鄰亭,後流離轉徙,竟墮狹斜。萍因絮緣,殊為可悲。留有老母,性貪而狠,每與惡少謀,以留為餌,釣豪客,詐偽百出。攫客之財猶不饜,並褫留之衣裙,皆歸典閣,或斥賣焉。人呼留曰「筍姐」,以其衣裙隨制隨褫,宛如剝筍也。留去年避褫剝之難,寓小萬家。今春別為一戶,濱舍之嫗為乾百事。不知其母猶得逞惡伎倆否也。
12 秦淮西湖間,綺羅叢裏,解文字善詩詞者,殊不乏人。至東京妓流,其數不下數千,而無一識字者,殊可嘆哉。然超凡拔群,若新橋阿染者,安得不嘖嘖於人口。阿染別號紫園,才銳氣豪。宴席既醉,則雄辨快論,壓倒須眉。在家潛心讀書,所賦和歌,亦可播諸管弦。新橋諸樓,有客命「聘女學士來」者,樓丁不問其人,直奔阿染之家。然學士雖老,猶不能忘情,時有艷聞,可稱女中白傅也歟!
13 國助,妓中之俠者。容雖中人,而豪情逸韻,自足俯視流輩。墨江漁史,嘗偕諸友飲烏森酒樓,相與談快事,各說其所適。漁史曰:「若有一富翁,以數千金贈國助,使彼隨意揮霍,而從旁觀之,不亦快乎!」皆撫掌。新橋之妓多矣,無清貧出於國助之右者。國助每重情誼而輕貨財,薪米屢空,晏如也。人皆嗤其癡,漁史特服其達。嗚呼,視黃金如糞土,扶弱排強,是所謂江戶霸者之氣象也,不期於妓中見之,空穀足音,荊棘梅花哉!
14 金春教坊若索靜婉女子,則可膺其選者,非小萬,必小德也。德,容姿嬌麗,情性柔嘉,多情寡言。評其品格,眾妓皆不得不立下風矣。德家資頗富,有屋字巍然,埒於豪商巨賈。惟其氣體養於平素,絕似良家女子,品格高尚,良有以也。然佻達之客,多以其澹泊無味擯之。德於情人,能守一不趨歧途。即父母不喜其人,百般沮尼,德必百方彌縫之,不以絕其好,蓋與尋常輕薄女子異其臭味者歟?其姊曰小濱,亦揭籍售技,然名不及德遠矣。
15 新橋南北,工於弦歌者,僅僅三五名耳,而島次居其一。其鼓弦奏曲,往往出新手段,與尋常聲調不同,聽者呼妙。島次之父,以畫為業,年既耳順,島次善事之,曲中皆稱其孝。然人或云:「島次亦不免為色界頑仙,目為嚴謹者,恐屬皮相耳。」其或然歟?妹號花吉,近亦揭名教坊,門前車馬,頗不冷落雲。
16 墨江漁史曰:「『婉兮妾兮,總角卯兮。未幾見兮,突而弁兮。』餘今為玉八三複斯詩焉。」薩賊平之年,漁史有友人飲太田樓座,有一雛姬,纖弱幾不勝衣,而善撾鼓。問其齒,曰十二。問其名,曰玉八。今年二月,赴舊友宴會,有一妓明媚秀麗,捧觴而進,顧之,則玉八也。翠袖紅裙,雲鬟霧鬢,儼然良校書也。漁史不禁駭嘆久之,籲卵雛化為彩鸞,毛羽璨璨,使人刮目不暇如是。餘發早晚梳雪,亦可知也。玉八為漁史所賞,拔之於稠人之中,聲名鵲起。餘與梅士共飲於中村酒樓,呼妓侑觴,玉八應召至。初亦不知為誰,梅士告余曰:「此即新橋翹楚玉八也。」諦視久之,神彩溢出,而後信漁史之言不誣。近日見玉八鬢上金釵,插紅珊瑚大如鳩卵,稱是顯官某公所賜雲。
17 玉八既巍然成一大家,繼之稱鳳雛者,福助也。福助小鬟,其齒太稚,固未可入艷譜中。今特紀之,蓋有所見也。福助雖幼,有才藝,比諸玉八,有過無不及。其在宴席,擊鼓、弄弦、舞蹈、拇戰,無一不能。而接賓客,婉言諧語,工於應對,使老妓瞠乎若後。若使福助年至破瓜,則新橋百校書,恐無顏色矣,豈得以乳燕雛鶯而忽之哉!
18 阿園,原名阿里,森本橋主之女也。少時有國色之名,以美艷鳴都下。若柳橋名妓,如阿金、阿榮者,雖貌冠群芳,亦讓一步出羽。豪商秋田者,一見驚為天人,擲千金娶之。伉儷情深,有同膠漆。未幾而鏡破釵分,相離中道。園之揭籍於平康,已屬秋娘遲暮,然嬌姿麗色,猶冠柳橋。豎赤幟於粉壘,邇來十閱星霜,芳譽未衰,亦可謂東國之夏姬矣。園富於財,屢賑恤貧人,嘗為官所褒賞。然性善嗔喜罵,嬌舌如刃,雖豪士俠客,無不闢易。墨江漁史,面長肖絲瓜,園每罵之曰「絲瓜翁」。其罵人之妙概如此。嬌嗔艷怒,能使有情才子,魂消腸斷,其罵誠不可及。漁史曾有贈阿園詩云:
19 月旦如今乏定評,多情卻怪似無情。
20 園林霜後春狼藉,笑殺狂花不負名。
21 餘謂漁史面長,絕似余友李芋仙,宜以文名當代。昔諸葛瑾面似驢,歐陽詢面似猴,桑維翰則面長尺餘,皆一世俊傑。園之罵漁史,非罵也,殆譽之也歟。
22 幸吉之溫柔貞靜,可謂庸中佼佼,鐵中錚錚者矣。北里風月中而有是人,亦世所罕覯。墨江漁史,識幸吉巳十更裘葛,初未嘗聞其授陳思之枕,而偷韓椽之香也。夫幸吉亦狹斜女子耳,豈無風懷,而使人尋其形跡而不得者,則其謹嚴慧巧之所致,非耶?諸少年爭游柳橋,眷眷於幸吉者頗多,皆不遂志而止。其善守一不渝可知也。顧柳橋之妓,無老無少,一盛一衰,時有轉變,獨幸吉始終不替,聲價十年如一日,有以哉!或有目以「妓中馮道」者。然幸吉善與人交,久而彌莊,目曰「妓中晏嬰」則可,比之長樂老,未可為確評也。其藝亦居上等。嗚呼,南北綺羅叢裏,能與斯人相匹者,果有幾人!
23 東瀛艷譜
24 錦北柳橋之名妓,以俠著。戊辰干戈之後,二三暮僚,鬱不得志,縱酒遣懷,每飲征妓佐酒侑觴。墨江漁史,亦預其列。當時所識,殆數十人,其存於今者,惟錦八一人耳。錦八在昔,嬌小而奇捷。飲酒數斗,醉則放言罵人,勢不可當。漁史呼之曰「隼姐」,以其小而銳也。嘗飲墨江魚十樓,漁史有愛犬尾而來,漁史畀以肉,眾犬皆環視朵頤,然畏漁史不敢動。錦八既醉瞋曰:「何偏也!」手攫盤肉,盡投之眾犬,一座皆驚。然錦八志操,亦有過人者也。深川豪商美濃名善,暱錦八,形影不離,竟出重貲,置為小星。後善家道漸衰,其妻妾皆棄之他往,錦八獨不去,曰:「舊恩豈可不報乎?」乃複揭籍,售技以養善。善衣食於錦八三五年,竟不知所往。錦八今猶善飲,然醉則太息曰:「妾老矣,無複攫肉之意氣也。」漁史為之愀然。
25 阿清,始名才藏。性溫柔而乏才氣,名不副其實。乃改曰清,姿容清逸,聲調清亮,始稱其名。一客狎清日久,竟舉一男。而客遠去西國,長往不返,雁杳魚沉,清居家悒鬱。近巷有好事漢,自為螺贏,負其子以摟清,清喜從之。橋西有狡兒法螺龜者,好作幫閒,常為好事漢所役使。每見清,縮頭聳背,蒲伏捧屐,觀者無不嗤笑。籲,若使清長於才,則稱之為第一流校書亦可,今殊可惜哉。
26 以後起一雛妓,名頓噪於柳橋者,小清也。才人豪客,爭擲金錢,呼之侑觴,概無虛日。清秉賦孱弱,客春患肺疾幾不起。某君為乞良醫,才得快複。然其姿性豁達,酒量亦壓儕輩。每自偕雛妓數人,游龍山。龍山之背,有一亭,蓋仿西京南禪寺之瓢亭而構者也。清酷愛之,每游必飲於此。清自踞上座,眾雛環坐而飲,酣歌談笑,旁若無人。不知者疑為豪娃蕩婦,出而游戲者也。而在賓客座中,靜婉溫柔,如不能言者,抑亦奇矣。清嘗曰:「妾若獲數千金,貯之腰稿,與小鬟數十輩,遍游南北狹斜,亂擲買豪,何等快活!」聽者絕倒。
27 新橋有與小清同名者,容華絕代,而情致婉約,曲中殆無有及之者。未幾,為一名士量珠聘去,旋為嫡室。既而折節讀書,從洋人受語學,略通其義。居三年,病瘞沒。及葬,大書其柩前曰「某夫人」,執紼送殯者千餘人,亦榮矣哉!
