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家庭善事惟和气,和则致祥乖则异。 |
2  | 母慈子顺乐融融,诸福备,凡事遂,小往大来都吉利。 |
3  | 义方令子诚佳器,名家淑秀真闺懿。 |
4  | 莫言景福不双临,名花植,麟儿出,堂上老萱应健食。 |
5  | --右调《天仙子》 |
6  | 再说晁梁进了学,与魏三打过了官司,不觉又过了一年,年已十七岁。晁夫人择了正月初一日子时,请了他岳父姜副使与他行冠礼;择二月初二日行聘礼,四月十五日子时与他毕姻。这些烦文琐事都也不必细说。 |
7  | 且说晁梁自从生他落地,虽是雇了奶子看养,时刻都是晁夫人照管。两个里间:沈春莺合两个丫头在重里间居住;外层里间贴后墙一个插火炕与奶子合晁梁睡;贴窗户一个插火炕,晁夫人自己睡。这晁梁虽是吃奶子的奶,一夜倒有大半夜是晁夫人搂著他睡觉;晚间把奶子先打发睡了,暖了被窝,方把晁梁从晁夫人被窝里抱了过去。清早奶子起来,就把晁梁送到晁夫人被内,叫奶子梳头洗脸。奶子满了年头,他一点也没淘气,就跟著晁夫人睡觉,睡到十三四,晁夫人嫌不方便,才教他在脚头睡,还是一个被窝;渐渐成了学生,做了秀才,后晌守著晁夫人在炕上读书,就似影不离灯的一般。从奶子去了,沈春莺就搬出外间炕上与晁夫人作伴。 |
8  | 晁梁见说替他下聘娶亲,他甚是欢喜。晁夫人叫了木匠收拾第三层正房,油洗窗门、方砖铺地、糊墙壁、札仰尘,收拾的极是齐整,要与晁梁作娶亲的洞房。晁梁说:「咱前头住得好好的,又挪到后头待怎么?」晁夫人说:「一个新人进门,谁家住那旧房?你丈人家来的妆奁可也要盛的开。」说著罢了,他也没大理论。 |
9  | 四月十三日姜宅铺牀,那衣饰器皿,牀帐鲜明,不必絮聒。晚间,俗忌铺过的新牀不教空著,量上了一布袋绿豆压在牀上。十五日娶了姜小姐过门,晁梁听著晁夫人指教,拜天地,吃交巡酒,拜牀公牀母,坐帐牵红,一一都依俗礼。拜门回来,姜家三顿送饭。 |
10  | 将次天晚上来,晁梁对晁夫人说道:「这天待黑上来了,屋里摆的满满的,咱在那里铺牀?」晁夫人说:「铺甚么牀?丫头教他外头来睡,你自己关门闭户的罢。」晁梁说:「娘合我的牀,沈姐的牀,都铺在那里?」晁夫人道:「我合你沈姐在炕上睡罢。怎么又铺牀?」晁梁说:「娘说新人该住新房,怎么又不来住了哩?」晁夫人道:「你合你媳妇儿是新人,谁是新人?」晁梁还不懂的,还只说是教他媳妇自己在新房睡哩。到了后晌,他还在晁夫人炕上磨磨。晁夫人道:「这昝晚的了,咱各人收拾睡觉。小和尚,你也往你屋里去罢。」晁梁还挣挣的脱衣裳、摘网子,要上炕哩。晁夫人道:「你往自家屋里去罢。你待怎么?」晁梁说:「娘是待怎么?叫我往那屋里去?」晁夫人道:「你看这傻孩子!你往后头你媳妇儿屋里合你媳妇儿睡去,我从今日不许你在我脚头睡了。」晁梁道:「真个么?」晁夫人道:「你看!不是真个,是哄你哩?」晁梁道:「这我不依!每日说娶媳妇儿,原来是哄我离开娘。这话我不依,这是哄我。」上了炕就往被子里钻。晁夫人道:「好诌孩子,别要睡倒,起来往后头去。」见晁夫人催的他紧了,把眼挤了两挤,呱的一声就哭,把个头拱在晁夫人怀里,甚么是拉的他起来!不由的晁夫人口里说道诌孩子,眼里扑簌扑簌的流泪。春莺起先见了只是笑,后来也缩搭缩搭的哭起来了。轮该晁凤娘子在屋里上宿。晁凤娘子说道:「这可怎么样著?不然,且教叔叔在这炕上睡罢。」晁夫人道:「你就没的家说!可也要取个吉利!好儿,听娘说,你去合媳妇儿睡了,你明日早起来看娘。」晁梁听说,越发的痛哭起来了。 |
