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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編》[查看正文] [修改] [查看歷史]

乙編》

1 或曰:「子記事述言,斷以己意,懼賈僭妄之譏奈何?」餘曰:「樵夫談王,童子知國,餘烏乎僭?若以為妄,則疑以傳疑,《春秋》許之。」時宋淳辛亥四月,廬陵羅大經景綸。

乙編·卷一》

1 高廟配享,洪容齋在翰苑,以呂頤浩、趙鼎、韓世忠、張俊四人為請。蓋文武各用兩人,出於孝宗聖意也,遂令侍從議。時宇文子英等十二人以為宜如明詔,而識者多謂呂元直不厭人望,張魏公不應獨遺。楊誠齋時為秘書少監,上書爭之,以欺、專、私三罪斥容齋,且言魏公有社稷大功五:建復闢之勛,一也。發儲嗣之議,二也。誅範瓊以正朝綱,三也。用吳以保全蜀,四也。卻劉麟以定江左,五也。於是有旨再令詳議。越數日,上忽諭大臣曰:「呂頤浩等配享,正合公論,更不須議。洪邁固是輕率,楊萬里亦未免浮薄。」於是二人皆求去,容齋守南徐,誠齋守高安,而魏公迄不得配食。誠齋詩云:「出卻金宮入梵宮,翠微綠霧染衣濃。三年不識西湖月,一夜初聞南澗鐘。藏室蓬山真昨戲,園翁溪友得今從。若非朝士追相送,何處冥鴻更有蹤。」又云:「新晴在在野花香,過雨迢迢沙路長。兩度立朝今結局,一生行客老還鄉。猶嫌數騎傳書札,剩喜千峰入肺腸。到得前頭上船處,莫將白發照滄浪。」此去國時詩也,可謂無幾微見於顏面矣。其塚嗣東山先生伯子跋其《論配享書稿》云:「覆羹真得皂囊書,錦水元來勝石渠。但寶銀鉤並鐵畫,何須玉帶與金魚。」蓋苗劉作亂時,矯隆詔貶竄魏公,高宗在升宮方啜羹,左右來告,驚懼,羹覆於手,手為之傷。既復闢,見魏公,泣數行下,舉手示公,痕跡猶存。左次魏和伯子詩云:「鑾坡蓬監兩封書,道院東西各付渠。乾道聖人無固必,是非付與直哉魚。」詞意亦佳,但當途乃江東道院,容齋守南徐,非當途也。
2 渡江以來,士大夫始衣紫窄衫,上下如一。紹興九年,詔公卿長吏毋得以戎服臨民,復用冠帶。論者以為擾,於是士大夫皆服涼衫。乾道中,李獻之上言:「會聚之際,顏色可憎,今陛下上承兩宮,宜服紫衫為便。」上從之。蓋人情樂簡便久矣。昔節孝先生徐仲車事母至孝,一日,竦然自省曰:「吾以衣闌襆謁貴人,而不以見母,是敬母不如敬貴人也,不可。」乃日具衣闌襆揖母,人皆笑之。節孝行之終身。近時靜春先生劉子澄,朱文公高弟也,守衡陽,日以冠裳蒞事。憲使趙民則嘗紫衫來見,子澄不脫冠裳見之。民則請免冠裳,子澄端笏肅容曰:「戒石在前,小臣豈敢!」民則皇恐,退具冠裳以見,然由是不相樂。夫衣闌襆揖母,冠裳臨民,常事也,而世俗且笑之,且難之。至於紫窄袖衫,乃戎服也,出於兵興一時權宜,而相承至今不能改,然則古道何時而可復乎?
3 李泰伯著《常語》非孟子,後舉茂材,論題出「經正則庶民興」,不知出處,曰:「吾無書不讀,此必《孟子》中語也。」擲筆而出。晁說之亦著論非孟子,建炎中,宰相進擬除官,高宗曰:「《孟子》發揮王道,說之何人,乃敢非之!」勒令致仕。鄭叔友著《崇正論》,亦非孟子曰:「軻,忍人也,辨士也,儀、秦之流也。戰國縱橫捭閹之士,皆發塚之人,而軻能以詩禮者也。」余謂孟子以儀、秦之齒舌,明周、孔之肺腸,的切痛快,蘇醒萬世,此何可非!泰伯所以非之者,謂其不當勸齊、梁之君以王耳。昔武王伐紂,舉世不以為非,而伯夷、叔齊獨非之。東萊呂先生曰:「武王憂當世之無君者也,伯夷憂萬世之無君者也。」餘亦謂孟子憂當世之無君者也,泰伯憂萬世之無君者也。此其特見卓論,真可與夷、齊同科,至於說之、叔友拾其遺說而附和之,則過矣。
4 平原、盂嘗君養天下客,而未嘗得一客。張湯、公孫弘接天下士,而未嘗得一士。魯仲連固不肯與雞鳴狗盜者伍也,汲長孺固不肯與奴顏婢息者齒也。若得一魯仲連,則一客可以敵千客。若得一汲長孺,則一士可以埒千士。故山谷詩曰:「匹士能光國,三孱不滿隅。」
5 不主癰疽、瘠環,所以為孔子。不禮臧倉、王歡,所以為孟子。宋不與內侍交語,明皇深加獎嘆。杜不從監軍請選娼女入宮,武宗知其有宰相才。範純夫為諫官,東鄰宦官陳衍園亭在焉,衍每至園中,不敢高聲,謂其徒曰:「範諫議一言到上前,吾輩不知死所矣。」此其所以為範純夫也,此其所以為元也。王黼為宰相,與宦者梁師成鄰居,密開後戶往來。徽宗幸黼第,徘徊觀覽,偶見之,大不樂。此其所以為王黼也,此其所以為崇、觀、政、宣也。
6 東坡於世家中得王定國,於宗室中得趙德麟,獎許不容口。定國坐坡累,謫賓州。瘴煙窟裏五年,面如紅玉,尤為坡所敬服。然其後乃階梁師成以進,而德麟亦諂事譚稹。紹興初,德麟主管大宗正司,有旨令易環衛官,宰相呂頤浩奏曰:「令峙讀書能文,蘇軾嘗薦之,似不須易。」高宗曰:「令峙昔事譚稹,為清議所薄。」竟易之。士大夫晚節持身之難如此。余觀屈平之《騷經》曰:「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朱文公釋之曰:「世亂俗薄,士無常守,乃小人害之。而以為莫如好修之害者,何哉?蓋由君子好修,而小人嫉之,使不容於當世,故中材以下,莫不變化而從俗,則是其所以致此者,反無有如好修之為害也。」嗚呼!其崇、觀、政、宣之時乎,宜二子之改節易行也。
7 張無垢在越上作幕官,不請供給錢;在館中進書,不肯轉官,人皆以為好名之過。無垢曰:「既請月俸,又受供給,偶然進書,又便受賞,於我心實有不安,此亦本分事,何名之好!貪者往往不曾尋思,此心病也。心有病,人安得知?我知之,當自醫。別人既不自知病,反惡人醫病,猶婦人妒者,非特妒其夫,又且妒人之夫,其惑甚矣。」無垢此喻甚切。世降俗薄,貪濁成風,反相與嗤笑廉者。諛佞成風,反相與嗤笑直者。軟熟成風,反相與嗤笑剛者。競進成風,反相與嗤笑恬退者。侈靡成風,反相與嗤笑儉約者。傲誕成風,反相與嗤笑謙默者。賈子云:「莫邪為鈍兮,鉛刀為。」東坡云:「變丹青於五瑩兮,乃反謂子為非智。」風俗至於如此,豈不可哀!
