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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查看正文] [修改] [查看歷史]

1 雖然屈膝,他卻有個譬解,秋香是太夫人的寵愛丫環,宛比女兒一般,我向太夫人屈膝,宛比新女婿見丈母娘,當然也要行個跪拜之禮。因此搶步上前,尊一聲:「太夫人在上!
2 新來家僮華安叩見。」說時雙膝跪下。這時候,紫薇堂上寂靜無聲,幾乎繡花針落地都聽得微細的聲音。為什麼這般靜悄悄呢?原來大家都看得呆了。正是:
3 荀令熏香留坐席,何郎傅粉浣朝衣。
4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5 第 八 回亂磕頭俊婢戲書生頻屈膝解元拜表妹  紫薇堂上一主四婢都看得呆了,變做了靜悄悄不聞聲息。他們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春香,夏香、冬香三人,雖在虎邱山上見過唐寅,但是當時沒有注意他的面貌,只為唐寅跪倒拜佛時,三香也是跪倒拜佛。後來夏香把唐寅用力一推,這時唐寅依舊伏在蒲團上,不曾抬起頭來。所以三香只覺得新來兄弟的俊俏,卻不知道便是虎邱山上相逢的少年。秋香和唐寅曾打幾個照面,怎有不認識之理?
6 一見唐寅上這紫薇堂,便不覺芳心怦怦,暗想:「這傻角真好大膽,從蘇州追到東亭鎮還不算數,竟會賣身投靠,混入相府。他存的什麼心?當然注意在阿儂身上。唉?傻角傻角,你太癡心妄想了?『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你賣身到相府,徒然眨落了你的身分;你要在我的身上占著分毫便宜,今生休想!相府中兩位公子尚且近我不得,稍有非禮太夫人便要罰令踱頭長跪,何況你是一個童兒呢?」……太夫人聽得「來也」兩個字,已覺得這僮兒大有來歷,軟簾一動便注意到僮兒的面貌。他以為音調雖好,面貌上總不免有些破綻,誰料又是一個骨秀神清的好相貌。如此人才竟會淪落到家奴隊里,這正是一種意想不到的事……其實呢,太夫人在虎邱山上燒香完畢,秋香扶他下轎的時候曾和唐寅彼此迎面而過,不過在這時侯,太夫人目不旁視,沒有注意到那人面長面短;便算曾見一面,現在唐寅已改換了僮兒裝束,太夫人也辨不出來人便是燒香所見的少年了。……唐寅跪伏在地,不聽得太夫人喚一聲「罷了」,暗自思尋:「他和華鴻山真不愧是同睡在一張床上的人。我見華鴻山,華鴻山不肯便說『罷了』;我見太夫人,太夫人也是這般。」從前專制時代,國家專制,家族也專制,主母和僮僕的名分如隔雲泥,宛比皇后和臣僚的名分也是如隔雲泥。主母不喚一聲「罷了」,做奴才只有伏地不起的分兒,萬不能昂頭起立。唐寅跪在地上,卻有一種自得其樂的方法,他注意到一主四婢的五封金蓮。他私自忖量道:這居中一封風頭鞋大都是太夫人的金蓮了,我不須注意及此。其他四名侍女分立左右,我入內時已經留意的了,右面靠著太夫人的便是我的意中人秋香。我不能抬頭飽看秋香的面。何妨低頭細細賞鑒秋香的腳。太夫人不喚一聲「罷了」,倒是付給我一個賞鑒金蓮的好機會。他肚裏思量,他的視線早射到了秋香的羅裙下面,這三寸光景瘦蹙蹙的金蓮,穿一雙綠羅挑繡的弓鞋,比著其他三對金蓮,尤其超群出眾。他竟陶醉在秋香裙下了。但願太夫人一輩子不喚「罷了」,他便可以一輩子欣賞蓮鉤。這不是編者形容過甚之詞,實在纏足時代的金蓮魔力有不可—世之概。
7 自來有名人物,大抵崇拜金蓮。但看楊鐵崖,是元末明初的大文學家,用著鞋杯飲酒,流傳至今,以為韻事。編者記得二十餘年前的金蓮魔力,比從前纏足時代已稍衰落了。但是他的餘力,尚且可以使當時豪俊拜倒石榴裙下。近代某文豪有《喝火令》兩首詠其事云:
8 心比珠還慧,顏如玉不雕。砑羅裙下拜雙翹,立
9 把剛腸傲骨英氣一齊消。
10 眼借眸波洗,魂隨耳墮搖,低鬟一笑過花梢。可
11 惜匆忙,可惜性情嬌,可惜新詩無福寫上紫彎綃。再覓
12 仙源路,劉郎鬢欲雕。蒼苔隱約印雙翹,拜倒下風偷
13 嗅香氣未全消。
14 花底爐煙祝,燈前卦盒搖,茫無頭緒問收梢。何
15 日重逢?何日許藏嬌?何日腮邊雙淚親手拭鮫
16 綃?
17 填這兩首詞的是前清光緒末年的一位吳中名士。其時提倡天足的呼聲,已經一呼百應,三寸金蓮的立場已經岌岌動搖。但是一部分小腳的潛勢力依舊存在,所以這位名士對於婦女的裙下雙鉤不勝羨慕之至。第一首的意思:只須拜倒石榴裙下,向著兩瓣秋蓮誠皇誠恐頓首稽首,其他一切的一切都可以犧牲了。第二首的意思:但願拜倒下風,偷嗅三寸金蓮上透出的一股香氣,便是無上榮寵。當時文士努力捧那金蓮一至於此,小腳的魔力大不大呢?當時的小腳已在弩末時代,尚且可以顛倒一般斗方名士,何況明朝年間正是纖纖蓮鉤的極盛時代。
18 唐伯虎又是江南第一風流才子,在這當兒當然詫為生平的唯一奇遇了。偏是太夫人見了書僮跪拜,又忘卻了照例的「罷了」兩個字,只是呆呆地想這書僮好生奇怪:「音調不似書僮,面貌不似書僮,舉止行動不似書僮。這搶步上前從容下拜的神氣和華胄公子差不多。」想到自己家中兩個「讀書唱山歌,拜佛翻筋斗」的兒子,正是不堪回首,太夫人暗暗的喚著「老天,」
19 怎樣這般的顛倒人生?窶門於弟有這般的俊物,相府兒郎卻是一對踱頭!……」太夫人動了感想,益發忘卻了「罷了」
20 兩個字。秋香站立在旁,不禁暗暗好笑。笑這位太夫人呆呆不語,合該傻角的雙膝倒霉了。唐寅自思:「太夫人真個看呆了麼?要實做那『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的兩句俗語麼?」忽的唐寅的目標動了一動,目標是什麼?不問可知,便是秋香裙下的窄窄金蓮了。自來纏足女郎不耐久立,要是卓立一處,動都不動,便成了西廂記上說的「腳心兒管教踏破也」。秋姐姐為著久立的緣故,無意之中把鞋尖兒一上一下點拍也似的點了一點。但是唐寅誤會了,只道他腳尖兒將心事傳,他把鞋尖—點,敢是通知我磕頭一下,當下向太夫人磕了一個頭。秋香見他良久伏地不動,怎麼我的鞋尖一點,他便磕起頭來呢?他敢是誤把我的蓮鉤當做了禮生麼?這時節,秋香便有意了,暗暗的把鞋尖點了兩點,唐寅搗蒜似的磕了兩個頭;又點了三點,又磕了三個頭;又點了五點,又磕了五個頭。說一句笑話,秋香的鞋尖仿佛和唐寅的頭顱通著電流一般,鞋尖上發了電,唐寅的頭顱不由的生了影響。秋香幼年時纏就這一雙窄窄金蓮,不知吃了多少痛苦,「小腳一雙,眼淚一缸,」這是顛撲不破的老話,卻不料幼年時所吃的痛苦今日里在這傻角的頭顱上翻本出贏錢,穩受了他的多少響頭。秋香一時高興,索性幹些投機營業,把兩瓣金蓮兔起鶻落的點個無休無歇。慌得唐寅磕頭不迭,自恨爺娘替他少生了幾個腦袋。任憑拚命磕頭依舊趕不上秋香的鞋尖點地。……太夫人畢竟不是泥塑木雕,似這般的大磕其頭他老人家也覺察了,忙道:「僮兒罷了。」唐寅方才謝過太夫人站立一旁。
21 太夫人喃喃自語道:「這僮兒的規矩很好也。」這句話幾乎引起唐寅的笑聲。他想:「跪在地上時和你的俊婢在鞋尖上傳情達意,不知道規矩何在?」但是太夫人說的規矩很好卻也有個根據,他是相國夫人,常聽得華太師談起朝堂儀式,凡遇皇帝坐朝召見群臣,群臣伏地聽訓。有時玉音稍低,群臣中跪得稍遠的未免聽不清楚,又不好動問皇帝講些什麼話,只有連連碰頭做個表示。皇帝知道他不曾聽得明白,自會重行宣諭一次,使他了解。再者,群臣伏地過久,或者生理上發生種種疼痛麻木等症,又不好在朝堂上失儀,只得連連碰頭做個表示。皇帝知道他跪地過久了,便可以傳下諭旨,著令暫退。太夫人為著唐寅連連磕頭,自念:「方才我看出了神,多分他跪的腿酸了,便仿照著朝覲儀式,向我碰頭示意,這僮兒真奇怪極了,難道在禮部堂上習過朝儀不成?唉,太夫人,你那裡知道禮部堂上的導儀員,便是秋香裙下的纖纖金蓮。……唐寅起立以後,太夫人當然又要盤問他的出身來歷。唐寅又把成竹在胸的鬼話說了一遍,太夫人也被他騙過了,便令華平引導華安去叩見兩位少夫人。
22 華平引著唐寅先到東首的堂樓下面高聲喚道:「那一位姐姐在樓上請代稟大娘娘知曉,有新來書童華安求覓見。」大娘娘身邊的秋桂丫頭聞聲來到樓頭,問一聲:「華幹哥哥,新來兄弟在那裡?唐寅探首到扶梯旁邊,叫聲:「姐姐,我便是新來的書僮華安」。秋桂把唐寅釘了幾眼,便道:「待我去稟報大娘娘,再喚新來兄弟上樓」。他走了幾步,又回到樓頭,手扶著欄桿喚道:「新來兄弟」。唐寅道:『姐姐有什麼吩咐?』秋桂道:「忘記交代你一句話,你須站在這裡聽候消息。」唐寅道:「我理會得」。秋桂又把唐寅釘了幾眼才去稟報。
23 隔了一會子,來到樓頭答覆道:「今天大娘娘和他的老太爺在堂樓上會話,無暇接見僮僕。
24 新來兄弟不須叩頭罷。」唐寅聽了,宛似皇恩大赦,一者免卻叩這不相干的頭,二者免卻在堂樓上遇見了老友杜頌堯太史,以致機關破露。華平又引著唐寅到西首堂樓上叩見二娘娘。
25 唐寅且走且問華平道:「向來新進童僕叩見兩位少夫人是否一例接見?」華平道:「十次有九次不見。不過當奴才的總得跑這一趟,免得脫節。」唐寅暗自歡喜:「但願二娘娘也是吩咐免見,便不會破露機關,我和秋香總有相見的機會,待他面許終身,我便可以早日回蘇,在八美面前說得嘴響。」
26 誰料天下的事往往出於意想以外,二娘娘向來對於新來童僕叩見確乎十次有九次不見,但是現在專候新來的童僕叩見,便是不來,他也得發遣丫環去傳喚。這是什麼緣故呢?原來二娘娘是蘇州馮鑄九通政的千金,閨名玉英,姿色不過七八分,文才卻有十二分,他和唐寅是中表兄妹,唐寅的一切艷史他都知曉。太夫人身旁的秋香和二娘娘最是投機,秋香本來識字不多,經著二娘娘隨時指點,居然文理粗通。今天秋香回來以後,曾到西樓去見二娘娘。
27 二娘娘問他途中的經過,一路可曾遇見什麼新鮮奇怪的事?