11  | 晁夫人说:「好诌孩子,你是待怎么?」晁梁说:「我不怎么,我只待还合娘睡。」晁夫人说:「你合我睡,你媳妇儿哩?」晁梁说:「俺媳妇儿合沈姐睡,我合娘睡。」晁夫人说:「好诌!你怎么知文解字做秀才来?你见谁娶了媳妇儿还合娘睡的?」晁梁道:「要不合沈姐都往那屋里去,我合娘在大牀上,俺媳妇儿合俺姐在那窗户底下炕上。」晁夫人说:「好儿,别要殴气,好好儿往那屋里睡了,明日早起来看娘。」 |
12  | 晁梁倒沫,晁夫人发燥,春莺合晁凤媳妇怪笑的。晁夫人道:「这是人间的个大礼。你今年十七岁了,进了学,冠了巾,你还小哩?那里一个娘的话也不听?这不眼下考科举哩?你没的往省下进场,京里会试,你也都叫娘跟著你罢?你要做了官,也叫娘跟著你同上堂?这天已是三更了,我害困,你急赶到屋里,打不了个盹也就天明了。起来,我送了你屋里去。」扯著晁梁的手往外走,晁梁往后挣,晁夫人说:「好孝顺儿!一个老娘母子,你挣倒了罢?」那个光景,通似逃学的书生不肯赴学的模样。无奈晁夫人拉著往外走,晁梁只得擦眼抹泪的去了。 |
13  | 晁夫人送下他,教他关上门,然后自己回到房中。晁夫人虽是强了他去了,心里也未免热呼辣的。只是晁梁在自家屋里也没睡觉,哭了一大会子。晁夫人也没合眼。撞了明钟,只见晁梁已来门外敲门,晁夫人叫人与他开了门,晁夫人说:「这们早起待怎么?你在我脚头再睡会子。」晁梁放倒头鼾鼾的睡到日头大高的,姜家来送早饭,方才起来。 |
14  | 晁夫人对著姜夫人告诉晁梁夜来淘气,姜夫人说是好,说是天性。到了晚上,又淘了无数的气,他不肯去,晁夫人千哄万哄的去了。从此每日晚间挨抹到三四更才去,没等到五更就往晁夫人屋里来脚头一觉,成了旧规。晁夫人心里疼的慌,说道:「你听我说,别要这们晚去早来的。我等你媳妇儿过了对月,我把这重里间替你拾掇拾掇,你合媳妇儿来住,我合你姐可在这外间里守著你。」 |
15  | 晁梁喜的那嘴裂的再合不上来。没等对月,他催著晁夫人把那里间重糊了仰尘,糊了墙,绿纱糊了窗户,支了万字藤簟凉牀、天蓝冰纱帐子,单等过了对月就要来住。春莺说:「只怕他娘子嫌不方便不肯来。」晁夫人道:「咱别管他;他叫咱替他收拾房,咱就替他收拾。等他媳妇儿不肯来,他就没的说了。」谁知他娘子知道收拾了房,更是喜欢,说道:「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娘母子丢在一座房里,自家住著也放心么?清早黑夜守著些儿好。」 |
16  | 到了五月十五,姜小姐回去娘家,只住三四日就来了,与晁梁都搬到里间里来,早起后晌,都在晁夫人脚头睡会子才去,每宿合媳妇都还到晁夫人炕前看一两遭。若看外边,真象两个吃奶的孩子,不知背后怎么成精作怪,那姜小姐渐渐的皮困眼涩,手脚懒抬,乾呕恶心,怕吃饭,只好吃酸。晁夫人知道是有喜事,叫了静业阉陈姑子讽诵五千卷《白衣观音经》,又许与白衣大士挂袍。光阴迅速,不觉又是次年四月十五日辰时,去昨年毕姻的日子整整一年,生了一个白胖旺跳的娃娃。喜的晁夫人绕屋里打磨磨,姜夫人也喜不自胜。 |