8 安子文與楊巨源、李好義合謀誅逆曦,矯詔之詞曰:「惟干戈省厥躬,朕既昧聖賢之戒;雖犬馬識其主,爾乃甘夷虜之臣!邦有常刑,罪在不赦。」詞旨明白,乃好義姊夫楊君玉之詞也。曦年十許歲時,其父挺嘗問其志,曦有不臣之語,其父怒,蹴之爐火中,灼其面,號「吳巴子」云。
9 魏鶴山云:「古人稱字,最不輕。《儀禮》:子孫於祖禰皆稱字。孔門諸子,多稱夫子為仲尼。子思,孫也,孟子,又子思弟子也,亦皆稱仲尼。雖今人亦稱之,而人不為怪。游、夏之門人,皆字其師。漢初唯子房一人得稱字,中世有字其諸父,字其諸祖者,近世猶有後學呼退之,兒童誦君實之類。」觀鶴山此說,古人蓋以稱字為至重。今世唯平交乃稱字,稍尊稍貴者,便不敢以字稱之,與古異矣。魯哀公誄孔子亦曰尼父,則君亦可以字臣。周益公謂先君曰:「壽皇每稱東坡,唯日子瞻而不名,其欽重如此。」
10 大凡應大變處大事,須是靜定凝重,如周公之「赤舄幾幾」是也。漢武帝因不移步識霍光,因不轉ツ識金日,亦是窺見他靜定凝重處,故逆知其可以托孤寄命。韓魏公之凝立,亦此類也。歐陽公所謂「垂紳正笏,不動聲色,而措天下於泰山之安」,形容得最好。然魏公亦只是天資。至如司馬公則加以學力,尤不可及。如更新法,傅欽之、蘇子瞻勸其防後患,公起立拱手,仰視厲聲曰:「天若祚宋,必無此事。」此惟有大力量,方能為此言。張宣公云:「使某當時應答,不過曰:『茍利社稷,遑恤其他!』只如此說已自好,安能如公之言,更不論一己利害。想其平日所養,故臨事發言,能如是中理,雖聖人不過如此說,近於終條理者矣。」
11 紹熙甲寅,光宗以疾不能過宮,吾郡尹德鄰初參太學,簾引詩題出「問寢龍樓曉」,德鄰詩云:「父母人皆有,儀刑自冕旒。問安趨燕寢,拂曉過龍樓。鶴駕嚴晨衛,雞人徹夜籌。慈闈天語接,飛棟月華收。萬姓齊呼舞,三宮款獻酬。小儒憂國切,幾白九分頭。」學官擊節,一時傳誦。
12 象山與羅春伯書云:「宇宙無際,天地開闢,本只一家。來書乃謂自家屋裡人,不亦陋乎!謂之自家,不知孰為他家?古人但問是非邪正,不問自家他家。君子之心,未嘗不欲其去非而就是,舍邪而適正,其怙終不悛,則當為之上六矣。舜於四兇,孔子於少正卯,亦治其家人耳。」象山此論,可謂渾厚高明。且以我朝言之,自慶歷以前,無君子小人之名,所謂本只一家者也,故君子不受禍。自慶歷以後,君子小人之名始立,則有自家他家之分矣。故君子之受禍,一節深於一節。
13 丁常任,毗陵人,淳熙間為郎。冬至日,上殿奏對。玉音曰:「曉來雲物甚奇,卿曾見否?」常任實不曾見,即對曰:「豈惟臣見之,四海萬姓皆見之。」孝宗大喜曰:「卿對甚偉。」命除淮漕。
14 詩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云「憂端如山來,Е洞不可掇」,趙嘏云「夕陽樓上山重疊,未抵春愁一倍多」是也。有以水喻愁者,李頎云「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李後主云「問君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秦少游云「落紅萬點愁如海」是也。賀方回云:「試問閑愁知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蓋以三者比之愁多也,尤為新奇,兼興中有比,意味更長。
15 宣和中,大盜方臘擾浙中,王師討之。命陳亨伯以發運使經制東南七路財賦。因建議如賣酒、鬻糟、商稅、牙稅與夫頭子錢、樓店錢,皆少增其數,別歷收系,謂之「經制錢」。其後盧宗原頗附益之。至翁彥國為總制使,仿其法,又收贏焉,謂之「總制錢」。靖康之初,嘗詔罷之。軍興,議者再請施行,色目浸廣,視宣和有加焉。以迄於今,為州縣大患。初,亨伯之作俑也,其兄聞之,哭於家廟,謂剝民產,怨禍必及子孫。厥後葉正則作外臺,謂必盡去經總錢,而後天下乃可為,治平乃可望。然中興百年,非無聖君賢相,未聞有議及此者,是獨何也?
16 杜少陵詩云:「小兒學問止《論語》,大兒結束隨商賈。」蓋以《論語》為兒童之書也。趙普再相,人言普山東人,所讀者止《論語》,蓋亦少陵之說也。太宗嘗以此語問普,普略不隱,對曰:「臣平生所知,誠不出此。昔以其半輔太祖定天下,今欲以其半輔陛下致太子。」普之相業,固未能無愧於《論語》,而其言則天下之至言也。朱文公曰:「某少時讀《論語》便知愛,自後求一書似此者卒無有。」
17 林勛,賀州人,紹興中登進士第。嘗進《本政書》,欲漸復三代井田之法。大略謂:五尺為步,步百為畝。畝百為頃,頃九為井。井方一里,井十為通,通十為成。成方十里,成十為終,終十為同。同方百里,一同之地,提封萬井,實為九萬頃。三分去二,為城郭市井、官府道路、山林川澤,與夫磽確不毛之地。定其可耕與為民居者三千四百井,實為三萬六百頃。一頃之田,二夫耕之。夫田五十畝,餘夫亦如之,總二夫之田,則為百畝。百畝之收,平歲為米五十石,上熟之歲,為米百石。二夫以之養數口之家,蓋裕如矣。總八頃之稅,為米十有六石,錢三貫二百文,此之謂什一。井復一夫之稅,以其人為農正,掌勸督耕耨賦稅之事,但收十有五夫之稅,總計三千四百井之稅,為米五萬一千石,為錢一萬二千貫,以此為一同之率。一頃之居,其地百畝,十有六夫分之。夫宅五畝,總十有六夫之宅,為地八十畝。餘二十畝以為社學場圃,一井之人共之,使之朝夕群居,以教其子弟。然貧富不等,未易均齊,奪有餘以補不足,則民駭矣。今宜立之法,使一夫占田五十畝以上者為良農,不足五十畝者為次農,其無田而為閑民,與非工商在官而為游惰末作者,皆為驅之使為隸農。良農一夫以五十畝為正田,以其餘為羨田。正田毋敢廢業,必躬耕之。其有羨田之家,則無得買田,唯得賣田。至於次農,則無得賣田,而與隸農皆得買羨田,以足一夫之數,而升為良農。凡次農隸農之未能買田者,皆使之分耕良農之羨田,各如其夫之數,而歲入其租於良農。如其俗之故,非自能買田及業主自收其田,皆毋得遷業。若良農之不願賣羨田者,宜悉俟其子孫之長而分之,官毋苛奪以賈其怨。少須暇之,自合中制矣。其書大略如此。朱文公、張宣公皆喜其說,謂其有志復古。然今時欲行經界,尚以為難,況均田乎?
