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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三回 麗鳥兒是個頭敵 彈弓兒做了媒人

《第三回 麗鳥兒是個頭敵 彈弓兒做了媒人》[View] [Edit] [History]

1
花花世界好風光,最是春情不易降。
2
洞府莫云天樣遠,人間亦有打魚郎。
3
話說當初有個姓劉名晨、姓阮名肇,為樵採藥草,兩個摸入在天台山裡。走到一個去處,潺潺的一條深溪,黑黑的千嶂巨木。兩人帶得些乾糧,都吃盡了,腹中正飢,又飢又渴,忽見巨術。兩人帶得些乾糧,都吃盡了,腹中正飢,又飢又渴,忽虯岸邊有幾碟子胡麻香飯。四顧無人,兩人都一頓子呷嘍嘍的啖了下去。只見洞中走出兩個仙女來,將劉、阮二人一把抓住:「你這兩個漢子好大膽,吃了咱們的珍珠胡麻飯。」二人慌做一團。飯卻吃在肚子里,吐又吐不出還他,只是跪了求饒。那仙女道:「你那漢子,要官休私休?」劉、阮道:「官休怎麼?」仙女道:「官休,咱們即刻鎖解你到雷府真人位下,先打三百棍桃條,再問你個偷瓜盜果的罪名兒。」劉、阮道:「私休怎麼?」仙女道:「私休,你兩個端端正正,恭恭敬敬,向咱二人叩個頭兒,咱們就與你做老婆。」劉、阮二人笑嘻嘻的道:「但憑娘娘發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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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位看官,這個撇科引子,話說著麗鳥兒是個頭敵,彈弓兒做了媒人的故事。你們側著耳朵聽者。
5
話表應天府溧陽縣,有個書生,姓奚名冠,字章甫。年不滿三十,生得一表人才,軒軒豪邁。更有多般技藝,別樣神通。文章魁首,詩賦班頭。調絲理竹,畫馬書王,按律吹天,踏巒測地。情耽雞黍,舌賽蘇張。他父親叫做奚豸,也是個有名科甲,登仕不久死了。章甫幼年間曾娶下一房妻子,三五年在產中歿了。只是性好閒游名山大區,不肯潛修牖下。以故常在秣陵玩耍,寓在那淮清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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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南都有個永懿侯,姓俞名楠,在太平里居住。此侯性鷙傲,愛畜珍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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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是白毛鸚鵡,異採鸞鴚,戢籬黃翣,占山畫眉。鸜鵒子個個能言,鷦鶡兒群群會躍。
8
南園舞鶴,速命開簾;此苑鬥雞,頻呼勸酒。鴛鴦鸂鶒,對對池中;鷺鶿鵁鶄,行行樹下。  忽一日,倭夷琉球國,進貢聖上一雙麗鳥。大如兩雁,毛羽異常。善通中土之音,儼似人說話。來此南都經過,永侯見了,不覺醉心。遂輸蓄貯銀數千,賄賂南北禮部,并查關送節的內侍,競將這對鳥兒私自留下了。初時恐怕各衙門談論,只養在內堂。漸漸事冷,會賓宴客的時節,遂命下次的將金籠提貯,置在筵前。呼喚應對說話,以此談笑取樂,賣弄他的異物。誰知這個永懿侯,把這些鳥兒當了性命。每一對鳥兒,即選一個伶俐乖覺的姬妾掌管。若一有些失誤,小則棍打鉗錘,大則磔身殺命。以故那些姬妾都戰戰兢兢,管養這些鳥兒,如養娘和爺的一般。咳!孔夫子說得好:「可以人而不如鳥乎?」
9
看官,你道他這對麗鳥,卻與眾鳥不同。又費了數千銀子,擔下一把乾繫,弄得到手。且巧語如簧,譎言似鬼,那個永懿侯兒魂夢裏也是愛的。你道是個作耍的物件麼?故特特命那個心愛的巫姬掌管。那巫姬怎生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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娉娉婷婷,如飛燕輕盈;裊裊娜娜,似流鶯綽約。歌喉宛轉,雙音繞動雕粱;舞袖翩翩,弓腰貼綿紅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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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乘人意旨,慣調物性情。不泥脂粉不鉛華,淡淡衫兒薄薄紗。卻似宓妃行水上,看來多衣眼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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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巫姬沒奈何,只得應承掌管這雙麗鳥。叵耐這個鳥兒,最難畜養。別的鳥兒,不過藏在雕籠,每日放置些豆米粉粞,或間與些雞酥蝦肉、草蟲生活之物,頻添些砂水。到那午後,或攜至水盆中就浴一番,自然精神較壯,羽片新鮮。這個麗鳥只喜食燕窩,飲些百和香油。每日只啄三頓,在卯午酉三時,先不得,後不得。失時飲啄,便覺腳縮頭垂。且不肯停臥籠內,要隨他性兒飛走,只是常常招呼便來。如此作怪,此話且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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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章甫在那淮清河上寓所,正值暮春天道,客緒撩人。止攜一個小廝,喚做青童,在寓所伏侍。每日裏到有幾個詩人來往酬酢。