17  | 晁夫人赏了徐老娘一两银,一匹红潞绸;姜夫人也赏了一匹红刘绢,一两银。那徐老娘把脸沉沉的,让他递酒,也没大肯吃,他要辞了回去。约他十七日早来洗三,他说:「那昝俺婆婆来收生相公时,落草头一日,晁奶奶赏的是二两银,一匹红缎,还有一两六的一对银花。我到十七来与小相公洗三,晁奶奶,你还照著俺婆婆的数儿赏我。」晁夫人道:「这们十七八年了亏你还记著,我就不记得了。」春莺说:「我倒还记的,你说的一点不差。你可不记的那昝没有姜奶奶的赏哩?」徐老娘说:「你禁的我这点造化么?」晁夫人说:「这是小事。难得姜奶奶得了外孙,我得了孙子。我任从折损了甚么,我情管打发的你喜欢。」徐老娘方回嗔作喜,去了。 |
18  | 转眼十七,三朝之期,姜夫人带了家人姜朝娘子来与娃娃开口,徐老娘也老早的来了。姜晁两门亲戚,来送粥米的,如流水一般。晁夫人叫了许多厨子,多设酒席管待内外宾朋;又著各庄上各蒸馍馍三石,每个用面半斤,舍与僧道贫人。徐老娘将娃娃洗过了三,那堂客们各有添盆喜钱,不必细说。照依晁梁那时旧例,赏了徐老娘五两银子、两匹罗、一连首帕、四条手巾;放在盆里的二两银、三钱金子。姜夫人放在盆里的一两银,两个妗子每人五钱。临后姜夫人又是二两银、两个头机首帕,二位妗子每人又是五钱银。徐老娘抱著孩子,请进姜副使合姜大舅姜二舅看外甥。姜副使爷儿三个甚是喜欢,姜副使又赏了老娘婆银一两,二位舅各赏了五钱。徐老娘抱了娃娃进去,姜副使请晁夫人相见道喜。晁夫人叫中堂设座,出见献茶,央姜副使与娃娃起名。姜副使命名「全哥」,晁夫人谢了。吃过了茶,晁梁让到前厅上坐。姜副使点的戏是《冯商四德记》。 |
19  | 一个道士领过了斋供,说道:「扰了施主厚斋,无可答报。我有一个好方相送:你可将娃娃断下的脐带,用新瓦两片合住,用炭火煅炼存性,减半加入上好明净朱砂,研为细未,用川芎、当归、甘草各一钱,煎为浓汁,将药未陆续调搽乳上,待小儿咽下,以尽为度;大便黄黑极臭稠屎,浑身发出红点,一生不出痘疹,即出亦至轻。」晁夫人依他修合煅过的脐带,称重三分五厘,加了一分七厘朱砂,都与他陆续吃了,果如道士所言,发了一身红点。后来小全哥生了三个痘儿。这是后话。 |
20  | 再说晁、姜二位夫人差了媒婆各处雇觅奶子,急不能得;姜小姐又不会看孩子,每日都是姜朝媳妇帮贴,又甚不方便。一个媒婆老张领了一个媳妇子来,年纪约有二十多岁,黄白净儿,暴暴的两个眼,模样也不丑,只是带著一段凶相,胸膛上两个鼓膨的奶,身上衣服也不甚褴褛,小小的缠著两只脚儿,怀里抱著个够三四个月的女儿,他说汉子编鬏髻,做梳妆,他与婆婆合气,要与婆婆分开另住,他汉子又不依他,赌气的要舍了孩子与人家做奶母,就是五年为满也罢,要等的他婆婆死了方才回去。晁夫人不待价寻他,将言语支开他去了。 |
21  | 老张又自家回来说道:「晁奶奶寻奶子这们紧,再有象这婆娘爽俐乾净,又年小,又好奶,又不丑,情管奶的哥哥也标致。奶奶不要他,是嫌他怎么?」晁夫人道:「一个躲婆婆的人,这还是人哩!叫孩子吃他奶!这不消提他,你与我快著另寻,我重谢你。」老张去了。到了次日,姜夫人教人领了两个奶子来与晁夫人看。一个: |
22  | 婀娜来从道士处,未洗铅妆,绿鬓犹黄,突腮凹脸鼻无梁。 |
23  | 问道是何方娇婧?家住前冈,母在邻庄,烂柯人是妾儿郎。 |
24  | --右调《丑奴儿令》 |
25  | 那一个: |
26  | 面傅瓜儿粉,腰悬排草香;洛酥茄挂在胸膛,颈项有悬囊。 |
27  | 春山浓似抹,莲瓣不多长;薄情夫婿滞他乡,无那度年荒。 |
28  | --右调《巫山一段云》 |