28 墨江漁史曰:「餘落魄江湖,已二十餘年矣。其間禍福迭乘,回顧花叢,真如一夢。」丙子下獄之前數日,與家姬飲橋西某樓,情懷淒惻。漁史謂對酌無聊,宜呼一雛妓來奏舞,藉破寂寥。乃招絕嬌小鬟至,即清兒也。至命按曲,娉婷窈窕,頗有可觀。漁史笑曰:「一朵未開之花,使人他日必有綠葉成陰之感。」邇來經數裘葛,問柳橋妓流之善售者,咸舉清兒。清兒芳譽既藉甚,推為章台中翹楚,然嬌小猶當年奏舞之時,蓋小杜所謂「舞腰纖細掌中輕」者,非耶?
29 阿十,本隸新橋籍。以與某妓有隙,乃移家柳橋,芳聲震一時。後以有故從人去,旋又為曲中人,聲價比前少衰。然風流倜儻之子,欲求瀟灑輕妙之人,則南而國助,北而十,當其選矣。十有足疾,自冬逮春,■⑴門謝客。一客謂其家居必不禁無聊,竊窺之,十憑案手綴稗史,孜孜不倦,客大驚。就而請借其書,十笑曰:「妾自寫妾之情事,既累數十卷。然是一家私言,何肯示人。」其情癡亦可想也。夫妓能作畫工詩歌,嘗聞之矣,未聞有作說部者,此亦創事也。
30 妓有窈窕其容,頎然而長者,名曰阿春。性溫厚質愨,久墮花柳場中,不染其風習,其言詞豐韻,猶是良家婦女也。揭籍甫二歲,尾藩士人娶以為側室,舉一女。未幾,士人獲罪自裁。以無撫養資,複出而售技。事親至孝,閭里多稱之。其在宴席時,善待客,謹飭寡言笑,毫不與儕輩爭。然性嗜酒,醉則較有豪氣,善談工謔,大醉則逃席而睡。或曰:「阿春不飲時,危坐不動,渾如畫圖中人,偶為微風所拂耳。」或勸其盍速從良,青春易過,悔莫及焉。春曰:「妾母已亡,父老而善病,妾未可以他適也。」可以知其為人矣。嗚呼,事親撫孤,宛然一貞婦,不圖於狹斜中得之,亦奇哉!
31 芳辰,住烏森坊,雖容僅中人,而質性溫粹。祖母年七十餘,事之極孝,裙釵衣帶,必稟之得許然後制。祖母秉性古僻,雖在今時,猶當作七十年前觀,一衣樣則嫌其纖巧,一服色則憎其穠艷。芳辰一一從之,不少乖其意。以是芳辰妝束,與良家女子相似,人笑其不韻,而芳辰從不置一詞也。人皆謂之妓流中君子。
32 寶齡,居板新巷。善歌,以色藝鳴一時。性頗慧敏,在稚幼時,姿容綽約,已壓群芳。英人某愛幸之,彼此交好如漆膠,幾於一日不見,必寄聲相憶。寶齡居恆常言:「自非才人學士,不足與語。如本邦守舊一種人,賣一盼睞與彼,殊為可惜。至如歐客,贍於才華,裕於財貨,與之訂交,情真意摯,出肺肝相示,此可謂心知已。」以是雖舊相識,亦希招之。遂與英人相愛益密,遽結蚌胎。一切所需,咸仰於英人。臨蓐頗艱,特延名醫為之看視,保護百方。既產,英人來視,以黑發致疑種異,謂是寄豭所生。辨析萬端,終不可解。寶齡因忿成憂,因憂成鬱,未逮一月,玉隕香消。說者謂寶齡徒以慕開化人,以性命為孤注,斯亦無足惜也已。
33 歌妓瑤兒,住日吉坊。性溫質粹,孝行素至。其父母亦非煙花隊里人,待客以誠信相接,非所取纖芥不私,有可予絲毫無吝。理發梳髻,皆出其母手,不另延他媼。或不能作時世妝,弗愜瑤兒意,亦惟和顏致詞,絕不效世間女兒,動以悍詞忤母也。其母嘗攜瑤兒游近鄉,有一老書生僦居其樓上。一家待之,無異親戚,自浣衣調食,以至進盥斂衾,視之維謹。初無德色,謝以貨幣,辭不受。逮瑤兒歸,某卜居他所。慮其新移,無所備,贈以薪菜,慮周意密。某謂此雖良家所希有,以故住京十年,往來若姻串云。
34 阿菊,居二州橋東。雖非有傾國之色,絕世之技,以纖纖女手之力,大營巨閣高樓於墨水之西,扁曰「有明樓」。「有明」之名,頓播都內,豪士冶郎,無不買醉於此樓者。其俠氣妙才,亦自可取。雖有所倚賴而成,然非尋常折腰妓所可企及也。
35 小三,居江戶深川之紀橋。善和歌,及書畫。安政間,武田耕雲齋愛之,數攜泛舟於墨水。小三聞耕雲齋談天下事,頗深感激,援筆記之,裒然成卷。及耕雲齋舉兵事敗,小三名益噪。慷慨之士,往往就小三詢耕雲齋事。睡花生嘗與同志,宴必招小三佐酒。小三出筆記一卷相示,載其同舟唱和之歌,交辭婉娩,而慷慨之氣,鬱勃見乎紙表。睡花生乃作詩貽之曰:
36 邂逅英雄事頗奇,玉纖彤管記新詞。
37 行行讀到和魂字,初駭祀憂出女兒。
38 一日,睡花生偕義卿飲於深川清平樓。義卿揮醉筆作風行,小三輒題和歌其上,其才藻敏捷如此。
39 小悅,色藝冠於江門,與睡花生同鄉。生寓米花坊,小悅時詣其居請詩。當是時,天下志士,方唱尊攘。生亦與諸同志周旋謀事,未暇作詩也。一日小悅就酒間,自磨墨,展絹素,請甚力。生乃走筆賦詩曰:
40 江門少女多才華,清歌妙舞自成家。
41 云是身原北越產,肌膚如雪顏如花。
42 霓裳一曲行雲遏,纏頭爭把琵琶撥。
43 銖袂旋翻似電飛,珠喉乍轉將月喝。
44 既吹脆竹彈麼弦,妙處聲韻何泠然。
45 有時絳唇舐彤管,幽蘭疏竹寫雲箋。
46 有時纖手攀花朵,金瓶斜插雲鬟嚲。
47 清夜酒闌或點茶,與人周旋何婀娜。
48 誰名此女曰小悅,算來色藝稱雙絕。
49 作詩贈汝汝謹藏,我亦北越一詞傑。
50 小悅得詩大喜,裝潢作軸,懸諸壁間。饋美酒一大瓻曰:「聊以潤筆。」此詩傳播交游中,小悅名益顯。小悅為人靜婉,絕無北里巧媚之態。諸侯貴人,徵召佐酒者,相屬於道。家在江戶兩國同朋街,小築三楹,頗精雅。湘簾棐幾間,陳設文房珍玩,殊甚貴重雲。
51 阿綾,住烏坊。以婉慧機巧勝,應變出奇,層疊不窮,招之侑觴者,莫不稱賞。一夕應客之招,飲於酒樓。嬌歌艷舞,按罷梁州,綺語軟言,雜以諧謔。客大悅,傾其囊作纏頭,以博阿綾歡。於是綠樽酒冷,銀燭焰昏,阿綾星眼欲餳,流波送媚。是客本非韻人,妄意阿綾屬意於彼也。因與阿綾附耳語曰:「有情哉卿也。落花流水,猶且相隨,況乎知心識趣如卿者哉。儂將為卿意中人矣。」阿綾聞言,嗤之以鼻曰:「世間公道無過於『鏡』君,具此顏面,還請與菱花子商量何如。」客頓敗興,踉蹌遁去,曲中傳為美談。
52 淞濱瑣話十
53 徐太史
54 陽江徐太史澍,本世家子。少孤貧,母以織佐讀,機聲燈影,四壁淒涼。會歲飢,斗米十千,不能舉火。時公年十六,同母寄養於舅氏楊仁庵家。楊設銀肆,獲利驟富。有二子一女。長子琛,聘丁孝廉女。次子珍,亦聘巨商女。皆未娶。婿何氏新捐通判。楊見姊同甥至,義不能辭,除南舍居之。甥隨諸兒讀。諸兒皆頑劣,不喜詩書,惟聲色犬馬是好,往往背其父出游。師字鑒青,見公器宇不凡,且敏而好學,願妻以女,而口未言。師與楊為近族,無子,只一女,端莊明慧,楊愛之。拜膝下,稱假父,時居楊家,小有沾潤,家人咸稱以二姑。上下安之,惟楊妻談性吝,不甚契合,虛與委蛇而己。
55 是冬公入泮,楊兄弟愧而生忌。師喜,即晚楊作冰人,以女妻公。楊嫌其貧,師曰:「黃金自在書中,此子池中龍,必當破壁飛去。」卒妻之。借楊南舍為洞房,擇吉成佳禮。時公年十八,益自刻苦。惟日用不甚裕,楊雖小有贈遺,而仰給於人,其勢終逆。幸嶽氏所得束修,時以佽助。夫人工刺繡,有針神之目,事母孝,事夫賢,故公得專心誦讀。嗣楊兄弟先後成婚,女亦於歸,貴戚高姻,往來豪富,相形見絀。二嫂又目無餘子,冷語相侵。公欲遷歸故宅,適遭回祿,不得行,遂隱忍安之。明年大比,楊賜十金,嶽半之,戒曰:「丈夫貴自立,勿為他人笑也。」榜發被詘,喪氣而歸。楊不喜,過往漸疏。師曰:「功名遲早,天定勝人。惡有徐某之才而長貧賤者哉!」向公勉慰之。
