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南北往還,奔走數萬里。」生曰:「仙姬為素芳寄書耶?」曰:「非也。餘與素芳為姊妹行,向居月府,墮落人間。君亦廣寒宮校書郎,時清虛府演劇,大宴群仙。素姊以醉後向君一笑,遂結塵緣。惟是兩美之諧,須餘撮合。曩者亭上之箋,齋頭之句,隔牆人影,樓上簫聲,皆妾所為也。今素姊早厭風塵,望君如歲。君宜速著歸鞭,莫使天邊游子,猶成守鰥之魚;樓畔文鴛,化作望夫之石。」生聞言,極為感激,轉請於女曰:「無米難炊,其如阮囊之羞澀何。」曰:「千金市玉,十斛量珠,金屋藏嬌,鏡台下聘,本非窮措大所易辦。幸素姊奩中,薄有私蓄。將來五湖煙水,盡可逍遙。惟此時玉人聲價,動擲千金。若太自貶損,則不免為姊妹中所齒冷。君且歸,妾當徐為謀之。」遂攜婢去。 |
2 | 生返署,抑鬱不樂。天將曙,忽自外擲繡囊於幾上,鏗然有聲。曰:「幸不辱命。可持去,為畫眉人略助妝也。」生啟視,則累累者皆不動尊也。喜甚,向空拜謝。乃辭居停,返滬,則素芳已遷雲間。遂往娶之,卜築於九峰三泖,為寓公云。 |
3 | 東瀛艷譜 |
4 | 東瀛一隅,雖僻在海外,而距中國較近。三神山縹緲雲際,可望而亦可即。一帆順駛,兩日可達。自長崎、神戶、大阪、橫濱,以至東西兩京,妓館林立。雖偏邑小縣,呼妓侑觴,無不立至。花為世界,玉作精神,固煙月之作坊,風流之藪澤也。其間尤所艷稱者,為東京妓。分色藝兩等。色妓但擁鄂君之被,薦宓妃之枕而已。藝妓妙擅歌舞,侍酒為觥錄事,然但為當筵之奏,而不能為房中之歡,違例有罰。妓由官給以券,月納金數圓。色妓於芳源為盛,根津次之。藝妓多在柳橋、新橋間,所居櫛比,門首懸一紅燈者是也。遙見層樓傑閣,高峙霄漢,則酒肆茗寮也。肴炙充牣,芬芳外溢。每至夕陽將下,明月初升,燈火星繁,笙歌雷沸。二分璧月,十里珠簾,遨游其間者,車如流水,馬若游龍,轔轔之聲,徹旦不絕,真可謂銷金之窟也。煙花之盛,風月之美,以及色藝之精巧,衣服之麗都,嘆為觀止矣。已卯春間,小住東京,勾留百日。旅居無俚,偶從密友買醉紅樓,看花曲裏。覽異鄉之風景,瞻勝地之娟妍,覺所謂瀛洲蓬島者,即在此間。鴻爪雪泥,聊存跡印,今日追憶所歷,並得諸友朋所見聞者,悉臚於篇,藉補花月之舊聞,敢作柳枝之新唱。 |
5 | 小萬為新橋翹楚,久已高張艷幟。諸名媛每見小萬,輒遜避弗遑。余友江夏君遇宴集,必招之侑觴。有時席闌客散,小萬猶徘徊不忍去,同倚闌幹,對月喁喁私語,洵所謂情種也。然非江夏君,不能得之於小萬也。小萬雪膚花貌,玉骨冰肌,自有一種阿娜娉婷之態。俊逸風流,不可一世。江夏君所賞識者,不止在態度,而在豐神也。墨江漁史嘗評之云:「小萬之美,萬目共見,萬口同稱。間有異說,非其怨家,則妒人也。歷觀教坊,美人頗多。而美者,往往輕佻浮薄,否則貪傲,墮入章台惡習,使人連叫幾個惜字。獨小萬柔儉而靜淑,宛然良家女子也。足使江夏君移情而惑志者,其在是夫!」 |
6 | 阿貞亦新橋中之矯矯者。揭籍之初,名譽猶未甚著。墨江漁史,一日過平井氏,見一校書,顙低而狹,頤削而尖。問之,乃阿貞也。當時竊謂是凡種耳,未幾貞之名遽噪,評者或與小萬相匹,比之尹邢、嬙旦。然窺其態度舉止,依然吳下阿蒙耳。惟衣履簪珥,則上等妓流之物也。以是嘆世之具真法眼藏者,實罕。或有為之解嘲者,謂墨江漁史曰:「子毋訝也。夫伯樂一顧駑馬,亦得千里之名。貞也雖凡,究與駑馬異。子惟知有馬而不知有伯樂,何其迂也。」墨江漁史恍然而悟。古人云:「士為知己者死,」請為下一轉語曰:「妓為愛已者貴。」 |
7 | 小松,東京人,家於村田。旖旎風流,是迷香洞中第一等人物。身具媚骨,胸多柔情,以是見者無不暱之。謫仙有句云:「一枝濃艷露凝香」,方今新橋紅裙,能抵得一「濃」字者,獨有小松而已。游客如欲得瀟灑冷淡,若秋蘭水仙者,則宜問之他處,小松非其選也。然愛櫻花霞蒸,海棠雨滴之情致者,舍小松則將安往?有某友鐘情於小松特甚,無夕不至,殆非小松不歡。墨江漁史曾有詩贈小松云: |
8 | 人間艷福有誰爭,卿愛檀郎郎愛卿。 |
9 | 夢裏香閨春若海,嬌鶯一夜不停聲。 |
10 | 新橋更有升屋小松者,同名而異人。 |
11 | 小留,章台中尤物也。初號三勝,揭籍於新橋,日猶淺而名已超。其儕輩評其姿容,儼在最上等,故客之朵頤於留者日多。然世間薄命女子,亦惟留居最。何則?蓋留往時居墨川之梅鄰亭,後流離轉徙,竟墮狹斜。萍因絮緣,殊為可悲。留有老母,性貪而狠,每與惡少謀,以留為餌,釣豪客,詐偽百出。攫客之財猶不饜,並褫留之衣裙,皆歸典閣,或斥賣焉。人呼留曰「筍姐」,以其衣裙隨制隨褫,宛如剝筍也。留去年避褫剝之難,寓小萬家。今春別為一戶,濱舍之嫗為乾百事。不知其母猶得逞惡伎倆否也。 |
12 | 秦淮西湖間,綺羅叢裏,解文字善詩詞者,殊不乏人。至東京妓流,其數不下數千,而無一識字者,殊可嘆哉。然超凡拔群,若新橋阿染者,安得不嘖嘖於人口。阿染別號紫園,才銳氣豪。宴席既醉,則雄辨快論,壓倒須眉。在家潛心讀書,所賦和歌,亦可播諸管弦。新橋諸樓,有客命「聘女學士來」者,樓丁不問其人,直奔阿染之家。然學士雖老,猶不能忘情,時有艷聞,可稱女中白傅也歟! |
13 | 國助,妓中之俠者。容雖中人,而豪情逸韻,自足俯視流輩。墨江漁史,嘗偕諸友飲烏森酒樓,相與談快事,各說其所適。漁史曰:「若有一富翁,以數千金贈國助,使彼隨意揮霍,而從旁觀之,不亦快乎!」皆撫掌。新橋之妓多矣,無清貧出於國助之右者。國助每重情誼而輕貨財,薪米屢空,晏如也。人皆嗤其癡,漁史特服其達。嗚呼,視黃金如糞土,扶弱排強,是所謂江戶霸者之氣象也,不期於妓中見之,空穀足音,荊棘梅花哉! |
14 | 金春教坊若索靜婉女子,則可膺其選者,非小萬,必小德也。德,容姿嬌麗,情性柔嘉,多情寡言。評其品格,眾妓皆不得不立下風矣。德家資頗富,有屋字巍然,埒於豪商巨賈。惟其氣體養於平素,絕似良家女子,品格高尚,良有以也。然佻達之客,多以其澹泊無味擯之。德於情人,能守一不趨歧途。即父母不喜其人,百般沮尼,德必百方彌縫之,不以絕其好,蓋與尋常輕薄女子異其臭味者歟?其姊曰小濱,亦揭籍售技,然名不及德遠矣。 |
15 | 新橋南北,工於弦歌者,僅僅三五名耳,而島次居其一。其鼓弦奏曲,往往出新手段,與尋常聲調不同,聽者呼妙。島次之父,以畫為業,年既耳順,島次善事之,曲中皆稱其孝。然人或云:「島次亦不免為色界頑仙,目為嚴謹者,恐屬皮相耳。」其或然歟?妹號花吉,近亦揭名教坊,門前車馬,頗不冷落雲。 |
16 | 墨江漁史曰:「『婉兮妾兮,總角卯兮。未幾見兮,突而弁兮。』餘今為玉八三複斯詩焉。」薩賊平之年,漁史有友人飲太田樓座,有一雛姬,纖弱幾不勝衣,而善撾鼓。問其齒,曰十二。問其名,曰玉八。今年二月,赴舊友宴會,有一妓明媚秀麗,捧觴而進,顧之,則玉八也。翠袖紅裙,雲鬟霧鬢,儼然良校書也。漁史不禁駭嘆久之,籲卵雛化為彩鸞,毛羽璨璨,使人刮目不暇如是。餘發早晚梳雪,亦可知也。玉八為漁史所賞,拔之於稠人之中,聲名鵲起。餘與梅士共飲於中村酒樓,呼妓侑觴,玉八應召至。初亦不知為誰,梅士告余曰:「此即新橋翹楚玉八也。」諦視久之,神彩溢出,而後信漁史之言不誣。近日見玉八鬢上金釵,插紅珊瑚大如鳩卵,稱是顯官某公所賜雲。 |
17 | 玉八既巍然成一大家,繼之稱鳳雛者,福助也。福助小鬟,其齒太稚,固未可入艷譜中。今特紀之,蓋有所見也。福助雖幼,有才藝,比諸玉八,有過無不及。其在宴席,擊鼓、弄弦、舞蹈、拇戰,無一不能。而接賓客,婉言諧語,工於應對,使老妓瞠乎若後。若使福助年至破瓜,則新橋百校書,恐無顏色矣,豈得以乳燕雛鶯而忽之哉! |