18 橫渠《西銘》曰:「大君者,父母之宗子。」其說本於召公。《召誥》曰:「有王雖小,元子哉!」又曰:「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元子即宗子也。武王誓師之辭曰:「聰明,作元後,元後作民父母。」余謂父母之說,不如元子宗子之說意味深長。蓋謂之元子宗子,則天父地母,臨之於上,諸弟之顛連無告者,責望於下,非特側然於同胞之愛,且有所嚴憚而不敢隳其職分矣。
19 李強父為昭文相,嘗出六和塔,題詩云:「往來塔下幾經秋,每恨無從到上頭。今日登臨方覺險,不如歸去臥林丘。」強父為相清正,謹守規矩,自奉如寒士,書卷不釋手,薨於位,謚文清。
20 嘉定間,楊伯子為湖州守,彈壓豪貴,牧養小民,治聲赫然,為三輔冠。郡之士相與肖像祠於學宮,與工部尚書戴少望並祠。伯子意不悅,會除浙東庾節,將行,辭先聖先師禮畢,與教官諸生坐於講堂,命取所祠畫像來,題詩其上云:「面有憂民色,天知報國心。三年風月少,兩鬢雪霜深。更莫留形跡,何曾廢古今。不如隨我去,相伴老山林。」遂卷藏而行。當時士子有戲和其詩者,末句云:「可憐戴工部,獨樹不成林。」
21 陸士規布衣工詩,秦檜喜之。嘗挾秦書干臨川守,饋遺不滿意,升堂嫚罵。守懼,以書白秦自解。秦怒陸甚,陸請見,不出。然猶令其子小相者見之,問其近作。陸誦其《黃陵廟》一絕云:「東風吹草綠離離,路入黃陵古廟西,帝子不知春又去,亂山無主鷓鴣啼。」小相入誦之。秦吟賞再四,即命請見,待之如初。
22 宗杲論禪云:「譬如人載一車兵器,弄了一件,又取出一件來弄,便不是殺人手段。我則只有寸鐵,便可殺人。」朱文公亦喜其說。蓋自吾儒言之,若子貢之多聞,弄一車兵器者也。曾子之守約,寸鐵殺人者也。
23 杜少陵詩云:「風含翠筱娟娟凈,雨襄紅蕖冉冉香。」上句風中有雨,下句雨中有風,謂之互體。楊誠齋詩云「綠光風動麥,白碎日翻池」亦然,上句風中有日,下句日中有風。
24 韓文公作《歐陽詹哀詞》云:「詹,閩人也,父母老矣,舍朝夕之養以來京師。其心將以有得於是,而歸為父母榮也。雖其父母之心亦然,詹在側,雖無離憂,其志不樂也。詹在京師,雖有離憂,其志樂也。」山谷《送秦少章從蘇公學》云:「斑衣兒啼真自樂,從師學道也不惡。但使新年勝故年,即如常在郎罷前。」後山云:「士有從師樂,諸兒卻未知。欲行天下獨,信有俗間疑。秋入川原秀,風連鼓角悲。目前豚犬類,未必慰親思。」二詩皆用韓意,而後山之味永。陸象山云:「男子生而以桑弧蓬矢,射天地四方,示有四方之志,此其父母教之望之第一義也。顏子之家,一簞食,一瓢飲,在人不堪憂之地,而其子乃從其師周游天下,履宋、衛、陳、蔡之厄,而不以為悔。此豈俚俗之人、拘曲之士所能知其義哉!蓋誠使此心無所放失,無所陷溺,全天之所予而無傷焉,則千萬里之遠,無異於親膝。不然,雖日用三牲之養,猶為不孝也。」象山此說,尤更精透。
25 有僧住山,或謀攘之。僧乃掛草鞋一雙於方丈前,題詩云:「方丈前頭掛草鞋,流行坎止任安排。老僧腳底從來闊,未必枯髏就此埋。」余謂士大夫去就亦當如此。楊誠齋立朝時,計料自京還家之裹費,貯以一篋,鑰而置之臥所。戒家人不許市一物,恐累歸擔,日日若促裝者。餘又聞昔有京尹,忘其名,不攜家,唯弊篋一擔,每晨起,則撒帳卷席,食畢,則洗缽收箸,以拄杖撐弊篋於廳事之前,常若逆旅人將行者。故擊搏豪強,拒絕宦寺,悉無所畏。余曩在太學,嘗館於一貴人之門。一日,命市薪六百券,有卒微哂,謂其徒曰:「朝士今日不知明日事,乃買柴六百貫耶!」余因竊嘆:士大夫之見,有不如此卒者多矣。
26 劉平國云:「奏疏不必繁多,為文但取其明白,足以盡事理,感悟人主而已。」此論極好,如《伊訓》、《說命》、《無逸》、《立政》所未論,只如諸葛孔明《前》、《後出師表》,何嘗費詞!近時如張宣公自都機入奏三札,陸象山為刪定官輪對五札,皆可法。
27 自古士之閑居野處者,必有同道同志之士相與往還,故有以自樂。陶淵明《移居》詩云:「昔欲居南村,非為卜其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又云:「鄰曲時來往,抗言談在昔。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則南村之鄰,豈庸庸之士哉!杜少陵在錦里,亦與南鄰朱山人往還,其詩云:「錦裏先生烏角巾,園收芋慄不全貧。慣看賓客兒童喜,得食階除鳥雀馴。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兩三人。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門月色新。」又云:「相近竹參差,相過人不知。幽花欹滿逕,野水細通池。歸客村非遠,殘尊席更移。看君多道氣,從此數追隨。」所謂朱山人者,固亦非常流矣。李太白《尋魯城北範居士誤落蒼耳中》詩云:「忽憶範野人,閑園養幽姿。」又云:「還傾四五酌,自詠《猛虎詞》。近作十日歡,遠為千歲期。風流自簸蕩,謔浪偏相宜。」想範野人者,固亦可人之流也。
28 《列子》曰:「仲尼廢心而用形。」淵明詩云「形跡憑化往,靈府長獨閑」,說得更好。蓋其自彭澤賦歸之後,灑然悟心為形役之非,故其言如此。果能行此,則靜亦靜,動亦靜,雖過化存神之妙,不外是矣。謂淵明不知道,可乎?