56 逾年楊作古,琛、珍益侮之,兩歸尤忌之甚,周贈亦絕。會珍郎生子,洗兒之日,賀者盈門,皆巨族,禮儀豐富,光彩耀目。公夫人摒擋薄禮,與公同往,彼此相較,殊覺寒儉。女往拜母,略數溫存,即相向他語。珍婦婢春蘭尤尖利,共檢賀儀,及公只銀佛鎖各一具。春蘭顧女曰:「二姑大費,吾家無需此,何不將歸買斗粟充飢腸耶?」眾笑之以目。夫人大慚,默不言。比宴,內眷皆婢媼滿前,奔走承奉,女獨無之。公則別設一席,堂下北向,族中幼童數人陪之。堂上拇戰猜謎,興高採烈。母在家更無邀之者。公逃席先歸,夫人已返。公慍曰:「厚薄如此,令人殊不能平。」女曰:「人情至今日,大抵皆然。患汝不能吐氣耳。」時岳氏久病,未幾卒。兩袖清風,鬻其屋,始成喪禮,公夫妻哭之慟。葬事畢,讀益力。女挑繡,每至四鼓,倦極始寐。是年公生一子,名喜生。楊兄弟知之,即以佛鎖送還,亦不造賀。
57 公有總角交舒梅卿者,向賈於外,頻年折閱,倦游回裡。訪公,嘆曰:「十年不見故人,尚未青雲耶。」公相對欷歔,備訴曩苦。夫人亦出,以公長舒一歲,叔之。舒索餘囊出五十金助膏火。公益自淬厲,中宵燈火,往往哭失聲。明年又值試期,資斧無所得。舒贈三十金,以十金貽夫人,餘充旅費。將入場,母忽故。公得耗,星夜奔歸,四壁蕭條,相對無計。幸舒極力張羅,草草畢喪葬。楊氏弟兄無臨吊者,且以公母之死為不利其屋,嘖有煩言。鄰村富室聞公名,欲延主講席,介琛致意。琛曰:「窮措大有何才學,乃以耳食信之耶?」事遂罷。喜生偶買小紙鳶,珍子欲之,遣婢至南舍,徑取而去。喜往奪,珍婦適之門首,批其頰罵曰:「小鬼子久住我家屋,一風箏不能舍耶!」喜哭歸訴母,母不與較。喜哭益急,仍往索。珍至問故,婦曰:「兒買小風箏,喜生竊去,春蘭取歸,是以哭耳。」珍怒又批之,破鼻,流血滿膺。夫人變色,至不一言,抱兒即歸。公張皇出,夫人牽衣挽入,即闔其門,細語曰:「禽獸之人,何足與較。」公長嘆曰:「此處尚可久居耶?」夫人急掩其口,拭兒面上血扶使睡。自此珍與公有隙,逢人輒毀公。淺識者信之,忌公者又附和之,而公遂作劉峻之絕交矣。惟舒往來如故,情加厚焉。有居生者,尤忌公。適某觀察欲延公作書記,居以蜚語中傷之,事垂成而中止。公聞之涕泣無主,舒至,語之。曰:「君居此如行荊棘中。有鐘某者,雅愛君才,交游亦廣,惟遠在山左。僕當薦君往。」公唯唯。兩月聘至。舒來餞送,戒公曰:「奮發在此一舉。北闈近,服闋後宜就試。苟富貴,無相忘。君夫人可住僕家,當小周濟,無慮凍餒也。」乃傾囊出二十金壯行色。公分袂淒然,夫人相對吞聲,不能仰視。於是遷至舒家。舒夫人賢,待之優。而琛、珍妄造穢詞,播之閭巷。舒置弗問。
58 公就道後,蕭蕭行李,獨客孤身。一日行抵臨清,坑雨鈴風,瓦檠土炕,燈前顧影,倍覺淒涼。既臥,落葉敲窗,亂蛩繞砌,夜長夢斷,淚與聲並。因口占云:
59 枕函滴淚冷於冰,獨客無聊定若僧。
60 如此愁懷銷不得,旅窗涼煞一枝燈。
61 忽窗外有人鼓掌曰:「唐賢名句,可入長吉錦囊矣。」公急起,啟扉視之,見一少年白袷青巾,豐姿神俊。揖公曰:「細耳清吟,何憂之甚也?」公曰:「客裏愁深,偶然得句,不期為貴客所聞,實深惶愧。」遂肅入促坐。少年曰:「同是天涯,心孤人遠。羈旅之況,實亦可憐。」因彼此各問姓名。少年自言沈姓,別號瘦腰郎,因家君奉命巡宮,前往省視。遇君於此,亦天緣也。公見其談吐風流,引為知己。次日早發,招與同行,欣然從之。道中議論古今,皆中窾窔。且豪爽喜揮霍,每夕必招數妓,征歌侑酒,皆與公偕。公欲解囊,笑不許。既至泲南,公不忍別,沈曰:「此去一路康衢。相見有期,前途珍重。」驅車竟去。
62 公既謁鐘,主賓膠漆,美洽東南。蓮幕餘閒,惟事讀書作文。每憶妻腎友義,不能去懷;至楊氏薄情,則拍案而怒。轉瞬五月,已屆新春。端陽後服除,鐘適升任粵東,知公將赴北闈,慨贈二百金。固卻而後敢受,乃分百金付鐘,乞順道寄回為妻子日用。鐘曰:「百金尚可以謀,無勞分潤。」次日祖餞,判襼長行。既入都,即赴國子監援例納貲,然後安排入闈。計三場文字,慘淡經營。出示人,無不擊賞,謂時賢名手,斷不作第二人也。榜發竟黜,大哭曰:「天乎!徐某何命薄至此,尚可以對舒梅卿乎!」即欲覓死,憤極又哭曰:「賢妻好友,尚睜眼望榜。豈知鄙人絕命於斯時耶。」解帶自縊。魂方離舍,若有推之人者,曰:「君何至此!」恍惚身坐榻旁,啟眸視之,則瘦腰郎也。驚定複泣曰:「兄何至此相救?我自樂死,乃再引人煩惱天耶。」沈笑曰:「某刻亦解裝此間,聞悲慘聲而來,幸得援救,莫非天數。家君昨又遷職泰山,言曾見天榜,君名在第二。恐此科尚有更動,兄勿爾,某當入宮代探消息。」公不信。沈即命僕攜酒肴來,代為釋愁,殷勤勸飲,不覺大醉。翌晨,沈踉蹌奔入曰:「大喜!聖上見新科文章不愜,已將主試以下,分別議處。特派大學士、禮部尚書督率翰苑編檢十餘人,將被黜各卷,重行檢閱。此回評校必嚴,兄可穎脫而出也。」遂邀公出游,聞街談巷議,皆言覆閱科卷之事,心中稍慰。惟日與沈游歷衢市。十月下浣,科榜重懸,公竟以第二人報至,悲喜交集。
63 忽家書至,言夫人因見北榜無公名,日夜哭泣。琛兄弟更揶揄之,故遣婦往賀,遂至相爭。舒適賈申江,鄰人公憤毆婦,婦受辱歸。珍陰唆無賴何二以偽券索欠,劫夫人醮某姓,得身價瓜分之。夫人自縊死。公閱竟,一慟而絕。沈急救複蘇,咎公鹵莽。公曰:「山荊茹苦含辛,致有今日。若爾,富貴將焉用之,仍不如死。」沈曰:「且侯七日,當有好音。」公曰:「人已死,何能為?」沈曰:「僕非誑君者,乃不信耶?」公異其言,揮淚詰問,沈笑不言。姑俟之。果得舒信,略曰:「僕得電報,星夜遺歸。知夫人死後,有沈姓少年至,自云能使複活,但須歸尸舒家。某姓如其言,果活。少年遂去,瀕行語曰:『俟長至日,必有佳音。無自苦也。』出門旋杳,共疑為仙。某姓尚欲索人,適鐘觀察來訪,並寄百金,某姓懼乃止。今夫人尚安然也。」沈曰:「何如?」公心大慰,然不解所為。曰:「救僕者,沈。救妻者,沈。事何甚巧?」沈竊笑,公愈疑,詰益力。沈曰:「君以為某,即某耳。」公曰:「君豈有分身術耶?吾輩交深,乞垂明示。」沈曰:「君以某為何人乎?某泰山狐也,已登仙藉。上帝憐汝誠,命某保衛。今後皆系坦途,前程遠大,勉之。」公感甚,伏地叩謝。比起,沈已不見,嗟嘆久之。
64 明年聯捷,以第三人及第,授職編修。報至家,夫人回溯遭逢,嗚嗚啜泣曰:「而今而後,可一吐氣矣!」舒驚喜無措。明年開登極恩科,公主試廣西。事畢,適福建學政以憂去,公奉旨接任,著就近赴閩,無庸入見。公告假兩月,掃墓回裡。時珍以奪妾釀命案羈囚獄中,銀肆以虧用帑餉,密旨抄查,房屋被封。琛亦押追狴犴,妻驚憂死。大姑嫁後即寡,不能守貞,從人逸去。琛恐公報前怨,從夫人勸公,竟釋然。琛托人介舒求公斡旋獄事,陽卻之而陰為關說,得免追,出獄。珍末減充發,死於途。妻以家貧為伯所賣,流為娼。公購地重葬其母,並及岳氏,欲攜舒之任。舒不從,乃報以萬金,聯姻婭焉。
65 玉香