這一日鬼也沒得上門,寂悶不過。他平生最打得好彈兒,九彈十著。卻好一張竹弓兒在手邊,他就捏了,遂拿下些彈子,竟自出門。要往太平里,彌勒寺中去打那些野鴿。經過那永懿侯的後園,見一株大梅樹撲出牆來。他望著樹梢,要打他那個豆梅耍子。卻好見有一只鳥兒,雨鳩的相似,那毛羽卻是異常。章甫道:「我眼裡並不曾見這怪鳥,打他下來看看。」忽應手滴溜一彈,那鳥兒似一片殘梧葉落將下來。  章甫連忙拾起觀看,腳上帶有小紫金牌一塊,上鑿「侯府麗鳥」四字。章甫吃了一驚道:「原來是侯府的養鳥,打死了他的怎麼處?」是日永侯不在家,這鳥兒飛到一個所在,便有幾個丫鬟看視。章甫打時,丫鬟只聽得撲刺一聲響,只道鳥兒飛出牆外,隨即開了園門看時,見章甫拿這一只死鳥在手歎息,又見他拿著弓兒,才曉得是他打死了。慌得只是叫苦,三五個丫鬟上前緊緊的將章甫扯住。一個去報知巫姬,因鳥兒在園,他也坐在一個亭子上,聽得此話,只是蹙眉跌腳,跌得個腳尖兒粉破,便急搶搶的走到園門首來,口叫道:「快拿那人進來,縛住見老爺。」三五個丫鬟,似拖豬拖狗的一般,將章甫拖進園門,便把園門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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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姬愁著臉道:「你這男子,真不曉事!打死這個鳥兒不打緊,卻害了我這一條性命。」章甫道:「打死鳥兒,某家願賠,卻怎麼娘娘就沒了性命?」巫姬道:「你有所不知,這鳥喚做麗鳥,是倭夷國裏來的,會答應說話。俺家老爺費了無數銀子買得他。俺老爺性兒,正如那撮鹽入火。就是那泛常的鳥,若有差池,小則棍打鉗錘,大則磔身殺命,何況此鳥!府中異鳥最多,每對都是派人掌管。此鳥是我該管,被你打死了,卻不是害了我一條性命!」章甫聽了,不覺手腳都軟了。那巫姬只是跌腳,嗚嗚的哭。章甫沉吟一晌道:「娘娘不必愁煩,某家不是個等閒的人,姓奚名冠,是溧陽縣裡一個飽學秀才。先父名奚豸,也曾叨登科甲。某遊學至此,現在淮清河上胡家借寓,待你家老爺回來,我親自面說,這麗鳥飛出墻外,某家不知,一時誤打死了。如今情願將一個飽學秀才填償麗鳥一命。一口保娘娘,絕不相干。」那巫姬道:「你既是個秀才官人,豈不曉得『虎兕出匣,龜玉毀櫝』是誰之過?你說到說得好,只怕老爺單來尋趁著妾身,秀才官人到放饒得過。」章甫又沉吟一回道:「某家還有一句話。只是不敢便說。」卻不住左顧右盼。那巫姬解得他礙著這些丫鬟在旁。一霎時打發幾個去探老爺回來也未,又打發幾個去照管那隻鳥兒。止一個小小丫頭,又叫他拿茶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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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剩得兩人對面,巫姬便問道:「秀才官人,你還有甚說話?」章甫道:「這句說話,實不知進退。然事已至此,無可奈何,只得苟全性命。娘娘不若隨了小生,連晚雇隻船兒,同到湖州府歸安縣一個舍親家裡躲避,日後再做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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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姬聽了,思忖一迴道:「事已至此,真沒奈何了。去便隨官人去。只是一件,打死鳥兒,是你幾乎害我至死,今又將身隨你,你切不可負心。」章甫便雙膝跪下,對天罰誓道:「蒼天在上,我奚冠若是有負了此位娘娘,遭火火焚,逢水水淹,遇雷雷震,見虎虎傷,裂首刀兵,碎尸崖岸。」巫姬見他如此真誠,又像是個風流韻士,心下自忖道:「我便隨他,料不耽誤終身。」遂道:「去便同秀才官人去,待我留下一個形跡兒與侯主。只說鳥兒沒了,情知事急,我自向江中投水去死了。絕了他的抓尋,何如?」章甫道:「如此更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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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姬乃急急覓了一只筆,拿下一方紙,上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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賤妾巫姬,達言侯主老爺得知:麗鳥飛出墻外,不知恁的狂徒,飛彈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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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監守有虧,自分不免,只得向江中自盡。