乙編·卷二》

1 常州宜興縣黃土村,東坡南遷北歸,嘗與單秀才步田至其地。地主攜酒來餉曰:「此紅友也。」坡曰:「此人知有紅友,而不知有黃封,可謂快活。」余嘗因是言而推之,金貂紫綬,誠不如黃帽青蓑;朱轂繡鞍,誠不如芒鞋藤杖;醇醪養牛,誠不如白酒黃雞;玉戶金鋪,誠不如松窗竹屋。無他,其天者全也。
2 韓平原嘗為南海尉,延一士人作館客,甚賢而文。既別,音問杳不通。平原當國,常思其人。一日,忽來上謁,蓋已改名登第數年矣。一見歡甚,館遇極厚。嘗夜闌酒罷,平原屏左右,促膝問曰:「某謬當國秉,外間議論若何?」其人太息曰:「平章家族危如累卵矣,尚復何言?」子原愕然問故。對曰:「是不難知也,椒殿之立,非出於平章,則椒殿怨矣。皇於之立,非出於平章,則皇子怨矣。賢人君子,自朱熹、彭龜年、趙汝愚而下,斥逐貶死,不可勝數,則士大夫怨矣。邊釁既開,三軍暴骨,孤兒寡婦之哭聲相聞,則三軍怨矣。並邊之民死於殺掠,內地之民死於科需,則四海萬姓皆怨矣。叢是眾怨,平章何以當之?」平原默然久之曰:「何以教我?」其人辭謝再三。固問,乃曰:「僅有一策,主上非心黃屋,若急建青宮,開陳三聖家法,為揖遜之舉,則皇子之怨可變而為恩,而椒殿退居德壽,雖怨無能為矣。於是輔佐新君,渙然與海內更始,曩時諸賢,死者贈恤,生者召擢。遣使聘虜,釋怨請和,以安邊境。優犒諸軍,厚恤死士,除苛解匿,盡去軍興無名之賦,使百姓有更生之意。然後選擇名儒,遜以相位,乞身告老,為綠野之游,則易危為安,轉禍為福,或者其庶幾乎!」平原猶豫不能決,欲留其人,處以掌故。其人力辭,竟去。未幾禍作。
3 杜少陵詩云「鷗行炯自如」,形容甚妙。如《召南》大夫節儉正直,而退食委蛇;彼都人士,行歸於周,而從容有常,皆炯自如者也。
4 杜少陵詩云:「莫笑田家老瓦盆,自從盛酒長兒孫。傾銀注玉驚人眼,共醉終同臥竹根。」蓋言以瓦盆盛酒,與傾銀壺而注玉杯者同一醉也,尚何分別之有。由是推之,蹇驢布韉,與金鞍駿馬同一游也;松床莞席,與繡帷玉枕同一寢也。知此,則貧富貴賤,可以一視矣。昔有僕嫌其妻之陋者,主翁聞之,召僕至。以銀杯瓦碗各一,酌酒飲之。問曰:「酒佳乎?」對曰:「佳。」「銀杯者佳乎?瓦碗者佳乎!」對曰:「皆佳。」主翁曰:「杯有精粗,酒無分別,汝既知此,則無嫌於汝妻之陋矣!」僕悟,遂安其室。少陵詩意正如此。而一本乃以「玉」字作「瓦」字,失之矣。
5 李太白《去婦詞》云:「憶昔初嫁君,小姑才倚床。今日妾辭君,小姑如妾長。回頭語小姑,莫嫁如兄夫。」古今以為絕唱。然以餘觀之,特忿恨決絕之詞耳,豈若《穀風》去婦之詞曰「毋逝我梁,毋發我笱」,雖遭放棄,而猶反顧其家,戀戀不忍乎!乃知《國風》優柔忠厚,信非後世詩人所能仿佛也。古今賦昭君詞多矣,唯白樂天云:「漢使卻回憑寄語,黃金何日贖蛾眉?君王若問妾顏色,莫道不如宮裏時。」前輩以為高出眾作之上,亦謂其有戀戀不忘君之意也。歐陽公《明妃詞》自以為勝太白,而實不及樂天。至於荊公云「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則悖理傷道甚矣。杜子美儒冠忍餓,垂翅青冥,殘杯冷炙,酸辛萬狀,不得已而去秦,然其詩曰,「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戀君之意,藹然溢於言外。其為千載詩人之冠冕,良有以也。魏鶴山云:「處人倫之變,當以《三百五篇》為正。《考盤》、《小宛》之為臣,《小弁》、《凱風》之為子,《燕燕》、《穀風》之為婦,《終風》之為母,《柏舟》之為宗臣,《何人斯》之為友,皆不遇者也。而責己重以周,待人輕以約,優柔諄切,怨而不怒,憂而不敢疏也。東坡在黃在惠在儋,不患不偉,患其傷於太豪,便欠畏威敬怒之意。如『茲游最奇絕,所欠唯一死』之類,詞氣不甚平,又如《韓文公廟碑》詩云:『作書詆佛譏君王,要觀南海窺衡湘。』方作諫書時,亦冀諫行而跡隱,豈是故為詆訐,要為南海之行。蓋後世詞人多有此意,如『去國一身,高名千古』之類,十有八九若此。不知君臣義重,家國憂深。聖賢去魯去齊,不若是恝者,非以一去為難也。」此論精矣。
6 武惠妃薨,明皇悼念不已,後宮數千,無當意者。或言壽王妃楊氏之美,絕世無雙。帝見而悅之,乃令妃自以其意乞為女官,號「太真」,更為壽王娶韋昭訓女。潛納太真宮中,寵遇如惠妃,冊為貴妃,與衛宣公納之妻無以異。白樂天《長恨歌》云:「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為尊者諱也。近時楊誠齋《題武惠妃傳》云:「桂折秋風露折蘭,千花無朵可天顏。壽王不忍金宮冷,獨獻君王一玉環。」詞雖工,意亦未婉。唯李商隱云:「龍池賜酒敞雲屏,羯鼓聲高眾樂停。夜半宴歸宮漏水,薛王沉醉壽王醒。」其詞微而顯,得風人之體。