29  | 晁夫人看得那个黑的虽是颜色不甚白净,也还不似那乌木形骸;皂角色头发,洼跨脸,骨挝腮,塌鼻子,半篮脚,是一个山里人家,汉子打柴为生,因坠崖跌伤了腿,不能度日,老婆情愿舍了孩子赚月钱养他。那一个白的虽是颜色不甚扭黑,也还不似那霜雪的形容;玄白相间的双鬟,烧饼脸,扫帚眉,竹节鼻子,倒跟脚,是一个罪人的妻室,因丈夫充徒去了,不能度日,雇做奶子营生。 |
30  | 晁夫人口里不说,心里注意要那一个山人之妇,但不知他奶的好歹多寡何如,教他各人都挤出些奶来,用茶钟盛著,使重汤顿过,嗅得那个白净老婆的奶有些膻气,又清光当的;嗅得那个黑色老婆的奶纯是奶香,顿的似豆腐块相似,且又乳汁甚多。晁夫人已有七八分定了,又叫他把孩子抱来一看,却原来是个女儿,方有两个月,扭青的头皮,莹白的脸,通红的唇,不似他娘那俊模样一点。晁夫人看见,问说:「你要做了奶子,这孩子怎么发付?」他说:「如奶奶留下我,可这孩子寻给人家养活。」晁夫人又问:「万一没人肯要,你可怎处?」他说:「若没有人要的,只得舍了。」 |
31  | 晁夫人听见,好生不忍。晁凤两口子四十二三年纪,从无子女,忽然怀孕七个月,小产了一个丫头。晁夫人道:「晁凤媳妇儿,你把他这孩子养活著罢。」晁凤媳妇说:「这两个月的孩子,又不会吃东西,我给他甚么吃?」晁夫人说:「你虽是小产,已是七个月了,叫他咂几日,只怕咂下奶来也不可知的。」晁凤媳妇道:「奶奶要留下他,可我合晁凤商量。」 |
32  | 晁夫人把那一个白净婆娘赏了一钱银子,先自打发去了。春莺说:「这一个白净,模样又不丑,脚又不大,穿鞋面也省些,奶奶可不留下他,可留下这个丑的?」晁夫人说:「我也想来:一则是个徒夫老婆,提掇著丑听拉拉的;一则甚么模样:青光当的搽著一脸粉,头上擦著那绵种油触鼻子的熏人,斩眉多睃眼的,我看不上他。这一个虽是黑些,也还不什么丑。脱不了是小厮,选那奶子的人材待怎么?你看他奶的自己的孩子那象他一点儿?」 |
33  | 晁夫人问说:「你汉子姓甚么,叫甚么名字?」他说:「俺当家的姓吴,名字叫吴学颜。」晁夫人说:「他已是跌伤了腿,爽俐把你卖几两银子不好么?」回说:「他待不卖我哩么?我说:『你看我好一表人才哩?就把我卖二两银子你坐著能吃几日?不如舍了这孩子,替人家做奶子,挣的月钱,娘儿两个还好度日。』」晁夫人问说:「你还有婆婆么?」回说:「可不有婆婆?今年五十九了。」晁夫人问说:「就是你做奶子,这月钱能有多少,够养活两口人的?」回说:「他也还会编席,编盖垫子,也会编囤。」晁夫人问说:「他就会编席编囤的,伤了腿,怎么去卖?」回说:「他那昝腿好,可他也不自家卖,都是俺婆婆赶集去卖。俺婆婆壮实多著哩。」 |
34  | 晁夫人都听在心里,说道:「你且住二日写文书。这媒婆姓甚么?」回说:「我姓魏;这里沈奶奶不是俺婆婆说的媒么?」晁夫人说:「啊!你是老魏的媳妇儿么?你从多昝替了你婆婆的职了?」回说:「我只出来够两三个月了,也没大往别处去,就只往姜奶奶宅里走的熟。」晁夫人问说:「你婆婆的眼也还漏明儿?」回说:「漏明儿倒好了,通常看不见!头年里还看见日头是红的,今年连日头也看不见了,行动都著人领著。亏了大的丫头子,今年十二了,下老实知道好歹,家里合他奶奶做伴儿。」晁夫人道:「我到也想他的,白没个信儿。」回说:「怪得他好不想奶奶哩!可是说不尽那奶奶的好处。」晁夫人笑说:「你婆婆是老魏,你又不老,可叫你什么?--叫你小老魏罢。」回说:「俺婆婆是老魏,我就是小魏。」 |