附俚言四句,伏乞見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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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容不比羽容嬌,何惜微軀殉一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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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主若還憐斷葉,借杯殘酒曲江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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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甫見他寫了,才曉得他喚做巫姬,卻自脈脈的贊羨,這般好才伎,不道因禍得福,天掉下這一個美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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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巫姬匆匆忙忙,這一方紙粘在園軒壁上。自家還房去,收拾些銀兩,並細軟物件,交付與章甫拿了,竟開了後園的門,捱晚同走到船埠。雇下一隻船兒,兩人登舟,扯著風帆,連夜望著東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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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永懿侯當晚回來,聞知麗鳥死了一隻,便渤瀺瀺的發了萬丈怒波。急喚巫姬,並無蹤影。即命家奴滿屋搜尋,只見園軒壁上,粘下一方紙兒,是巫姬的字跡。家奴輩持與永侯觀看了,到改下容來道:「他既知有罪,投江自盡,也罷了。」乃喚這數十個丫頭來,打下一百棍一個。口中只叫:「可惜此鳥!」這日的晚筵也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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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章甫和那巫姬在舟中,巫姬細細的將章甫盤問。章甫道:「小生家中還有數頃薄田,幾間屋子,待事稍冷,我與娘子到家中居住。」章甫也問:「娘子是何處人,還有父母兄弟否?」巫姬答道:「妾身姓楊,係揚州府江都縣人。十四歲被這永侯討了,教習吹彈歌舞,并學得幾個字兒。於今二十六歲,是六月初二卯時建生。我父親叫做楊少泉,是個老清客,母親倪氏早已亡過。止有一幼弟,叫做喜郎。永侯家政森嚴,不許姬家親人往來,如今不知父弟生死存亡。」言畢淚下。章甫道:「娘子不必愁煩,事定之後,小生去打聽,往來便是。」說話之間,章甫便雙手摟了巫姬,做了一個嘴親,就要動手動腳,巫姬笑道:「官人不要性急,我既隨你,自然是你的妻子了。寬待幾日,到了湖州,覓個媒主,交拜天地,方可成親。」章甫道:「娘子差矣,小生今日與娘子是天作之合。主婚的便是蒼天,通問的已是麗鳥,做媒的是這張竹弓。反經行權,成就了百年姻眷。況是舟中,怕有猜嫌。就是到了敝親家裡,也不可重訂,娘子請自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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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婦人也是解事的,聽了此話,轉過身來,捧住了章甫,兩個在船艙裏合合和、合合和哩。說不盡言親意貼,暮雨朝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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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幾個日子,到了湖州。原來這個親眷姓林,是章甫的姑娘,嫁在他家,已做了二十年寡婦,又無男女。章甫上岸,見了姑娘,那姑娘好生歡喜道:「甚風兒吹得姪兒到此?」章甫道:「姪兒久失探望,刻間與一富豪,為些田土訟事,他有錢有勢,打他不過。一則要探望姑娘,二則權借避幾日。已帶了侄婦在舟中,來拜見姑娘。」姑娘笑哈哈的道:「一發來得好,只因隔了數百里,侄兒做親,禮數全缺。今大娘也來,老身正耍和他打伙哩。」遂出到門前,接了巫姬進門。章甫和娘子同拜姑娘,姑娘決不肯受。一邊去打發船錢,令他回去,一邊命小廝買東西,點茶造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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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料那個永侯是江西寧王的心腹。寧王造反,皇帝親征,已被那贛州軍門王守仁擒了。拷出協謀人數,帶有永侯在案。神廟嚇然大怒,密差數十番子手去扭拿。上了囚車,解至北京。發在刑部牢里,監候聽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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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那個青童,在寓所不見主翁回來,各處去打聽抓尋。聽得侯府麗鳥,被一個過客將彈兒打死。心裡猜疑,沒的就是我家官人。又去侯府前打聽,並不見蹤影。只見那侯府造謀事露,扭結上京,他也竟收抬了寓所物件,竟回溧陽去尋家主了。那知家主章甫和那娘子在姑娘家裡,好不快活。姑娘的住處,原來離湖州府城北門三里之遙,地名蔡家兜。好一派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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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疏矮矮籬笆一帶,碧迢迢河港三灣。