7 士大夫危言峻節,遷謫淒涼,晚歲收用,衰落懲創,元刂方為圓者多矣。呂子約謫廬陵,量移高安,楊誠齋送行詩云:「不愁不上青霄去,上了青霄莫愛身。」蓋祖杜少陵送嚴鄭公云:「公若居臺輔,臨危莫愛身。」然以之送遷謫流徙之士,則意味尤深長也。
8 晁以道與陳叔易俱隱嵩山,叔易被召出山,以道作詩云:「處士何人為作牙,盡攜猿鶴到京華。故山巖壑應惆悵,六六峰前只一家。」籍溪胡原仲除正字,朱文公寄詩云:「先生去上蕓香閣,閣老新峨豸角冠。留取幽人臥空谷,一川風月要人看。」二詩相似,然以道後亦出山,時人反以此詩嘲之。文公卷舒以道,難進易退,高節全名,師表百世,乃知終南、少室之流,與有道之士,正不可同年語也。
9 東坡批答呂大防辭免恩命云:「卿有夷狄盜賊之虞,倉廩禮樂之嘆,陰陽風雨之憂,此三者,誠當今之大計。孟子曰:『責難於君謂之恭。』夫既以責其君,而不以身任之,非仁人也。」蓋援其所自言者以勉之。近時真西山批答參政樓鑰乞致仕不允云:「夫七十致仕,雖著於經,二三大臣,難拘此制。卿昔代言,嘗以是卻臣鄰之請矣,豈今日遂忘斯誼乎?」此又切矣。
10 潁濱釋《莊子》曰:「魚不畏網罟,而畏鵜鶘,畏其天也。」物之畏其天,誠有可怪者。餘里中一村童,嘗見大蛙十數,聚於污池叢棘之下。欲前捕之,熟視,乃一巨蛇蟠棘下,以恣啖群蛙,群蛙凝立待啖,不敢動。又村叟見蜈蚣逐一蛇,行甚急,蜈蚣漸近,蛇不復動,張口以待,蜈蚣竟入其腹。逾時而出,蛇已斃矣。村叟棄蛇於深山中,逾旬往視之,小蜈蚣無數食其腐肉。蓋蜈蚣產卵於蛇腹中也。餘又嘗見一蜘蛛,逐蜈蚣甚急,蜈蚣逃入籬搶竹中。蜘蛛不復入,但以足跨竹上,搖腹數四而去。伺蜈蚣久不出,剖竹視之,蜈蚣已節節爛斷如鱟醬矣。蓋蜘蛛搖腹之時,乃灑溺以殺之也。物之畏其天有如此者。夫蛇之恣啖群蛙,自以為莫己敵矣,而不知蜈蚣之能涉其腹也。蜈蚣之斃蛇育子,自以為莫吾御矣,而不知蜘蛛之能醢其軀也。世之人昂昂然以兇毒自多者,可以觀矣。且蛙之不能敵蛇,固也。蜈蚣小於蛇矣,而能制蛇。蜘蛛小於蜈蚣矣,而能制蜈蚣。物豈專以小大為強弱哉!
11 詩用助語,字貴妥帖。如杜少陵云:「古人稱逝矣,吾道卜終焉。」又云:「去矣英雄事,荒哉割據心。」山谷云:「且然聊爾耳,得也自知之。」韓子蒼云:「曲檻以南青嶂合,高堂其上白雲深。」皆渾然帖妥。吾郡前輩王才巨云:「並舍者誰清可喜,各家之竹翠相交。」曾幼度云:「不可以風霜後葉,何傷於月雨餘云。」亦佳。
12 李泰發忤秦檜,貶海上,雷州守王彥恭存問周饋甚至。檜聞之,貶彥恭。辰陽陸升之,泰發侄婿也,告訐泰發家事,得刪定官。檜死,彥恭復官,升之貶雷州。胡澹庵謫嶺南,士大夫多凌蔑之,否則畏避之。方滋字務德,本亦檜黨,待之獨有加禮。澹庵深德之。檜死,其黨皆逐。務德入京,謀一差遣不可得,棲棲旅館。澹庵偶與王梅溪語及其事,梅溪曰:「此君子也。」率館中諸公訪之,且揄揚其美,務德由此遂晉用。由此觀之,君子贏得做君子,小人枉了做小人。
13 朱文公晚年,以野服見客,榜客位云:「滎陽呂公,嘗言京洛致仕官與人相接,皆以閑居野服為禮,而嘆外郡之不能然。其旨深矣!某已叨誤恩,許致其事,本未敢遽以老夫自居,而比緣久病,艱於動作,遂不免遵用舊京故俗,輒以野服從事。然上衣下裳,大帶方履,比之涼衫,自不為簡。其所便者,但取束帶足以為禮,解帶足以燕居,且使窮鄉下邑,得以復見祖宗盛時京都舊俗如此之美也。」余嘗於趙季仁處見其服,上衣下裳:衣用黃白青皆可,直領,兩帶結之,緣以皂,如道服,長與膝齊。裳必用黃,中及兩旁皆四幅,不相屬,頭帶皆用一色,取黃裳之義也。別以白絹為大帶,兩旁以青或皂緣之。見儕輩則系帶,見卑者則否。謂之野服,又謂之便服。
14 寶慶初元,洪舜俞為考功郎,應詔言事,詞旨剴切。真西山謂陳正甫曰:「讀洪考功封事,某殊有愧色。」其封事中論臺諫失職云:「月課將臨,筆不敢下,稱量議論之異同,揣摩情分之厚薄,可否末決,吞吐不能。其相率勇往而不顧者,恭請聖駕款謁景靈宮而已。」臺臣摘以為言,謂祗見宗廟,此重事也,而洪某乃言「款謁景靈宮而已」,詞語嫚易,有輕宗廟之意。遂遭罷黜,仍鐫三官。舜俞有詩云:「不得之乎成一事,卻因而已失三官。」
15 庶人之仇,釋《禮記》者謂可盡五世,矧有天下者乎!齊襄復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我國家之於金虜,蓋百世不共戴天之仇也。開禧之舉,韓胄無謀浪戰,固可罪矣。然乃至函其首以乞和,何也?當時太學諸生之詩曰:「晁錯既誅終叛漢,於期已入竟亡燕。」此但以利害言耳,蓋未嘗以名義言也。譬如人家子孫,其祖父為人所殺,其田宅為人所吞,有一狂僕佐之復仇,謀疏計淺,迄不能遂,乃歸罪此僕,送之仇人,使之甘心焉,可乎哉?