28 秋香悄悄的把虎邱撞見書呆,到了舟中又見他,到了東亭鎮又見他,講給二娘娘知曉。
29 且說:「這樁新聞,我在他人面前都沒有說起,免得被人家知道了都來取笑。二娘娘是不會取笑我的,所以照實奉告,順便還求二娘娘不要告訴他人……」秋香去後,二娘娘暗自忖量道:「秋香所說的書呆模樣倒和我的表兄唐寅差不多。我表兄自離了寧王府,便一心一意在女色上用功夫。秋香的姿色比我的八位表嫂都好,不被表兄瞧見便罷,要是瞧見了,他一定不肯輕輕放過……」隔了一會子,二娘娘的貼身丫環名喚素月的得到了一個消息,說太師爺新買一名書僮,才貌都好,太師爺十分賞識。二娘娘暗想:「不好,敢是我表兄又做他的拿手好戲。」二娘娘是個有心人,便遣發素月到老總管處探聽新來的僮僕姓甚名誰。素月去後不多時,便由老總管處抄出一紙橫單,上開新來書童康宣,蘇州城外野貓弄人。二娘娘見了暗喚一聲:「怎麼了?果然不出我料,這書呆不做解元做奴才,竟投靠到我們相府中來了。
30 恰才聽得秋香所述,十分中有二三分是他。現在投靠入府的書僮偏是姓康名宣。
31 『康宣』和『唐寅』字形相似,又是姑蘇人氏,他捏造住在野貓弄,明明以偷食的貓兒自待。我也是姑蘇人,不聽得城外有什麼野貓弄……」二娘娘為這分上,耽著滿腔心事。他知道秋香這婢女不是個尋常青衣,唐寅想做偷食的野貓,只怕饞涎空滴,欲壑難填。再者,相府門庭不是三瓦兩舍的人家,萬一鬧出什麼亂子,不但唐寅的顏面削盡,便是二娘娘本人也覺得臉上無光。事在兩難,聲張也不是,緘默也不是。要是立時聲張,這僮兒是唐寅改扮的,這便是破人好事,唐寅一定記下莫大的仇恨;要是緘默不言,將來破露後,要受翁姑責備,說他欺蒙尊長。他左思右想了一回子,便定下一個警告的方法,他想:「向例新來僮僕應該上樓叩見小主母,我從前總是引嫌不見。今天盡可任他上樓磕頭,我便話裡藏機,說破他的來意。順便還勸他回頭是岸,早返家鄉。他若聽從我的言語,在這幾天內回轉姑蘇,那麼我便可以脫卸我的乾系,將來見了八位表嫂,他們也得感謝我咧!」二娘娘打定了主見,便叫素月在堂樓下守候:「倘使有人引領新來僮兒上堂樓叩見小主母,你不用稟報,只說我吩咐你守候已久,就此陪著他上樓便是了…
32 …」可笑這「聰明一世蒙懂一時」的唐解元,還以為大娘娘傳話免見,二娘娘一定也是傳話免見,還以為華平所說的十次有九次不見已成了永無改變的刻板文章。誰料走近西面堂摟,華平尚沒確開口,轉是素月迎將前來道:「華平哥哥,可是送新來兄弟上樓叩見二娘娘。」華平尚沒有回答,唐寅已上前作揖,尊聲:「姐姐,小弟便是新來的華安」。素月瞅看著唐寅,還禮不迭道:「新來兄弟,難怪相爺看中了你。」華平才說道:「有煩素月姐姐稟報一聲二娘娘,是不是叫他上樓叩見?」素月道:「我們娘娘向來不喜見新來書僮……」唐寅道:「拜煩姐姐上樓通知一聲,說僮兒華安已來過了,只因二娘娘不喜見新來書童,改日再來請安罷。」說罷,轉身便走,素月忙喚道:「新來兄弟不要走,還有話說。」唐寅且走且說道:「姐姐的話小弟都已理會了,緩日再來請安罷」。素月見他腳底揩油似的,頭部不回的出去,連忙追在後面道:「華平哥哥,把新來兄弟攔住了,二娘娘要他上樓叩見呢!」華平便把唐寅扯住了,連連埋怨道:「你怎麼這般性急?素月姐姐的話還沒有完咧!」
33 唐寅無奈,只得折回,向素月搭訕著說道:「我是老實人,你別和我開玩笑。方才已說過二娘娘不見新來書童,怎麼又要我登樓呢?」素月笑道:「我不信天下有你這般的性急的人,話尚沒說完人已八丈遠。我們娘娘向來不喜見新來書僮,但是你卻交了好運,這一番出於例外,准許你上樓叩見。你見過後,便可向帳房中領取一份賞號錢。」唐寅央告道:「小弟是命苦的人,無福享受二娘娘的賞賜。拜煩姐姐通知一聲,說華安來過便是了。」說畢待要返身,已被華平一把拖住道:「新來兄弟,人人道你漂亮,這一回卻不漂亮了,新來的僮僕全仗叩見主人得些賞號錢,多見一位多得一分賞號錢。」唐寅道:「我不貪這份賞號錢。
34 華平哥哥,假如你歡喜金銀,你便代我去叩見,這筆賞號錢憑你向帳房中去領取,和我無干。」華平道:「好兄弟,越說越呆了,『千里為官只要財』,何況是做個書童?假如我可以代你叩見時,我早已上樓磕頭去了,還待你說麼?」華平既這麼說,素月又催著上樓,唐寅發極道:「華平哥哥,你不該騙我,你說新來僮僕,叩見小主母十有九回免見,怎麼這一回卻不然?」華平笑道:「好兄弟,十有九回免見,連次免見已有九回了,你恰輪到第十回。
35 好兄弟,你大著膽跟隨素月姐姐上樓,橫豎你總不吃虧,我在外面候你。」說時華平脫身走了。唐寅被素月強逼著登樓。「醜媳婦難免見公婆」,且把頭上羅帽拉這一下,低低的壓過了眉毛,然後走上堂樓:「但願月下老人有靈,起一個障跟法,使我表妹沒有認出我的廬山真面。」走上了樓頭,素月恐怕新來兄弟要滑腳,一手拉住了他的直身,然後隔著紗窗啟稟道:「娘娘,新來書僮上樓了」。二娘娘已在居中一間客座中坐定,喚一聲:「著他進來!」唐寅自思;「又要屈膝了。對著麥妹屈膝我真不願意。橫豎我是為著秋香屈膝的,所有一切磕頭帳我都劃在秋香項下。總有一天向他清算的」。在這當兒,硬著頭皮走入裡面。約莫估量,上首坐著的就是二娘娘,他便遠遠的跪在下首,改變著一種不自然的聲調,口稱:「二娘娘在上,新來僮兒華安叩見」。撲通撲通的在地板上碰了兩個響頭。准備起身下樓度這難關,卻被素月喝住道:「華安兄弟,你怎麼規矩全無?奴才見主母,主母不喚你起立,你擅敢起立。」搠霉頭的唐寅經這一場,只得長跪不起。二娘娘見這情虛光景,確是他的表兄無疑。
36 他越是躲閃,卻越要叫他漏臉。便道:「華安抬起頭來!」
37 唐寅暗想:「這頭抬得的麼?低著頭是華安,抬著頭便不是華安了。」忙稟報道:「童僕見主母理當低首,怎敢抬頭?」二娘娘道:「恕你無罪便是了。」唐寅沒奈何,便把頭兒抬高了寸許。二娘娘道:「聽你口音像是蘇州人。」唐寅道:「小的雖住蘇州,卻在城外鄉間。」二娘娘道:「誰管你住在城內住在鄉間,你愛住在那裡便住在那裡。」唐寅聽得這口氣不對,默然片晌,二娘娘道:「你畢竟姓甚名誰?……」這「畢竟」兩個字,語中有刺,唐寅假作癡呆,說:「小的姓康名宣,康是康強之康,宣是宣言之宣。」二娘娘道:「華安,人家的通病便是藏頭露尾,你的病根是露頭藏尾……」
38 這幾句話唐寅又不敢置辯,佩服表妹真不愧才女。這「露頭藏尾」的四字批評下得何等確切!「康宣」二字確是露著「唐寅的頭,藏著「唐寅」的尾,只得央懇道:「小的病根總求二娘娘海量包涵。」二娘娘見這情形很是可憐,又問道,「華安你年紀輕輕,什麼事業不好干?為什麼來做奴才?」
39 唐寅道;「不瞞二娘娘說,小的連遭顛沛,父母雙亡,沒奈何才到相府中來投靠,幸蒙太師爺收錄,得慶再生。君子有成人之美,小的沒齒不亡。」二娘娘暗想:「他越說越可憐了,這「成人之美」四個字,明明要我替他蒙蔽過去。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表兄表兄,到了今日,也用得著我表妹麼?去年我奉了公公之命,遣人央求表兄繪一幅人物立軸。
40 先送潤筆,並不想占什麼便宜,這時的表兄,全沒有親戚情分,堅執不繪,退還潤資,累我在公公跟前大失面子,你為什麼不肯成人之美呢?」想到這裏,便不肯就此發遣唐寅下樓。盡著他直殭殭的跪著,又向他盤問道;「華安,你便是連遭顛沛,也該向親戚。人家懇求幫助,難道偌大的蘇州沒有你的親戚麼?」唐寅恨著表妹太作惡了,便沒好氣的答道:「蘇州地方並無親戚。」二娘娘道:「親戚到那裡去了?」唐寅道:「都死完了。」二娘娘暗暗好笑道:「他竟當著面咒我呢!」忽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走一步樓梯喚一聲「側柏隆冬詳」。素月道:「二公子上樓來了。」正是:
41 駿馬每馱癡漢走, 巧妻常伴拙夫眠。
42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43 第 九 回馮玉英苦口進良言周文賓喬妝賺名畫  走路時隨帶著「側柏隆冬詳」的口頭鑼鼓,不問而知,便是二刁嘴出場了。二娘娘聽得夫君到來,也只得離座相迎,可憐的唐寅依舊在樓板下做矮人。二娘娘隔著窗問道:「相公,涼秋天氣,正好勤讀。無端上樓,有何貴幹?」二刁生平有三怕:一怕爹,二怕師,三怕妻。
44 三怕之中怕的程度尤其是怕妻怕的厲害。爹雖可怕,難得見面;師雖可怕,出了書房便不怕;惟有妻是一件著肉布衫,管得他服服貼貼。他聽得二娘娘詰問他因何上樓,便不敢跨入裡面,搭訕著說道:「希(書)房裡冷淒淒,無心向(想)望望你。」二娘娘道:「大伯呢?」二刁道:「老衝的丈人來了,老衝上東樓陪丈人去。希房裡冷淒淒,捉得出鬼來。」二娘娘道:「大伯陪丈人,相公不陪什麼丈人,快快下樓去讀書。豈不聞古人云『一寸光陰一寸金』?」二刁正待返身下樓,眼光一瞥瞧見裏面跪著一個書僮,忙道:「娘雞(子)堂樓上那裡來的東洋人?」二娘娘道:「有什麼東洋人?二刁指著唐寅道:「這個矮人其(是)誰?」二娘娘道:「這是新來的書僮,才上堂樓叩見。我還沒有開發你便來了,累他長跪,你快下去罷。」二刁道:「新鮮話巴戲,我怕我的家婆,用不著希僮替我跪踏板做矮人。」二娘娘道:「胡說,快快下樓!」又是一片聲的「側柏隆冬詳」,直向樓下去了。二娘娘回到裡面坐定道:「華安,你來投靠的意思我都明白,無非為著『葉下洞庭,荷開水殿』,是不是呢?」唐寅跪著不做聲。雖不做聲,卻很佩服表妹的靈心慧口,「葉下洞庭,荷開水殿」這八個字是很工細的對句,其實卻是秋香二字的歇後話。這二句都是古人名句,駱賓王詩云:「葉下洞庭秋」,徐陵詩云:「荷開水殿香」。表妹說這隱語,明明防著丫環洩漏消息,看來表妹心思周密,決不會打破我們的姻緣,不如求他從中周旋的好。便說:「回二娘娘的話,小的投靠端的出於無奈。二娘娘既然如見肺肝,但求始終成全則個。」二娘娘道:「華安,你須知曉,堂堂相府禮法森嚴,桂子天香可望而不可即。你若知難而退,還不失為識時豪傑。要是不知進退,鬧出笑話我們蘇州人的面皮不是被你削盡了麼?金玉良言你須記取。」唐寅飽受了一頓訓斥,只得謝了二娘娘下樓而去。素月送下樓來,笑問唐寅道:「華安兄弟,我們娘娘教訓你的什麼話?」唐寅笑道:「姐姐又來了。二娘娘教訓小弟,姐姐也在旁邊,倒來問我。」素月道:「有幾句容易明白,還有幾句咬文嚼字的話聽在耳朵裡,『山東人吃麥冬,一懂也不懂』。」唐寅道:「二娘娘吩咐我好好承值書房,休得貪懶惹人笑話。」素月聽了,並不疑惑。唐寅別了素月,仍由華平引導出那中門。管家婆已候了多時,笑說道:「乾兒子,辛苦了。」唐寅笑道:「靠著乾娘的福,太夫人、少夫人見了我都是獎勵了一番。」管家婆道:「阿彌陀佛!乾兒子有暇常來談談。」唐寅答應而去,這時候,外面傳喚華平去值席,只為華老款待親家杜翰林,在天香堂上飲酒,在座的兒女親家以外,華文、華武都在那裡陪席。華平手指著回廊道:「華安兄弟,你依著這條回廊經過三個轉折,這便是書房了。我不陪你,我要去值席了。」唐寅依著華平的指導,曲曲折折的走去。相府的書房所在,畢竟與眾不同:向外一方院落,蒼松古柏間堆疊著玲瓏假山,清水一池,小橋九曲,一陣風來,帶著金粟氣息。原來小池的對岸種著幾株岩桂。點綴秋香,益發令人起著艷想。他把院落中瀏覽了一遍,從一個月洞門走出才是書房,劃分前後兩大間,都是雕欄繚繞,珠簾掩映,外面的一間除卻書卷桌椅以外,靜悄悄不見一人。書舍扁額「金粟山房」,署款「王鏊」二字。
45 唐寅笑道:「這又是我的老友王守溪筆墨。」其餘屏條書畫,沈石田、祝枝山、文徵明等作品應有盡有,單單少了唐畫。唐寅自思:怪不得老頭兒要我的畫件,原來物以希而見貴。這裡補壁的東西竟覓不到一幅六如畫品,唉!華老華老,你不須著忙,只消把秋香嫁給我,那時候憑你點景,我總從命。要屏條便是屏條,要中堂便是中堂。他又看看兩位公子的案頭可有什麼作品。聽說華老二子此竅不通,乘他們不在,看看他們的文字工夫。卻見書案上書籍亂疊,課本上文字荒唐。最奇怪的,他們書包底下各發現著歪詩一首。一首題目詠「香叔」,是五言四句:
46 香也香之叔,香乎叔亦香。而香其撲鼻,香叔上爺床。
47 唐寅暗暗好笑道:「香叔香叔,太約是個孌僮罷。末句『香叔上爺床』,難道華老這般年紀還戀著孌僮麼?」又看一首,題目是詠「香」,看他的詩句。卻是一首七絕:
48 去年今日此齋中,香與區區相映紅,
49 阿大不曾何處去,香啊今日返亭東。
50 唐寅笑道:「這首詩益發荒唐了,這個『香』字大概是說婢女,難道踱頭也知道欣賞秋香麼?非也非也,他們所欣賞的一定是春、夏、冬三香。要是踱頭也知道秋香最美,便不成其為踱頭了。」他又走到先生的書案旁邊翻閱書本,都是些八股文章。就中有一冊鈔本,上題「揣摩純熟」四個字,唐寅要看這位先生揣摩的何種文章。揭開看時,第一頁的題目叫做:
51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三節。宏治十一年應天府鄉試題。
52 再看作者姓名:
53 第一名解元唐寅,蘇州府學附學生,習詩。
54 唐寅道:「奇怪奇怪,這位先生也知欣賞我的掄元文章麼?但見他抄寫得字字工整,一筆不苟,還加著許多濃圈密點。後面有幾行評語道:
55 至理名言絡繹奔赴腕底,非絕頂聰明人那得有此境界?觀止矣!作者掄元時年僅弱冠,愧餘七踏槐黃,未得一第。讀此文,不禁感慨系之。假令得見此人,餘雖為之執鞭,所欣慕焉。婁東王本立謹識。
56 唐寅點頭道:「原來這裏延聘的是一位太倉先生。但是『王本立』三個字似乎不甚著名,看他『七踏槐黃,未得一第』兩句,分明是個久困秋試的不第秀才。他對於這篇文章可謂五體投地,甚至願為執鞭都說了。唉,那裡知道我竟在他的手下做書僮?他不曾真個替我執鞭我卻要准備著供他使喚。他那裡來這福分?這都是秋香玉成他的……」
57 不提唐寅獨在書房中喃喃自語,且說華老陪著親家杜翰林在天香堂上開懷暢飲。兩個兒子叨陪末座,覺得百般的不自在。他們都是天吃星轉世,假令華老不在座,早已吃得杯盤狼藉,不成了模樣。華老預先吩咐不許他們多開口,也不許他們多吃東西。遇著他們插嘴講話時,華老把眼睛一努,他們便不敢說了。遇著他們舉起筷兒沒好樣的搶吃東西,華老把臉兒一沉,他們的筷兒便即嚇回去了。虧得杜翰林常把所上的佳肴夾給他們受用,華老又吩咐他們謝賞。所以席上的說話,除卻主賓暢談以外,只聽得大踱說:「謝……岳……」二刁說:「低謝低謝姻伯。」他們謝一聲便是有一味佳肴到嘴。華平、華慶兩僮兒分站左右,專司上菜篩酒,華老道:「親翁,恰才所談的唐、祝趣事很可解頤;枝山有『洞裏赤練蛇』的諢名,料想附近居民都要側目而視,避他的毒焰了。」杜翰林道:「這倒不然,附近一帶的鄉評並不把祝希哲說得其毒無比,只為他這『赤練蛇』有三毒,也有三不毒。對於貪官污吏他便毒了;對於循良有司他卻不毒。對於土豪劣紳他便毒了;對於正直紳士他卻不毒。對于刁奴悍僕他便毒了;對於鰥寡孤獨他卻不毒。就是方才所說的杜升上當的事,枝山固然惡作劇,杜升也太放肆了,如何沿路訪問起『祝阿胡子』來?咎由自取,這一方青石他馱得不冤枉。他現在也知道枝山的厲害了,休說不敢沿路議論『祝阿胡子。』便是在屋子裏談到枝山,他總說一聲『祝大爺。』從前的無禮行為改好了許多,這便是枝山把他懲戒的功效。」華老道:「枝山的書件狂草居多,楷書便名貴了。」杜翰林道:「收藏唐、祝兩家的書畫的,惟有李典史家中最多,而且多是精品。」華老道:「李典史是誰?」杜翰林道:「李典史名喚一桂,在蘇州做典史,雖是微末小吏,卻喜和唐、祝二人往來。知道唐寅好色,便陪著他到花街柳巷中往來;知道枝山好賭,天天邀著枝山去賭博。枝山輸了,他不向枝山要錢,任他拖欠。