幾番新月上欄桿,數次狂花發塘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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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節,同上扁舟,做個五湖載西子;有時節,共登古廟,做個千葉鬧江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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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不盡的魚蝦夜酒,採不了的菱豆朝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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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甫在此一住,已過了七八個月。向姑娘說,央及這個小廝捎個信兒,到溧陽家中去探探。那個小廝辭了主母并章甫,竟到溧陽章甫家裡,見了青童。青童才曉得主翁在彼,就同來人搭了夜船,來見章甫。備細將不見主翁,只得回家,說了一遍。又說永侯因寧王扳招協謀造反,已扭解在京師去了。那娘子聽了又驚又喜。青童又說:「宗師老爺已發科考牌,本縣相公個個都去應試,官人不可在此耽擱。」那姑娘聽得說,也勸他去考,只是巫娘不則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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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甫尋思了一會,走進房內。那巫娘也進來和章甫一同坐著。巫娘開言:「官人,方才青童說考期已屆,你何不作速去應試。倘得就第,我和你終身受用不盡。」章甫道:「此句話是未可必的。我也曾兩番應試,未曾一第,那料得這般穩實。」巫娘道:「功名是終身大事,不可錯過。」章甫笑道:「自古云:恩愛重于功名,我此去應考,倘取了一名科舉,就要往南京入場,卻不有好些日頭耽擱。教你獨自個住在鄉中,早晚沒人陪伴,我實是放心不下。不去,不去!」巫娘又道:「當時蔡伯喈兩月夫妻,也要生擦擦的別了去應試。我和你比他,卻不多了幾個月了。」口雖如此硬說,心上實軟怯怯的不樂。不覺將袖梢兒浥著淚痕。霎時那姑娘也踱進房來,抵死的勸他去考。又向章甫道:「你不要記掛大娘,有我在此,早晚相伴。你一心去做文章,中了科甲,耀祖榮宗,封妻蔭子,不是等閒的光景。」只見那青童又來聒絮,娘子也再口硬著口相勸,章甫只得應允。姑娘即就命人去打點路菜、叫船了。娘子也即轉身,在房中收抬衣裳鋪蓋,并琴劍書箱,交付青童。少頃,姑娘擺下幾碗菜,暖一壺酒,為章甫侄兒送行。三人坐了一會,姑娘說些順流話兒。不一霎船已來了,青童也吃了些酒飯,搬行李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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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甫起身別了姑娘,那娘子扯章甫到房門前說道:「官人路上客邊,須要小心。你如此高才,自然進步。只是不要忘了,那日打鳥的事情。」章甫道:「有誓在先,斷不相負。」又向娘子溫存了半晌,說幾句貼心的話兒:「但願我此去不中,便好回來和你快活。」娘子拭淚,章甫也蹙著眉。姑娘來送下船,也暗暗落了幾點眼淚。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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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愛難分首,離情滿渡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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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斜郎影沒,一步一回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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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章甫別來,卻心分兩處:一心思想巫娘,一心思赴應試。在這船中,亂昏昏過了幾日。也不回到家下,竟到學院按臨府中。卻值正考溧陽本學,就去赴試。出案之日,已取了一等。耽遲幾日,竟到南京入闈。列位哥,你道章甫前番在南京,做出這一樁事情,雖不大露,還不該到這舊下處歇宿便好。可奈這個青童是個下次的人,那有針線不知。這歇家胡凹鼻是個京師有名的大光棍,專拿鵝頭走空,促眉害物,斬限殺人。青童倚著是個舊主人家,托得情熟。一日,這凹鼻與青童閒坐著,叫家裡做下幾碗菜,斟下數巡酒,與青童一言一語,偶問起你畢竟在那裏尋見你那官人。青童道:「說來好笑。」一五一十,竟將章甫打鳥撞著巫娘,同逃至湖州某處躲避事情,從頭說與。那光棍就心頭一突,自想到:「造化,造化,坐在家裡,平白地掉下一主子大錢。不要慌,那奚冠不中,不消說要吃我老胡一大鐘酸酒,便中了,我也要撮他一個俏兒。」是時兩人散了不提。  那章甫三場事畢,過不得幾日揭榜,奚冠已中在一十三名,報子迭迭往下處來報,章甫喜不自勝。赴宴回來,一面寫書,差青童往湖州姑娘處,報娘子的喜。