66 長德,漢軍也,以筆帖式升部曹。逆回金相印之變,公由戶部郎中辦理寧州糧台,以功保舉觀察。年六十,致仕歸,僑寓荊州。無子,止一女,字毓英,甫九齡。秀外慧中,父母愛之甚。延師讀,聰穎特甚。姑表妹玉香,亦附讀焉。玉早失恃,寄養舅家,貌與英埒,而智慧過之。姊妹極相得,衣履易著,宛若同胞。夜則一榻眠,互相偎倚,類伉儷,幾不辨烏之雌雄。兩小無猜,曾戲語「吾兩人將來同事一郎,不如約者,天降之罰。」女漸長,兼工繪事,乃舍讀,習女紅,描鴛繡鳳,花樣不窮。公顧而樂之,謂「此我家之薛夜來也,何輸昔日之針神哉!」年十四,豐姿靡曼,顧影無儔,與玉香不啻雙璧。遠近乞婚者,日踵其門。公擇婿甚苛,均未許可。
67 鄰有王生,湘中產也,流寓寄此。幼孤而孝。母病,思食燕窩,家貧力難購置,憂甚。乞貸無所得,乃以古硯向相識某鋪質,得四兩。及去,伙檢之,缺一裹,疑為生竊,明日生詣鋪,伙面詰之。生忿然作色曰:「此何如事?乃輕誣窮秀才哉!」喧爭不已,觀者如堵。生訴其故,眾素念生品詣謹飭,咸斥伙之非是。鋪主亦至,向生陪禮,另以四兩饋生,生卻不受。而母病亦良已。於是輕薄子群嘲生為「竊燕窩秀才。」
68 一日,會二女小立門前,生適至,見亭亭雙美,疾趨過之。生固美姿首,雖敝衣布屨,皎如玉樹臨風,二女不禁流目送盼。婢笑指曰:「此即王生,人誣其竊燕窩者也,真可謂冤矣。」女亦聞其語,相對默然。玉香若有所思,英笑曰:「妹癡耶?苟愛之,則從之,何故默無一語。」玉紅漲於頰,纖手握英腰,笑曰:「妹去姊亦去。」英曰:「肩腕憊欲死,誰耐汝揉搓。」笑曳而入。明年,十五歲。公出英所繪《龍女侍觀音像》、玉香《停針圖》,索士林題詠,意在擇婿也。生題詩獻之云:
69 七寶妝成粉本開,幾生修到侍蓮台。
70 他時身化天仙女,願向慈悲合掌來。 
71 焚香齋拜祝真真,好脫塵緣結淨因。
72 安得楊枝飛灑遍,大千盡現女兒身。
73 題《停針圖》云:
74 繡到鴛鴦轉自羞,支頤無語驀低頭。最難位置是春愁。 
75 懶坐珠樓情思柔,暗挑寶鼎篆煙浮,湘簾閒煞小銀鉤。
76 公見之甚喜,以付二女,極贊其工。
77 玉私謂英曰:「此生才品不凡,非長貧者。我二人不嫁則已,嫁則無如生者。姊曷隱告媒媼致意生,令向舅求之。」英笑曰:「妹顛矣!誰見女兒家求人作媒者?況旗例,漢人非位至侍衛提督,不能婚娶,妹不知耶?」玉固請試之,英不可,而心中頗似屬意。玉潛以簪珥啖花媼,令轉告生,謂事成重金不吝。生固心動,然念家徒四壁,誰肯以嬌公子置泥塗中者,因疑其戲。媼正色言之。生曰:「小生困守青氈,身外無長物,止有相如犢褌,王章牛衣耳。安所得溫家玉鏡台,量珠作聘哉?彼即允,亦不能築金屋藏阿嬌。」媼曰:「姻緣天定,成否不可知。彼癡女子曲意相求,必非無所見,或願舍膏粱而甘藜藿。姑試之,若不成,與官人何損?」生笑應之,即令媼往說。媼去見公及夫人,夫人笑曰:「姥近日大忙,久不至,今日甚風吹到?」媼笑曰:「好笑王家小秀才,癡蝦蟆想吃天鵝肉。彼見公家英姑嬌模樣,令老身作撮合山,豈非敗灰雞結鳳凰耶?」已又曰:「小郎雖貧,才品頗不碌碌,惟門第不相當耳。」公固貧之,且嫌違例。卻不允。適玉香至,欲聞媼云何,依夫人肘下。夫人摩玉香肩,戲謂媼曰:「我家玉姑,喜嫁才人,甘貧食淡,不嫌窮措大也。寄語行聘來,當即過門也。」媼亦笑曰:「若玉姑肯嫁小郎,亦是大好伉儷。惜阿舅鐘愛不肯舍,否則小秀才饞眼似貓,寧不愛魚子腥耶!」言未已,鼓掌自笑。夫人亦笑,曰:「如此玉天仙,寧不值千金?渠若能致千金聘,便可將去。」女曰:「妙其賣我耶!」公曰:「勿爾。聘禮只需百金,花媼即往致意。惟煮字不能療肌,玉姑他日啖糠秕,可勿怨我。」戲笑良久。適客至,媼去反報生,遂不複議。
78 玉以公言訴英,英知其出於嘲笑,而玉則信以為真,日夕盼消息。而媼久不至,促之來,私詢其故。媼搖手曰:「大難,大難。無論舅妗戲言,即使果爾,百金豈寒士所能辦哉?阿姑勿作此夢矣。」玉悵然若失,遂病。飲食銳減,時昧時明,醫禱皆窮,而病更轉劇。公夫婦大憂,英涕泣無計。一月後瘦骨峻嶒,奄然待斃。未幾,服藥皆嘔。英守其旁,嗚嗚啜泣。玉見無人,泣謂英曰:「妹孤身依阿姊,蒙愛逾同體,不圖相聚十一年,半途死別。妹之病,姊當亦知之,今將死亦不必諱。王郎目下暫貧,後必大貴。姊倘能聯姻婭,幸善事良人。本擬姊妹同事一人,今生已矣。姊其珍重,無念薄命人也。」言已,昏然瞑目。英哽咽哭失聲。花媼至,探病,陰議以媒成之言賺玉,冀萬一可痊。媼近榻撫之曰:「一月不見,玉姑何病至此?」玉啟眸見媼,曰:「汝來送終耶?寄語王家郎,可來一吊。」媼曰:「老身以為何病,姑病乃為秀才耶?果爾,姑當瘳矣。昨秀才已摒擋百金,央老身執柯。老身特向夫人宛轉說法,已蒙許諾。但頃在病中,須愈後受聘也。」玉聞言,心中頓爽。自此日漸痊愈,家中竊喜。英恐詭言漏洩,玉必複病,不如將情告之堂上。爰為緬述顛末,公笑曰:「癡婢子亦解相思乎?我前言戲之耳,何故輕信為。」玉聞之,懟曰:「此終身事,何可戲也。」英恐病再作,私出所蓄得其半,呼媼授之,轉付生,令設法足百金。生知之欷歔曰:「玉香,我知己也,議不可負。」走貸戚友,足趾己窮,一金不得。憂惶無計,姑遣媒以五十金定聘。公果卻之,生益窘。玉香聞之果病,絕粒十日而卒。夫人始悔,一室哀號,厚殮之厝郊外。生得耗一慟幾絕,然亦無如之何,只於殮時往吊以報同心。
79 玉死後魂飄泊無所之,但覺慘淡黃沙,天如晦暝。行人絡繹相屬於道,形狀詭異,有長似僑如者,有短似侏儒者。足下似踏煙霧而行,不甚了了。已而至一處,市肆喧聞。力乏,暫憩一鋪外。忽途人闢易,一貴官來,儀仗甚盛。玉視之,亡父也。大哭而呼。父見女,急降輿,問兒何為至此。泣告所以。父曰:「兒尚有四十年富貴,當送汝歸。今且往見汝母。」即呼輿舁之去,入一署,徑抵內舍。母見女失驚,父告之,相抱而泣。母謂:「我二人在此,頗思汝,只以幽明相隔,不能與人世往來。汝父現署氤氳使者,境尚從容。兒尚有塵緣,不能久羈於此,明日可即回,勿戚也。」玉曰:「父既掌姻緣籍,不知兒與英姊,究歸何人。」父傳吏稽查,俄呈一冊,見女名下有四句云:「兩表姊妹,同事一王。五年磨折,乃可成雙。」玉竊喜,欲閱他處,父奪付吏曰:「天機不可多洩。」次日,命兩隸以肩輿至。玉依依不忍別,母曰:「數定不可違。兒去後相見有日,無自苦。」遂泣挽登輿,匆匆而去。至一高山,壁立千仞,隸一失足輿翻,玉自壁下墮,大呼,遽然而醒。捫之,則身在柩中,氣悶不可舒。適無賴子涎厚殮,刳棺盜財帛。女呻吟而起,無賴驚怖遁。
80 時夜已半,星月朦朧。玉念死而複活,人必驚疑,不如逸至生家。幸素識途路,知距生家不遠。因強起而行,步搖搖,屢顛跪。既至,生夜讀未臥,聞叩門,詢之,則女子聲。疑鄰人求火者,拔扃視之,則玉香也,大駭。玉告以故,始喜。急扃門入,白其母。母出扶女入,殷勤慰藉。旋煮雙弓米進食,並易殮衣。與母同寢。次日,喧傳玉香棺被盜而失其尸,已報官嚴緝。生商所處,玉曰:「姊贈之金尚在耶?」曰:「尚在。恐汝舅啟疑,轉釀別禍,故不敢還也。」玉曰:「君莫如且回原籍,再作別圖。」生以為然,夤夜移去。