18 | 阿園,原名阿里,森本橋主之女也。少時有國色之名,以美艷鳴都下。若柳橋名妓,如阿金、阿榮者,雖貌冠群芳,亦讓一步出羽。豪商秋田者,一見驚為天人,擲千金娶之。伉儷情深,有同膠漆。未幾而鏡破釵分,相離中道。園之揭籍於平康,已屬秋娘遲暮,然嬌姿麗色,猶冠柳橋。豎赤幟於粉壘,邇來十閱星霜,芳譽未衰,亦可謂東國之夏姬矣。園富於財,屢賑恤貧人,嘗為官所褒賞。然性善嗔喜罵,嬌舌如刃,雖豪士俠客,無不闢易。墨江漁史,面長肖絲瓜,園每罵之曰「絲瓜翁」。其罵人之妙概如此。嬌嗔艷怒,能使有情才子,魂消腸斷,其罵誠不可及。漁史曾有贈阿園詩云: |
19 | 月旦如今乏定評,多情卻怪似無情。 |
20 | 園林霜後春狼藉,笑殺狂花不負名。 |
21 | 餘謂漁史面長,絕似余友李芋仙,宜以文名當代。昔諸葛瑾面似驢,歐陽詢面似猴,桑維翰則面長尺餘,皆一世俊傑。園之罵漁史,非罵也,殆譽之也歟。 |
22 | 幸吉之溫柔貞靜,可謂庸中佼佼,鐵中錚錚者矣。北里風月中而有是人,亦世所罕覯。墨江漁史,識幸吉巳十更裘葛,初未嘗聞其授陳思之枕,而偷韓椽之香也。夫幸吉亦狹斜女子耳,豈無風懷,而使人尋其形跡而不得者,則其謹嚴慧巧之所致,非耶?諸少年爭游柳橋,眷眷於幸吉者頗多,皆不遂志而止。其善守一不渝可知也。顧柳橋之妓,無老無少,一盛一衰,時有轉變,獨幸吉始終不替,聲價十年如一日,有以哉!或有目以「妓中馮道」者。然幸吉善與人交,久而彌莊,目曰「妓中晏嬰」則可,比之長樂老,未可為確評也。其藝亦居上等。嗚呼,南北綺羅叢裏,能與斯人相匹者,果有幾人! |
23 | 東瀛艷譜 |
24 | 錦北柳橋之名妓,以俠著。戊辰干戈之後,二三暮僚,鬱不得志,縱酒遣懷,每飲征妓佐酒侑觴。墨江漁史,亦預其列。當時所識,殆數十人,其存於今者,惟錦八一人耳。錦八在昔,嬌小而奇捷。飲酒數斗,醉則放言罵人,勢不可當。漁史呼之曰「隼姐」,以其小而銳也。嘗飲墨江魚十樓,漁史有愛犬尾而來,漁史畀以肉,眾犬皆環視朵頤,然畏漁史不敢動。錦八既醉瞋曰:「何偏也!」手攫盤肉,盡投之眾犬,一座皆驚。然錦八志操,亦有過人者也。深川豪商美濃名善,暱錦八,形影不離,竟出重貲,置為小星。後善家道漸衰,其妻妾皆棄之他往,錦八獨不去,曰:「舊恩豈可不報乎?」乃複揭籍,售技以養善。善衣食於錦八三五年,竟不知所往。錦八今猶善飲,然醉則太息曰:「妾老矣,無複攫肉之意氣也。」漁史為之愀然。 |
25 | 阿清,始名才藏。性溫柔而乏才氣,名不副其實。乃改曰清,姿容清逸,聲調清亮,始稱其名。一客狎清日久,竟舉一男。而客遠去西國,長往不返,雁杳魚沉,清居家悒鬱。近巷有好事漢,自為螺贏,負其子以摟清,清喜從之。橋西有狡兒法螺龜者,好作幫閒,常為好事漢所役使。每見清,縮頭聳背,蒲伏捧屐,觀者無不嗤笑。籲,若使清長於才,則稱之為第一流校書亦可,今殊可惜哉。 |
26 | 以後起一雛妓,名頓噪於柳橋者,小清也。才人豪客,爭擲金錢,呼之侑觴,概無虛日。清秉賦孱弱,客春患肺疾幾不起。某君為乞良醫,才得快複。然其姿性豁達,酒量亦壓儕輩。每自偕雛妓數人,游龍山。龍山之背,有一亭,蓋仿西京南禪寺之瓢亭而構者也。清酷愛之,每游必飲於此。清自踞上座,眾雛環坐而飲,酣歌談笑,旁若無人。不知者疑為豪娃蕩婦,出而游戲者也。而在賓客座中,靜婉溫柔,如不能言者,抑亦奇矣。清嘗曰:「妾若獲數千金,貯之腰稿,與小鬟數十輩,遍游南北狹斜,亂擲買豪,何等快活!」聽者絕倒。 |
27 | 新橋有與小清同名者,容華絕代,而情致婉約,曲中殆無有及之者。未幾,為一名士量珠聘去,旋為嫡室。既而折節讀書,從洋人受語學,略通其義。居三年,病瘞沒。及葬,大書其柩前曰「某夫人」,執紼送殯者千餘人,亦榮矣哉! |
28 | 墨江漁史曰:「餘落魄江湖,已二十餘年矣。其間禍福迭乘,回顧花叢,真如一夢。」丙子下獄之前數日,與家姬飲橋西某樓,情懷淒惻。漁史謂對酌無聊,宜呼一雛妓來奏舞,藉破寂寥。乃招絕嬌小鬟至,即清兒也。至命按曲,娉婷窈窕,頗有可觀。漁史笑曰:「一朵未開之花,使人他日必有綠葉成陰之感。」邇來經數裘葛,問柳橋妓流之善售者,咸舉清兒。清兒芳譽既藉甚,推為章台中翹楚,然嬌小猶當年奏舞之時,蓋小杜所謂「舞腰纖細掌中輕」者,非耶? |
29 | 阿十,本隸新橋籍。以與某妓有隙,乃移家柳橋,芳聲震一時。後以有故從人去,旋又為曲中人,聲價比前少衰。然風流倜儻之子,欲求瀟灑輕妙之人,則南而國助,北而十,當其選矣。十有足疾,自冬逮春,■⑴門謝客。一客謂其家居必不禁無聊,竊窺之,十憑案手綴稗史,孜孜不倦,客大驚。就而請借其書,十笑曰:「妾自寫妾之情事,既累數十卷。然是一家私言,何肯示人。」其情癡亦可想也。夫妓能作畫工詩歌,嘗聞之矣,未聞有作說部者,此亦創事也。 |
30 | 妓有窈窕其容,頎然而長者,名曰阿春。性溫厚質愨,久墮花柳場中,不染其風習,其言詞豐韻,猶是良家婦女也。揭籍甫二歲,尾藩士人娶以為側室,舉一女。未幾,士人獲罪自裁。以無撫養資,複出而售技。事親至孝,閭里多稱之。其在宴席時,善待客,謹飭寡言笑,毫不與儕輩爭。然性嗜酒,醉則較有豪氣,善談工謔,大醉則逃席而睡。或曰:「阿春不飲時,危坐不動,渾如畫圖中人,偶為微風所拂耳。」或勸其盍速從良,青春易過,悔莫及焉。春曰:「妾母已亡,父老而善病,妾未可以他適也。」可以知其為人矣。嗚呼,事親撫孤,宛然一貞婦,不圖於狹斜中得之,亦奇哉! |
31 | 芳辰,住烏森坊,雖容僅中人,而質性溫粹。祖母年七十餘,事之極孝,裙釵衣帶,必稟之得許然後制。祖母秉性古僻,雖在今時,猶當作七十年前觀,一衣樣則嫌其纖巧,一服色則憎其穠艷。芳辰一一從之,不少乖其意。以是芳辰妝束,與良家女子相似,人笑其不韻,而芳辰從不置一詞也。人皆謂之妓流中君子。 |
32 | 寶齡,居板新巷。善歌,以色藝鳴一時。性頗慧敏,在稚幼時,姿容綽約,已壓群芳。英人某愛幸之,彼此交好如漆膠,幾於一日不見,必寄聲相憶。寶齡居恆常言:「自非才人學士,不足與語。如本邦守舊一種人,賣一盼睞與彼,殊為可惜。至如歐客,贍於才華,裕於財貨,與之訂交,情真意摯,出肺肝相示,此可謂心知已。」以是雖舊相識,亦希招之。遂與英人相愛益密,遽結蚌胎。一切所需,咸仰於英人。臨蓐頗艱,特延名醫為之看視,保護百方。既產,英人來視,以黑發致疑種異,謂是寄豭所生。辨析萬端,終不可解。寶齡因忿成憂,因憂成鬱,未逮一月,玉隕香消。說者謂寶齡徒以慕開化人,以性命為孤注,斯亦無足惜也已。 |
33 | 歌妓瑤兒,住日吉坊。性溫質粹,孝行素至。其父母亦非煙花隊里人,待客以誠信相接,非所取纖芥不私,有可予絲毫無吝。理發梳髻,皆出其母手,不另延他媼。或不能作時世妝,弗愜瑤兒意,亦惟和顏致詞,絕不效世間女兒,動以悍詞忤母也。其母嘗攜瑤兒游近鄉,有一老書生僦居其樓上。一家待之,無異親戚,自浣衣調食,以至進盥斂衾,視之維謹。初無德色,謝以貨幣,辭不受。逮瑤兒歸,某卜居他所。慮其新移,無所備,贈以薪菜,慮周意密。某謂此雖良家所希有,以故住京十年,往來若姻串云。 |
34 | 阿菊,居二州橋東。雖非有傾國之色,絕世之技,以纖纖女手之力,大營巨閣高樓於墨水之西,扁曰「有明樓」。「有明」之名,頓播都內,豪士冶郎,無不買醉於此樓者。其俠氣妙才,亦自可取。雖有所倚賴而成,然非尋常折腰妓所可企及也。 |
35 | 小三,居江戶深川之紀橋。善和歌,及書畫。安政間,武田耕雲齋愛之,數攜泛舟於墨水。小三聞耕雲齋談天下事,頗深感激,援筆記之,裒然成卷。及耕雲齋舉兵事敗,小三名益噪。慷慨之士,往往就小三詢耕雲齋事。睡花生嘗與同志,宴必招小三佐酒。小三出筆記一卷相示,載其同舟唱和之歌,交辭婉娩,而慷慨之氣,鬱勃見乎紙表。睡花生乃作詩貽之曰: |
36 | 邂逅英雄事頗奇,玉纖彤管記新詞。 |
37 | 行行讀到和魂字,初駭祀憂出女兒。 |
38 | 一日,睡花生偕義卿飲於深川清平樓。義卿揮醉筆作風行,小三輒題和歌其上,其才藻敏捷如此。 |