誰知這個光棍凹鼻,早已打點船只人手,在水西門外俟候。青童領了家書,別了主人,也到水西門埠頭覓船。那凹鼻卻在船內相喚:「大叔,到我們船裏來吃鐘酒。」青童見是主人家叫他,歇下行李,競到船裏相見。凹鼻道:「大叔,你到湖州去,不要叫船了。我們也要到湖州乾辦事情,不若搭我們船去,更覺有興。」青童即忙拿了行李,就在凹鼻船那裏同去。行至半路,凹鼻向青童道:「我們到湖州做一樁生意,你若入我們的河港,便作成你賺幾個銀子。」遂颯琅響,抽出刀來樣著:「你若作怪,叫你刀下見血。」那青童驚得個眼白口開道:「既上了阿爹的船,自然依阿爹指揮,不知要做甚麼生意?」凹鼻道:「就是你前日對我說的那個巫姬,他是侯府的姬妾,你家主人拐他逃走。如今我和你只說官人中了,要接他南京去。他見你同去,自然不疑。我們搖他到揚州地方,賣與樂戶,卻不有一二十個銀子。我與伙計得了些,分些與你。我教會你,你若見了主人時節,只說不知甚的人接了去,已不在湖州了。若是主人要難為你,你就來我家裡一處住,說出拐侯府的事來,怕做甚麼!」那青童到也滑俐,心內不然,口裡答應到:「好,好,好!」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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膽大黑心,白晝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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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理二字,日後分明。  卻說這凹鼻凶賊,要撮這個俏兒。這俏兒到也撮得,其如頭上有天。況那奚章甫是個中科甲的人,奪他的造化不過。卻好奚章甫拉了幾個同年,送大座師到揚州。一則要在江都縣小座師處打個抽豐,二則他先要為娘子訪問他父弟的下落。故在揚州耽擱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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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這凹鼻凶賊,押了青童竟到湖州北門外,蔡家兜林家,拿了一張紅紙上岸,進林家報喜。押了青童對他的姑娘和娘子說:「官人已中了第十三名,在南京寓所,特著小人來接娘娘去。」那姑娘聽了,十分歡喜,娘子也百般快活。向青童道:「官人如何沒有書來。」青童回道:「實有一封書,小人來得性急,竟忘記在寓所了。要回去取,爭奈船已開了一日。同來接的人說道:『接娘娘須要討個順海,不要打個到回頭。』故此不曾取得。」巫姬聽來有理,便不精細根究。林家一面打點酒飯,犒勞來人。凹鼻只是押著青童,催促娘娘下船。林姑娘道:「侄兒既中了,來接大娘,自然要去。我也不好留你。我這裡打發一個婦人,伏侍大娘去便是。」凹鼻又押著青童來催。林姑娘已差了一婦人,同巫姬下船。巫姬要拜謝,姑婆斷不肯受。兩邊都歡歡喜喜的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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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凹鼻凶賊見下了船,打個暗號,即刻便駕起雙櫓四槳,箭也似搖將起來。娘子和那婦人在船裡三兩日,巴不得要到南京。凹鼻只是押著青童不許他開言。他只是齁齁的在船頭上打盹。只見船出了鎮江口子,一直竟衝過江到了瓜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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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娘子在船中觀看,就問到:「南京去是沿江直上的,如何到往瓜州來?」那凹鼻就答應道:「相公官人不在南京,乃在揚州,如今載娘娘到揚州去。」那娘子忙問青童,連叫兩聲,這個奴才只做睡著,不肯答應。凹鼻有幾個同黨的凶人,在後艄調嘴兒胡答應。那娘子已知是古怪事了。到此地位,慌也沒乾,且到了揚州,看他怎麼樣擺布我。到是那個隨來的婦人,慌得寒虱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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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的到了揚州,不泊在馬頭,竟到那三牌坊僻靜的去處住下。凹鼻喚伙計看著青童,他自上岸去兜樂戶。青童捉得個空兒,悄悄的對娘娘說:「小人該死,該死!方才這個上岸的,叫做胡凹鼻,是官人寓所的主人家。誰知他下起歹心,要拐娘娘到揚州,賣與樂戶。一路押著小人,不准轉款,是以不好對娘娘說得。若是洩了機關,我小人一死不足惜,怎的害得娘娘。故小人將計就計,隨他來此。識認了娘娘的下落,即便去報知官人迎接娘娘,兼報這個大仇。官人實中了一十三名,書有一封,不是接娘娘去的。因他押著我,我不好遞出。」言畢,即在衣縫裏,取出書來,遞與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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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看了,這書是真的。只是這個凶徒如此胡為,卻怎麼處?正慌悸躊躕間,只見岸上一班衣冠人走著,其間一個卻象章甫。這巫娘眼快,疾忙叫青童上岸去看,果是官人。青童就叫:「官人不好了!我們著了強盜,連娘娘也在這裏。」章甫吃了一個大驚道:「在那裡?」青童指道:「在這船上。」