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地厚天高秉至公,打完冬雪又春風。 |
2 | 為人須要同滅地,到底寥丁也不窮。 |
3 | 這四句詩,專說著為人在天地之間,要把這一雙眼孔放得大些,不要在骨上轉筋,夜行船上去捱板睡覺。可笑那些世上的人,卻如秋天的蟋蟀兒一般,在那松土裡鑽個穴兒,前後門銜些泥兒緊緊塞住。或有那蚰蜒蝸牛螞蟻之類經過,他覺著了,便呧呧吱吱,張著牙,踢著腿,做得恁般狠勢,不容他進戶,止和那三尾子在窩裡打雄兒快活。誰知禍有不測,不消那雞將軍三耙兩抓,一喙的完了事。或是二寸長一個蜈蚣老爹,走將來掀著泥,望這個好漢頭上只一咬,格支的肝腦便塗了地。看官你道世上人為甚的心上這等褊隘?只因不讀詩書,不明道義,單在那個錢眼裡穿鑽。夜裡做的呆夢,日間便要行為,心頭想的妄念,口中依樣說作。不管有個明眼人在旁,笑坍了半邊嘴撮子。今特借個高士兒說演一回,到也是個旁州例。 |
4 | 話表浙江嚴州府交界有個富春山,山中有個孤高隱士,姓嚴,名倫,字子常,係嚴子陵的後裔。自幼習儒,學貫天人,後復精微釋道之學。只是志氣豪邁,耽於揮灑,以故家漸貧窮,絕無長物。父母已亡,兄弟少有,自家在這富春山腰一個石岩邊,結下數間茅屋居住: |
5 | 蕭蕭數間屋,依林傍石頭。 |
6 | 日間鋤竹稚,夜裏讀春秋。 |
7 | 這個嚴子常的祖叫做嚴章,曾為將仕郎,不惜資財,最好古董。到他父親手裡,卻已零落了一半。子常雖稱善守,其如一向在山下村中居住,被江洋大賊將他家私和那古董罄囊而去,單單剩得一方磚頭硯子。這磚頭: |
8 | 比玉玉無質,比瓊瓊有瑕。叩之其聲鏗以長,磨之其聲沙以礫。奪了端溪之魄,占了歙石之儔。 |
9 | 金星作婢,鼉磯口口,口口得其一體,銅雀不過半班。澄泥還粗,古陶猶燥。 |
10 | 畢竟這個磚頭是何處所出?列位哥,這叫做灌池硯。當初漢朝有個富翁越及氏,為那灌嬰立廟,乃用五陵土,濾細研粗,再將銀鉛黑坶次珠膏黃等料,摻和土陶,印成磚塊,周迭作牆,在當時便為至寶。後為黃巢亂兵所毀,坍塌在池。這池下通海穴,深無底止。偶然沙漲,好事者往往去淘,然百不得其一。取作研硯,以為希世之珍。若論他的身名,卻也無價。子常攜在山腰瓦屋之中,風清月白,好天良夜的時節,取出瞻玩。或吟詩寫賦,臨字作文,用李廷圭墨,研賞取樂。 |
11 | 這子常所居,蒼莽蓊鬱,紆邃深通,獐狐兔鹿也不知有多少。內中卻有兩個異物:一隻金睛玄額虎,一條錦鱗白蟒蛇。那虎怎生威勢: 抖一抖,針毛遍豎;跳一跳,刀爪盡張;吼一吼,山搖地動;弓一弓,樹倒岩摧。兩眼渾是金鈴,獨額卻如玄胄。風生雙肘,夜行速速草披靡;霧染四蹄,晝眠蹲蹲林慘睛。狐兔見之滅跡,獐麋聞也酸心。 |
12 | 此虎卻在子常屋後一個石壁下作窠,子常早晚間常遇見他。他或搖首而迎,或擺尾而退,竟是子常家畜的猱兒一般。一日子常下山訪友歸來,只見有三五十個獵戶,嘈嘈雜雜,砍樹的砍樹,撐網的撐網,圍了一個小山頭,將此虎鐵桶的也似圍住。子常挨身近網一看,就是平日相見的這個虎。那虎認得是子常,遂速地走近網邊,搖頭擺尾求救。子常就有心要救他,捉個空兒,不把獵戶瞧見,遂將網腳一掀,那虎解得,竟嗖地一箭般跑去了。子常到喊將起來:「虎走了!虎走了!」那些獵戶只道冒網走的,你埋我怨,各自唧唧噥噥的不快活。 |