39 | 小悅,色藝冠於江門,與睡花生同鄉。生寓米花坊,小悅時詣其居請詩。當是時,天下志士,方唱尊攘。生亦與諸同志周旋謀事,未暇作詩也。一日小悅就酒間,自磨墨,展絹素,請甚力。生乃走筆賦詩曰: |
40 | 江門少女多才華,清歌妙舞自成家。 |
41 | 云是身原北越產,肌膚如雪顏如花。 |
42 | 霓裳一曲行雲遏,纏頭爭把琵琶撥。 |
43 | 銖袂旋翻似電飛,珠喉乍轉將月喝。 |
44 | 既吹脆竹彈麼弦,妙處聲韻何泠然。 |
45 | 有時絳唇舐彤管,幽蘭疏竹寫雲箋。 |
46 | 有時纖手攀花朵,金瓶斜插雲鬟嚲。 |
47 | 清夜酒闌或點茶,與人周旋何婀娜。 |
48 | 誰名此女曰小悅,算來色藝稱雙絕。 |
49 | 作詩贈汝汝謹藏,我亦北越一詞傑。 |
50 | 小悅得詩大喜,裝潢作軸,懸諸壁間。饋美酒一大瓻曰:「聊以潤筆。」此詩傳播交游中,小悅名益顯。小悅為人靜婉,絕無北里巧媚之態。諸侯貴人,徵召佐酒者,相屬於道。家在江戶兩國同朋街,小築三楹,頗精雅。湘簾棐幾間,陳設文房珍玩,殊甚貴重雲。 |
51 | 阿綾,住烏坊。以婉慧機巧勝,應變出奇,層疊不窮,招之侑觴者,莫不稱賞。一夕應客之招,飲於酒樓。嬌歌艷舞,按罷梁州,綺語軟言,雜以諧謔。客大悅,傾其囊作纏頭,以博阿綾歡。於是綠樽酒冷,銀燭焰昏,阿綾星眼欲餳,流波送媚。是客本非韻人,妄意阿綾屬意於彼也。因與阿綾附耳語曰:「有情哉卿也。落花流水,猶且相隨,況乎知心識趣如卿者哉。儂將為卿意中人矣。」阿綾聞言,嗤之以鼻曰:「世間公道無過於『鏡』君,具此顏面,還請與菱花子商量何如。」客頓敗興,踉蹌遁去,曲中傳為美談。 |
52 | 淞濱瑣話十 |
53 | 徐太史 |
54 | 陽江徐太史澍,本世家子。少孤貧,母以織佐讀,機聲燈影,四壁淒涼。會歲飢,斗米十千,不能舉火。時公年十六,同母寄養於舅氏楊仁庵家。楊設銀肆,獲利驟富。有二子一女。長子琛,聘丁孝廉女。次子珍,亦聘巨商女。皆未娶。婿何氏新捐通判。楊見姊同甥至,義不能辭,除南舍居之。甥隨諸兒讀。諸兒皆頑劣,不喜詩書,惟聲色犬馬是好,往往背其父出游。師字鑒青,見公器宇不凡,且敏而好學,願妻以女,而口未言。師與楊為近族,無子,只一女,端莊明慧,楊愛之。拜膝下,稱假父,時居楊家,小有沾潤,家人咸稱以二姑。上下安之,惟楊妻談性吝,不甚契合,虛與委蛇而己。 |
55 | 是冬公入泮,楊兄弟愧而生忌。師喜,即晚楊作冰人,以女妻公。楊嫌其貧,師曰:「黃金自在書中,此子池中龍,必當破壁飛去。」卒妻之。借楊南舍為洞房,擇吉成佳禮。時公年十八,益自刻苦。惟日用不甚裕,楊雖小有贈遺,而仰給於人,其勢終逆。幸嶽氏所得束修,時以佽助。夫人工刺繡,有針神之目,事母孝,事夫賢,故公得專心誦讀。嗣楊兄弟先後成婚,女亦於歸,貴戚高姻,往來豪富,相形見絀。二嫂又目無餘子,冷語相侵。公欲遷歸故宅,適遭回祿,不得行,遂隱忍安之。明年大比,楊賜十金,嶽半之,戒曰:「丈夫貴自立,勿為他人笑也。」榜發被詘,喪氣而歸。楊不喜,過往漸疏。師曰:「功名遲早,天定勝人。惡有徐某之才而長貧賤者哉!」向公勉慰之。 |
56 | 逾年楊作古,琛、珍益侮之,兩歸尤忌之甚,周贈亦絕。會珍郎生子,洗兒之日,賀者盈門,皆巨族,禮儀豐富,光彩耀目。公夫人摒擋薄禮,與公同往,彼此相較,殊覺寒儉。女往拜母,略數溫存,即相向他語。珍婦婢春蘭尤尖利,共檢賀儀,及公只銀佛鎖各一具。春蘭顧女曰:「二姑大費,吾家無需此,何不將歸買斗粟充飢腸耶?」眾笑之以目。夫人大慚,默不言。比宴,內眷皆婢媼滿前,奔走承奉,女獨無之。公則別設一席,堂下北向,族中幼童數人陪之。堂上拇戰猜謎,興高採烈。母在家更無邀之者。公逃席先歸,夫人已返。公慍曰:「厚薄如此,令人殊不能平。」女曰:「人情至今日,大抵皆然。患汝不能吐氣耳。」時岳氏久病,未幾卒。兩袖清風,鬻其屋,始成喪禮,公夫妻哭之慟。葬事畢,讀益力。女挑繡,每至四鼓,倦極始寐。是年公生一子,名喜生。楊兄弟知之,即以佛鎖送還,亦不造賀。 |
57 | 公有總角交舒梅卿者,向賈於外,頻年折閱,倦游回裡。訪公,嘆曰:「十年不見故人,尚未青雲耶。」公相對欷歔,備訴曩苦。夫人亦出,以公長舒一歲,叔之。舒索餘囊出五十金助膏火。公益自淬厲,中宵燈火,往往哭失聲。明年又值試期,資斧無所得。舒贈三十金,以十金貽夫人,餘充旅費。將入場,母忽故。公得耗,星夜奔歸,四壁蕭條,相對無計。幸舒極力張羅,草草畢喪葬。楊氏弟兄無臨吊者,且以公母之死為不利其屋,嘖有煩言。鄰村富室聞公名,欲延主講席,介琛致意。琛曰:「窮措大有何才學,乃以耳食信之耶?」事遂罷。喜生偶買小紙鳶,珍子欲之,遣婢至南舍,徑取而去。喜往奪,珍婦適之門首,批其頰罵曰:「小鬼子久住我家屋,一風箏不能舍耶!」喜哭歸訴母,母不與較。喜哭益急,仍往索。珍至問故,婦曰:「兒買小風箏,喜生竊去,春蘭取歸,是以哭耳。」珍怒又批之,破鼻,流血滿膺。夫人變色,至不一言,抱兒即歸。公張皇出,夫人牽衣挽入,即闔其門,細語曰:「禽獸之人,何足與較。」公長嘆曰:「此處尚可久居耶?」夫人急掩其口,拭兒面上血扶使睡。自此珍與公有隙,逢人輒毀公。淺識者信之,忌公者又附和之,而公遂作劉峻之絕交矣。惟舒往來如故,情加厚焉。有居生者,尤忌公。適某觀察欲延公作書記,居以蜚語中傷之,事垂成而中止。公聞之涕泣無主,舒至,語之。曰:「君居此如行荊棘中。有鐘某者,雅愛君才,交游亦廣,惟遠在山左。僕當薦君往。」公唯唯。兩月聘至。舒來餞送,戒公曰:「奮發在此一舉。北闈近,服闋後宜就試。苟富貴,無相忘。君夫人可住僕家,當小周濟,無慮凍餒也。」乃傾囊出二十金壯行色。公分袂淒然,夫人相對吞聲,不能仰視。於是遷至舒家。舒夫人賢,待之優。而琛、珍妄造穢詞,播之閭巷。舒置弗問。 |
58 | 公就道後,蕭蕭行李,獨客孤身。一日行抵臨清,坑雨鈴風,瓦檠土炕,燈前顧影,倍覺淒涼。既臥,落葉敲窗,亂蛩繞砌,夜長夢斷,淚與聲並。因口占云: |
59 | 枕函滴淚冷於冰,獨客無聊定若僧。 |
60 | 如此愁懷銷不得,旅窗涼煞一枝燈。 |
61 | 忽窗外有人鼓掌曰:「唐賢名句,可入長吉錦囊矣。」公急起,啟扉視之,見一少年白袷青巾,豐姿神俊。揖公曰:「細耳清吟,何憂之甚也?」公曰:「客裏愁深,偶然得句,不期為貴客所聞,實深惶愧。」遂肅入促坐。少年曰:「同是天涯,心孤人遠。羈旅之況,實亦可憐。」因彼此各問姓名。少年自言沈姓,別號瘦腰郎,因家君奉命巡宮,前往省視。遇君於此,亦天緣也。公見其談吐風流,引為知己。次日早發,招與同行,欣然從之。道中議論古今,皆中窾窔。且豪爽喜揮霍,每夕必招數妓,征歌侑酒,皆與公偕。公欲解囊,笑不許。既至泲南,公不忍別,沈曰:「此去一路康衢。相見有期,前途珍重。」驅車竟去。 |
62 | 公既謁鐘,主賓膠漆,美洽東南。蓮幕餘閒,惟事讀書作文。每憶妻腎友義,不能去懷;至楊氏薄情,則拍案而怒。轉瞬五月,已屆新春。端陽後服除,鐘適升任粵東,知公將赴北闈,慨贈二百金。固卻而後敢受,乃分百金付鐘,乞順道寄回為妻子日用。鐘曰:「百金尚可以謀,無勞分潤。」次日祖餞,判襼長行。既入都,即赴國子監援例納貲,然後安排入闈。計三場文字,慘淡經營。出示人,無不擊賞,謂時賢名手,斷不作第二人也。榜發竟黜,大哭曰:「天乎!徐某何命薄至此,尚可以對舒梅卿乎!」即欲覓死,憤極又哭曰:「賢妻好友,尚睜眼望榜。豈知鄙人絕命於斯時耶。」解帶自縊。魂方離舍,若有推之人者,曰:「君何至此!」恍惚身坐榻旁,啟眸視之,則瘦腰郎也。驚定複泣曰:「兄何至此相救?我自樂死,乃再引人煩惱天耶。」沈笑曰:「某刻亦解裝此間,聞悲慘聲而來,幸得援救,莫非天數。家君昨又遷職泰山,言曾見天榜,君名在第二。恐此科尚有更動,兄勿爾,某當入宮代探消息。」公不信。沈即命僕攜酒肴來,代為釋愁,殷勤勸飲,不覺大醉。翌晨,沈踉蹌奔入曰:「大喜!聖上見新科文章不愜,已將主試以下,分別議處。特派大學士、禮部尚書督率翰苑編檢十餘人,將被黜各卷,重行檢閱。此回評校必嚴,兄可穎脫而出也。」遂邀公出游,聞街談巷議,皆言覆閱科卷之事,心中稍慰。惟日與沈游歷衢市。十月下浣,科榜重懸,公竟以第二人報至,悲喜交集。 |