81 未半年,玉方欲寄信舅家,而齋匪王一清起事,風聲鶴唳,一日三驚。長公挈家避難,舟過洞庭湖,遇盜。公與夫人皆被殺,金銀珠寶,盡入匪囊。見英美,劫之去。英陰懷死志,以大仇未報,隱忍觀其所為。匪首苗三喜,恐女不從,遣從匪以言餂之。女曰:「彼本匪人,誘妾而逃,將售人以獲利,殺之甚快。」苗喜,欲犯英。英曰:「妾已無家,非汝誰屬?羊肉已在汝口中。船內眾目攢視,橫陳之態,何以見人?」苗遂已。舟至湘中,登岸,見艙底有短刃,潛懷之。既抵盜巢,又欲相犯。英曰:「饞臉兒許大年紀,尚未見過女郎耶?窮子成親,尚須一杯冷酒,今從汝將終身,即無冰人,亦宜鄭重。草草苟合,寧死不依。」苗深然之,呼黨開筵,令英易艷服,室中燒紅燭如臂,與女交拜。日未暮,客散入房,卸衣重飲。英故作媚容,殷勤勸釂。苗故有阿芙蓉癖,潛取入酒中。苗粗人,以女愛己,不覺大醉,眼餳口澀,呼女登床。英扶入衾中,鼾聲已作。英持刀手顫,念此際不誅,勢必不免,遂扼其喉,力刺之,刃透後頸。疾取被蒙其首,壓以重物,漸不能動。女起易苗衣,搜篋中金珠懷之,啟後窗逾垣逸。心鹿鹿無定,行三四里,將二鼓,見河中有夜行船。問何之,以湘鄉對,乃乘之。越日已至,登岸,意在訪客寓暫止。至一家,見一人市門購物回,貌類王生,姑入室問姓。一女子出,視之,則玉香也。疑為鬼,即呼下妹。始不識,脫衣示之,皆驚喜。母亦至,各叩由來,破涕為笑。玉聞舅妗慘死,不覺淚涔涔下。生聞英誅仇事,深贊其智,又謝贈金之恩。
82 先是生偕玉回裡,舊宅已為他人所占。重複取回,略加修葺。玉市殮時衣飾,得二百餘金,暫濟米鹽,勖生勤讀。母即為生合巹。玉耐苦茹辛,事堂上惟謹。至是英至出金珠值價頗巨。玉乃擇吉為姊催妝。至期,英不肯。玉問之,泣曰:「堂上雙亡,此身如贅。但願得淨室削髮,以水田衣終其身,何敢奢望。」玉曰:「舊約之謂何?妹雖事郎,尚留璞以待阿姊,少間可問郎君也。」於是強為易妝,呼伴媼挽之而出。堂上鼓樂已作,畫燭雙輝,生冠服立中堂。英亦驚亦羞,無以為計。儐人贊禮,生叩首氍毹中,英卒難自持,遂不覺盈盈而亦拜也。禮成,客去,玉送二人入房,而反扃其戶,已則與母同宿。生枕上備訴相思,綢繆臻至。次日,英請妹當夕,玉亦不卻。自此姊妹共事一婿,推讓無爭。生旋舉於鄉,連捷入南宮。覓長公尸不得,立祠設位以祭。玉香父母墓在金陵,亦往設奠。後生官至侍郎。玉香年五十七,先姊而逝。四十年富貴,其父固早已知之也。
83 因循島
84 曲沃項某,本獵戶,至項改業讀書。文名藉甚,且喜放生。嘗經河上,見農人搜一黑猿,尾斷足傷,血殷毛革,見項悲嘶仰首,有乞憐態。項心動,購而釋之。猿去頻回顧,似感謝狀,須臾,遂杳。
85 後項作幕閩中,歸乘海舶。晨發,日未午,颶風大作,舟人驚駭。頃之,雪浪排空,挾舟而起,高數十丈,陡落波心。眾均逐浪以去,項抱木板,任其所之。風益大,瞬息不知幾千萬里,自拚一死。既近海岸,懵然不知。無何,風靜潮落,腹閣於淺渚石上,嘔水斗餘。良久漸醒,見黃沙無際,草木不生。時值初秋,天氣尚暖,脫衣沙際,曝既乾,重著。起行,逶迤數十里。日已暝黑,月起海中,三墜三躍,大逾車輪,現五色光。無心觀矚,踏月再趨。至夜半,尚無人家,岡巒雜沓,林木漸繁,虎嘯猿啼。毛髮森豎,腹中大餒,幸懷熟雞子數枚,聊息飢火。方欲再行,而足力已疲,乃息深林中。四面磷火上下,若相瞰攫,心頭鹿鹿,終夜清醒。
86 天甫明,又行。午後始見村落。居民披發被肩,形狀不類中土而面瘦肌黃,悴容可掬,如久病者。乃趨前問詢,言語啁啾,不甚可了。一老叟出問,項以實告。叟曰:「君中華人耶?此因循島之簡鄉,去中華九萬里。上年有海客朱某,亦遭颶到此,居僕處一年,為島主所知,車載而去。僕因悉中國方言。君無家,盍小作勾留乎?」項喜從之去。鄉人皆至,竊竊私語,似訝奇觀者。叟羅酒肴,不甚豐腴,而勸進殊殷。少頃門外有鳴金聲,眾人皆倉皇遁。叟急閉戶。項問故。曰:「此縣令也,喜噬人。君初至,勿為所見。」生於門隙窺之,見前後引隨者,皆獸面人身,輿中端坐一狼,衣冠頗整。駭絕,入問叟。史慘然曰:「此地本富厚,三年前,不知何故,忽來狼怪數百群,分占各處。大者為省吏,次者為郡守,為邑宰。所用幕客差役,太半狼類。始到時,尚現人身,衣冠亦皆威肅。未數月,漸露本相,專愛食人脂膏。本處數十鄉,每日輸三十人入署,以利錐刺足,供其呼吸。膏盡釋回,雖不盡至於死,然因是病瘠可憐,更有輕填溝壑者。」項訝曰:「島主亦狼耶。」曰:「非也。主上仁慈,若輩能幻現人形,詭計深謀,遂為所賺。」問朝臣何以不知。曰:「立朝者皆聲氣相通,若輩又每歲隱賂多金,遂無人發其覆。況其在官之際,仍以好面目示人。豈知出仕臨民,別有變相耶。」項曰:「此類當途,尚複成何世界。僕不才,當為汝等訴之島主,俾此輩盡殺乃止。」叟曰:「君雖心懷忠義,必不能行。況客鄉之民,例難越訴。倘遇擇肥而噬者,當有性命憂。」項中心不安。
87 次日,不別而行。方欲問途,忽數人來縛之去,逕詣一署。驚怖間,見兩廊坐臥者,無非當路君,不覺氣餒。未幾一官登堂,衣服蒼古,幸是人身,冀可緩頰。顧瞥見項,若甚喜,略問所來。項備述前事。忽顧左右曰:「此人白哲而肥,精髓必美,當獻之上司,必可記功邀寵。」項知非好意,再三懇釋,不從。即命以木籠囚項,舁之出。行二里許,眾人嘩傳曰:「太守來!」遂紛紛避道。俄見儀仗森嚴,擁一貴官至,鼠目璋頭,左右顧盼。見縛者問故,役稟白謂欲送上憲轅。太守命舁至前,熟視,曰:「君項某耶?何故至此?」項亦甚驚,而不解何以相識,因漫應之。立出輿揮眾去,命脫系。呼兩騎至,並轡而行。項不知所為,轉詰邦族,太守曰:「僕,侯冠也。受君大恩,侯入署再訴細情。」少選,已至。見前門標「清政府」三字。下騎同入,胥吏十餘輩肅迎於旁。見兩旁隱隱有臥狼數頭,心震懾不敢顧視。既入內,侯伏地拜。項答拜,因又問故。侯曰:「僕即河上老猿也。承君援救,此恩終不敢忘。後遇瘦柴生將奪此島,以餘能幻化人形,招之同至。不期島主信德,感及豚魚。瘦柴生不忍相負,只謀方面,現居省要。餘以從幕功授此職。今都院以下,大半同群。其尚有人心不肯附和者,則皆賦閒。僕亦每切兢兢,久苦衣冠桎梏。俟有順便,當送君回耳。」項始恍然。侯亦詢來意,略告之,相與嘆息。言次,即已傳餐。見數狼來,各被冠服,立化為人。與項通款曲,一一由侯為之指示,則丞尉、案吏及幕中賓僚也。揖讓入席,笑語雍和。侯獨入內。項與眾共飲,酒半酣,兩役舁一肥人過,裸無寸縷。眾曰:「可送齋廚。」項驚問,皆笑不言。俄庖人進一饌,如雞子羹,群以敬客曰:「此人膏。餘等酷嗜之,惟主人不喜。先生之來,口福誠不淺哉。」項驚曰:「適肥人已宰之耶。」曰:「然。吾等公膳,本有常供。此間因主人喜齋,故只日進一人。若大院中,則食人更多。」項慘不能咽,逃席覓侯,始得果腹。
88 項居署中,鬱鬱不得志。侯察其意,謂機緣未至,歸計難謀。苛縣厲令,餘舊屬也,彼處山川佳勝,足資眺矚。當薦君暫入幕中,藉廣眼界。項喜,次日持書去,一見要留,賓主頗洽。細察,厲亦系狼妖,外示和平,而貪狡殊無人理。幸公事甚簡,日惟攜僕出游,或止宿山中,數日始返。厲亦不之責。邑紳某橫甚,強奪鄰田數十頃。鄰訟之,紳賄以重賂,厲竟不直鄰,逐之去。鄰上控發縣覆訊,仍執前斷。鄰無如何,自縊紳門。紳夜至署,與厲密議,設計彌縫之。項不平,請曲直所在。厲笑曰:「先生不知耶?紳子現居京要,得罪則僕不能保功名,況妻子乎。且民命能值幾何,以勢制之,彼亦無能為力。」項曰:「信如君言,則人情天理之謂何?國法王章,不幾虛設耶?」曰:「先生休矣。今日為政之道,尚言情理耶?吾輩辛苦鑽營,始得此一官一邑。但求上有佳名,不妨下無德政。直者曲之,曲者直之,逢迎存於一心,酬應通乎百變。上以為可,雖民無愛日之留,而朝有薦章之人矣。上以為不可,則民樂敦龐之化,朝無頌德之碑。國舍有甘棠,不及私門有幸草也。」