16 韓昌黎上大尹李實書云:「愈來京師,於今十五年,所見公卿大臣,不可勝數,皆能守官奉職,無過失而已。未見有赤心事上憂國如閣下者。今年以來,不雨者百有餘日。種不入土,野無青草,而盜賊不敢起,穀價不敢貴,百坊百二十司、六軍二十四縣之人,皆若閣下親臨其家。老奸宿贓,銷縮摧沮,魂亡魄喪,影滅跡絕。非閣下條理鎮服,布宣天子威德,其何能及此!」其後作《順宗實錄》乃云:「實諂事李齊運,驟遷至京兆尹,恃寵強愎,不顧邦法。是時大旱,畿甸乏食,實一不以介意,方務聚斂徵求,以給進奉。每奏對輒曰:『今年雖旱,而穀甚好。』由是租稅皆不免。陵轢公卿,勇於殺害,人不聊生。及謫通州長史,市里歡呼,皆袖瓦礫遮道伺之。」與前書一何反也。豈書乃過情之譽,而史乃紀實之辭耶?然退之古君子,單辭片語,必欲傳信,寧可妄發!而譽之過情,乃至於此,是不可曉也。近時汪彥章投李伯紀啟云:「孤忠貫日,正二儀傾側之中;凜氣橫秋,揮萬騎笑談之頃。」又云:「士訟公冤,咸舉幡而集闕下;帝從民望,令免胄以見國人。」其贊美至矣。及居翰苑,草伯紀謫詞,乃云:「朋奸罔上,有虞必去於兜;欺世盜名,孔子先誅於正卯。」又云:「專殺尚威,傷列聖好生之德;信讒喜佞,為一時群小之宗。」與前啟又何反也!伯紀真君子,而醜詆至此。嘻!其甚矣。當時亦有以此問彥章者,彥章云:「我前啟自直一翰林學士,而彼不我用,安得不醜詆之!」是可笑也。退之之於李實,豈亦若是耶?然李實真小人,與伯紀不同。退之失於前之過譽,彥章失於後之過毀。譽猶可過也,毀不可過。
17 杜少陵絕句云:「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或謂此與兒童之屬對何以異。餘曰,不然。上二句見兩間莫非生意,下二句見萬物莫不適性。於此而涵泳之,體認之,豈不足以感發吾心之真樂乎!大抵古人好詩,在人如何看,在人把做什麼用。如「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野色更無山隔斷,天光直與水相通」,「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等句,只把做景物看亦可,把做道理看,其中亦盡有可玩索處。大抵看詩,要胸次玲瓏活絡。
18 韓世忠嘗議買新淦縣官田,高宗聞之,御札特以賜世忠。其詞云:「卿遇敵必克,克且無擾。聞卿買新淦田為子孫計,今舉以賜卿,聊旌卿之忠。」故其莊號旌忠。蓋當時諸將,各以姓為軍號,如張家軍、岳家軍之類,朝廷頗疑其跋扈。聞其買田,蓋以為喜,故特賜之。世忠之買田,亦未必非蕭何之意也。「克且無擾」四字,可謂要言。如王全斌輩,非不克,奈擾何?信能行此四字,雖古名將,何以加諸!
19 漢惟一趙充國,唐惟一王忠嗣,本朝惟一曹彬,有三代將帥氣象。唐人詩云:「澤國山河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讀之可為酸鼻。
20 杜少陵詩云:「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聖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即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之意也。士大夫誦此,亦可以悚然懼,惻然思矣。余嘗見州郡迓新者,設飾甚費。因成詩云:「赤子須摩撫,紅塵幾送迎。幕張云を匝,車列鑒鮮明。豈是腹民血,空教適宦情。忍聞分竹者,竭澤自求盈。」
21 兗王假山成,請宮僚觀之,姚坦熟視曰:「此血山耳。」開寶塔成,田錫上疏曰:「眾以為金碧熒煌,臣以為塗膏釁血。」
22 諸葛孔明曰:「吾心如秤,不能為人作輕重。」至哉言乎。信能此,則吾心即造化也。殺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己不勞而萬物服矣。乃知孔明長嘯草廬時,其所講不在伊呂下。杜少陵云:「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可謂識孔明心事矣。或謂既比之以伊呂矣,又比之以蕭、曹,何也?余曰,不然,下句蓋惜其指揮未定而死耳,使其指揮若定,則雖蕭、曹且不能當,況司馬仲達乎!指揮蓋措置經畫也,如兵民雜耕,留屯久駐之類。失猶無也,故末句有志決身殲之嘆。
23 郭仲晦云,用兵以持重為貴。蓋知彼知己,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此百戰百勝之術也。昔韓、範二公在五路,韓公力於戰,範公則不然,曰:「吾唯知練兵選將,積穀豐財而已。」余觀《東軒筆錄》載,韓公欲五路進兵,以襲平夏,範公不可。韓公遣尹師魯至慶外,約進兵,範公曰:「我師新敗,士卒氣沮,但當謹守,以觀其變,豈可輕兵深入!」師魯嘆曰:「公於此乃不及韓公。韓公嘗云,大凡用兵,當先置勝負於度外。公何區區過慎如此?」範公曰:「大軍一動,萬命所懸,乃可置於度外乎?」師魯不能強而還。韓公遂舉兵,次好水川。元昊設伏,我師陷沒,大將任福死之。韓公遽還,至半途,亡者之父兄妻子數千人,號於馬首,持故衣紙錢,招魂而哭曰:「汝昔從招討出征,今招討歸,而汝死矣,汝之魂識,亦能從招討以歸乎!」哀慟之聲震天地。韓公掩泣,駐馬不能進。範公聞之,嘆曰:「當是時,難置勝負於度外也。」國朝人物,當以範文正為第一,富、韓皆不及。富公欲誅晁仲約,其見亦不逮範公。余嘗有詩云:「奮髯要斬高郵守,攘臂甘驅好水軍。到得繞床停轡日,始知心服範希文。」
24 劉元城貶梅州,章輩必欲殺之。郡有土豪,兇人也。以貲得官,往來京師,見章,自言能殺元城。大喜,即除本路轉運判官。其人驅車速還。及境,郡守遣人告元城。元城略處置後事,與客笑談飲酒以待之。至夜半,忽聞鐘聲,問之,則其人已嘔血死矣。秦檜晚年,嘗一夕秉燭獨入小閣,治文書至夜半。蓋欲盡殺張德遠、胡邦衡諸君子凡十一人。區處既定,只俟明早奏行之。四更忽得疾,數日而卒。檜父嘗為靜江府古縣令,守帥胡舜陟欲為檜父立祠於縣,以為逢迎計。縣令高登,剛正士也,堅不奉命。舜陟大怒,文致其罪,送獄鍛煉,備極慘毒,登幾不能堪。未數日,舜陟忽殂,登乃獲免。近時大理評事胡夢昱,以直言貶象郡,過桂林,帥錢宏祖欲害之。未及有所施行,亦暴亡。嗚呼!謂天不佑忠賢,可乎?
25 朱文公云:「齊人歸女樂,說者謂愛女樂必怠於政事,故孔子遂行。然以《史記》觀之,又似夫子懼其讒毀而去。如曰「彼婦之口,可以出走」是已。魯仲連論帝秦之害,亦曰:「彼又將使其子女讒妾為諸侯妃,處梁之宮,梁君安得晏然而已乎?」想當時列國多此等事,故夫子不得不星夜急走。餘謂齊人但欲蠱魯君之心,君心既蠱、則所謂怠於政事、聽讒嫉賢之事,自然色色有之。楊誠齋云:「人主之治天下,必先正其治之之主,人臣之相其君,必先正其入主之主。而小人敵國之欲傾人之國也,必先敗其人主之主而已。」齊人懲於夾谷而謀魯也,不以齊謀魯也,以魯謀魯也。魯以女樂罷朝而孔子行,則先敗其用孔子之主也,孰謂用孔子之主,非魯君之心乎?