63 | 忽家書至,言夫人因見北榜無公名,日夜哭泣。琛兄弟更揶揄之,故遣婦往賀,遂至相爭。舒適賈申江,鄰人公憤毆婦,婦受辱歸。珍陰唆無賴何二以偽券索欠,劫夫人醮某姓,得身價瓜分之。夫人自縊死。公閱竟,一慟而絕。沈急救複蘇,咎公鹵莽。公曰:「山荊茹苦含辛,致有今日。若爾,富貴將焉用之,仍不如死。」沈曰:「且侯七日,當有好音。」公曰:「人已死,何能為?」沈曰:「僕非誑君者,乃不信耶?」公異其言,揮淚詰問,沈笑不言。姑俟之。果得舒信,略曰:「僕得電報,星夜遺歸。知夫人死後,有沈姓少年至,自云能使複活,但須歸尸舒家。某姓如其言,果活。少年遂去,瀕行語曰:『俟長至日,必有佳音。無自苦也。』出門旋杳,共疑為仙。某姓尚欲索人,適鐘觀察來訪,並寄百金,某姓懼乃止。今夫人尚安然也。」沈曰:「何如?」公心大慰,然不解所為。曰:「救僕者,沈。救妻者,沈。事何甚巧?」沈竊笑,公愈疑,詰益力。沈曰:「君以為某,即某耳。」公曰:「君豈有分身術耶?吾輩交深,乞垂明示。」沈曰:「君以某為何人乎?某泰山狐也,已登仙藉。上帝憐汝誠,命某保衛。今後皆系坦途,前程遠大,勉之。」公感甚,伏地叩謝。比起,沈已不見,嗟嘆久之。 |
64 | 明年聯捷,以第三人及第,授職編修。報至家,夫人回溯遭逢,嗚嗚啜泣曰:「而今而後,可一吐氣矣!」舒驚喜無措。明年開登極恩科,公主試廣西。事畢,適福建學政以憂去,公奉旨接任,著就近赴閩,無庸入見。公告假兩月,掃墓回裡。時珍以奪妾釀命案羈囚獄中,銀肆以虧用帑餉,密旨抄查,房屋被封。琛亦押追狴犴,妻驚憂死。大姑嫁後即寡,不能守貞,從人逸去。琛恐公報前怨,從夫人勸公,竟釋然。琛托人介舒求公斡旋獄事,陽卻之而陰為關說,得免追,出獄。珍末減充發,死於途。妻以家貧為伯所賣,流為娼。公購地重葬其母,並及岳氏,欲攜舒之任。舒不從,乃報以萬金,聯姻婭焉。 |
65 | 玉香 |
66 | 長德,漢軍也,以筆帖式升部曹。逆回金相印之變,公由戶部郎中辦理寧州糧台,以功保舉觀察。年六十,致仕歸,僑寓荊州。無子,止一女,字毓英,甫九齡。秀外慧中,父母愛之甚。延師讀,聰穎特甚。姑表妹玉香,亦附讀焉。玉早失恃,寄養舅家,貌與英埒,而智慧過之。姊妹極相得,衣履易著,宛若同胞。夜則一榻眠,互相偎倚,類伉儷,幾不辨烏之雌雄。兩小無猜,曾戲語「吾兩人將來同事一郎,不如約者,天降之罰。」女漸長,兼工繪事,乃舍讀,習女紅,描鴛繡鳳,花樣不窮。公顧而樂之,謂「此我家之薛夜來也,何輸昔日之針神哉!」年十四,豐姿靡曼,顧影無儔,與玉香不啻雙璧。遠近乞婚者,日踵其門。公擇婿甚苛,均未許可。 |
67 | 鄰有王生,湘中產也,流寓寄此。幼孤而孝。母病,思食燕窩,家貧力難購置,憂甚。乞貸無所得,乃以古硯向相識某鋪質,得四兩。及去,伙檢之,缺一裹,疑為生竊,明日生詣鋪,伙面詰之。生忿然作色曰:「此何如事?乃輕誣窮秀才哉!」喧爭不已,觀者如堵。生訴其故,眾素念生品詣謹飭,咸斥伙之非是。鋪主亦至,向生陪禮,另以四兩饋生,生卻不受。而母病亦良已。於是輕薄子群嘲生為「竊燕窩秀才。」 |
68 | 一日,會二女小立門前,生適至,見亭亭雙美,疾趨過之。生固美姿首,雖敝衣布屨,皎如玉樹臨風,二女不禁流目送盼。婢笑指曰:「此即王生,人誣其竊燕窩者也,真可謂冤矣。」女亦聞其語,相對默然。玉香若有所思,英笑曰:「妹癡耶?苟愛之,則從之,何故默無一語。」玉紅漲於頰,纖手握英腰,笑曰:「妹去姊亦去。」英曰:「肩腕憊欲死,誰耐汝揉搓。」笑曳而入。明年,十五歲。公出英所繪《龍女侍觀音像》、玉香《停針圖》,索士林題詠,意在擇婿也。生題詩獻之云: |
69 | 七寶妝成粉本開,幾生修到侍蓮台。 |
70 | 他時身化天仙女,願向慈悲合掌來。 |
71 | 焚香齋拜祝真真,好脫塵緣結淨因。 |
72 | 安得楊枝飛灑遍,大千盡現女兒身。 |
73 | 題《停針圖》云: |
74 | 繡到鴛鴦轉自羞,支頤無語驀低頭。最難位置是春愁。 |
75 | 懶坐珠樓情思柔,暗挑寶鼎篆煙浮,湘簾閒煞小銀鉤。 |
76 | 公見之甚喜,以付二女,極贊其工。 |
77 | 玉私謂英曰:「此生才品不凡,非長貧者。我二人不嫁則已,嫁則無如生者。姊曷隱告媒媼致意生,令向舅求之。」英笑曰:「妹顛矣!誰見女兒家求人作媒者?況旗例,漢人非位至侍衛提督,不能婚娶,妹不知耶?」玉固請試之,英不可,而心中頗似屬意。玉潛以簪珥啖花媼,令轉告生,謂事成重金不吝。生固心動,然念家徒四壁,誰肯以嬌公子置泥塗中者,因疑其戲。媼正色言之。生曰:「小生困守青氈,身外無長物,止有相如犢褌,王章牛衣耳。安所得溫家玉鏡台,量珠作聘哉?彼即允,亦不能築金屋藏阿嬌。」媼曰:「姻緣天定,成否不可知。彼癡女子曲意相求,必非無所見,或願舍膏粱而甘藜藿。姑試之,若不成,與官人何損?」生笑應之,即令媼往說。媼去見公及夫人,夫人笑曰:「姥近日大忙,久不至,今日甚風吹到?」媼笑曰:「好笑王家小秀才,癡蝦蟆想吃天鵝肉。彼見公家英姑嬌模樣,令老身作撮合山,豈非敗灰雞結鳳凰耶?」已又曰:「小郎雖貧,才品頗不碌碌,惟門第不相當耳。」公固貧之,且嫌違例。卻不允。適玉香至,欲聞媼云何,依夫人肘下。夫人摩玉香肩,戲謂媼曰:「我家玉姑,喜嫁才人,甘貧食淡,不嫌窮措大也。寄語行聘來,當即過門也。」媼亦笑曰:「若玉姑肯嫁小郎,亦是大好伉儷。惜阿舅鐘愛不肯舍,否則小秀才饞眼似貓,寧不愛魚子腥耶!」言未已,鼓掌自笑。夫人亦笑,曰:「如此玉天仙,寧不值千金?渠若能致千金聘,便可將去。」女曰:「妙其賣我耶!」公曰:「勿爾。聘禮只需百金,花媼即往致意。惟煮字不能療肌,玉姑他日啖糠秕,可勿怨我。」戲笑良久。適客至,媼去反報生,遂不複議。 |
78 | 玉以公言訴英,英知其出於嘲笑,而玉則信以為真,日夕盼消息。而媼久不至,促之來,私詢其故。媼搖手曰:「大難,大難。無論舅妗戲言,即使果爾,百金豈寒士所能辦哉?阿姑勿作此夢矣。」玉悵然若失,遂病。飲食銳減,時昧時明,醫禱皆窮,而病更轉劇。公夫婦大憂,英涕泣無計。一月後瘦骨峻嶒,奄然待斃。未幾,服藥皆嘔。英守其旁,嗚嗚啜泣。玉見無人,泣謂英曰:「妹孤身依阿姊,蒙愛逾同體,不圖相聚十一年,半途死別。妹之病,姊當亦知之,今將死亦不必諱。王郎目下暫貧,後必大貴。姊倘能聯姻婭,幸善事良人。本擬姊妹同事一人,今生已矣。姊其珍重,無念薄命人也。」言已,昏然瞑目。英哽咽哭失聲。花媼至,探病,陰議以媒成之言賺玉,冀萬一可痊。媼近榻撫之曰:「一月不見,玉姑何病至此?」玉啟眸見媼,曰:「汝來送終耶?寄語王家郎,可來一吊。」媼曰:「老身以為何病,姑病乃為秀才耶?果爾,姑當瘳矣。昨秀才已摒擋百金,央老身執柯。老身特向夫人宛轉說法,已蒙許諾。但頃在病中,須愈後受聘也。」玉聞言,心中頓爽。自此日漸痊愈,家中竊喜。英恐詭言漏洩,玉必複病,不如將情告之堂上。爰為緬述顛末,公笑曰:「癡婢子亦解相思乎?我前言戲之耳,何故輕信為。」玉聞之,懟曰:「此終身事,何可戲也。」英恐病再作,私出所蓄得其半,呼媼授之,轉付生,令設法足百金。生知之欷歔曰:「玉香,我知己也,議不可負。」走貸戚友,足趾己窮,一金不得。憂惶無計,姑遣媒以五十金定聘。公果卻之,生益窘。玉香聞之果病,絕粒十日而卒。夫人始悔,一室哀號,厚殮之厝郊外。生得耗一慟幾絕,然亦無如之何,只於殮時往吊以報同心。 |