89 正言間,省中有飛牒至,言郎大人將赴苛巡兵,著速備供張。厲匆匆別去,召丞尉商議,即讓縣署為行轅。次日遷移一空,別居西舍。署中懸燈彩,飾文錦,地鋪氍毹厚尺許。寢室則八寶之床,繡鴛之枕,錦雲之帳,暖翠之衾,光採陸離,不可逼視。上下內外,煥然一新。至期探者屬道,迎者塞門,奔走往來,流汗相屬。將晚,郎至,炮聲隆隆,騎聲得得,儀仗數百人,甲胄殊整。其行牌有「粉飾太平」、「虛行故事」、「廉嗤楊震」、「懶學嵇康」等字。項私問小吏,吏曰:「此德政牌也。」即見武士數十人,各執刀分隊疾趨,觀者側目無敢嘩。即有十餘人擁大吏至,端坐輿中,豕喙虎須,狀極獰惡。兵吏皆跪迎,郎置不顧,飛輿入署。項欲瞷其所為,從之入門,吏嚴色拒之。厲至緩頰,乃入。見堂燃紅燭如椽,光明若晝。郎高坐,旁立美服者數輩。須臾傳呼進兵冊,冊上,仍付吏員持去。嗣兵官十餘人入叩,有進金寶者,有呈玩具者,有乞憐貢媚者。一時許,厲跪請夜宴,共起身入小廂,即有吏出問有歌妓否,厲無以應,大窘。遽返西舍,飾愛妾、幼女以進。郎喜,面稱其能。而厲之酬醉周旋,醜不可狀。宴已,眾皆退,惟妾、女伴寢。厲則意氣揚揚,若甚得意。項頗憤,然顧莫敢誰何,乃臥。晨興複瞷,郎尚未起。有軍吏至,請閱操。內史叱曰:「大人未起,起亦須餐煙霞。汝何得爾?」軍吏諾而退。半晌,又一內史出,傳命免操,即放賞。軍吏應而去。日將午,郎始起,厲急進膳。半炊時,傳呼命駕,左右倉皇,排道逕發。厲等皆跪送之,妾若女赧然而返。是役所費不貲,而不聞有所整頓也。項大以為非,即別厲至侯所。途中嘩然「厲升某府缺」。及見侯,詢之。侯曰:「此邦仕宦,大抵皆然。書生眼小於椒,徒自氣苦耳。」
90 項不願複留,謀歸益切。適海客朱奉王命遣回,侯聚珍寶,為項治裝,並求附舟。遂相送至海口,已有一舟艤待。朱與項登舟,海風大作,揖別開帆。八日至瓊州島,登岸取道而返。出篋中物易錢,購田,治屋,稱素封焉。
91 夢中夢
92 卜秀才,名元,本交河望族,至卜漸貧。兵燹後,家益替,遂於村中設館授徒焉。妻劉氏,賢而慧,工繡事,尤善吟詠。花晨月夕,時相倡和,以是伉儷殊諧。惟卜才大心高,遭逢侘傺,不能安困苦,每咨嗟嘆息。適秋風報罷,倍覺牢騷,劉竭力慰藉,終不能釋。時值閏九,登高痛哭。及歸,益複無聊。劉拔釵沽酒,相對共酌。酒酣思茗,劉以瓦爐熾炭,汲清泉,烹苦茗。卜微倦,憑幾以待。
93 忽門外嘩然泥金報至,卜曳履起,即有吏役四五人,登堂賀喜。視報紙則已名列第四,次即同里戚某也,喜甚。吏索賞,無以應,而戚友皆登門賀,各解囊助之。次日,親鄰饋致紛紜,卻之不可。卜期開賀,自太守以下,皆納兼金,囊橐充牣。乃治裝入京,赴禮闈試,餞贐者肩相摩,趾相接也。明年春,以貢士及探花第,授職木天,意氣大揚。以巨金寄家,養妻孥,擴房舍。秋即放某省學差,接妻子赴任,劉不至。會邊警,督撫不能御。卜上備寇策數萬言,皆中肯綮。上嘉納,命卸任以四品卿銜督辦軍務,星夜馳赴。卜設奇制勝,數月而平。凱旋,賜宴承恩殿,授端尹,遷都院副御史。明年春,奉命省方,授尚方劍,命便宜行事。請假三月回裡,房屋連亙,明僮健僕,填溢門巷。妻冠佩笑迎。美婢十餘人,夾侍左右,能以眉語,以目聽。卜頤指氣使,堂上一言,階下雷動。而地方官之奔走於門者,自司道以下,蹀躞如犬馬。各省大吏,皆畏其勢,爭獻苞苴。金帛珠玉玩器,堆列數屋。陰念妾侍尚虛,適有某觀察願拜門下,獻美姬四人。中素霞尤淫媚,卜並納之。某方伯頗貪黷,卜授意台官,欲加彈劾。方伯懼,饋女樂十六人,皆絕代麗姝,振袖傾鬟,擅長歌舞。喜而受之,竟免劾。舊居停郭姓女,國色也。未娶時,頗屬意,曾遣媒致聘。郭嫌其貧,不允,竟婚某姓。至是遣人強委五百金奪女歸,女不從,自縊死。微賤時,曾借鄰翁粟。息甚巨,日久不能還,翁索之急。無賴甘十郎,憐其窘,慨借二金,令翁讓息,歸其母。翁畏甘收金而去。卜乃嗾邑令誣翁為盜,下於獄,而以千金報甘。恩怨分明,志盈心暢。假滿出巡,擅作威福,彈劾無所避。三年複命升大司寇,協理揆機,旋造直閣學士。某銀台廉介不阿,以他故中傷之,黜退回籍。時同年戚某已授某廉訪,往往有腹誹語。卜微有所聞,授意旨於門下某給諫,劾去之。刑部某,卜假子也,承迎意旨,定戚罪充邊遠軍。貲郎趙文榮捐部曹,淹滯不得補,以八千金拜膝下,立授某省觀察,月餘,越升方伯。自是朝中側目。
94 卜被寵眷,了不經心。一日朝宴歸,召素伴寢,滿懷春透,五體皆酥。忽家人叩寢門,急報錦衣尉齎旨至,已率軍健數十人候堂上。卜驚起,衣冠出,跪聽宣旨云:「前據都察院鐵剛、御史鄧恩等,交奏協辦大學士卜元賣爵受賄,傾陷朝忠,強奪民女,釀命宣淫十四款。朕以卜元有功社稷,暫為優容,曾經密諭,力改前非,以酬知遇。數日來台諫諸臣,又複交章參劾,羅列罪狀。該大學士受朝廷飛擢,洊任綸扉,宜如何感發天良,盡忠報效。乃辜恩曠職,擅作威福。信如所言,實屬罪大惡極。卜元著即革職,解交刑部,嚴行審訊,奏明候旨。都中原籍第宅,著九門提督帶領錦衣尉協同坊官,並飛飭直隸總督封錮,一體查抄。」卜如受驚雷,囚衣受縛。校尉十數人,已紛紛入內,驅逐家人、妻妾囚一室。金寶玩服數百箱,一一封志。俄校尉驅卜及妻妾出門,赴三法司堂會訊,數日系狴犴。旋奉旨:「刑部勘議已革大學士卜元溺職徇私,請旨定罪一折,朝廷寬大為懷,念其戡亂之功,不忍遽加誅戮。卜元著放歸田里,妻妾發入教坊」卜得旨慘痛欲死,星夜就道。昔日之假子、門生,無一人赴送者。
95 孑然歸里,家破人空,無可棲宿,暫居破寺中。往叩親朋,冰言譏誚,始猶稍稍酬應,繼則呵斥頻加。卜錦繡之餘,難堪絮褐。肥甘之後,不慣糟糠。而勢迫飢寒,亦遂無可如何。久之益窮。有龜奴欲延師課子,人厭其賤,無就聘者,卜竟作毛遂自薦,為龜子師。顧鄙賤起家,不知重師傅,往往使與奴婢共飲食,並時令操作。卜無可謀食,隱忍安之。一日有游客至,僕適出門,婢浼卜捧茗。卜不允,婢媚不已,卜情動,乃奉以餉客。妓名愛奴,坐客懷,笑指曰:「此宰相也。」卜赧而退。客去,愛奴奩中忽失金釧,疑卜所竊,遣婢致問。卜受誣嘩辨,語侵愛奴。愛奴素嬌縱,批卜頰。龜不能左右袒,婉言辭館。卜悵悵無所往,懷怨諸鄰又魚肉之。念惡生不如樂死,因赴祖塋,哭別父母,悲慘聲嘶,暈然而倒。
96 忽見二鬼役,以黑索縶之去。委於中途,似別有勾當。俄小鬼數百人奔至,嘩曰:「此害民賊也!」各拾磚石爭擲,勢將不支。役至叱曰:「此欽犯,汝等何得報私怨。?」遂拽至一處,殿閣崔巍,標「冥府」二字,大如斗。從西角門入,殘肢缺體者,血肉相黏,兩廊殆滿。旋呼己名,有獸面人身者拽之上。座上冥王紫衣玉帶,冠服煊赫,狀貌凶惡。命查功過冊,即有黑衣吏呈上。王閱竟,大怒,命付地獄。於是油鼎、刀山、鋸解、石磨諸刑罰,慘毒備嘗,魂碎複完,卒不能死。凡經歷十八處,最後一處曰「阿鼻獄」,黑暗無光,熱如炙火,積尸臭穢。鐵牆高數十丈,蛇蟲毒物,觸處皆是,呻痛呼號,不絕於耳。有初入者,有將斃者。