26 苗傅、劉正彥之亂,張魏公在秀州,謀舉勤王之師。苗、劉偽詔至,大赦,厚犒諸軍。公潛於府庫中尋舊詔書,令人馳往十數里外,易其詔。既至,令僚屬宣詔,但為撫諭之詞,略張於譙樓,旋即斂之。大犒諸軍,群情賴以不搖。時張俊亦在秀州,公深結之。會韓世忠舟師亦至,公與世忠對哭。因饗俊、世忠將士,呼諸將校至前,抗聲問曰:「今日之事,孰逆孰順?」皆對曰:「賊逆我順。」又曰:「若浚此舉違天悖人,可取浚頭歸苗傅,不然,一有退縮,悉以軍法從事!」眾皆感憤。遂勒兵行次臨平,逆黨屯拒不得前。世忠等搏戰,大破之。傅、正彥遁入閩,追獲斬首。拜公知樞密院事,時年才三十三。
27 楊誠齋《贈抄經頭陀》詩云:「刺血抄經奈若何,十年依舊一頭陀。袈裟未著言多事,著了袈裟事更多。」今世儒生,竭半生之精力,以應舉覓官。幸而得之,便指為富貴安逸之媒,非特於學問切己事不知盡心,而書冊亦幾絕交。如韓昌黎所謂「墻角君看短檠棄」,陳後山所謂「一登吏部選,筆硯隨掃除」者多矣。是未知著了袈裟之事更多也。餘同年李南金登第後,畫師以冠裳寫其真。南金題詩云:「落魄江湖十二年,布衫闊袖裹風煙。如今各樣新裝束,典卻清狂賣卻顛。」雖一時戲語,然知紳裳之束縛,非韋布比,而加意檢束,亦自有味。

乙編·卷三》

1 先友李衍進之有雋才,於書無所不讀,不幸年逾二十而死。吾黨惜之,以比王逢原、邢居實。進之嘗以《三百五篇》詩名作《陳子衿傳》。其辭曰:陳子衿,《宛丘·北門》人也。其先居《甫田》,世有《清人》,當漢時,《緇衣》為縣令者甚眾。及進士設科,《綠衣》登第,累累而有,於《都人士》中為最盛,雍雍如也。《子衿》母名《靜女》,封《碩人》,嘗《採》《汝墳》。《風雨》暴至,殷《殷其雷》,有《小星》墜於懷,《載馳》而歸。《出車》《思齊》,禱於《清廟》,遂生《子衿》,正《十月之交》也。生時《東方未明》,設《庭燎》以舉之,《鼓鐘》於宮,以饗賀客,《賓之初筵》,《晨風》和暢,瓶列《白華》,盤有《木瓜》,紉《芄蘭》,焚《蓼蕭》,《綢繆》沾洽。《有客》《既醉》,《擊鼓》歌曰:「《椒聊》之蕃衍兮,《葛ぱ》之《綿》綿,《猗嗟》盛哉,其大君門。驚人瑞世,《騶虞》《麟趾》。」歌闋,主人謝曰:「今日之集,薄具《無羊》,幸《南有嘉魚》,薦俎《式微》,諸君亮之。」客皆《假樂》,至「鳥鳴》乃罷。《碩人》教養《子衿》,欲令三才並通,故試之《泮水》,使學《烈文》;置之《靈臺》,使觀《雲漢》;出之《旄丘》,使知《民勞》;行則《君子陽陽》,《狡童》不得伍;居則《衡門》《悶宮》,《巧言》無從入。《日月》既久,問學《大明》。《碩人》卒,《子衿》哀毀甚,《素冠》廬《墓門》,朝夕《瞻》。讀「劬勞」之詩,三復哀慟,門人為之廢《蓼莪》。於是念《烈祖》之緒,覃思文典,而家窶《無衣》,《豐年》乏食,《葛屨》履霜。門人或為之《伐木》,或為之《採葛》,或為之《採菽》《採苓》,以供衣食薪蒸,嘗喟然嘆曰:「《噫嘻》!非《天保》我,其誰《閔予小子》乎?《我將》《時邁》四方,冀昌厥志,必不獲遂,則《採薇》首陽,追蹤夷、齊耳。」乃《正月》《吉日》,《出其東門》,《載驅》而行,《遵大路》,過《株林》,度《陂澤》。《褰裳》以濟《溱洧》,則思子產之乘輿;《狼跋》而登《終南》,則念杜陵之秀句,《信南山》之霧豹,想《崧高》之降神。《瞻彼洛矣》,則概然有擊楫之志;杭彼《河廣》,則躍然有焚身之思。過《東山》而想謝傅之風流;涉《渭陽》而嘆西平之勛烈。《訪落》帽於龍山,吊《文王》於畢郢。登高懷遠,淒然無歸,因著《青蠅》賦以譏切當世。乃濟《沔水》,逾《韓奕》,復入《南山》,《節南山》而西,寄食於《公劉》之家,《南山有臺》,下墩《大田》;彼《黍離》離,延及《南陔》;《楚茨》《或樸》,《つ木》《蒹葭》,蓊密羅結;《黃鳥》《玄鳥》,《綿蠻》差池;《桑扈》《鴛鴦》,飛鳴自適。《葛生》其中,《載芟》載劉,規為《小宛》,以供游觀。《破斧》《伐檀》,《大東》方之地。以築《新臺》,植以《桃夭》,樊以《菀柳》,羅以《甘棠》,環以《泉水》,東則《東門之楊》,《東門之》,駢翠交青;北則《山有扶蘇》,《野有蔓草》,蔥蔚可愛;俯視則《隰有萇楚》,《瓠有苦葉》,《菁菁者莪》,《皇皇者華》,紛紅駭綠,錯布如錦。其《桑中》則桑葉可拈,《採綠》之女,《行露》沾衣;其《下泉》則《魚藻》交加,《鳧鷺》上下,《振鷺》《鴻雁》,或集或翔。又有《漸漸之石》,可以《考盤》。《揚之水》則清流激湍,多《採蘩》之《氓》,《竹竿》垂綸,《魚麗》於釣,《東門之池》,《葛覃》其上,《苡》《卷耳》,《瓠葉》《瓠杜》之屬尤多。其《中谷有蓷》,其《丘中有麻》,其《防有鵲巢》,其《墻有茨》,其《園有桃》,其《В有梅》,其《汾沮洳》,則有《裳裳者華》,與《苕之華》隱映於《行葦》之間。其中野則《鹿鳴》呦呦,《鶴鳴》革革,終日不絕。其《隰桑》之下,則《棠棣》《黍苗》,敷榮秀實,《有大之杜》,幢幢如蓋,《匪風》而涼。《公劉》日與其友《召》,弟《小曼》、《小弁》、及《子衿》,號五公子,酣飲其中。《子衿》雖羈窮,《公劉》心知其非《民》比,敬愛無,《採芑》殺《羔羊》,射鳩雉,《洞酌》流泉,所以奉《子衿》者甚至。頃之《子衿》欲有所適,《公劉》贈以《白駒》,送以《候人》。