79 | 玉死後魂飄泊無所之,但覺慘淡黃沙,天如晦暝。行人絡繹相屬於道,形狀詭異,有長似僑如者,有短似侏儒者。足下似踏煙霧而行,不甚了了。已而至一處,市肆喧聞。力乏,暫憩一鋪外。忽途人闢易,一貴官來,儀仗甚盛。玉視之,亡父也。大哭而呼。父見女,急降輿,問兒何為至此。泣告所以。父曰:「兒尚有四十年富貴,當送汝歸。今且往見汝母。」即呼輿舁之去,入一署,徑抵內舍。母見女失驚,父告之,相抱而泣。母謂:「我二人在此,頗思汝,只以幽明相隔,不能與人世往來。汝父現署氤氳使者,境尚從容。兒尚有塵緣,不能久羈於此,明日可即回,勿戚也。」玉曰:「父既掌姻緣籍,不知兒與英姊,究歸何人。」父傳吏稽查,俄呈一冊,見女名下有四句云:「兩表姊妹,同事一王。五年磨折,乃可成雙。」玉竊喜,欲閱他處,父奪付吏曰:「天機不可多洩。」次日,命兩隸以肩輿至。玉依依不忍別,母曰:「數定不可違。兒去後相見有日,無自苦。」遂泣挽登輿,匆匆而去。至一高山,壁立千仞,隸一失足輿翻,玉自壁下墮,大呼,遽然而醒。捫之,則身在柩中,氣悶不可舒。適無賴子涎厚殮,刳棺盜財帛。女呻吟而起,無賴驚怖遁。 |
80 | 時夜已半,星月朦朧。玉念死而複活,人必驚疑,不如逸至生家。幸素識途路,知距生家不遠。因強起而行,步搖搖,屢顛跪。既至,生夜讀未臥,聞叩門,詢之,則女子聲。疑鄰人求火者,拔扃視之,則玉香也,大駭。玉告以故,始喜。急扃門入,白其母。母出扶女入,殷勤慰藉。旋煮雙弓米進食,並易殮衣。與母同寢。次日,喧傳玉香棺被盜而失其尸,已報官嚴緝。生商所處,玉曰:「姊贈之金尚在耶?」曰:「尚在。恐汝舅啟疑,轉釀別禍,故不敢還也。」玉曰:「君莫如且回原籍,再作別圖。」生以為然,夤夜移去。 |
81 | 未半年,玉方欲寄信舅家,而齋匪王一清起事,風聲鶴唳,一日三驚。長公挈家避難,舟過洞庭湖,遇盜。公與夫人皆被殺,金銀珠寶,盡入匪囊。見英美,劫之去。英陰懷死志,以大仇未報,隱忍觀其所為。匪首苗三喜,恐女不從,遣從匪以言餂之。女曰:「彼本匪人,誘妾而逃,將售人以獲利,殺之甚快。」苗喜,欲犯英。英曰:「妾已無家,非汝誰屬?羊肉已在汝口中。船內眾目攢視,橫陳之態,何以見人?」苗遂已。舟至湘中,登岸,見艙底有短刃,潛懷之。既抵盜巢,又欲相犯。英曰:「饞臉兒許大年紀,尚未見過女郎耶?窮子成親,尚須一杯冷酒,今從汝將終身,即無冰人,亦宜鄭重。草草苟合,寧死不依。」苗深然之,呼黨開筵,令英易艷服,室中燒紅燭如臂,與女交拜。日未暮,客散入房,卸衣重飲。英故作媚容,殷勤勸釂。苗故有阿芙蓉癖,潛取入酒中。苗粗人,以女愛己,不覺大醉,眼餳口澀,呼女登床。英扶入衾中,鼾聲已作。英持刀手顫,念此際不誅,勢必不免,遂扼其喉,力刺之,刃透後頸。疾取被蒙其首,壓以重物,漸不能動。女起易苗衣,搜篋中金珠懷之,啟後窗逾垣逸。心鹿鹿無定,行三四里,將二鼓,見河中有夜行船。問何之,以湘鄉對,乃乘之。越日已至,登岸,意在訪客寓暫止。至一家,見一人市門購物回,貌類王生,姑入室問姓。一女子出,視之,則玉香也。疑為鬼,即呼下妹。始不識,脫衣示之,皆驚喜。母亦至,各叩由來,破涕為笑。玉聞舅妗慘死,不覺淚涔涔下。生聞英誅仇事,深贊其智,又謝贈金之恩。 |
82 | 先是生偕玉回裡,舊宅已為他人所占。重複取回,略加修葺。玉市殮時衣飾,得二百餘金,暫濟米鹽,勖生勤讀。母即為生合巹。玉耐苦茹辛,事堂上惟謹。至是英至出金珠值價頗巨。玉乃擇吉為姊催妝。至期,英不肯。玉問之,泣曰:「堂上雙亡,此身如贅。但願得淨室削髮,以水田衣終其身,何敢奢望。」玉曰:「舊約之謂何?妹雖事郎,尚留璞以待阿姊,少間可問郎君也。」於是強為易妝,呼伴媼挽之而出。堂上鼓樂已作,畫燭雙輝,生冠服立中堂。英亦驚亦羞,無以為計。儐人贊禮,生叩首氍毹中,英卒難自持,遂不覺盈盈而亦拜也。禮成,客去,玉送二人入房,而反扃其戶,已則與母同宿。生枕上備訴相思,綢繆臻至。次日,英請妹當夕,玉亦不卻。自此姊妹共事一婿,推讓無爭。生旋舉於鄉,連捷入南宮。覓長公尸不得,立祠設位以祭。玉香父母墓在金陵,亦往設奠。後生官至侍郎。玉香年五十七,先姊而逝。四十年富貴,其父固早已知之也。 |
83 | 因循島 |
84 | 曲沃項某,本獵戶,至項改業讀書。文名藉甚,且喜放生。嘗經河上,見農人搜一黑猿,尾斷足傷,血殷毛革,見項悲嘶仰首,有乞憐態。項心動,購而釋之。猿去頻回顧,似感謝狀,須臾,遂杳。 |
85 | 後項作幕閩中,歸乘海舶。晨發,日未午,颶風大作,舟人驚駭。頃之,雪浪排空,挾舟而起,高數十丈,陡落波心。眾均逐浪以去,項抱木板,任其所之。風益大,瞬息不知幾千萬里,自拚一死。既近海岸,懵然不知。無何,風靜潮落,腹閣於淺渚石上,嘔水斗餘。良久漸醒,見黃沙無際,草木不生。時值初秋,天氣尚暖,脫衣沙際,曝既乾,重著。起行,逶迤數十里。日已暝黑,月起海中,三墜三躍,大逾車輪,現五色光。無心觀矚,踏月再趨。至夜半,尚無人家,岡巒雜沓,林木漸繁,虎嘯猿啼。毛髮森豎,腹中大餒,幸懷熟雞子數枚,聊息飢火。方欲再行,而足力已疲,乃息深林中。四面磷火上下,若相瞰攫,心頭鹿鹿,終夜清醒。 |
86 | 天甫明,又行。午後始見村落。居民披發被肩,形狀不類中土而面瘦肌黃,悴容可掬,如久病者。乃趨前問詢,言語啁啾,不甚可了。一老叟出問,項以實告。叟曰:「君中華人耶?此因循島之簡鄉,去中華九萬里。上年有海客朱某,亦遭颶到此,居僕處一年,為島主所知,車載而去。僕因悉中國方言。君無家,盍小作勾留乎?」項喜從之去。鄉人皆至,竊竊私語,似訝奇觀者。叟羅酒肴,不甚豐腴,而勸進殊殷。少頃門外有鳴金聲,眾人皆倉皇遁。叟急閉戶。項問故。曰:「此縣令也,喜噬人。君初至,勿為所見。」生於門隙窺之,見前後引隨者,皆獸面人身,輿中端坐一狼,衣冠頗整。駭絕,入問叟。史慘然曰:「此地本富厚,三年前,不知何故,忽來狼怪數百群,分占各處。大者為省吏,次者為郡守,為邑宰。所用幕客差役,太半狼類。始到時,尚現人身,衣冠亦皆威肅。未數月,漸露本相,專愛食人脂膏。本處數十鄉,每日輸三十人入署,以利錐刺足,供其呼吸。膏盡釋回,雖不盡至於死,然因是病瘠可憐,更有輕填溝壑者。」項訝曰:「島主亦狼耶。」曰:「非也。主上仁慈,若輩能幻現人形,詭計深謀,遂為所賺。」問朝臣何以不知。曰:「立朝者皆聲氣相通,若輩又每歲隱賂多金,遂無人發其覆。況其在官之際,仍以好面目示人。豈知出仕臨民,別有變相耶。」項曰:「此類當途,尚複成何世界。僕不才,當為汝等訴之島主,俾此輩盡殺乃止。」叟曰:「君雖心懷忠義,必不能行。況客鄉之民,例難越訴。倘遇擇肥而噬者,當有性命憂。」項中心不安。 |
87 | 次日,不別而行。方欲問途,忽數人來縛之去,逕詣一署。驚怖間,見兩廊坐臥者,無非當路君,不覺氣餒。未幾一官登堂,衣服蒼古,幸是人身,冀可緩頰。顧瞥見項,若甚喜,略問所來。項備述前事。忽顧左右曰:「此人白哲而肥,精髓必美,當獻之上司,必可記功邀寵。」項知非好意,再三懇釋,不從。即命以木籠囚項,舁之出。行二里許,眾人嘩傳曰:「太守來!」遂紛紛避道。俄見儀仗森嚴,擁一貴官至,鼠目璋頭,左右顧盼。見縛者問故,役稟白謂欲送上憲轅。太守命舁至前,熟視,曰:「君項某耶?何故至此?」項亦甚驚,而不解何以相識,因漫應之。立出輿揮眾去,命脫系。呼兩騎至,並轡而行。項不知所為,轉詰邦族,太守曰:「僕,侯冠也。受君大恩,侯入署再訴細情。」少選,已至。見前門標「清政府」三字。下騎同入,胥吏十餘輩肅迎於旁。見兩旁隱隱有臥狼數頭,心震懾不敢顧視。既入內,侯伏地拜。項答拜,因又問故。侯曰:「僕即河上老猿也。承君援救,此恩終不敢忘。後遇瘦柴生將奪此島,以餘能幻化人形,招之同至。不期島主信德,感及豚魚。瘦柴生不忍相負,只謀方面,現居省要。餘以從幕功授此職。今都院以下,大半同群。其尚有人心不肯附和者,則皆賦閒。僕亦每切兢兢,久苦衣冠桎梏。俟有順便,當送君回耳。」項始恍然。侯亦詢來意,略告之,相與嘆息。言次,即已傳餐。見數狼來,各被冠服,立化為人。與項通款曲,一一由侯為之指示,則丞尉、案吏及幕中賓僚也。揖讓入席,笑語雍和。侯獨入內。項與眾共飲,酒半酣,兩役舁一肥人過,裸無寸縷。眾曰:「可送齋廚。」項驚問,皆笑不言。俄庖人進一饌,如雞子羹,群以敬客曰:「此人膏。餘等酷嗜之,惟主人不喜。先生之來,口福誠不淺哉。」項驚曰:「適肥人已宰之耶。」曰:「然。吾等公膳,本有常供。此間因主人喜齋,故只日進一人。若大院中,則食人更多。」項慘不能咽,逃席覓侯,始得果腹。 |