58 他若輸了,按照籌碼一一付清,並不短少分文。他用了這兩種手段,所以唐、祝兩家的精品。
59 他收藏得最多。」華老道:「親翁看見李典史有什麼精品?」杜翰林道:「李典史收藏的畫件足有一大箱。今年夏間,他奉著太守差委到吳淞江去監督挑浚工程,他帶著家眷去赴差。
60 臨走時卻把一大箱書畫等件寄藏兄弟家中,他又交付兄弟鑰匙一枚,假使到了六月裡他還不曾工竣回省,便托兄弟開了箱子,把所有一百二十件書畫代為曬晾三天。兄弟受了他的重托,便把畫箱抬入二小女房中,教他代為照料,今年伏月中,李典史還沒有工竣返省,兄弟曾把各件曬晾一次。順便逐一展玩,真個琳琅滿目,美不勝收。」大踱忽的插嘴道:「岳什……令令郎滿目?難難道裏面藏的都是你的兒子?」華老怒目看大踱,喝道:「吩咐你不許胡言亂語,你岳父說的『琳琅』是美玉的別名,你誤會到『令郎』二字,不通之至!」又問杜翰林道:「親翁的眼福不淺,請道其詳。」杜翰林道:「其中有倪雲林的《春林遠岫》圖,倪雲林的《隔江山色》小幀,這都是古畫中的神品。至於枝山的楷書,他卻搜羅著不少,有小楷《黃庭經》,計共千三百餘言。妙能於楷書之中,別具一種豪放奔逸之氣,宛如楊貴妃著了霓裳羽衣,在翡翠盤中跳舞。」二刁聽了又忍俊不禁,喚一聲:「姻伯,楊貴比(妃)生得怎樣的標機(致?)華老怒喝道:「誰要你打扯!這不是真的楊貴妃,不過把美人比他的筆墨罷了。」杜翰林道:「單是《黃庭經》已很可貴,他又有枝山的小楷《北西廂》及《琵琶記》書法極精。至於其他行草等件益發不可勝舉了。」華老道:「唐子畏的佳作他收得有多少種?」杜翰林道:「種類雖不多,但是很有價值。有一幅唐子畏《越城吟月圖》系紙本,水墨畫,用烘鎖法。自題一絕句,兄弟還記得,詩云:
61 柳沈霧氣蒙蒙濕,月蕩湖光晃晃明。翠幕樓船紅拂妓,越城橋下夜三更。」華老點頭道:「好詩,還有其他呢?」杜翰林道:「其他如《雲山煙樹圖》、《水墨松坡圖》都是六如居士得意之筆,盡被李典史所有,令人又羨又妒。」華老道:「可不是呢!老夫官居相國,比著典史末秩,相隔雲泥,誰料區區典史藏有六如佳品;堂堂相國竟徵求不到唐寅的畫件。一托吳縣知縣到桃花塢去相懇,二托小媳寫信前去幹求,都是無效。唐寅的架子端的太大了!昨天我們隆昌當鋪曾有鄉民來當唐寅畫扇一柄,當銀二十兩,又給他十兩作為絕賣。老夫所收的唐畫這是第一件。雖然畫筆很佳,不過零碎小品,算不得希奇。總須求得唐寅的屏條幾條,中堂幾幅,才不忝辱了我們的門第。親翁既和子畏相識,可否代老夫徵求他的名畫?所有潤筆自當從豐酬送。」杜翰林道:「子畏的脾氣異常怪僻,越是相需甚殷,他便相遇甚疏。
62 休說兄弟和他不過是詩友,求他畫件未必如願,便是唐、祝、文、周四人號稱莫逆,遇著筆墨上的事情,也不見得便肯揮翰。記得兩年前有一樁趣事傳播蘇城,唐伯虎號稱機警,也會上這大當。」華老道:「上的什麼當呢?」杜翰林道:「這一天,不記何月何日,大概是暮春時節罷,周文賓恰在蘇州,央懇唐寅繪一幅《待月西廂圖》最好在三五天內繪就,以便帶往杭州去裝裱。誰料犯了他四不繪中的第三條,毅然拒絕。周文賓心中未免有些怏怏不樂,其時周文賓在蘇州正待向一家姓崔的乞婚,這崔姓女子單名一個璧字,閨號素瓊,在蘇州素有艷名。恰值唐寅遨游城南綱師園,忽見兩名雛婢捧著一位嬌艷如花的女郎,走入一間複室裏面。湘簾掩映,窺見雲鬟,不禁神魂飄蕩,知道是大家閨秀,未敢搴簾闖入,只在外室坐定。以為這是必由之路,美人走出時,定從他身旁經過。坐不多時,忽見裏面走出一名雛婢,向唐寅詢問姓氏,唐寅便把自己姓名說了。雛婢聽了襝衽致敬道:『原來是唐大爺。』唐寅也問:『裏面這位小姐是誰?』雛婢道:『我們小姐,姓崔名璧。』正待講下去,簾中嬌聲喚那婢子進去。隔了不多時,雛婢又出來央告道:『小姐知道大爺是江南第一風流才子唐解元,意欲懇求繪一幅人物冊頁,不知大爺允許否?』唐寅起立道:『小姐要唐寅畫,自當惟命是聽。』雛婢道:『小姐也喜歡繪事,一切畫具箋紙,出外時總是隨帶的,以便明窗淨幾,隨意寫生。既蒙大爺允許,便請拂紙揮毫。繪就以後,小姐還得親自染翰,向大爺求教。』唐寅為著美人分上,竟打破他的規例,便在外室繪這手卷。一時想不出什麼點景,便繪了一幅《西廂待月圖》。唐解元筆下很為敏捷,見方盈尺的冊頁只須半個時辰便已脫稿。雛婢接了冊頁,正待收去畫具,唐寅道:『且慢,要請崔小姐出來對客揮毫,作為瓊瑤之報』。雛婢還沒回答,早聽得複室裏面有一個男子笑將出來道:『伯虎伯虎,你墮入我的轂中了,』這人是誰?便是假扮美人的周文賓。……」華老大笑道:「周解元倒也有趣,比著蕭翼賺蘭亭,尤其詭譎有趣。」大踱輕輕的說道:「阿阿二,唐唐寅倒奇怪,男叫他繪,他他不繪;女教他繪,他就肯。」二刁悄悄的答道:「老衝,你可聽得麼?老生活兩次教他繪,他總不肯繪,譬如老生活抄了周文賓的文章,也扮一個好娘娘,你遭他肯繪麼?」大踱道:「一一定肯的。」二刁搖頭道:「不欠(見)得,不欠得。老生活扮了女人,也不過和中門上的管家婆差不多。唐寅喜歡好娘娘,不歡喜老太婆。再者,老生活扮老太婆,一定要把胡須剃去。
63 剃去了胡須,依舊換不到畫,就其(是)蝕本生意了。」大踱道:「偷偷雞弗著,蝕一把米。」二刁道:「老衝不其(是)這般說,求畫不成,蝕去一把胡須。」兄弟倆在先還是竊竊私議,後來說得響了,杜翰林忍俊不禁,把含在口中的酒噴濕了自己衣襟。華老難以為情,便令僮兒先替兩位公子各盛了飯,叫他們吃罷以後回到書房中去自修。兄弟倆巴不得離開了老子,吃飯揩面完畢,自回書房。兩個踱頭進了金粟山房,見裏面有一個少年在那裡徘徊瞻眺,看他面目卻不相識,大踱道:「阿阿二,裏面什麼人?」二刁搖頭道:「不相識。」大踱道:「看看來,是代館……生。」二刁道:「不對不對,要是代館天打(先生),應該其(是)天打裝束,為什麼羅帽直身?」大踱道:「我我想,一定是生……死了,派派個奴才來報喪。」二刁道:「不對不對,要其天打死了,派個奴才來報喪,該到帳房,不該到希房。」唐寅見這兩個踱頭面目可憎,憨態如繪,在書房門外這般竊竊私議,索性戲他們一戲,連忙微嗽一聲,起著指頭把鼻子一揩,灑一灑袖子,在書房中踱去踱來。兩個踱頭益發莫名其土地堂,大踱道:「讓讓我來問他……問。」忙道:「朋朋友,你從何處來?」唐寅道:「我從來處來。」二刁道:「奇怪奇怪,他從蘭溪來,其(是)個蘭溪相好。」唐寅道:「不是蘭溪人,我是蘇州人。」大踱道:「你你來做什……事?」唐寅道:「特來相伴二位。」大踱道:「可可是教我們子曰子曰。」唐寅道:「不是教二位子曰子曰,但是要我子曰子曰,我也會子曰子曰。」二刁道:「可其(是)教我們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唐寅道:「不是教二位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但是要我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我也會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兩個踱頭猶豫不決,唐寅益發目中無人,大跨其方步。二刁畢竟比著乃兄稍勝一籌,便去訪問唐寅的姓名。唐寅道:「小可姓康名宣。」二刁恍然大悟:「原來老總管曾經通知,新來的書僮名喚康宣,已向裏面去參見太夫人少夫人去了。又想到方才在堂樓上做矮人的,定是這個奴才,怪不得娘子要罰他長跪,原來他是一個刁奴。」想到這裡勃然大怒,喝一聲:「可惡的希(書)僮!試試你二公子的瞎夫(黑虎)偷睛(心)!」當下—個兜心拳打去,慌得唐寅躲避不迭,正是:
64 刁嘴黃鶯初學舌,尊拳黑虎試偷心。
65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66 第 十 回假書童一戲呆公子癡丫環初識美解元  二刁幼年所受的小說化是很深的,常聽得童僕們演講江湖上的好漢打架,動不動便是當胸一拳,叫做「黑虎偷心」。二刁聽在耳朵裡,後來每逢打人總是道一句「試試二公子的瞎夫偷睛」。唐寅何等鯽溜,輕輕一閃便躲到了旁邊,倒累那二刁跌跌撞撞,幾乎撲一個空,栽倒在地。大踱道:「阿阿二動手,我我來動口。」原來大踱也有一種看家本領,便是撲的一口臭涎沫向人面部亂唾。他迎上幾步罵道:「奴奴才,照照法寶?」撲的一口涎沫向著唐寅面部唾來。唐寅又是輕輕一閃,躲到旁邊去。恰巧二刁撞將過來,代人受唾,面部上唾個正著,忙把衣袖拭面道:「老衝撤爛污。」唐寅忙道:「大公子不用唾人,二公子不用打人,小人奉太師爺鈞諭頂名華安,前來伺候公子,承值書房。」二刁道:「華安,你既然來做希童,希房裡的奇(事)務你會搬(幹)不會搬?」唐寅道:「會乾的,都會幹。」二刁道:「可有什麼不會搬?」唐寅道:「不會乾的便不會幹。」大踱道:「請請教什什……不會幹?」唐寅道:「一不會拎水,恐怕酸了我的手臂。若要拎水,二位公子須得助我一臂之力。」大踱道:「你你不會……水,我我助一臂。」唐寅道:「多謝你大公子。我二不會掃地,恐怕折了我的腰肢。若要掃地,兩位公子扶著我掃地。」二刁道:「老衝,笑話奇談,只聽說攙了奶奶掃地,沒聽說攙了奴才掃地。」大踱道:「阿阿二,你你不攙,我……攙。」唐寅道:「多謝大公子。我三不會疊被鋪床,我在家中時每天都是旁的人替我鋪疊的。」二刁道:「這倒不妨,我們都住在樓上的,不住在希房,不用你疊被鋪床。」大踱道:「華華,……你的床不會,……我來。」唐寅道:「多謝大公子。」二刁道:「老衝,你專做濫好人,華安拎喜(水),你助一臂。華安掃地,你去攙扶。華安不鋪床,你去代他鋪床。奴才不服奇(事)主人,主人去服奇奴才。妻(豈)有此理,妻有此理!」大踱道:「阿阿二,不……心急,他有不會,一一定也有會。」唐寅道:「我會的很多咧!一會彈琴,二會焚香,三會對奕,四會做文章,五會吟幾首風花雪月,六會彈一曲鳴鳳求凰,七會繪幾筆山水人物,八會奏一套簫管笙簧,九會未卜先知猜人隱事,十會風流自命,竊玉偷香。」大踱聽了吐了吐舌頭,便道:「你你本領大大的了……得,比比……生的本領還大。」大踱口中的「生」便是指他的先生。二刁道:「實在大的了不得,不但比天打先生的本領大。而且比老生活的本領更大。」二刁口中的「老生活」便是指他的老子。那時兩個踱頭一個要試驗他的竊玉偷香,一個要試驗他的未卜先知。唐寅道:「竊玉偷香不是寥寥數語說得盡的,待我慢慢兒講給二位公子知曉。若說未卜先知,便是猜得出人家的心思,即如兩位公子與我初次識面,我一見之下便猜得二位公子心心挂念的事。」二刁道:「我不向(相)信,你來推推(猜猜)我的心思。」唐寅道:「我猜二公子的心思,記挂著臭的對頭,侄的對面。」二刁道:「臭的對頭,侄的反面,其(是)什麼?」唐寅道:「臭的對頭便是香,侄的反面便是叔。二公子心心挂念的叫做香叔。」二刁奇怪道:「華安,你真個未卜先雞(知),我要喚你一聲半仙咧!」大踱道:「你你猜猜我……心。」唐寅道:「我猜大公子的心思叫做走進花粉店,大嗅其鼻頭。」大踱道:「我我不懂什……講究。」唐寅道:「走進花粉店,到處都是香,大嗅其鼻頭,實在香啊香啊!大公子心心挂念的便是香啊香啊!」大踱道:「大大叔,佩佩服!」二刁道:「你叫誰?」大踱道:「我我叫華,……叫他大叔。」唐寅暗暗歡喜道:「這兩個癡公子都被我玩弄於股掌之上,只須小試手段已把他弄的服服貼貼,一個喚我半仙,一個喚我大叔。」在這當兒,華平忽來招呼道:「華安兄弟,天香堂上散席了,撤下的餘肴照例值席的弟兄們享受。但是奉著太師爺吩咐,新來的華安也叫他坐在一處吃。華安兄弟快快去受用罷。」唐寅道:「二位公子,小人去去便來。」大踱道:「豈豈敢,大大叔請。」二刁道:「半仙,怨送恕送。」大踱道:「亡亡弟不送,先兄來代送。大大叔請。」可笑這癡公子華文竟送唐寅到書房門口,方才返身入內,華平且走且說道:「華安兄弟,你的神通廣大,管家婆為著你掉淚;兩位癡公子見了你這般恭敬。」唐寅道:「兩位公子倒也有趣,大公子心心挂念著香啊香啊;二公子心心挂念著香叔香叔。你可知道香啊是誰?香叔又是誰?」華平道:「除卻秋香還有誰呢?」唐寅道:「他們呆頭呆腦,也知道歡喜秋香麼?」華平道:「秋香是婢中之王,誰都歡喜他的。他是太夫人的心腹婢女,誰都不敢欺侮他。二位公子雖是呆頭呆腦,看女人的眼睛卻不呆。有幾回在狹路上遇見了秋香,上前去摸摸索索。
67 秋香何等乖巧,摔去了返身便走。回到內廳,哭訴太夫人知曉。太夫人罰令兩個踱頭在紫薇堂上跪了大半天,以示懲戒。從此以後,遇見了秋香便有幾分忌憚。」唐寅聽著安慰了許多。
68 秋香這般守身如玉,當然是個無瑕的太璞。二刁詩中說的「香叔上爺床」大概寫了別字,把「牙床」寫做了「爺床」……這時候,華吉、華慶都在天香堂的後軒等候新來兄弟入席,一見了唐寅互相讓坐。平安吉慶四童兒便在後軒開懷歡飲,努力大嚼。只為華老和杜太史的食量都是很平常的,兩個踱頭食量雖洪,但是礙著老生活在座,不曾吃個爽快。所以撤下的餘肴依舊是很豐盛的。唐寅享受這餘肴,比著二位公子所吃的整席受用多矣。
69 按下四個童兒飲酒的事。且說兩個踱頭在書房中,互相猜測這新來的書童:「難道真個從仙山上降下來不成?我們並沒有把自己的心思寫上自己面孔,怎麼他一見了我們的面孔,便會知道我們的心思?」兩個踱頭中間畢竟二刁乖覺一些,忽的喊將起來道:「老衝,我們上了奴才的當了,我本來有些疑惑,天下決不會有仙人,仙人一定其(是)假的。不錯不錯,被我二公子推(猜)中了!老衝,我們做的希(詩)稿不其(是)攤在桌子上麼?我的題目其(是)詠相(香)叔,你的題目其(是)詠相(香)。
70 他在希房中偷看了我們的希稿,其(自)然推著我們的心思了。」大踱道:「照照啊,奴奴才可惡?」二刁道:「他的西洋鏡都被我們拆穿了,待他進希房,老衝依舊放出你的法寶。我二公子依舊請他吃一個瞎夫偷睛……」唐寅怎知書房裡的情形?吃飯完畢,重入書房,又是微咳一聲,鼻子一揩,衣袖一拂,神氣活現的踱進書房。以為兩個踱頭一定奉命維謹的了。大踱道:「照照法寶。」這句話分明打了一個照會,唐寅有了准備,把頭一偏,大踱的一口濃涎吹落在雕欄上面。二刁道:「奴才進來。嘗嘗你二公子的瞎夫偷睛。說什麼未卜先雞(知)!」唐寅怎敢進去?隔著書房門說道:「二公子又要胡鬧了,難道我的未卜先知是假的麼?」二刁道:「你看了我們的希稿,其(自)然猜著了。你的未卜先雞其假的,不其真的。」唐寅道:「詩稿上沒有說的話我也會未卜先知。」二刁道:「那麼你倒推推(猜猜)這個香叔到底是誰?」大踱道:「我我的香到底是誰?」唐寅道:「這有何難?大公子記念的香便是二公子記念的香叔。」二刁道:「算你推著了,你推推這個人叫什麼名字?」大踱道:「是個怎樣人?」唐寅道:「若問名字,兩字『秋香。』若問品格,婢中之王。」大踱道:「又又被你猜……了,大大叔。」二刁道:「你還替推兩推,推得對喚你半仙;推得不對,兩下瞎夫偷睛。」