97 卜悔心大作,隱念菩薩可以解厄,因虔誦《金剛經》。飢火攻心,卒不少輟,並教同獄者宣誦佛號。始覺腹餒異常,旋亦無苦。如是者三年。忽頂上現一線光大如指,高尺許。一月後,高七八尺,漸至三丈餘。後竟滿獄通明,見觸處橫陳,大抵肢軀殘毀。
98 一日正坐獄中,微覺困倦。乃甫合眸,忽出神,夢見空際金光數百道,喧傳大士游獄。仰顧間,果有祥雲靉靆,白衣觀音赤足端坐雲中,福德莊嚴,現慈悲相,乃一四十餘歲媼,不似世間所塑之像。兩旁夾侍二女子,一捧鸚鵡銜念珠,一抱琉璃瓶。大士手持西湖柳,在瓶中蘸水向下揮灑。卜向空跪伏,覺水點沾衣,香氣馥鬱,遍體清涼。正呼謝間,而楊枝自空垂下,魂如食餌魚隨竿絲而上。略舉一揮,飄忽而墮,身若在熱水中。耳際聞人聲曰:「恭喜大娘得公子矣!」自顧則已為嬰兒。一媼代為洗浴,已而以利剪斷臍根。痛徹心肺,驚哭大呼。媼不聞,亦不顧,惟以白藥敷其創,包裹置床頭。視其母年約二十許,妙麗無匹。俄有少年至,眾呼「相公」,則其父也。自是覺腹中奇餒,呼食無有應者。次日一婦至,袒胸進乳,不肯食。母進則食之,而耽耽視母。家咸異之,因更鐘愛。兩歲即能言,見架上書,半皆夙讀。父知其故,試之,背誦如流,令握管即能作文。訝其夙慧,問所自來,笑不語。由是共知其有前生因。四歲即入泮,連捷秋闈。主司奇其幼,稱為神童,專折奏保。上宣見,垂問夙世事。卜不敢言,但以不知對。上遂恩賜翰林,留宴宮中。一月遣之回,令及十歲入京供職。卜在京顧朝臣皆不相識,宮廷亦悉更舊制。探問舊相,亦無卜某者,大疑。及歸,戚黨交榮,爭欲聯婚媾,遂聘某庶常女。後數年入京,授編修。念舊妻劉,遍探樂籍,並無其人,心益惑。又六年,兩典秋闈,晉秩宮允。懼冥司罰,不敢戀富貴,遂告假歸娶,且請終養。妻美而悍,奴視翁媼。偶與爭,則叫囂終日。妻兄弟五人,往往登門助虐,不可以情理喻。未幾父母以憤死,卜怒,與妻絕。另建屋居山中,求長生訣,惟一長須奴以供炊汲。上聞卜親故,將召用。卜聞,遣奴歸,避益遠。
99 一日至天台山仙女觀,見一道士蒼顏鶴發,仙骨珊珊。旁一童煮白石進餐,道士食訖,瞑目端坐。卜知為異人,叩首稱弟子,願請收錄。道士曰:「子來太早,恐食苦不堪也。」卜矢誓相從,涕淚沾臆。道士笑納之,令與童子事樵採,日給一餐,夜則守戶。月餘,漸覺其苦,求師教導引術。師曰:「躐等之學,仙家所忌。奈何躁進若是?」卜無奈之。
100 一日有客訪其師,展秤對奕。師令侍坐觀局。卜素不喜此,而下子甚遲,久之昏然欲睡。目少合,即見童子奉師命來召,恍惚中若忘所為,即從至雲房。見師坐石上,謂曰:「汝向欲求道,今已及時。」遂出一卷相授:「此金蟬脫殼秘訣,雖不能歷億千萬劫,而朝真拜佛,不難作游行仙也。」卜拜受教。急歸,研學三日後,忽爾貫通,豁然大悟。於是駕雲控鶴,所欲從心。遂上朝玉清,注名仙籍。帝賜宴雲霄宮,白鳳青麟之脯,靈芝元菜之醴。天樂鏗鏘,眾仙列坐,浮邱挹袂,洪崖拍肩,皆拱手而稱道友焉。會蕊宮九公主下嫁,眾仙往賀。有贈霞裳者,有貽雲帔者,有送明珠履、紫錦囊者,卜獨賦詩八章,為催妝詞。其詩云:
101 逡巡蓮步出瑤台,月貌端凝寶扇開。
102 一樣娥媌天女妒,十分羞澀侍兒催。
103 綺情暗注乘龍夢,慧業應憐倚鳳才。
104 拚教雙眉通半笑,見郎心怯尚徘徊。
105 翠羽明璫畫裏人,掀簾幾度喚真真。
106 瓊枝嬌小香猶涴,繡閣溫柔氣亦春。
107 吳氏彩鸞天下色,趙家飛燕掌中身。
108 蓮花豐致原清絕,出水亭亭不染塵。
109 脂痕紅媚照芙蓉,月府偷窺一笑逢。
110 鏡裏花枝皆綽約,宮中環佩自從容。
111 蛾眉細簇秋山遠,鴉鬢輕攏寶髻松。
112 千萬呼卿難自主,一回歡喜一羞儂。
113 世間國色已堪憐,況是清虛窈窕仙。
114 上界妝成無妙相,美人修到有情天。
115 不妨蕭玉聯佳偶,但祝劉樊駐少年。
116 珍重荒唐雲雨夢,恐防織女妒雙眠。
117 第一仙人第一嬌,東風楊柳斗宮腰。
118 釧聲細碎金條脫,釵影迷離玉步搖。
119 萬頃情波通碧海,二分明月嫁紅蕭。
120 梨渦笑口櫻桃艷,再把雙眉按譜描。
121 元英好夢住華清,卅六天中播艷名。
122 滿院棠梨藏紫玉,群仙珠翠擁雙成。
123 樓頭坐月熏香暖,雲裏飛蓮落瓣輕。
124 若向蒼蒼徵色界,廣寒深處最多情。
125 妙冠諸天殿眾芳,冰肌謝卻麝蘭杳。
126 鏡中寶相燕支濕,簾底新妝翡翠涼。
127 九極家聲傳粉史,兩行宮使列霓裳。
128 遙知他日卿夫婿,定學樊英拜女床。
129 盈盈仙蕊尚含苞,雪藕泥沾果孰教。
130 羞態矜持雙頰際,歡情融洽兩眉梢。
131 錦雲百結鴛鴦帶,繡玉連床蛺蝶巢。
132 最惱輕狂諸姊妹,人前故意苦相嘲。
133 詩成,傳誦群曹,以為佳話。帝知之,惡其淫艷,欲貶其職。幸蕊宮王妃愛其才,竭力斡旋,得保無恙。
134 明年,舉天試,取後,即放各處城煌神。前列者授糾巡使,或役狐鬼,或察神祗。題為「誤國庸臣、貪賄贓吏死後如何定罰議」,「推廣十八獄說」,「募建銀橋渡星河啟」,「蓬島看雲、蕊宮宴月、瑤池拜母、金王各七律一首」。仙班中有不能文者,往往倩卜捉刀。榜出,卜以第二人授泰山司,職掌群狐。到任後,狐仙供奉,各以雌來,獻媚爭妍,惟恐勿當。卜恐被譴,不敢縱。司院狐嚴叟有幼女阿鳳,貌冠等倫,卜愛之甚,而終為職守所拘。一夕月明如洗,情思悄然,手錄《催妝詞》,高吟曼誦。忽窗外細聲切切,若有竊聽者。啟窗視之,則阿鳳也。相見驚疑,鳳即遁去。次日狐媼至,稽首笑懇,謂:「小女阿鳳,敬慕仙才,願求姻好,幸勿以異類屏棄。」卜躊躇不允。媼曰:「倘勢或難從,請充姬媵。」卜終以天譴為辭,峻色相拒。媼無奈何,懷憤而去。越數日,聞阿鳳病。卜知為己,而無可慰藉。夜,媼率數婢舁鳳至,置榻上,形色慘淡。媼憤謂卜曰:「人病如斯,即鐵石心亦當少憐惜,莫作高枕無事者。」遂洶洶去。卜視鳳氣若懸絲,淚承於睫,而花容憔悴,益覺可憐。心大動,不複顧考成,偎頰低呼,接唇吐舌,以仙液鼓其丹田。鳳心大快,少間霍然而起,盈盈拜床下。卜抱置膝頭曰:「得卿如此,譴責亦所甘心矣。」鳳曰:「妾聆仙吟,愛極竟忘賤陋。承郎不棄,願此後教之。」卜入袖摩娑,滑如凝脂。接其吻曰:「真妙人,非卿而誰。恐合德溫柔鄉,無福消受也。」遂解衣就寢,備極綢繆。次日女暫回母家,約三日後料理妝奩再至。卜亦寓書於嚴,殷殷獎飾。
135 至期鳳果率僕婢運妝至,謂卜曰:「二姊阿燕、表姊紫羹,及姨姊碧雲,今晚來賀,宜少作東道。此亦供奉輩,郎無庸避也。」遂遣僕而留婢。至晚銀燭高燒,婢報紫姑至。即見紫蕤艷妝入,笑曰:「阿鳳默不言,嫁如意官人。我欲看新郎君,究如何豐致,遮莫令人想煞。」遂致禮入座,端視卜曰:「新郎大好,無怪癡婢子相思不置。」言未已,阿燕又至,年十六七。顧紫曰:「吾來邀汝,婢言才已去。恁性急不少待,看妹夫直爾高興,將欲向阿鳳分杯羹耶?」紫曰:「汝自遲遲,令人待久不能耐。汝不嫁姊夫,恐姊夫未必放汝,只怕先弄大姨,後弄小姨耳。」燕笑起以扇擊其背,嗔曰:「婢子利喙,願祝將來嫁一口吃婿,期期艾艾,爾時不聞一快語,苦處不知向誰訴也。」言次,碧雲亦至,年十八九。以錦荷囊贈卜曰:「幸托宇下,蒼卒無可致賀,此物妾親制。聞鳳姊大喜,兩日於燈下趕成,手腕欲脫,請收之,勿背人齒冷。」卜大悅展玩,極贊其工。紫曰:「碧雲妹手段益妙,阿姥嘗謂當今薛夜來。惜妹夫不良,不憐妹苦,終日聒絮。近日妝奩中,又不知花消幾許錢也。」碧雲聞之,默不一言,而悶氣填胸,遽以繡巾拭雙眼。燕曰:「今對新貴人,止可談風月,無得道心中事,令人不歡。」因問曰:「姊來何遲?」云嘆曰:「苦命人所遭,不知從何處說起。篋中典質一空,衣無一襲。去年阿母添制新衫,渠奪去,不知贈誰家婢子。昨日向阿母輾轉借得,適才送至,欲速亦不能速也。」言已又泣下。鳳及燕不欲聞,以他語亂之。重複歡笑,洗盞更酌,夜半始散。