88 | 項居署中,鬱鬱不得志。侯察其意,謂機緣未至,歸計難謀。苛縣厲令,餘舊屬也,彼處山川佳勝,足資眺矚。當薦君暫入幕中,藉廣眼界。項喜,次日持書去,一見要留,賓主頗洽。細察,厲亦系狼妖,外示和平,而貪狡殊無人理。幸公事甚簡,日惟攜僕出游,或止宿山中,數日始返。厲亦不之責。邑紳某橫甚,強奪鄰田數十頃。鄰訟之,紳賄以重賂,厲竟不直鄰,逐之去。鄰上控發縣覆訊,仍執前斷。鄰無如何,自縊紳門。紳夜至署,與厲密議,設計彌縫之。項不平,請曲直所在。厲笑曰:「先生不知耶?紳子現居京要,得罪則僕不能保功名,況妻子乎。且民命能值幾何,以勢制之,彼亦無能為力。」項曰:「信如君言,則人情天理之謂何?國法王章,不幾虛設耶?」曰:「先生休矣。今日為政之道,尚言情理耶?吾輩辛苦鑽營,始得此一官一邑。但求上有佳名,不妨下無德政。直者曲之,曲者直之,逢迎存於一心,酬應通乎百變。上以為可,雖民無愛日之留,而朝有薦章之人矣。上以為不可,則民樂敦龐之化,朝無頌德之碑。國舍有甘棠,不及私門有幸草也。」 |
89 | 正言間,省中有飛牒至,言郎大人將赴苛巡兵,著速備供張。厲匆匆別去,召丞尉商議,即讓縣署為行轅。次日遷移一空,別居西舍。署中懸燈彩,飾文錦,地鋪氍毹厚尺許。寢室則八寶之床,繡鴛之枕,錦雲之帳,暖翠之衾,光採陸離,不可逼視。上下內外,煥然一新。至期探者屬道,迎者塞門,奔走往來,流汗相屬。將晚,郎至,炮聲隆隆,騎聲得得,儀仗數百人,甲胄殊整。其行牌有「粉飾太平」、「虛行故事」、「廉嗤楊震」、「懶學嵇康」等字。項私問小吏,吏曰:「此德政牌也。」即見武士數十人,各執刀分隊疾趨,觀者側目無敢嘩。即有十餘人擁大吏至,端坐輿中,豕喙虎須,狀極獰惡。兵吏皆跪迎,郎置不顧,飛輿入署。項欲瞷其所為,從之入門,吏嚴色拒之。厲至緩頰,乃入。見堂燃紅燭如椽,光明若晝。郎高坐,旁立美服者數輩。須臾傳呼進兵冊,冊上,仍付吏員持去。嗣兵官十餘人入叩,有進金寶者,有呈玩具者,有乞憐貢媚者。一時許,厲跪請夜宴,共起身入小廂,即有吏出問有歌妓否,厲無以應,大窘。遽返西舍,飾愛妾、幼女以進。郎喜,面稱其能。而厲之酬醉周旋,醜不可狀。宴已,眾皆退,惟妾、女伴寢。厲則意氣揚揚,若甚得意。項頗憤,然顧莫敢誰何,乃臥。晨興複瞷,郎尚未起。有軍吏至,請閱操。內史叱曰:「大人未起,起亦須餐煙霞。汝何得爾?」軍吏諾而退。半晌,又一內史出,傳命免操,即放賞。軍吏應而去。日將午,郎始起,厲急進膳。半炊時,傳呼命駕,左右倉皇,排道逕發。厲等皆跪送之,妾若女赧然而返。是役所費不貲,而不聞有所整頓也。項大以為非,即別厲至侯所。途中嘩然「厲升某府缺」。及見侯,詢之。侯曰:「此邦仕宦,大抵皆然。書生眼小於椒,徒自氣苦耳。」 |
90 | 項不願複留,謀歸益切。適海客朱奉王命遣回,侯聚珍寶,為項治裝,並求附舟。遂相送至海口,已有一舟艤待。朱與項登舟,海風大作,揖別開帆。八日至瓊州島,登岸取道而返。出篋中物易錢,購田,治屋,稱素封焉。 |
91 | 夢中夢 |
92 | 卜秀才,名元,本交河望族,至卜漸貧。兵燹後,家益替,遂於村中設館授徒焉。妻劉氏,賢而慧,工繡事,尤善吟詠。花晨月夕,時相倡和,以是伉儷殊諧。惟卜才大心高,遭逢侘傺,不能安困苦,每咨嗟嘆息。適秋風報罷,倍覺牢騷,劉竭力慰藉,終不能釋。時值閏九,登高痛哭。及歸,益複無聊。劉拔釵沽酒,相對共酌。酒酣思茗,劉以瓦爐熾炭,汲清泉,烹苦茗。卜微倦,憑幾以待。 |
93 | 忽門外嘩然泥金報至,卜曳履起,即有吏役四五人,登堂賀喜。視報紙則已名列第四,次即同里戚某也,喜甚。吏索賞,無以應,而戚友皆登門賀,各解囊助之。次日,親鄰饋致紛紜,卻之不可。卜期開賀,自太守以下,皆納兼金,囊橐充牣。乃治裝入京,赴禮闈試,餞贐者肩相摩,趾相接也。明年春,以貢士及探花第,授職木天,意氣大揚。以巨金寄家,養妻孥,擴房舍。秋即放某省學差,接妻子赴任,劉不至。會邊警,督撫不能御。卜上備寇策數萬言,皆中肯綮。上嘉納,命卸任以四品卿銜督辦軍務,星夜馳赴。卜設奇制勝,數月而平。凱旋,賜宴承恩殿,授端尹,遷都院副御史。明年春,奉命省方,授尚方劍,命便宜行事。請假三月回裡,房屋連亙,明僮健僕,填溢門巷。妻冠佩笑迎。美婢十餘人,夾侍左右,能以眉語,以目聽。卜頤指氣使,堂上一言,階下雷動。而地方官之奔走於門者,自司道以下,蹀躞如犬馬。各省大吏,皆畏其勢,爭獻苞苴。金帛珠玉玩器,堆列數屋。陰念妾侍尚虛,適有某觀察願拜門下,獻美姬四人。中素霞尤淫媚,卜並納之。某方伯頗貪黷,卜授意台官,欲加彈劾。方伯懼,饋女樂十六人,皆絕代麗姝,振袖傾鬟,擅長歌舞。喜而受之,竟免劾。舊居停郭姓女,國色也。未娶時,頗屬意,曾遣媒致聘。郭嫌其貧,不允,竟婚某姓。至是遣人強委五百金奪女歸,女不從,自縊死。微賤時,曾借鄰翁粟。息甚巨,日久不能還,翁索之急。無賴甘十郎,憐其窘,慨借二金,令翁讓息,歸其母。翁畏甘收金而去。卜乃嗾邑令誣翁為盜,下於獄,而以千金報甘。恩怨分明,志盈心暢。假滿出巡,擅作威福,彈劾無所避。三年複命升大司寇,協理揆機,旋造直閣學士。某銀台廉介不阿,以他故中傷之,黜退回籍。時同年戚某已授某廉訪,往往有腹誹語。卜微有所聞,授意旨於門下某給諫,劾去之。刑部某,卜假子也,承迎意旨,定戚罪充邊遠軍。貲郎趙文榮捐部曹,淹滯不得補,以八千金拜膝下,立授某省觀察,月餘,越升方伯。自是朝中側目。 |
94 | 卜被寵眷,了不經心。一日朝宴歸,召素伴寢,滿懷春透,五體皆酥。忽家人叩寢門,急報錦衣尉齎旨至,已率軍健數十人候堂上。卜驚起,衣冠出,跪聽宣旨云:「前據都察院鐵剛、御史鄧恩等,交奏協辦大學士卜元賣爵受賄,傾陷朝忠,強奪民女,釀命宣淫十四款。朕以卜元有功社稷,暫為優容,曾經密諭,力改前非,以酬知遇。數日來台諫諸臣,又複交章參劾,羅列罪狀。該大學士受朝廷飛擢,洊任綸扉,宜如何感發天良,盡忠報效。乃辜恩曠職,擅作威福。信如所言,實屬罪大惡極。卜元著即革職,解交刑部,嚴行審訊,奏明候旨。都中原籍第宅,著九門提督帶領錦衣尉協同坊官,並飛飭直隸總督封錮,一體查抄。」卜如受驚雷,囚衣受縛。校尉十數人,已紛紛入內,驅逐家人、妻妾囚一室。金寶玩服數百箱,一一封志。俄校尉驅卜及妻妾出門,赴三法司堂會訊,數日系狴犴。旋奉旨:「刑部勘議已革大學士卜元溺職徇私,請旨定罪一折,朝廷寬大為懷,念其戡亂之功,不忍遽加誅戮。卜元著放歸田里,妻妾發入教坊」卜得旨慘痛欲死,星夜就道。昔日之假子、門生,無一人赴送者。 |
95 | 孑然歸里,家破人空,無可棲宿,暫居破寺中。往叩親朋,冰言譏誚,始猶稍稍酬應,繼則呵斥頻加。卜錦繡之餘,難堪絮褐。肥甘之後,不慣糟糠。而勢迫飢寒,亦遂無可如何。久之益窮。有龜奴欲延師課子,人厭其賤,無就聘者,卜竟作毛遂自薦,為龜子師。顧鄙賤起家,不知重師傅,往往使與奴婢共飲食,並時令操作。卜無可謀食,隱忍安之。一日有游客至,僕適出門,婢浼卜捧茗。卜不允,婢媚不已,卜情動,乃奉以餉客。妓名愛奴,坐客懷,笑指曰:「此宰相也。」卜赧而退。客去,愛奴奩中忽失金釧,疑卜所竊,遣婢致問。卜受誣嘩辨,語侵愛奴。愛奴素嬌縱,批卜頰。龜不能左右袒,婉言辭館。卜悵悵無所往,懷怨諸鄰又魚肉之。念惡生不如樂死,因赴祖塋,哭別父母,悲慘聲嘶,暈然而倒。 |