那巫娘聽果是章甫,進三步做一步走到岸上。那兩個同伙人,見婦人上岸,便來攔阻。被青童盡力一把揪住了頭髮,將拳在那個人的背梁脊骨上如雨點的亂打。那巫娘見了章甫,一把扯住哭道:「官人,快些救我,報此大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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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甫道:「娘子不要慌,慢慢的且說原由。」那班同年,也驚得呆了,都立做一堆。巫娘遂細細的,將歹賊頭由,告訴一遍。章甫聽了道:「有這樣大膽的賊!」喚青童扭住這賊,不要放走了!轉身就對同年說:「年兄們,都要為小弟出一番力。」指巫娘道:「此邊就是寒荊。」眾同年都來相見了年嫂。章甫遂將賊由告訴。眾同年大怒道:「有這樣事!」即叫家人去鎖住了船只。誰知天理就在眼前,那個凶賊胡凹鼻已兜了幾個樂戶,卻好的來到船邊。被青童看見,指道:「這個就是胡凹鼻l」那時人多,都上前一把拿住。那幾個樂戶,看見勢頭不好,都一溜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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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住胡凹鼻,那凹鼻也不提防。打眼一看,見奚冠舉人,又見巫娘立在他身旁。向章甫道:「相公官人,娘娘在此作証,我曾說送娘娘到揚州見官人否?」章甫大怒道:「歹賊!還要胡講!」眾年兄向章甫道:「且喜這班神棍一個個都捉住在此。路次不便,且喚乘轎來,抬年嫂到寓所住下。我們商量,尋個風利的衙門,鍛死這班神棍。」章甫道:「年兄說得是。」隨即喚兩乘轎兒,抬了巫娘和那隨來的婦人,到下處去。一班光棍和船隻遂叫地方協同送官。  卻說永懿侯在北京刑部牢中,爛用錢鈔,別的協謀都處死,獨他未決。只要有一個官兒出來保奏一本,方好問減。京中雖有幾個相知,也都怕事,不敢出頭。其時章甫在揚州遇見娘子,已將胡凹鼻一班神棍、送到劉理刑手裡。那理刑素著廉明,又恨是拐騙良家婦女,雙夾棍,五十毛板,交監禁保,個個拖牢。章甫又尋覓娘子的父弟相會。為此二事,在揚州耽閣數月,也不歸家,即同娘子上京會試。
48
一路裡同行同坐,兩情如醉如癡。招商店常做洞房,騾轎裏時為臥榻。
49
看不盡的曉霧籠花,玩不盡的晚煙漾月。嬌嬌怯怯,做個馬上琵琶;止止行行,像似路頭蝴蝶。
50
穿了些柳城桃塞,渡了些鴉市雞關。
51
章甫和娘子已到了北京,覓了一所潔淨的房兒寓下。卻是會場時節,章甫勞勞的過了三番。停遲幾日,出榜來已登進士。傳臚之際,乃是鼎甲。二人歡不自勝,章甫即修喜報一封。伴書二十四兩,另外又付散碎盤纏二十餘兩,叫青童竟到湖州,迎接恩姑,到京相會。巫姬額外人事,姑絨潞綢,附書致意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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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巫姬只是叫章甫打聽永侯下落。章甫細察,尚在獄中,到有些生氣,只是要個官兒出來保奏便好。回來對娘子說了,那巫姬便道:「官人,多承你不棄陋質,百般愛我。你可思不曾種花,何因結果;不從漁父,怎見奇波麼?」章甫應道:「正是。初則恨我那弓兒,後乃虧煞這鳥兒,得和你成其夫婦,下官辦豈敢有忘?」巫娘道:「為叢驅雀,為淵驅魚,那個鸇獺雖癡,若是到那死亡之際,官人你可也憐憫他麼?」章甫道:「鸇獺雖癡,實可憐憫。」巫姬笑一笑道:「那個永侯便是鸇獺了。」章甫解悟:「明日即出本保奏永侯便了。」當晚點了一枝巨燭,草下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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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三點入鵷行,象簡緋袍拜玉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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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為恩從怨里結,至公廷上表私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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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甫這一本,專保奏永懿侯事:  翰林院編修國史臣奚冠謹奏,奏為仇反噬,伏乞宸斷事。臣冠一介寒士,甫荷國恩,與永懿侯俞楠素無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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柢。計臣在野時,遊學南都,適楠遭寧賊噬扳被逮。目擊合郡士民,無不為楠涕泣。蓋寧賊叛萌方熾,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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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舊都兵餉所萃,囑其腹賊嚇壓俞楠從中袖手從事。