13 | 那個蛇怎祥神通: |
14 | 受了些云華月魄,吞了些沙露薤漿,眠了些原岑冷岫,行了些風嶺煙巒。紫油油遍體香涎,黃糝糝一身殢粉。身長十丈,捱過了多少寒暑春秋;腰壯一圍,吃盡了無邊驚惶悸恐。鼪鼯各自逃生,蝌蚪實難躲避。 此蛇也常在子常屋邊出沒,子常見了,也不驚閃,蛇遂日久相狎。見了別人,行得疾速。見了子常,只是徐徐而行,或周旋折旋方去。原來那些山前山後,到黃昏更盡,都有獵人裝著機關張臥弓在地,打著野獸。那些箭頭,用烏頭藥物九次煎淬,中著蟲禽,立時便死。打著人,只要拔出箭頭,用藥療治,雖然不死,卻也足足要睡一個月。忽一日,子常閒步門外,只見此蛇直條條的躺著不動。每日見了子常,有多少回環顧盼,今日怎如此光景?子常卻也有些怪異。打眼把蛇身上細看,只見腰間著了一支竹箭,子常才省得此蛇夜來撞著臥弓了。即忙將手向蛇身上拔取這箭。那蛇知道子常救他,端然不動,子常一拔竟拔脫了。那箭竟射進蛇身約有五寸,拔出了此箭,蛇身便輕。卻掉轉頭來,向著子常有百十個頓首,似謝子常的意兒。好一會,洋洋去了。正是: |
15 | 不懷殘殺念,蛇虎可同眠。 卻說河南洛陽縣有個進士,姓成,名國用,號五台,妻穆氏,妾佩蘭。選在福建邵武縣知縣。止生一個孩兒,喚名大椿。年方一十五歲,隨往上任。五台適當任滿朝覲之年,載了許多宦囊,率著妻妾,帶著孩兒,不行水路,卻走陸程,來到這七里龍。時已將暮,忽聽一陣率律吼嘯之聲,竹林中跳出一只烏花大蟲來,威猛異常,竟把成五台的兒子一口銜了去。驚得這一干人也有跌折腿的,也有磕斷牙齒的,也有溜在樹上去的,也有酥軟臥倒在草裡的。獨成五台和那妻妾攪做一堆蹲著,看見虎去,慌忙尋覓兒子,已不見了。 |
16 | 有幾個跟隨的人道:「親眼看見公子虎銜去的了。」成五台聽見,和那妻子放聲大哭,叫人各處追趕。這個山僻去處,都是那漫天漫地的草木,那裡去追趕!成五台只是要死,沒奈何,只得走到前邊,借了一家人家歇下。拿些銀子,雇些人手,併身邊跟隨人役,連夜打起火把滿山搜尋。直尋到五鼓回來,吃些早飯,又去各山搜尋。 那知這虎銜了這個成大官人,竟踉踉蹌蹌,一陣披靡臊腥之氣,卻往子常門首經過。子常正開門納涼,月也照人,認得是屋後的大蟲,拖著東西,隨手執了門閂,趕將上去,喝聲:「孽畜!你又害傷甚物,快快放下!」只見那畜生掇轉身來,眼睛就是燈籠,把銜的個人掉在地下,將嘴蹲一蹲,竟自去了。子常連罵道:「孽畜孽畜,前日救你,你今害人!」正是: 畜生不解人恩德,救得他時又害人。 |
17 | 子常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個小官人,卻生得眉軒目朗,齒白唇紅。不是富豪子弟,必是宦勢門楣。只是驚得酥軟,毫不傷損。心裡轉道:「必是這孽畜銜來的了。」遂負了進門,將湯灌醒。那小官人跪著子常道:「不才卻被虎銜,幸得老先生救我!」子常扶起坐定,那小官人道:「家父原任福建邵武知縣,如今任滿回京朝覲,路過七里龍地面,被虎陡然跳出銜了來。不知此是甚麼地方了,望先生憐憫,將我送到前途家父處,自當銜環重報,決不食言!」子常聽了,不覺一股子義氣衝著:「我就帶些盤費,送公子尋覓你那老先生去。」隨即和那公子吃了些茶飯,即下了山,徑沿大路向前訪問。 |