96 | 忽見二鬼役,以黑索縶之去。委於中途,似別有勾當。俄小鬼數百人奔至,嘩曰:「此害民賊也!」各拾磚石爭擲,勢將不支。役至叱曰:「此欽犯,汝等何得報私怨。?」遂拽至一處,殿閣崔巍,標「冥府」二字,大如斗。從西角門入,殘肢缺體者,血肉相黏,兩廊殆滿。旋呼己名,有獸面人身者拽之上。座上冥王紫衣玉帶,冠服煊赫,狀貌凶惡。命查功過冊,即有黑衣吏呈上。王閱竟,大怒,命付地獄。於是油鼎、刀山、鋸解、石磨諸刑罰,慘毒備嘗,魂碎複完,卒不能死。凡經歷十八處,最後一處曰「阿鼻獄」,黑暗無光,熱如炙火,積尸臭穢。鐵牆高數十丈,蛇蟲毒物,觸處皆是,呻痛呼號,不絕於耳。有初入者,有將斃者。 |
97 | 卜悔心大作,隱念菩薩可以解厄,因虔誦《金剛經》。飢火攻心,卒不少輟,並教同獄者宣誦佛號。始覺腹餒異常,旋亦無苦。如是者三年。忽頂上現一線光大如指,高尺許。一月後,高七八尺,漸至三丈餘。後竟滿獄通明,見觸處橫陳,大抵肢軀殘毀。 |
98 | 一日正坐獄中,微覺困倦。乃甫合眸,忽出神,夢見空際金光數百道,喧傳大士游獄。仰顧間,果有祥雲靉靆,白衣觀音赤足端坐雲中,福德莊嚴,現慈悲相,乃一四十餘歲媼,不似世間所塑之像。兩旁夾侍二女子,一捧鸚鵡銜念珠,一抱琉璃瓶。大士手持西湖柳,在瓶中蘸水向下揮灑。卜向空跪伏,覺水點沾衣,香氣馥鬱,遍體清涼。正呼謝間,而楊枝自空垂下,魂如食餌魚隨竿絲而上。略舉一揮,飄忽而墮,身若在熱水中。耳際聞人聲曰:「恭喜大娘得公子矣!」自顧則已為嬰兒。一媼代為洗浴,已而以利剪斷臍根。痛徹心肺,驚哭大呼。媼不聞,亦不顧,惟以白藥敷其創,包裹置床頭。視其母年約二十許,妙麗無匹。俄有少年至,眾呼「相公」,則其父也。自是覺腹中奇餒,呼食無有應者。次日一婦至,袒胸進乳,不肯食。母進則食之,而耽耽視母。家咸異之,因更鐘愛。兩歲即能言,見架上書,半皆夙讀。父知其故,試之,背誦如流,令握管即能作文。訝其夙慧,問所自來,笑不語。由是共知其有前生因。四歲即入泮,連捷秋闈。主司奇其幼,稱為神童,專折奏保。上宣見,垂問夙世事。卜不敢言,但以不知對。上遂恩賜翰林,留宴宮中。一月遣之回,令及十歲入京供職。卜在京顧朝臣皆不相識,宮廷亦悉更舊制。探問舊相,亦無卜某者,大疑。及歸,戚黨交榮,爭欲聯婚媾,遂聘某庶常女。後數年入京,授編修。念舊妻劉,遍探樂籍,並無其人,心益惑。又六年,兩典秋闈,晉秩宮允。懼冥司罰,不敢戀富貴,遂告假歸娶,且請終養。妻美而悍,奴視翁媼。偶與爭,則叫囂終日。妻兄弟五人,往往登門助虐,不可以情理喻。未幾父母以憤死,卜怒,與妻絕。另建屋居山中,求長生訣,惟一長須奴以供炊汲。上聞卜親故,將召用。卜聞,遣奴歸,避益遠。 |
99 | 一日至天台山仙女觀,見一道士蒼顏鶴發,仙骨珊珊。旁一童煮白石進餐,道士食訖,瞑目端坐。卜知為異人,叩首稱弟子,願請收錄。道士曰:「子來太早,恐食苦不堪也。」卜矢誓相從,涕淚沾臆。道士笑納之,令與童子事樵採,日給一餐,夜則守戶。月餘,漸覺其苦,求師教導引術。師曰:「躐等之學,仙家所忌。奈何躁進若是?」卜無奈之。 |
100 | 一日有客訪其師,展秤對奕。師令侍坐觀局。卜素不喜此,而下子甚遲,久之昏然欲睡。目少合,即見童子奉師命來召,恍惚中若忘所為,即從至雲房。見師坐石上,謂曰:「汝向欲求道,今已及時。」遂出一卷相授:「此金蟬脫殼秘訣,雖不能歷億千萬劫,而朝真拜佛,不難作游行仙也。」卜拜受教。急歸,研學三日後,忽爾貫通,豁然大悟。於是駕雲控鶴,所欲從心。遂上朝玉清,注名仙籍。帝賜宴雲霄宮,白鳳青麟之脯,靈芝元菜之醴。天樂鏗鏘,眾仙列坐,浮邱挹袂,洪崖拍肩,皆拱手而稱道友焉。會蕊宮九公主下嫁,眾仙往賀。有贈霞裳者,有貽雲帔者,有送明珠履、紫錦囊者,卜獨賦詩八章,為催妝詞。其詩云: |
101 | 逡巡蓮步出瑤台,月貌端凝寶扇開。 |
102 | 一樣娥媌天女妒,十分羞澀侍兒催。 |
103 | 綺情暗注乘龍夢,慧業應憐倚鳳才。 |
104 | 拚教雙眉通半笑,見郎心怯尚徘徊。 |
105 | 翠羽明璫畫裏人,掀簾幾度喚真真。 |
106 | 瓊枝嬌小香猶涴,繡閣溫柔氣亦春。 |
107 | 吳氏彩鸞天下色,趙家飛燕掌中身。 |
108 | 蓮花豐致原清絕,出水亭亭不染塵。 |
109 | 脂痕紅媚照芙蓉,月府偷窺一笑逢。 |
110 | 鏡裏花枝皆綽約,宮中環佩自從容。 |
111 | 蛾眉細簇秋山遠,鴉鬢輕攏寶髻松。 |
112 | 千萬呼卿難自主,一回歡喜一羞儂。 |
113 | 世間國色已堪憐,況是清虛窈窕仙。 |
114 | 上界妝成無妙相,美人修到有情天。 |
115 | 不妨蕭玉聯佳偶,但祝劉樊駐少年。 |
116 | 珍重荒唐雲雨夢,恐防織女妒雙眠。 |
117 | 第一仙人第一嬌,東風楊柳斗宮腰。 |
118 | 釧聲細碎金條脫,釵影迷離玉步搖。 |
119 | 萬頃情波通碧海,二分明月嫁紅蕭。 |
120 | 梨渦笑口櫻桃艷,再把雙眉按譜描。 |
121 | 元英好夢住華清,卅六天中播艷名。 |
122 | 滿院棠梨藏紫玉,群仙珠翠擁雙成。 |
123 | 樓頭坐月熏香暖,雲裏飛蓮落瓣輕。 |
124 | 若向蒼蒼徵色界,廣寒深處最多情。 |
125 | 妙冠諸天殿眾芳,冰肌謝卻麝蘭杳。 |
126 | 鏡中寶相燕支濕,簾底新妝翡翠涼。 |
127 | 九極家聲傳粉史,兩行宮使列霓裳。 |
128 | 遙知他日卿夫婿,定學樊英拜女床。 |
129 | 盈盈仙蕊尚含苞,雪藕泥沾果孰教。 |
130 | 羞態矜持雙頰際,歡情融洽兩眉梢。 |
131 | 錦雲百結鴛鴦帶,繡玉連床蛺蝶巢。 |
132 | 最惱輕狂諸姊妹,人前故意苦相嘲。 |
133 | 詩成,傳誦群曹,以為佳話。帝知之,惡其淫艷,欲貶其職。幸蕊宮王妃愛其才,竭力斡旋,得保無恙。 |
134 | 明年,舉天試,取後,即放各處城煌神。前列者授糾巡使,或役狐鬼,或察神祗。題為「誤國庸臣、貪賄贓吏死後如何定罰議」,「推廣十八獄說」,「募建銀橋渡星河啟」,「蓬島看雲、蕊宮宴月、瑤池拜母、金王各七律一首」。仙班中有不能文者,往往倩卜捉刀。榜出,卜以第二人授泰山司,職掌群狐。到任後,狐仙供奉,各以雌來,獻媚爭妍,惟恐勿當。卜恐被譴,不敢縱。司院狐嚴叟有幼女阿鳳,貌冠等倫,卜愛之甚,而終為職守所拘。一夕月明如洗,情思悄然,手錄《催妝詞》,高吟曼誦。忽窗外細聲切切,若有竊聽者。啟窗視之,則阿鳳也。相見驚疑,鳳即遁去。次日狐媼至,稽首笑懇,謂:「小女阿鳳,敬慕仙才,願求姻好,幸勿以異類屏棄。」卜躊躇不允。媼曰:「倘勢或難從,請充姬媵。」卜終以天譴為辭,峻色相拒。媼無奈何,懷憤而去。越數日,聞阿鳳病。卜知為己,而無可慰藉。夜,媼率數婢舁鳳至,置榻上,形色慘淡。媼憤謂卜曰:「人病如斯,即鐵石心亦當少憐惜,莫作高枕無事者。」遂洶洶去。卜視鳳氣若懸絲,淚承於睫,而花容憔悴,益覺可憐。心大動,不複顧考成,偎頰低呼,接唇吐舌,以仙液鼓其丹田。鳳心大快,少間霍然而起,盈盈拜床下。卜抱置膝頭曰:「得卿如此,譴責亦所甘心矣。」鳳曰:「妾聆仙吟,愛極竟忘賤陋。承郎不棄,願此後教之。」卜入袖摩娑,滑如凝脂。接其吻曰:「真妙人,非卿而誰。恐合德溫柔鄉,無福消受也。」遂解衣就寢,備極綢繆。次日女暫回母家,約三日後料理妝奩再至。卜亦寓書於嚴,殷殷獎飾。 |