楠以太祖在天威靈,不可欺妄,更頌皇上覆冒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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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不可希冀。楠執春秋大義,亂臣賊子人人得誅,憤將說賊正刑,寧賊自此仇痛銜骨。幸果仗太祖威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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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大德,一鼓就擒,理宜殄滅。寧賊受刑,供扳餘孽,羅織俞楠在案,以忠作叛。及楠抵對黨賊實跡,  皆屬撲風捉影。是以公論在世,直道由人。臣聞已有士民數千,伏闕鳴冤,豈楠僥幸之可致也。今滿朝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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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無一人出言者,皆畏首畏尾,各保身家。然身家一保,則國事屬之何人?致使天下後世以堂堂照膽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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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陷一冒昧不明之忠士。但恐直史在後,美玉微搛,臣所以扼腕而三嘆也。臣與俞楠素無一面,今矢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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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言,不避斧鋮,亦是公論直道之鳴。伏懇皇上鑒臣無私,鑒楠無過,庶使效忠者,無不人人自奮,而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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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永寧,萬壽遐祝,何有極也。臣無任激口悚惶,引領雀俟。謹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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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本達上天聽,已票得極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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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懿侯俞楠愚憨不暗口口,已洞矚非協謀,著刑部與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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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奉了旨意,即時釋放永侯。永侯出來曉得新科榜眼奚冠保奏他,死心感激,還不知是甚來由。他即備禮儀,持名帖,到章甫下處拜謝。章甫出來相見,分賓主坐定。永侯道:「學生平昔無尺寸之效,何意蒙老先生孑身保奏。真萬死一生,恩如父母,斷當銜結以報。」章甫道:「學生受老先生大恩,保奏一節,尚未云報。」永侯聽了,呆想半晌道:「學生並未有尺寸之效。」章甫遂道:「當初老先生在金陵時,所畜麗鳥一時飛出牆外。學生不知,偶有彈弓在手,應弦打死。後見貴姬巫娘投江,學生偶在江邊遇著,撈救詢知情由,乃為此鳥,其時恐老先生督責,只得載歸家下,已成婚配。今得僥倖在京,細訪老先生下落,故特出身保奏,等報大恩于萬一。」永侯訝然道:「原來如此。學生只道小姬投江死了,於今尚在,又得上配,真學生之願也。」章甫笑道:「現在敝寓。」其時巫娘已在簾後視覷,聽得說了,即忙出來拜見永侯。永侯隨即扶起,轉揖謝巫娘道:「若非足下得生,我也自分必死。」巫娘道:「賤妾有罪,幸侯主恕我。」永侯笑道:「前話不必提了。此後我與奚老先生是生死之交,不要說一個巫姬,就是十個巫姬也相贈了。」當下章甫命擺過筵席,款待永侯,歡樂不盡。有詩為証,詩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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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兒頭敵彈弓媒,錦上添花做一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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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個因緣希罕話,日長無事且敲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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