18 | 行了一日,只見那行路客人沸沸的說這樁事。子常邀住了客人盤問,道:「那官兒還在某家歇著,叫人找尋他的公子哩。」得了此信,一徑的走到彼處。成五台和那妻妾一見了兒子大椿,也不問個來由,一齊上前捧了,哭得個頭昏顛倒。成五台道:「兒啊,我今日和你父子相逢,知是睡里夢裏?」有詩為証: |
19 | 玉簪跌折還成接,寶劍敲殘又複磨。 |
20 | 世上幾多生死別,那能重上望鄉坡。 |
21 | 那孩兒即將虎攫情由,備細向父親說了一遍。成五台說:「這個先生真是重生父母,再造爹娘了。」命那妻妾,自身和兒子一齊跪了,向子常納頭便拜。那子常也回禮不迭。就扯著子常坐定,細問姓名、家居何處。子常道:「學生在山間久住,已忘卻姓名的了。」死不肯說。五台遂對妻妾兒子道:「孩兒是活寶,財物是死寶。這先生如此大恩,暫將所帶來的財物,盡行相贈,另日訪了先生的下落,再好酬謝。」那嚴子常一笑道:「學生不過一點方便之心,那裡要財物!」竟不顧要去,被五台抵死的扯住。他因苦得身軟,並無氣力。只見那兒子忙向前來,把子常抱住。子常蹭著要脫,那些妻妾也來抵死攔住。此時只有五台骨肉數人,跟隨的人都打發去尋兒子,一個也不在。扯攪了好一會,子常捉個空兒,竟一溜煙的跑脫了。五台和那兒子趕了一程,力盡而回,歸來和那妻妾說,只好望空拜謝罷了。不一會,一行人尋覓的回來。知這節送來奇事,大家歡天喜地,收拾起程。 |
22 | 已擬生離別,誰知聚首緣。 再說那個洛麻村西二十里,有個鼻赭山,山中有個賊寨。那山賦喚做劉疙瘩,聚有五七百人。夜裡沿江抄劫,日間就在各處村坊,搜尋富戶打糧。斟酌今日要動手某家,明日要動手某家,驟地差數十個人來,將這些人家的要緊眷屬拿上山寨,待你拿些金銀珠寶來贖。一日竟下顧這麻洛村,有個方傑,算做村中溫飽人家。那方傑老兒號泗水,止生一女,名喚瓊兒。他婆老兩口和這瓊兒,正在那裡吃著早飯,只見數十個凶人,執著器械打將進來,唬得這三日人沒處躲命。其中一個,竟趕來將瓊兒一把背著便走。老兒、婆兒哭哭啼啼向前求扯,被這些強人打下幾個悶棍,道:「你這老子好不曉事,咱們拿到山寨裏,你自懷了些寶鈔來見大王,贖去便了!」一伙的搶著望西奔去了。 |
23 | 那老兒、婆兒嗚嗚咽咽哭得個眼枯。騰挪了幾日,只得收拾些銀子,央及一個的當好友,同上山寨去見那賊頭。那賊頭見這女子生得美貌,怎見得: |
24 | 翠松松新月眉兒,生活活杏子眼兒。朱滲滲櫻桃嘴兒,黑漆漆鴉翎發兒。 粉堆堆瓜子臉兒,輕裊裊花朵身兒。窄尖尖筆苗腳兒,嬌滴滴簫管聲兒。 |
25 | 那強盜阿哥,看了這點點年紀美貌不凡,便想著那緊揪揪、香噴噴、光油油,篦箕大一塊嫩紅紅的物件,定要留他,不肯與他贖回。將來的銀兩撒做滿地。那賊頭對方老子說:「你要贖那女兒回家去,除非是拿一雙明珠來,才還你的女兒。」那老子聽了這話,心中自躊躇道:「要添些銀子,還是好計較的事情;若要一雙明珠,我這鄉村中那裡設法出來!」只是向著那賊頭磕頭哀告,磕得個額角粉碎,鮮血淋淋的,都滴染在衣襖面上。那賊頭道:「你這呆老子,你果然有了一雙明珠拿來,我若不還你的女兒,叫我的身首不全!」那老子又只是哀告,只聽得臺上一聲揮叱,兩下里嘍羅一齊吆喊,竟將這老子和那一個同去的人叉出寨門之外,復一步一棍的打下山來。老子只得忍著苦楚,啼哭歸家,和那婆子說了。兩人從新掩了門,跌腳絆手的號啕。正是: 峽裏猿聲最斷腸,寒秋天地十分涼。 |