135 | 至期鳳果率僕婢運妝至,謂卜曰:「二姊阿燕、表姊紫羹,及姨姊碧雲,今晚來賀,宜少作東道。此亦供奉輩,郎無庸避也。」遂遣僕而留婢。至晚銀燭高燒,婢報紫姑至。即見紫蕤艷妝入,笑曰:「阿鳳默不言,嫁如意官人。我欲看新郎君,究如何豐致,遮莫令人想煞。」遂致禮入座,端視卜曰:「新郎大好,無怪癡婢子相思不置。」言未已,阿燕又至,年十六七。顧紫曰:「吾來邀汝,婢言才已去。恁性急不少待,看妹夫直爾高興,將欲向阿鳳分杯羹耶?」紫曰:「汝自遲遲,令人待久不能耐。汝不嫁姊夫,恐姊夫未必放汝,只怕先弄大姨,後弄小姨耳。」燕笑起以扇擊其背,嗔曰:「婢子利喙,願祝將來嫁一口吃婿,期期艾艾,爾時不聞一快語,苦處不知向誰訴也。」言次,碧雲亦至,年十八九。以錦荷囊贈卜曰:「幸托宇下,蒼卒無可致賀,此物妾親制。聞鳳姊大喜,兩日於燈下趕成,手腕欲脫,請收之,勿背人齒冷。」卜大悅展玩,極贊其工。紫曰:「碧雲妹手段益妙,阿姥嘗謂當今薛夜來。惜妹夫不良,不憐妹苦,終日聒絮。近日妝奩中,又不知花消幾許錢也。」碧雲聞之,默不一言,而悶氣填胸,遽以繡巾拭雙眼。燕曰:「今對新貴人,止可談風月,無得道心中事,令人不歡。」因問曰:「姊來何遲?」云嘆曰:「苦命人所遭,不知從何處說起。篋中典質一空,衣無一襲。去年阿母添制新衫,渠奪去,不知贈誰家婢子。昨日向阿母輾轉借得,適才送至,欲速亦不能速也。」言已又泣下。鳳及燕不欲聞,以他語亂之。重複歡笑,洗盞更酌,夜半始散。 |
136 | 卜以碧雲遇人不淑,心不能安,遂召其婿,面加斥責。婿不服,反唇以譏,謂:「仙司政祗從公,何與人家事。」卜怒削其籍,充發陰山。迎碧雲歸,與鳳同住。婿故強項,脫紲遁,以奪妻奸宿上控天庭。帝查確,飛遣功曹系卜去。鳳、雲驚惶求赦,宛轉嬌啼。卜留戀多情,不覺大慟,隨施法拒天使。使怒,飛巨錐擊之,適中其腦,痛甚而僕。鳳及雲大哭曰:「郎君死矣,奈何!」 |
137 | 驚亂間,覺身在師旁。客落子遲回,局尚未畢。而鳳、雲嬌哭之聲,猶在耳畔也。心中疑訝。俟奕畢,問之師。曰:「魔由自生,我何能解?」卜不能再問,仍出事樵。 |
138 | 一日小憩山麓,忽欽使至,嘩然曰:「犯在此矣!」竟捕之去,解赴廷訊。上責之曰:「朕待汝不薄,乃違命私逃。倘天下皆效所為,將置君父於何地!不可不一警戒。」即命廷杖。衛士數人,持盤龍棍,朱漆裝金,其粗如臂。擊十數下,血肉黏糊,痛不能聲。既而下棍愈猛,「拍達」一聲,股骨竟折。隱聞衛士啟奏股折,卜則驚悸魂離。忽若夢覺,己身尚在黑獄中向壁而臥也。小鹿攻心,久之神定,始知以前所歷,皆是幻境。遂複安心忍氣,以俟冥罰。 |
139 | 會中元,九幽鬼犯,皆得放出,受生人拯濟。倘得天牒,罪重大者可轉生。卜隨眾出,有鬼吏監守之。共至一處,見高僧十數人,設盂蘭盆會。管簫鐃鼓,入耳快心。壇上一僧袈裟跌坐,頂上現圓光一縷。光中一僧,雖小不盈尺,而神光四射,寶相圓融,持天牒,上作龍蛇文,向空飛射。壇上下金剛神四名,高丈許,甲胄而立,狀貌獰惡,須眉畢張。鬼不敢近,近則以巨杵擊之。俄有一牒至,墮懷中,卜藏之,眾鬼皆拱手賀。會散,得牒者五人,別有鬼使引見冥王。驗牒已,王曰:「卜某罪重,奈何?」吏查例進曰:「可罰作驢,劫後再轉人身。」王頷首。 |
140 | 役即引卜至一廠,空中架木如梁,大逾數抱,輪輻亦廣數畝,香氣氤氳,光燭霄漢。鬼躍登者數萬計。旋幢幡數人,引一婦至,雖鳩形菜色,而檀芬馥鬱,首射金光。卜亦欲從之登,鬼怒目拽之曰:「此天神道,皆忠孝節義之人。汝何得俱旋!」又一輪轉至,鬼役抱而升之。足隨輪轉,遍體清涼。驚顧間,已為小驢,臥雞棲豚柵之旁。母驢舌舐其毛,若甚愛惜。主人來視,亦甚喜。驢漸長,教令耕作,負重致遠。而性甚劣,往往受鞭撻,性終不改。主人有女甚美,心好之,偶來試騎。驢俯首承以背,行亦穩,恐其顛也。自此工作,皆不受羈勒。惟女至則馴,搖尾受範,愛惜備至。主人見其劣,售之去。驢不食死,見冥王。怒曰:「汝已畜,尚淫心未改耶?罰作豕!」及宰片片臠割,痛苦無量,呼叫哀啼。忽若夢醒,聞嬌喚曰:「相公被魔耶?」啟眸,則臥素霞懷中,粉臉相偎,香息猶微聞鼻際也。 |
141 | 卜遽起四顧,默想定神,咄咄稱怪。霞亦起,見神情怪異,急問何故。卜詫曰:「僕今為宰相耶?」霞笑曰:「相公入閣三年,盡職無想,顯榮已極,何作此險怪語。」卜再一思維,不覺失笑,因述所夢。霞日:「幻夢何憑。相公心血過勞,以致如此。」即自起斟參窩湯以進。卜食其半,餘則霞自飲之。再覓高唐,歡然狎抱。次早欲覓劉氏告之,霞曰:「夫人前月告歸,相公已忘之乎。」卜轉想爽然曰:「一枕邯鄲,何健忘如此。」因冠帶入朝。未午即退,與諸姬圍雙陸。次姬方氏素賢,每諫,卜勿聽,且疏遠之。至是自縊,報至,並呈遺書,有「怠政耽淫,不忍見君覆沒」等語。卜頗心凜,命厚葬之。霞奪書火之曰:「丙吉不問牛喘,無為而治,何獨渺視相公耶?」卜亦粲然。 |
142 | 無何,邊敵有警,入某關,省城被陷,大吏死之。上知卜能軍,以大經略率羽林一萬往討。卜妖姬美妾,不忍別。素霞涕泅相留,泣不能仰視。卜善言譬慰,霞牽袂不釋。無已,攜妾從軍,恐招私議,乃令易男子裝。著小蠻鞾,錦袍雉尾,豐致益佳。星夜馳去。時敵氛正熾,聞卜至,相顧失色。潛議以子女金帛數十車賂卜,願請成退師。卜首肯,遂不備。敵夜襲之,王師大潰,殺戮無算,霞亦死於軍。賊更猖撅。卜痛心懼罪,悔念交縈。未久,有代者至。囚卜解京,道路傳聞「有劾卜攜妾入營,貪賄縱敵者。」既至京,略一勘問,奉旨斬決,即縶赴市曹。已設別宴,陪者同僚數人。卜無心食味,泣下悲歌,覺相對冠裳,黯然無色。宴已,謝恩就戮。 |
143 | 青鋒一激,魂魄都飛。慘哭一聲,覺有拍其肩者,呼曰:「茶熟矣,何沈醉不醒耶?」驚惶不定,舉首瞻顧,則在蕭條斗室中。妻煎茗於鼎,正作蒼蠅鳴也。凝神良久,呆若木雞。妻不解所為,莞爾問故。卜詳告夢境,又旁矚側睨,攜妻而熟審之。妻疑其醉,卜曰:「非也,恐仍是夢中耳。」因趨至庭中,巨躍大呼,仰視月輪,皎潔當空,不覺啞然。乃入室詳志前由,遍告同志。自此安貧樂天,不作妄想。惟筆耕以糊口,與妻酌酒吟詩而已。劉氏有《繡餘小草》,詩詞娟秀,蘇蕙左芬,無以過也。後附卜生《夢緣》一卷,其所自述如此。 |
144 | 淞濱瑣話十一 |
145 | 燕台評春錄 |
146 | 余友第九洞天樵者,客居燕台,時作綺游。南旋遇餘於蓬萊仙島,酒酣談洽,出示《評春錄》曰:「此北方之雪泥鴻爪也。」餘因為採錄二三,花天酒地中,亦足覘其一斑矣。 |
147 | 潘藕仙行五,維揚人,舵師女。失風泊津門修艌,三月,貧不能歸,因鬻院中。貌娟秀,性和藹,舉止溫婉。客至瀹茗治具,事事精辦。都事與舉子相識,多厚索贈遺,金珠綺繡,皆取給焉;稍不滿,則招之不複至,獨藕仙不效丁娘十索歌。與諸暨周孝廉善,時過所居。言及身世飄零,未嘗不哭失聲。值吳會淪陷,南中音耗不通,周與餘相對長愁,不能以斛珠贖,惟於酒邊燈下,把袂拭涕而己。 |
148 | 李菊如,本良家女,居楊梅竹斜街。為鄰子所誘,已而金吾羽林監史椽奴窺其艷,爭求識面。李悔之,不能複拒,惟閉匿不甚見客而已。滇南何君,制府之介弟,一致於露君家。肌膚潔白,秀目長眉,弓鞋纖瘦如指。性沈靜,寡言語。是日荷花生辰,主之者花鈴洞天樵者,與李水部共宴於種玉圃。諸姬諧笑甚歡,菊如終夕不發一語,俯首微粲,豐姿媚絕。 |
149 | 賈紉秋貌妍艷,聲價甚重,室中陳設都麗,流蘇繡褥,異香噴溢。性嗜睡,嘗隱紗枕囊,春夢沈酣。漢皋子為作《海棠春睡圖》,題者多一時名士。 |
150 | 錢桂卿與藕仙同院居,髫年豐潤。潘工愁,桂卿瀟灑自喜。蓄英石一枚。癸亥複來,則藕仙已嫁,桂卿亦他徙,未幾於潘秋琴家見之,憔悴不似昔時,見之幾不複識。桂卿笑曰:「君不記供石人耶?」始恍然悟。緬述亂後情事,回憶昔游,真如夢寐。黃壚邀矣,歲月如流,可勝慨哉! |
151 | 京師三曲,多在城外。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