35  | 晁夫人又问:「老邹这向还壮实么?他也久没到这里。」小魏回道:「俺婆婆要不为著老邹,那眼也还到不得这们等的,全是为他,一气一个挣。人旁里劝著,他又不听。」晁夫人问说:「是怎么为他生气?」小魏说:「俺婆婆那昝提下的亲,凡有下礼嫁娶的,他都背著俺婆婆吃独食。俺婆婆央他,教他续上我罢,他刺挠的不知怎么样,甚么是肯!这里头年里锅市周奶奶家姑姑出嫁,下礼铺牀,周奶奶说:『老魏虽是他眼看不见,这媒原是你两个做的,该与他的礼合布。老邹,你与他捎了去,务必替我捎到,我还要招对哩。』他尽情昧下,一点儿也没给。也是我到了周奶奶家,周奶奶问我,我说:『谁见他甚么钱,甚么布来?』气的周奶奶不知怎么样的。周奶奶说:『这们可恶!我著人叫了他来,数落他那脸!』叫我说:『奶奶要叫他去,趁著我在这里叫他;我要不在跟前,他就说送去了,再紧紧,就说昧心誓,他有点良心儿么?』周奶奶说:『你说的是。』叫人叫了他来,从外头『长三丈阔八尺的』的来了。 |
36  | 「我听见进来,我说:『周奶奶,你且问他,看他怎么说。我且躲在一边去。』他进来,趴倒地替周奶奶磕了头,问说:『奶奶著人叫我哩?』周奶奶说:『我待问你句话:我那昝叫你捎与老魏的布和钱,你给过他了没?』他老著脸说:『你看奶奶!奶奶忘不了他,教我捎与他的东西,我敢昧下他的?即时送给他了。他说眼看不见,不得来谢奶奶。我还替他捎了话来,回过奶奶的话了。没的奶奶忘了么?』周奶奶说:『可怎么他又指使他媳妇儿来要?』他说:『我已给过他了,他凭甚么来要?』周奶奶说:『你给他,可他媳妇儿见来没?』他说:『他怎么没见?老魏炕上坐著,他媳妇在灶火里插豆腐。我说:周奶奶家姑姑娶了,这是周奶奶赏你的两匹布,两封钱,共是一千二百。他娘儿两个喜的象甚么是的。他媳妇儿还说:『周奶奶可是好,谁家肯使这加长衣著布赏人来?,老魏说:「你替我谢谢你邹婶子。」还让我吃了他两碗小豆腐子来了。我又没给他哩?真是长昧心痞,不当家豁拉的!』 |
37  | 「正说著,叫我猛■乞丁的走到跟前。我说:『呃!老邹!你害汗病,汗鳖的胡说了!你捣的是那里鬼话?你给的是甚么布?是青的蓝的?是甚么一千二百钱?』他打仔和我说誓:『我要没吃了你的豆腐,这颡子眼长碗大的疔疮;你要没让我吃小豆腐,你嘴上也长碗大的疔疮!』叫我说:『谁这里说你没吃小豆腐儿么?你可给布给钱来没?』他说:『你好聒拉主儿!我不送布合钱给你,你可不就让我吃小豆腐儿?』叫我说:『俺插著麦仁,你成三四碗家攮颡你,你送的是甚么布合钱?昨日西门里头王奶奶家送的烧酒腊肉合粽子,我见你没送布合钱去,你打脊背里也都吃了去了。但只说你忒狠,周奶奶费了这们一片好心,你昧下一半,给俺一半儿怎么?我把俺那瞎婆婆抬到你家,有本事问你要!』他说:『你抬了去呀,怎么?我给他面吃。』我说:『甚么面?是不见面!』周奶奶又是笑,又是恼,可也说了他几句好的,说:『我知道你那钱一定使了,你那布还有哩。你快拿了来,我添上钱还与老魏去,我还许你上门。你要这们没德行,明日叔叔下礼,我也不许你来。』他才给了两匹蓝梭布,周奶奶添上一千二百钱,叫我拿了去给与俺婆婆。」 |
38  | 晁夫人说:「这们可恶!不是你自己见了周奶奶,这股财帛不瞎了?你都往厨屋里吃饭去,二十四好日子,来写文书罢。可教谁来写哩?」小魏说他汉子真走不的,还是叫他婆婆来罢。 |
39  | 过了两日,二十四日,早饭以后,小魏将著老吴婆子来了,替晁夫人磕了头,晁夫人见他: |