26 | 行人不要貪停腳,聽了難幹淚萬行。 |
27 | 恰好兒嚴子常辦事歸家,打從洛麻村經過。其時正值深秋,或雨或晴。剛到方泗水門前,一陣大雨,竟落個長腳不歇。嚴子常在他簷下避雨,聽得裏面哭聲悽慘,又是兩口老人家,含含糊糊,竟有尋死覓活之意。叫做: |
28 | 世上萬千悲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 |
29 | 那子常聽不明白,心中卻如刀割,十分悽楚。只見斜風狂雨,子常存措不定,想道:「我嚴子常真好呆也,打開他門,借安插介兒,就問他如何這般悲切,我也將些譬如比喻,替他消遣消遣。」隨就轉身敲門。裡頭方婆兒只道女兒有些消息,就要開門。泗水道:「夜晚天色,又且下雨,萬一又是那班買賣,一發弄得斷火絕煙了。」子常又敲,泗水沒奈何,寂寂的捱到門邊,靜聽半晌,知道並無第二個,遂開了門,遜到中堂坐下。嚴子常謝罪道:「一來天公驟雨,借府權避;二來聞內痛哭,衷腸欲斷,不知為著何事,如此悲傷?」正是: 欲知斷腸事,但聽口中言。 |
30 | 只見老兩口兒重新大哭道:「沒了女兒。」子常只道他的女兒死了,一面慰安他。那老兒說:「活活的女兒,被此處山寨賊頭搶了去的!我跟到山寨,他要我明珠二顆,方許贖女。客官,你道我兩個老人家,只得點點丫頭,又做不種牢,那裡去偷天挖月,尋這明珠贖他!」說罷,兩個索性大哭起來。子常聽了,嘆口氣道:「要些銀子,還不打緊,這明珠從那裡討得有?」誰知道事有奇巧,叫做: |
31 | 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 |
32 | 少頃天霽,子常別了方老,取路歸家。走到山腰,覺有些倦煩,不進家裡去。瞧著朦朧月色,卻在那一條石凳上坐息。口里唧唧噥噥道:「這老兩口兒好苦哩,那裡討得這兩顆明珠去贖那女兒?」真個是無巧不成話,那條大蛇先在這石凳旁邊草裏蟠著。卻不道千年靈物已通人性,聽得子常聲息,嘆這明珠的話,乃縮過身來,將頭向著子常。子常有些驚駭,定睛一看,卻就是平昔常見的大蛇。那蛇遂將口嘔了幾嘔,吐出幾顆絕大的好明珠來,把黃昏地下照得雪亮。子常見了,省得是蛇來報復,遂將手取了兩顆。對蛇道:「我只要一雙。」那蛇見子常取了一雙,其餘的他仍舊吞了下肚。又三回五轉,將子常繞了幾繞,竟自去了,正叫做: 昔人曾說隋侯事,今見靈蛇嘔一雙。 |
33 | 子常得了這一對明珠,竟不進門。就連夜的趕到洛麻村,見那方老子說:「我有一對明珠在此,你快拿去,贖了女兒回來。」那老子、婆子感得雙雙下跪,手接明珠道:「官人,這一對明珠,價值多少?」子常道:「我那裡要價,送你拿去取贖女兒便是。」老兩口謝了又謝,拜了又拜。死煞要留住子常茶飯,子常斷然不肯,竟自回了。 |
34 | 次日絕早,這老子戰兢兢帶了這兩顆明珠,還怕賊頭變卦,懷著鬼胎,仍央前日同去那朋友,竟往山寨去。那賊頭道:「你來何干?」老子道:「蒙大王分付說道,要明珠一雙,還我女兒。今小人沒奈何,只得向大戶求問。有一個大戶,藏得有明珠兩顆,蒙他萬代洪恩,竟布施了小人。故特趕來貢獻大王,望大王收了,還了我女兒,使我父子團圓,無窮恩德!」說罷只是磕頭。那賊頭滿擬著他沒有這個物件,故先前罰下一誓,今見了明殊,卻食言不得,收了明珠,竟還他的女兒。 |