唐寅道:「要猜什麼?」二刁道:「你推我們和秋香可有什麼話巴戲?」唐寅道:「你要我推算,怎能擯我門外?」二刁道:「你進來便其(是)了。」唐寅到了裡面才說道:「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你們愛秋香,秋香不愛你們。」大踱道:「照照啊,大大叔,請你猜,怎怎香不愛我?」唐寅道:「你們問我怎能使我久立?」二刁道:「請坐請坐。」唐寅坐定後才道:「撞見秋香,摸摸索索,這般手段未免太惡。宜乎秋香急於退卻告訴太君,風波發作。」 二刁把舌一伸道:「半仙真個半仙,我們備弄裡的其(事)體都被你推著了,你好象也在備弄里一般。秋香告訴了阿每,後來怎麼樣?」唐寅道:「你們絮問不休,說得我口乾了,喝杯茶再說。」二刁道:「老衝,你真其(是)個踱頭,半仙到來也不送一杯香茗。」大踱道:「我我倒……便了,大懶差差小小懶。」當下送過了一杯香茗。唐寅正用得著,喝乾以後才說道:「紫薇堂做矮人。兄弟倆,左右分。跪在地,淚紛紛。兄八兩,弟半斤。齊出醜,難為情。」二刁道:「都被你說著了,你編了三其(字)經倒好聽。」大踱道:「戒戒……之哉,宜宜……勉力。」自此以後,兩個癡公子對於唐寅竟是百般佩服。名曰書童,而實做其半仙與大叔。癡公子屢向唐寅詢問竊玉偷香的方法,唐寅道:「這不是片刻工夫學得會的,須得細細的視察兩位公子的性質,才可以因材施教。」這一天是八月十三日,到了來日便是中秋前一日,大踱、二刁清早便入書房,未免要茶要水。唐寅雖曾聲明不會拎水,但是伺候茶水畢竟責無旁貸,忙提了一把紫銅吊壺到廚房裡去取水。他曾詢過華平廚房在何處,便抄著備弄直到廚房裡面。但已轉錯了一個灣,這裏面不是大廚房,竟是小廚房。唐寅見裏面地方雖小,打掃的異常清潔,小小的灶頭,光漆光油的碗廚,他想:「錯了,這是誤進小廚房裡了。」正待返身出外,不料石榴丫頭正坐在碗櫥後面呆呆的發怔。為著一櫥之隔,所以唐寅沒有見他。石榴呆呆的想什麼呢?便是想到:「昨天不巧,新來兄弟進中門,姐姐妹妹都會面,獨有我卻不曾。要想到書房門外去張望張望,又是一時不得閒暇。天啊,不知那一天才可會見這冤家的面啊!……」猛聽得一陣腳步聲,石榴探頭看時,卻見一個美貌書童手提著銅吊正待退出,石榴慌忙的喚道:「新來兄弟請進來啊!」唐寅見是一名丫環,大約有花信以外的年紀,兀自打扮做少女一般,連忙放下銅吊,口喚姐姐時,便是深深一揖。慌得石榴還禮不迭,攜一條廣漆長凳請唐寅坐了這端,自己老實不客氣的坐了那一端,中間相去大約三四寸光景。彼此通過了姓名,石榴在長凳上挪過一些,便問:「華安兄弟,聽你口音不是這裡人。」唐寅道:「小弟是蘇州人。」石榴道:「巧極了,我也是蘇州人。請問華安兄弟,住在蘇州那一處。」唐寅道:「小弟住在蘇州城外野貓弄。」石榴道:「巧極了,我也住在蘇州城外野貓弄。」說時又挪過了一些。唐寅看他漸漸的和他接近了,要是秋香肯這般的殷勤遷就,那便肉體上起著快感,正所謂求之不得咧!石榴不過是個中人之姿,更兼這幾年來所求不遂,鬱鬱寡歡,身子未免日形消瘦了。
71 消瘦也要看個部位,要是面部不瘦而瘦了腰部,便益發可以出落得楚楚可憐。李笠翁詞中說的「天意憐依,但瘦腰肢不瘦容,」未嘗不合乎審美的觀念。可惜石榴的瘦適得其反,可以改竄幾個字,卻叫做「天不憐儂,未瘦腰肢早瘦容,」這一副削肉臉,縱使含著笑意也覺得秋氣多而春風少,似乎有些不堪接近。石榴的身子漸向右挪,唐寅的身子也跟著漸向右挪,總要使中間留上一些緩衝地步。石榴問道:「華安兄弟,你今年多少青春?」唐寅道:「一十八歲。」石榴道:「巧極了,我也是一十八歲。」說時又右挪一些,唐寅暗思:「這丫環左一句巧極了,右一句巧極了,索性湊個趣兒,迎合他的意思,叫他再喚幾句巧極了。忙道:「請問姐姐是什麼日子生的?」石榴道:「八月十九日半夜子時。」唐寅道:「不信天下會有這般巧事,小弟出世的日子也是八月十九日半夜子時啊!」石榴聽了,這一片熱戀的心益發興奮了,身子又挪過了寸許。且挪說道:「新來兄弟,真個和你有緣,我們是坐著一隻船兒來了。」這句話卻使唐寅猛吃一驚,他想:「石榴果然和我坐著一船來的麼?記得米田共的船中坐客和搖船的只有二人,石榴躲在那裡?難道躲在艙底下不成?」他一壁想,一壁把身子右挪,一條長凳空了左面的半條,重量便向右傾。唐寅挪到了盡頭處,便無可再挪了,石榴道:「我們有緣人真個坐著一船來的。」唐寅道:「沒有坐著一船來啊!」石榴道:「華安兄弟,人人都道你絕頂聰明,無有不知,無有不曉,你怎麼理會不出我的意思呢?我和你既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那麼投生的時候我和你一定結伴同行,我說坐著一船來的,便是坐著投生的船啊!」唐寅笑道:「原來如此,哎呀!」……列位看官。唐寅說了一句「原來如此,」為什麼接著「哎呀」兩個字?「哎呀」者驚訝之詞也,一定遇著可驚的事才有這般的呼聲。看官們何妨掩卷猜這一下,也是個消遣方法,不必急急閱看下文。要是諸位不喜猜這謎謎兒,我便來說破了罷。原來長凳的一端重量激增,「哎呀」之聲未畢,並坐的兩個人早撲翻了一雙。那條凳便直豎的豎將起來。唐寅趕緊扒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浮灰。石榴裝腔做勢的說道:「華安兄弟,快來扶我一下啊!」唐寅沒奈何,只得扶了他起來。石榴嬌喘籲籲的說道:「我們兩個人同時跌倒,是一個好口彩,這叫到(倒)成雙啊!」唐寅笑了一笑道:「石榴姐姐再會,小弟要到大廚房中取熱水去了。」石榴搶去他的銅吊道:「不用忙,你用熱水我自有熱水給你。大廚房中人多手雜,地方又很髒,不是你這般漂亮人物可以去得的。」又笑了笑道:「方才這一交筋斗要是在大廚房中栽倒了,身上的衣服非得完全淨過不可。」又取出了香羅手帕,把身上略略撣了幾下,順便也在唐寅身上撣了兩撣,擺平了板凳,又請唐寅坐了。唐寅道:「我們立談罷,不坐了,小弟跌怕了。」石榴笑道:「你別膽怯,我們各坐一端,不會跌的。」說時兩人重又坐下。石榴道:「我的性子最愛同鄉人,你是我的同鄉,又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現在又同入相府,同在一個鍋子中吃飯,天老爺生我兩個人正是很有意思的。據我看來,將來同的地方很多咧?華安兄弟,你猜這麼一猜。」唐寅道:「小弟猜不出,姐姐說了罷。」石榴道:「羞人答答的,不要直說罷,橫豎你總是心照不宣的。華安兄弟,今天是八月十四日,離著我們的生日只有五天了,華安兄弟,你預備齋一個星官麼?」唐寅道:「姐姐又來了,飄泊異鄉,做了低三下四之人,還有什麼星官可齋?」石榴道:「這倒不妨,橫豎到了這天我總要齋星官的,添客不添菜,我順便替你齋了也好。」唐寅道:「破費姐姐,心有不安。」石榴笑道:「破費什麼?只不過多備一貼星官紙馬罷了。你的星官是壽星,我的星官是王母,兩貼星官紙馬同供在一起,倒得很好玩的。」唐寅點頭道謝,心裏思量:「橫豎我的生辰是假的,由他胡鬧便是了。」石榴又道:「蘇州人總幫著蘇州人,年紀輕輕在外面做童兒,舉目無親多少可憐!你要洗衣不要教外面人去洗,外面洗的衣服烏糟糟不成模樣,穿在身上豈不髒了你潔白的皮膚?你只交付我石榴便是了,包管你洗得一干二淨,外加松子漿,穿上了身益發漂亮了。」說時又向右挪,慌的唐寅站將起來道:「姐姐,跌了一交還不怕麼?」石榴笑道:「再來一個『到老成雙』也不妨啊!」唐寅道:「姐姐休得取笑,時候不早了,兩位公子已進了書房,正催著茶水,請姐姐指導小弟大廚房在那兒。」石榴道:「談幾句也不妨,橫豎他們都是踱頭啊!」