136 卜以碧雲遇人不淑,心不能安,遂召其婿,面加斥責。婿不服,反唇以譏,謂:「仙司政祗從公,何與人家事。」卜怒削其籍,充發陰山。迎碧雲歸,與鳳同住。婿故強項,脫紲遁,以奪妻奸宿上控天庭。帝查確,飛遣功曹系卜去。鳳、雲驚惶求赦,宛轉嬌啼。卜留戀多情,不覺大慟,隨施法拒天使。使怒,飛巨錐擊之,適中其腦,痛甚而僕。鳳及雲大哭曰:「郎君死矣,奈何!」
137 驚亂間,覺身在師旁。客落子遲回,局尚未畢。而鳳、雲嬌哭之聲,猶在耳畔也。心中疑訝。俟奕畢,問之師。曰:「魔由自生,我何能解?」卜不能再問,仍出事樵。
138 一日小憩山麓,忽欽使至,嘩然曰:「犯在此矣!」竟捕之去,解赴廷訊。上責之曰:「朕待汝不薄,乃違命私逃。倘天下皆效所為,將置君父於何地!不可不一警戒。」即命廷杖。衛士數人,持盤龍棍,朱漆裝金,其粗如臂。擊十數下,血肉黏糊,痛不能聲。既而下棍愈猛,「拍達」一聲,股骨竟折。隱聞衛士啟奏股折,卜則驚悸魂離。忽若夢覺,己身尚在黑獄中向壁而臥也。小鹿攻心,久之神定,始知以前所歷,皆是幻境。遂複安心忍氣,以俟冥罰。
139 會中元,九幽鬼犯,皆得放出,受生人拯濟。倘得天牒,罪重大者可轉生。卜隨眾出,有鬼吏監守之。共至一處,見高僧十數人,設盂蘭盆會。管簫鐃鼓,入耳快心。壇上一僧袈裟跌坐,頂上現圓光一縷。光中一僧,雖小不盈尺,而神光四射,寶相圓融,持天牒,上作龍蛇文,向空飛射。壇上下金剛神四名,高丈許,甲胄而立,狀貌獰惡,須眉畢張。鬼不敢近,近則以巨杵擊之。俄有一牒至,墮懷中,卜藏之,眾鬼皆拱手賀。會散,得牒者五人,別有鬼使引見冥王。驗牒已,王曰:「卜某罪重,奈何?」吏查例進曰:「可罰作驢,劫後再轉人身。」王頷首。
140 役即引卜至一廠,空中架木如梁,大逾數抱,輪輻亦廣數畝,香氣氤氳,光燭霄漢。鬼躍登者數萬計。旋幢幡數人,引一婦至,雖鳩形菜色,而檀芬馥鬱,首射金光。卜亦欲從之登,鬼怒目拽之曰:「此天神道,皆忠孝節義之人。汝何得俱旋!」又一輪轉至,鬼役抱而升之。足隨輪轉,遍體清涼。驚顧間,已為小驢,臥雞棲豚柵之旁。母驢舌舐其毛,若甚愛惜。主人來視,亦甚喜。驢漸長,教令耕作,負重致遠。而性甚劣,往往受鞭撻,性終不改。主人有女甚美,心好之,偶來試騎。驢俯首承以背,行亦穩,恐其顛也。自此工作,皆不受羈勒。惟女至則馴,搖尾受範,愛惜備至。主人見其劣,售之去。驢不食死,見冥王。怒曰:「汝已畜,尚淫心未改耶?罰作豕!」及宰片片臠割,痛苦無量,呼叫哀啼。忽若夢醒,聞嬌喚曰:「相公被魔耶?」啟眸,則臥素霞懷中,粉臉相偎,香息猶微聞鼻際也。
141 卜遽起四顧,默想定神,咄咄稱怪。霞亦起,見神情怪異,急問何故。卜詫曰:「僕今為宰相耶?」霞笑曰:「相公入閣三年,盡職無想,顯榮已極,何作此險怪語。」卜再一思維,不覺失笑,因述所夢。霞日:「幻夢何憑。相公心血過勞,以致如此。」即自起斟參窩湯以進。卜食其半,餘則霞自飲之。再覓高唐,歡然狎抱。次早欲覓劉氏告之,霞曰:「夫人前月告歸,相公已忘之乎。」卜轉想爽然曰:「一枕邯鄲,何健忘如此。」因冠帶入朝。未午即退,與諸姬圍雙陸。次姬方氏素賢,每諫,卜勿聽,且疏遠之。至是自縊,報至,並呈遺書,有「怠政耽淫,不忍見君覆沒」等語。卜頗心凜,命厚葬之。霞奪書火之曰:「丙吉不問牛喘,無為而治,何獨渺視相公耶?」卜亦粲然。
142 無何,邊敵有警,入某關,省城被陷,大吏死之。上知卜能軍,以大經略率羽林一萬往討。卜妖姬美妾,不忍別。素霞涕泅相留,泣不能仰視。卜善言譬慰,霞牽袂不釋。無已,攜妾從軍,恐招私議,乃令易男子裝。著小蠻鞾,錦袍雉尾,豐致益佳。星夜馳去。時敵氛正熾,聞卜至,相顧失色。潛議以子女金帛數十車賂卜,願請成退師。卜首肯,遂不備。敵夜襲之,王師大潰,殺戮無算,霞亦死於軍。賊更猖撅。卜痛心懼罪,悔念交縈。未久,有代者至。囚卜解京,道路傳聞「有劾卜攜妾入營,貪賄縱敵者。」既至京,略一勘問,奉旨斬決,即縶赴市曹。已設別宴,陪者同僚數人。卜無心食味,泣下悲歌,覺相對冠裳,黯然無色。宴已,謝恩就戮。
143 青鋒一激,魂魄都飛。慘哭一聲,覺有拍其肩者,呼曰:「茶熟矣,何沈醉不醒耶?」驚惶不定,舉首瞻顧,則在蕭條斗室中。妻煎茗於鼎,正作蒼蠅鳴也。凝神良久,呆若木雞。妻不解所為,莞爾問故。卜詳告夢境,又旁矚側睨,攜妻而熟審之。妻疑其醉,卜曰:「非也,恐仍是夢中耳。」因趨至庭中,巨躍大呼,仰視月輪,皎潔當空,不覺啞然。乃入室詳志前由,遍告同志。自此安貧樂天,不作妄想。惟筆耕以糊口,與妻酌酒吟詩而已。劉氏有《繡餘小草》,詩詞娟秀,蘇蕙左芬,無以過也。後附卜生《夢緣》一卷,其所自述如此。
144 淞濱瑣話十一
145 燕台評春錄
146 余友第九洞天樵者,客居燕台,時作綺游。南旋遇餘於蓬萊仙島,酒酣談洽,出示《評春錄》曰:「此北方之雪泥鴻爪也。」餘因為採錄二三,花天酒地中,亦足覘其一斑矣。
147 潘藕仙行五,維揚人,舵師女。失風泊津門修艌,三月,貧不能歸,因鬻院中。貌娟秀,性和藹,舉止溫婉。客至瀹茗治具,事事精辦。都事與舉子相識,多厚索贈遺,金珠綺繡,皆取給焉;稍不滿,則招之不複至,獨藕仙不效丁娘十索歌。與諸暨周孝廉善,時過所居。言及身世飄零,未嘗不哭失聲。值吳會淪陷,南中音耗不通,周與餘相對長愁,不能以斛珠贖,惟於酒邊燈下,把袂拭涕而己。
148 李菊如,本良家女,居楊梅竹斜街。為鄰子所誘,已而金吾羽林監史椽奴窺其艷,爭求識面。李悔之,不能複拒,惟閉匿不甚見客而已。滇南何君,制府之介弟,一致於露君家。肌膚潔白,秀目長眉,弓鞋纖瘦如指。性沈靜,寡言語。是日荷花生辰,主之者花鈴洞天樵者,與李水部共宴於種玉圃。諸姬諧笑甚歡,菊如終夕不發一語,俯首微粲,豐姿媚絕。
149 賈紉秋貌妍艷,聲價甚重,室中陳設都麗,流蘇繡褥,異香噴溢。性嗜睡,嘗隱紗枕囊,春夢沈酣。漢皋子為作《海棠春睡圖》,題者多一時名士。
150 錢桂卿與藕仙同院居,髫年豐潤。潘工愁,桂卿瀟灑自喜。蓄英石一枚。癸亥複來,則藕仙已嫁,桂卿亦他徙,未幾於潘秋琴家見之,憔悴不似昔時,見之幾不複識。桂卿笑曰:「君不記供石人耶?」始恍然悟。緬述亂後情事,回憶昔游,真如夢寐。黃壚邀矣,歲月如流,可勝慨哉!
151 京師三曲,多在城外。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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