35 | 那老子磕頭謝了,背著女兒,和那朋友下山回來。兩個一路打算:這兩顆明珠,無價之寶。世人有了這件,不知多少索價,多步勒掯。如何有這樣仗義疏財的奇人!連女兒馱在肩上,心裡也正想:爹娘那裡摸得來的?聽說因由才曉得,也恨不得怎樣的立刻報他便好。 那成五台因孩兒被虎銜時驚壞苦膽,回到家時,患了怔忡驚悸,過不得年巴,奄奄染病沒了。幸得成大椿已長成,約又過了八九年冬夏,婚娶已過。只是性耽豪邁,揮金如土,四方名士,無不慕他。到也是個小孟嘗,日日開筵會客,賞月看花。 |
36 | 這個嚴子常在富春山潛修高蹈,與世相違,只是造到一貧如洗。正是: |
37 | 古怪蹊蹺窮得奇,冬天葛布夏綿衣。 |
38 | 堪堪粞粒難克口,枵腹秋蟬風樹啼。 |
39 | 自家尋思道:「我嚴子常真好呆也!年已及四十,一味為人,現放著雙親不曾下土,又不能娶個妻室。先聖有言,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不若將我這灌池佳硯,去到那通都大邑的去處,覓個售主,賣下數百金,歸來葬了二親,討了一房妻小,卻不了當我終身之事!」主意已定,隨即懷了硯兒起身。一路上都有相識,隨訪隨行,宛轉借了些盤費。在蘇杭耽閣了幾時。沒有售主,直至南京。在南京傳播各王府并那些內監,也都來借看。識得此硯的,不過一兩個人;不識的,就如一塊瓦礫相似。識得的,他又身邊未必有這一注子大錢。一日往三山街經過,遇著一個知交,姓符,名筏,字載夫,也是個有才的遊客。見了子常,遂邀他到寓所話舊。 |
40 | 子常道:「小弟近年貧窘異常,兼之二親未葬,一室無偕。是以將家中所藏灌池佳硯,覓個售主,以了終身之事。」那載夫道:「灌硯在何處,可借看否?」子常遂笑欣欣的出諸袖中。載夫看了道:「曾聞此硯,令尊翁千金購得,今幸一見,果然好硯!老仁兄,只是此間沒有這個道地售主。」想一想道:「只是遠些,我到有個相知,是個豪華賞鑒,人都稱他是個小孟嘗,在河南洛陽縣住,姓成,字壽叔。他常對小弟說,要收盡天下的名硯。仁兄此硯,實是希世之珍,他若見了,一定大賞!」又想一想道:「小弟見仁兄衣衫不備,一定寓邸窘渴,待小弟贈兄十金,聊作盤費,寫下一封薦書,兄持而往,必有遇合。」子常聽了,不勝感謝道:「若有了盤費,何憚此行!得售歸來,斷不有負。」載夫道:「小弟與兄,道義相交,何出此話!」當日即留定子常同歇。 |
41 | 次日即送十兩銀子,現成衣服,行李一付,薦書一封。將書先念與子常聽: |
42 | 盟弟筏頓首頓首,致言於壽叔仁兄足下:審遠鴻則,忽逾一秋,瞻鳥望雲,曷勝翹慕,思昔共際齡堂,評章古案,佩服足下出經入緯,默洞贗真,艷目所笥,沛然神往。前聆足下欲收盡天下名硯一語,幾令司王削膽,忌鬼張眸。無意之間,金陵偶值一素知嚴子常兄,懷寶未投,敢希龍藏。直令千里相從,一語便契,其人其物,良足貫寰。蓋謂伯樂儼然,毋煩小斤置喙也。臨啟忳惕,不知所云。 筏載頓首 |
43 | 子常見了,贊謝收好。就在載夫寓所,吃些茶飯便行。正是: |