唐寅道:「他們雖是踱頭,脾氣卻是很大。二公子的黑虎偷心尤其不堪領教。好姐姐,來日正長,小弟要告辭了。」這一聲「好姐姐」叫得石榴神魂飄蕩,知道小廚房裡不是調情的所在,只要他有心我有意,月下老人自然會把紅絲系。便道:「華安兄弟,你去便去,但是不要忘了我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的石榴。」唐寅道:「姐姐放心,決不忘懷。我要到大廚房去了,姐姐指引我。」石榴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說時把指頭兒在牆邊一個八角小窗上撥這一撥,這扇小窗便拔入了牆縫中間。原來大小廚房只是一牆之隔,管理小廚房的石榴和太夫人是很接近的,他有權可以命令大廚房裡的廚役。石榴道:「大廚房裡走一個人來。」接著一聲答應便來一個廚役,隔著窗洞問道:「石榴姐姐有何使喚?」石榴把銅吊授給他道:「快去舀一吊熱水來,不許太滿,也不許太淺,只是八分光景。」廚役接了銅吊,無多時刻便在窗洞裏授了過來。石榴又把八角小窗撥上了,便道:「華安兄弟取水去罷。這一下便省了你的許多腳步。」唐寅謝了石榴,提了這一吊熱水才走得三五步,還沒有出這小廚房,石榴忽的又把唐寅喚住了,接去這把盛水的銅吊,正是:
72 縱無宿果三生証,應有靈犀一點通。
73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74 第十一回小廚房送抱推襟天香堂出乖露醜  唐寅正待走出小廚房,卻被石榴喚住了,手中的銅吊被他接去。唐寅道:「姐姐做什麼?」石榴道:「華安兄弟,我見了你替你可憐,又替我可憐,彼此都是好出身,做這低三下四的人,端的可憐。」說時有些淚汪汪的模樣,倒把唐寅怔住了。究竟這丫環因何傷感?實在莫名其妙。隔了片晌,石榴才說道:「什麼鳥叫什麼聲,什麼人走什麼路。恰才見你華安兄弟走這兒步路,衣袖招展,步履從容,便知道你是個好出身。但是提了銅吊,不配這麼樣走的,你不見銅吊裡的水被你潑出了許多麼?要是這麼樣的走到書房裡,包管錒吊里滴水全無。好兄弟,我方才吩咐大廚房裡只舀八分滿的一吊水,便是防著你不容易拎著走,誰知依舊潑翻了。潑去些熱水還是小事,燙了你的腳便怎麼樣?華安兄弟,你可知道燙在你的腳上,痛在我的心上。」這兩句話把唐寅的肌膚上起了一種似癢非癢似冷非冷的感覺,正似《紅樓夢》中所說的「麻犯了滿身雞皮疙瘩。」但是石榴那裡知曉?兩眼骨溜溜的在唐寅腳上看了一遍,忙道:「還好還好,沒有潑到你腳上。好兄弟,我告訴你,記得六年前,我新到相府中充當婢女,也和你一般,做不慣這些粗笨事務,太夫人吩咐我取面水,盆中的水便變做了嶺南朋友,「廣東廣東」的晃個不止,一盆水總要打個七折八扣。好兄弟,我也是個好出身,做慣小姐的來做婢女,當然有些不在行,宛比你方才提這銅吊一般。唉!年紀輕輕的人充當著書僮、婢女,何等可憐!」唐寅道:「彼時姐姐多少年紀?」石榴道:「也和你一般,一十八歲啊!」唐寅道:「奇了奇了,方才我問問姊姊的芳齡,你說一十八歲,怎麼六年前的姐姐依舊一十八歲?」這句話分明截破了石榴的豬尿脬,他不好說我是年年十八歲,六年前是十八歲,六年後依舊是十八歲。總算他有急智,忙道:「我只道華安兄弟問我現在的年紀,若問六年前我只得一十二歲啊!」唐寅道:「姐姐還我銅吊,再要延遲熱水要變做溫水了」。石榴瞟了唐寅一眼道:「銅吊裡的水溫了一些是不妨的,只須……」唐寅道:「只須什麼?」石榴道:「只須你愛我的心,不要和銅吊裡的水一般,隔了片刻,熱水變做溫水;再隔片刻,溫水變做了冷水。」唐寅暗暗好笑道:「我遇見了你,這顆心似冷水一般。
75 溫字且談不到,何況熱字?」他心裡這麼想,口裡卻那麼說道:「姐姐放心,我這顆心始終是熱騰騰的,還我銅吊,水冷了怕被公子責罰。」石榴道:「待我傳授你拎水的方法,你且看著,你要揮手只可揮那空手,那只拎水的手須得平平穩穩,萬萬不能動搖。要是這只手拎得酸麻了,換過一隻手倒不妨。你依舊搖動著空手,便不酸麻了。」他一邊說,一邊拎著銅吊在小廚房裡打了幾個轉,方才交付與唐寅。送他到小廚房門口,兀自望著他的背影,心裏稱贊道:「冤家的,你不但面貌好,背影也好!」驀然間被一個情敵遮斷了情人的背影。情敵是誰,便是備弄裡的一只牆角。原來唐寅已轉了彎,這只牆角竟做了石榴眼中的障礙品。
76 他恨恨的說道:「不做美的牆角,總有一天告稟了太夫人,把你這只牆角拆去,看你再會遮斷我的情人麼!」唐寅拎了銅吊,回到書房去衝茶水,書房裡的踱頭只有華武一個。唐寅道:「大公子到那裡去了?」二刁道:「老衝送胡調去了。」唐寅奇怪道:「誰是胡調?」二刁道:「半仙,你也有不小(曉)得的麼?這個故典出在希希(四書)裏面。你推(猜)得出麼?」唐寅畢竟玲瓏人,便笑道:「大公子送他的岳父去了,是不是呢?」二刁把舌一伸,便問唐寅:「怎麼一推便著?」由著唐寅說得嘴響,說這是《論語》上說的,「遇丈人,以杖荷蓧」,所以說到「荷蓧」便知是指著丈人。這一下子益發把二刁佩服得五體投地,便認定華安的才學比著先生還高。只為今年三月裏杜太史來時,華文為著陪伴丈人,托華武向先生請假半天,先生問華武道:「你的哥哥為什麼請假?」華武也說:「老衝陪伴胡調去了。」先生也問「誰是胡調?」二刁也說:「這故典出在希希裏面」。卻教先生去猜,先生猜了多次沒有猜中。待到華武說破了,方才明白。他雖是個踱頭,卻也辯得出學問的優劣。就這一點上他便知華安的本領在這位王本立老夫子之上。……杜頌堯到了相府,和老友西窗剪燭,只住了一宵,為著來日便是中秋,急於回去過節,便向華老辭別返蘇。華老也知道慶賞中秋是家庭一樁樂事,杜翰林要回去,未便強留。杜翰林臨別時向華老再三聲明,只為自己五十生辰便在本月下旬,意欲邀請女婿伴同女兒到蘇州去吃一杯壽酒。華老道:「親翁華誕,做女婿的登堂祝嘏理所當然,但是我們大郎生性癡呆,到了蘇州大庭廣眾之間一定鬧出許多笑話。親翁面上不好看,老夫也覺得慚愧難堪。」杜翰林道:「女婿不來,女兒一定要來的。」華老道:「這是當然的事。不但令愛要向堂上祝壽,便是到了華誕的正日,老夫也該捧觴上壽。順便還得賞鑒賞鑒李典史寄在府上的字畫呢!」於是雙方約定過了中秋節,杜翰林便須派船到來接取女兒歸寧。華老也說:「到了八月廿三,無論如何老夫總得到蘇一行。」只為杜翰林的五旬正誕是八月廿四日。大踱聽了,心中一憂一喜,憂的是華老不許他去祝壽,只許媳婦歸寧,這幾夜孤眠況味,很難消受。喜的是到了本月下旬,華老也要到蘇州去祝壽,至少總有三四天耽閣,這幾天內沒有人管束,盡夠他的快活。……杜翰林動身返蘇,大娘娘送到中門以外,華老送到大門前,華平領著大踱送到船邊。杜翰林道:「賢婿,後會有期,須得努力用功,替堂上掙氣。」大踱諾諾連聲。送別歸來,重到書房,不在話下。
77 過了一天,便是中秋佳節。唐寅屈指計算,到了相府業已三天,只有紫薇堂上見過秋香一次,卻不曾講過一句話。以後人面杳然。秋香無事不出中門,唐寅不奉呼喚也不能闖入內堂。今日里佳節團圓,撇卻如花美眷,卻在相府里孤眠獨宿,這況味真教人難受。但是華老那邊卻又興致勃勃,准備慶賞中秋。日問召集僮僕都有犒賞,許多僮僕中間,他只屬意於華安一人。因此今歲中秋比往年頓添興致。相府裡的大香斗已從十三日起喚了巧匠扎就玲瓏台閣,一隻香斗扎的是唐明皇游月宮故事,供在天香堂的庭心中;一隻香斗扎的是蟾宮預織登科記故事,供在紫薇堂的庭心中。中秋節的天緣又好,紅日恰恰西沒,這一輪圓到十分的明月早已冉冉上升。天香堂的庭院中金粟盛開,芬芳四溢。對面一個大月洞門,從大月洞門出去,一帶花木假山,還豢養著珍禽異獸,這花園喚做「適園」。適園的東面有精舍數楹,喚做「論文堂」。華老每逢春秋佳日,時時柬請同文,在論文堂上舉行適園雅集。適園的西面,從九曲橋過去便是「金粟山房」。上回早已交代,便是華文、華武讀書之地。中秋筵宴,天香堂上的一席,是華老和兩個兒子坐的。紫薇堂上的一席,是太夫人和兩個媳婦坐的。紫薇堂上早已開宴,天香堂卻沒有入席。華老要待到浮雲散盡的時候舉杯邀月,才覺得增長精神。