40  | 不黄不白的头发,不大不小的瘿囊。戴一顶老婆鬏髻,穿一双汉子■翁鞋。拳头似醋盆样大,胳膊如酱瓮般粗。浑身上数道青筋,胸脯前一双黑奶。不是古时节蛇太君的先锋,定是近日里秦良玉的上将。 |
41  | 晁夫人叫小魏合他讲工钱,讲衣服。老吴婆子道:「这就没的家说!有名的晁奶奶是个女菩萨,不相干的人还救活了多少哩,何况媳妇子看著小相公?我说,我敢说多少?奶奶但赏赏就过去界了。」晁夫人道:「休这们说。凡事先小人后君子好,先君子后小人就不好了。还是说个明白,上了文书。我赏是分外赏你的。你要不说个明白,我就给你一千一万也只是该你的。」老吴婆子道:「奶奶这吩咐的是。奶奶定住数就是了。」晁夫人道:「我每年给你三两六钱银子,三季衣服;孩子生日,四时八节,赏赐在外。满了年头,我替他做套衣裳,打簪环、买柜、做副铺盖,送出他去。就是这们个意思儿,多不将去。」老吴婆子说:「好奶奶,这还待怎么?同奶奶要多少才是够,可也要命担架呀。」晁夫人给了五十个钱,教晁书将著他寻人写了文书。晁夫人收了,管待了众人的酒饭,先支了一季九钱银子,赏了小魏三百媒钱。老吴婆子千恩万谢的,待抱他那个女儿去寻人抚养。 |
42  | 晁夫人问晁凤媳妇说:「你合晁凤商议的是怎么?」回说:「我教他咂了这二日,可不咂下奶来了。晁凤说:只怕辛辛苦苦的替他养活大了,他认了回去,『乌鸦闪蛋』,闪的慌。」老吴婆子说:「嫂子说那里话!这是小厮么?怕这里便宜杀他,认他回去过好日子寻好亲家哩。」晁夫人说:「这倒不消虑。我下意不的这们个旺跳的俊孩儿舍了。他就认回去了,您也是他的养身父母,孩子也忘不了你。」老吴婆子说:「阿弥陀佛!我的活千岁上天堂的奶奶!俺山里没香,我早起后晌焚著松柏斗子替奶奶念佛。我还有句话禀奶奶:除的家还许我来看看这媳妇子,浆衣裳、纳鞋底,差不多的小衣小裳,我都拿掇的出去。」晁夫人道:「你没的卖给我哩?你只别嘴大舌长的管闲事、说舌头,那怕你一日一遍看哩。」老吴婆子欢天喜地而去。 |
43  | 这吴奶子虽是个丑妇,后来奶的小全哥甚是白胖标致。又疼爱孩子,又勤力,绝不象人家似的死拍拍的看著个孩子、早眠晏起、饭来开口、箸来伸手的懒货,除了奶小全哥,顶一个雇的老婆子做活。厨房里做饭赶饼、上碾磨、做衣服,这还是小可,最难得的不搬挑舌头,不合人成群打伙、抵熟盗生;只是惯会咬群,是人都与他合不上来。惹得那仆妇养娘、家人婢妾,个个憎嫌。话不投机,便是晁夫人,他也顶撞几句。后来他的婆婆老吴,晁夫人用他在城里做活。他的汉子吴学颜虽然成了瘸子,都也行动得了,晁夫人也留他在乡里编席管园,为人梗直倔强,天生天化,真真是与他老婆一对。后来看小全哥满了五年,晁夫人齐整送他与吴学颜一处,却也还在宅里住的日多,在庄上住的日少。 |
44  | 看雍山庄的管家季春江老病将危,晁夫人自己出到庄上看他。他把庄上一切经管的首尾备细交与了晁夫人,说他儿子赌钱吃酒,近日又添上养了婆娘,凡事经托他不得,极力举荐,说:「吴学颜是个好人,叫他管雍山庄子,能保他不与人通同作弊。」晁夫人果然叫他替了季春江的职掌,却也事事称职。 |
45  | 季春江病了八个月才死,见得吴学颜不负所举,病中甚是喜欢。这也是晁夫人一人有庆,凡事都是好人相逢,恶人回避。又见得晁夫人虽是个妇人,能在那两个奶子之中独拣这个丑妇,在格外识人,后来还有出处,再看后回照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