44 | 丈夫憐意氣,千里卻相思。 話表那個成壽叔在家,常是對著母親作念說:「富春山裏的先生,也曾打發數次人去查訪,因當時那先生不肯道出名姓,故沒處探得。父親在日,曾留這一千銀兩子,待那先生有了確信,即持去送與他。至今無處尋訪,卻怎麼處?」 |
45 | 看官,你道壽叔母子正思尋著報恩,又是符載夫這一封書去,叫做無針不引線,自然—— |
46 | 一天好事月星華,風送滕王閣上霞。 |
47 | 手自種瓜收瓜子,數來粒粒不曾差。 |
48 | 那嚴子常在路,竟不耽擱,徑到河南洛陽縣,去訪成壽叔。原來過了江北,壽叔的聲名一發顯播,不消探問得,已到洛陽,逕投成宅,名帖相謁。家人通報,壽叔出來見了,分賓主坐定。子常見了,到不大認得。畢竟這後生眼快,感義在心,坐談之時,只管心裡有些著疑:「這先生好生面善,到象那個富春山裏的先生。」話到其間,子常又說嚴州人氏,現在那富春山居住。壽叔心下道:「一發是了。」就問道:「聞說當年有個福建出仕的乃郎,被虎銜了時,先生曾救了送還,可有這樣事麼?」子常笑道:「相隔千里,台翁何得聞此?此節事果是有的,是在福建邵武縣作令的公子,路過七里龍,橫遭虎厄,適往草舍經過,弟趕上喝下,幸不傷害,將湯救醒,送還乃父。」壽叔聽了,即立起身,一把捧住子常,仔細定睛觀看一會,遂率然跪下道:「大恩人,大恩人!你原來是姓嚴名倫字子常,你當初死不肯道,教我母子數年好費尋思!」也叫做: |
49 | 東海裡吳南山沈, |
50 | 人生何處不相逢。 壽叔乃命家童,請太夫人出來,拜見恩人。只見那老夫人知道了,急急的趕將出來,見了便拜。子常亦回禮不迭。隨即開筵款待,恭敬殷勤,如焚如頂。正是: |
51 | 恩德重于山,萬夫抬不起。 千金報漂母,一飯尚然矣。 |
52 | 子常在成家,日日大開筵宴,一住整整又是半月。心下自思道:「早知這個就是虎銜的成小官人,我不要來賣硯也好。」 |
53 | 一日,壽叔與子常閒坐講談,因問:「符載夫書中說,恩人有寶硯,不識肯借觀否?」子常遂出灌池與看。壽叔看了,贊了又贊:「果是真物!」又問:「如此妙物,恩人何不留了自用,因何賣他?」子常遂吐真情道:「只因家道日貧,二親尚未曾葬,一室也未曾娶,欲賣家珍,以完數事。」 |
54 | 壽叔道:「原來如此,恩人不必在懷。實不相欺,當日先君感恩人大德,已留千金在家相贈,小弟也曾數次打發人來查探,因不知姓名,無處探得。今小弟再倍其數,聊贈恩人,為葬親之費。若果未娶,一月前家母舅從南邊回,購得一位江南女子,名喚瓊兒。家母見其賢淑,已取在舍,今當奉贈恩人,聊備小星。這個灌池佳物,弟實醉心,然聞君子不奪人之好,況且出自恩人,斷不敢領,恩人仍收藏了自用。」 |
55 | 子常道:「既蒙盛愛,只(以下缺一頁,計三百五十二字)…見山中人說:「自公相去後,有兩樁異事:一只玄額虎,在貴莊門首,哀叫數日;又有一條白蟒大蛇,繞著屋頂,盤旋不已,不知去向。」子常聽了,也不說出從前原故,自和妻子往洛麻村居住。自後子孫昌茂,科甲蟬聯,仍為嚴郡臣族。有詩為証,詩曰: |
56 | 恩恩相報不相虧,天理晶晶不可灰。 |
57 | 說與世人休負德,毒如蛇虎也知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