78 開宴的遲早,和他人不生問題,卻急煞了兩個踱頭,只因華老治家嚴肅。淡泊自甘,倘非良辰佳節,不許有整尾的魚、整塊的肉進門。弟兄倆雖然憊賴,卻也無法可想。幸而有整桌筵席可吃,就要窮凶極惡般爭先搶食,沒一毫貴胄子弟的斯文。加之昨天在天香堂上眼前擺滿著極豐盛菜肴,卻因礙著杜翰林在坐,不曾吃個爽快。今天是家宴,菜肴既然特別加多,禮節上也可以脫略一些。並且華老的食量又不好,吃過幾色菜便不吃了。記得去年中秋,華老才喝得半壺酒,便已帶些醉意離坐入內。這一席酒都是兄弟倆開懷歡飲,吃個杯盤狼藉,大償夙願。他們既有成例可援,以為今夜的一席酒名曰父子三人同飲,實則兄弟二人狼吞虎咽。
79 吃一個照單全收。可笑的大踱頭先把褲帶放松,好教髒腑中擴大範圍預備幾間菜的公司、酒的棧房。二刁特地在傍晚時候努力大便一次,肅清了裡面的腐敗分子,好教五髒殿裏換一班簇簇生新的人才。這一夜,天香堂上開宴比往年遲了一些,兄弟倆恭候大嚼,也比往年急了一些,紅日未落便在金粟山房中等候宴會的消息。等了一會子,飢腸轆轆;又等了一會子,餓火中燒。大踱要遺人去取些乾點來充飢,二刁竭力反對。他反對的理由便是:「和蛔蟲宣戰,蛔蟲越是作祟,我們越要硬挺勁的挺將過去。情願人做蛔蟲的主,不要蛔蟲做人的主。
80 況且這一頓佳肴遲早總須入肚。要是先把乾點吃飽了,少停見了佳肴只好眼向他看。」這一席話說的大踱點頭播腦,認為有採用的價值。每逢飢腸雷鳴時,他便拍著肚皮做那蛔蟲的宣慰使道:「老老蛔,不不要鬧,快快了,管教你吃一……飽。」大踱肚裡的呼聲稍稍停頓,二刁的肚腸中又嗚嗚的掌起號來,二刁也拍著肚皮說道:「蛔蟲天打(先生)不要響,打一套鑼鼓給你聽,側柏隆冬詳,側柏隆冬詳……」忽聽得一陣步履聲,從適園中向西而來,兄弟倆迎出書房看時,原來是華安奉了太師爺之命來請二位公子入席。大踱道:「蛔蛔……的救星到了。」二刁道:「側柏隆冬詳』,吃他一個精打光。」為著園中月明,唐寅便陪著公子從適園中抄到天香堂。二刁且走且說道:「半仙,你推推看,老生活喚我們去其(是)專誠吃酒不作別用,還其飲酒以外另有花頭?」唐寅道:「據我看來,飲酒中間或者要出個題目,試試兩位的才學。二刁道:「那麼,不好了。」大踱道:「不不好了,大大叔,救救我。」二刁道:「半仙肯幫忙,我們搬(感)恩不盡。」唐寅道:「遇有可以幫忙之處總肯幫忙的。」將近天香堂,大踱忽見粉牆上面有個頭顱的影子搖動,頭顱上面還插著兩朵金花,不禁驚怪道:「插插金花,是是誰?」二刁道:「老衝,大諒小怪,其(是)一隻鹿的影子也不小(曉)得。」說話時,已過了月洞門,早望見天香堂上燈火齊明,肴核陳列,兩個踱頭的眼光中先見了筵席,才見這位胡須飄飄的老父端坐在居中的一張太師椅上。免不得趨步上前拜見父親。大踱一見,便鬧了笑話,拜了父親,恰才站起,只為他的褲帶太解放了,這條褲兒落篷也似的落到腳背上面。幸而外面穿了一件海青,要不然險些兒陽貨欲見老子。華老見了搖了搖頭兒。這時華文好比河工搶險似的,趕把褲腰搶在手中,胡亂束好了。華老道:「大郎坐在這壁,二郎坐在那壁,華安斟酒。」琥珀也似的陳年紹酒斟滿了三杯,但是舊家庭的規矩,家長沒有舉杯,幼輩不能搶飲,偏是華老捋著頷下長髯舉眼看明月,看出了神,一時忘卻舉杯。華老看月看出了神,兩個踱頭看酒也看出了神。自古道:「不見可欲,其心不亂。」這時候踱他們對著美酒佳肴,眼看手不動,怎不引起了食欲?大踱自言自語道:「不不好,饞饞蟲爬到喉喉……了。」二刁道:「老衝,饞蟲爬到喉嚨口還沒要緊,我的饞蟲爬到舌頭上來了。」華老怒道:「這麼大的年紀專講些口腹之欲,好不羞慚!」便悶悶的乾了一杯酒。華老的酒杯一舉,大踱、二刁忙不迭的搶酒在手,一飲而盡。待到杯兒一空,唐寅不待吩咐,灩灩的金波又篩滿了三杯。華老略一舉箸,兩個踱頭卻變做了雙槍將董平,奮勇當先,在席面上獵取東西。這便讓二刁乖巧了,口中塞滿了南腿,騰起空筷又在那裡夾取熏魚,大踱眼光不銳,手腕也不靈,象牙筷夾取白斬雞,獅子搏兔竟用全力,好容易夾住了,正要收筷只因手一顫動,這塊白斬雞直跳到盛瓜子的碟子裡面。大踱不自禁的喊道:「捉捉捉,中中途脫逃。」華老把箸向桌子一拍道:「踱頭!」嚇得大踱放下牙筷不敢去搜尋這個中途脫逃的白斬雞。這時候,華平上了溜雞片,熱氣騰騰,直向兩個踱頭的鼻孔撲來,華老偶然抬頭,瞥見月洞門外月光如水,玲瓏假山上面這頭梅花馴鹿,在那裡徘徊瞻眺。華老忽的想起一個上聯,叫做「假山真鹿走」,吩咐兄弟倆快快對來。又恐他們不明題旨,說:「上聯『真』『假』二字一正一反,山是假的鹿卻是真的。你們對的下聯也須有一正一反的字句聯合才行。」哎呀,出了這個上聯急壞了兩個踱頭。一個是肚皮上有「火燭小心」的警告,一個是肚皮上有「此路不通」的招貼。倉卒之間怎麼對得出?只向著唐寅顛眉霎眼,拍著速發救兵的無線電報。唐寅乘著華老舉首望月的當兒,指頭兒蘸些酒在桌子角上寫了「死」「活」兩字,趕緊抹去了,幸不被華老瞧破。兩個踱頭有了「死」「活」兩字,再湊三個字便可交卷了。大踱東張西望,見華安手執著酒壺,便道:「有有了,我我對『死酒活人篩』」。華老搖頭道:「雜湊成文」。二刁道:「我也有了,我對『死菜活人燒』。」華老皺眉道:「豈有此理!」回轉頭來,便道:「華安你來對一個。」唐寅道;「兩位公子把「死活」對「真假」很有思路,只須略換幾個字,叫做『死水活魚游』。」華老大喜道:「這五個字對得很好!經你一換便是點鐵成金,華平過來!」華平垂手上前便問:「太師爺何事呼喚?」華老道:「你把這一次溜雞片撤下,賞給華安吃。」哎呀,這可不得了!熱騰騰的溜雞片上面已有了兩個踱頭的許多眼毒,誰料一些沒有到嘴便宜了書僮。心中怎不冤苦?幸而雞片撤去後又上了一次走油蹄胖,兩個踱頭以為失之東隅,總可收之桑榆。二刁運用他的精密眼光在蹄胖上面測度形勢,只須華老略略動筷他便要把象牙筷代替如椽大筆,用勁把力的在蹄胖上面簽一個「十」字。誰料蹄胖上面「十」字沒有寫,華老口中卻道出了一個「十」字來,華老道:「大郎、二郎我又有一個上聯在此,叫做『十口心思,思國思家思社稷』。大郎、二郎,快快對來。這是個拆字格,『十口心』三字合成一個『思』字。你們所對的也要三個字合成一個字。」大踱發極道:「不不好,這只生瘡……膀又又只好眼看手弗動了。」原來大踱不識走油蹄膀,只當做生著天泡瘡的蹄膀。二刁道:「老衝,今天不其(是)賞中秋,好像祭祖一般,只可以聞聞熱氣」。華老道:「休得胡說,快快對來!對得好盡你們吃個爽快;對得不好,哼哼!」華老口中「哼哼」,眼光向他兄弟倆注射,益發嚇得他們對答不出。又只好連拍無線電,向唐寅討救兵。唐寅又覷個機會以指蘸酒,向大踱寫了一個「賞」字。先寫「八」,再寫「目」,再寫「尚」。又覷個機會向二刁寫了一個「賀」字,先寫「八」,再寫「目」,再寫「加」。兩個踱頭中二刁的對子先好了,便道:「我對『八目加賀』」。華老道:「賀什麼?」二刁想了想道:「『賀來賀去賀希(書)僮』。」華老道:「胡說!為什麼賀起書僮來呢?」二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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