《子衿》乃歷《東門之單》,入《旱麓》,過《北山》,山之神移文招之,《子衿》亦樂其幽邃,往從其招,作歌曰:「《北山》有樞,為吾之居;《北山》有竹,籜兮;山之《卷阿》,《凱風》何多;山之《崇丘》,《穀風》;《何草不黃》,陰翕而藏;《何彼衣農矣》,青陽韶美。」朝夕歌之,聲滿天地。山多鳥獸《草蟲》,有《關雎》、《鴇羽》、《鳲鳩》、《鴟》、《螽斯》、《蜉蝣》、《碩鼠》之類,雜出其間,其《野有死》,其有《兔爰》爰,其《鶉之奔奔》,俄而有《鵲巢》其屋,《有狐》出其竇,《子衿》撫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於是還魏,《陟岵》山適楚。至《江有汜》,得《柏舟》濟《漢廣》,與楚人《巷伯》、《祈父》,《二子乘舟》。二子知《子衿》抱負不群,謂之曰:「《君子於役》,既乏《臣工》,又無《車[B144]》,《羔裘》將敝,《<攴頁>弁》蕭條,《般》《桓》《江漢》,只影無儔。泛觀《生民》,莫不有《十畝之間》以耕,一《版》之屋以處。方春之時,《ぐ》載見,膏雨將降,《東方之日》《小明》,則《女曰雞鳴》,士曰昧旦,或《將仲子》,與《叔於田》,或《伯兮》居守,或《大叔》《於田》,蓑笠在身,《良耜》在手,長幼暨暨,或食盍或耘。《四月》《六月》,《雨無正》時,引渠灌輸,俾苗怒長,《七月》既秋,《華黍》將收,《大車》以載,《月出》,方歸,及夫《定之方中》,農隙多暇,則呼《盧令》,攜《兔置》,挾《角弓》,張《九》,施《敝笱》,以獵以漁。其富者,或駕《駟鐵》,乘《四牡》,《有車轔轔》,《有必》駟駟,《車攻》原野,網交《淇奧》,釃風《湛露》,角勝校獲,何其樂也!至有得時遇主,取相封侯,入賚《彤弓》,出建《干旄》,被《絲衣》,曳紈褲,《武》夫前呵,莫敢《執競》,《有女同車》,有手其姿,窈窕《由儀》,思與《君子偕老》。如《燕燕》於飛,彼《何人斯》,踵其《常武》,豈子之所難哉!夫蓋世勛名,《權輿》一念,傅說胥靡相《殷武》丁,《天作》尚父,《文王有聲》,雖《維天之命》,亦有志竟成,今子幸遭時清平,《下武》右文,不能《小毖》於心,奮取富貴,而《維清》泉白石以自潔,《終風》苦露以自隱,不與賢登於朝,而顧與《我行其野》,徒嘆《吳天有成命》之不可易,而不知所欲之必從也,以期於世,不亦左乎!藉曰無意斯世,則《相鼠》有穴,況於人乎!一區未辯,脫有《小戎》寇,子將奚歸,唯君《簡兮》,毋謂我生流坎,由庚甲之利不利也。」《子衿》曰:「諾哉!二子行矣,我將思之。」贊曰:異哉!《子衿》之為人也。其孔北海、李太白之流乎?觀其抗志青雲之上,睥睨宇宙,猶以為小,而不免為旅人。諺曰:「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若《子衿》者,豈以用不用異其心哉!
2 趙昌父云:「古人以學為詩,今人以詩為學。」夫以詩為學,自唐以來則然。如嘔出心肝,掏擢胃腎,此生精力盡於詩者,是誠弊精神於無用矣。乃若古人,亦何嘗以學為詩哉!今觀《國風》,間出於小夫賤隸婦人女子之口,未必皆學也,而其言優柔諄切,忠厚雅正。後之經生學士,雖窮年畢世,未必能措一辭。正使以後世之學為詩,其胸中之不醇不正,必有不能掩者矣。雖貪者賦廉詩,仕者賦隱逸詩,亦豈能逃識者之眼哉!如白樂天之詩,曠達閑適,意輕軒冕,孰不信之?然朱文公猶謂:「樂天人多說其清高,其實愛官職,詩中及富貴處,皆說得口津津地涎出。」可謂能窺見其微矣。嗟夫!樂天之言,且不可盡信,況餘人乎!楊誠齋云:「古人之詩,天也;後世之詩,人焉而已矣。」此論得之。
3 古人觀理,每於活處看。故《詩》曰:「鳶飛戾天,魚躍於淵。」夫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又曰:「山梁雌雉,時哉時哉!」孟子曰:「觀水有術。必觀其瀾。」又曰:「源泉混混,不舍晝夜。」明道不除窗前草,欲觀其意思與自家一般。又養小魚,欲觀其自得意,皆是於活處看。故曰:「觀我生,觀其生。」又曰:「復其見天地之心。」學者能如是觀理,胸襟不患不開闊,氣象不患不和平。
4 陸象山在荊門,上元不設醮,但合士民於公廳前,聽講《洪範》「皇極斂時五福」一段,謂此即為民祈福也。今世聖節,令僧升座說法祝聖壽,而郡守以下,環坐而聽之,殊無義理。程大昌、鄭丙在建寧,並不許僧升堂說法。朱文公在臨漳,且令隨例祝香,不許人問話。餘謂若祖象山之法,但請教官升郡庠講席,講《詩·天保》一篇,以見歸美報上之意,亦自雅馴。
5 《莊子》謂「至人入水不濡,入火不熱」。如周公遭變,而赤舄幾幾;孔子厄陳,而弦歌自如;皆至人也。不濡不熱,其言心耳,非言其血肉之身也。
6 杜陵詩云:「不分桃花紅勝錦,生憎柳絮白如綿。」初讀只似童子屬對之語,及細思之,乃送杜侍御入朝,蓋錦綿皆有用之物,而桃花柳絮,乃以區區之顏色而勝之,亦猶小人以巧言令色而勝君子也。侍御,分別邪正之官,故以此告之。觀「不分」、「生憎」之語,其剛正疾邪可見矣。
7 韓平原作南園於吳山之上,其中有所謂村莊者,竹籬茅舍,宛然田家氣象。平原嘗游其間,甚喜曰:「撰得絕似,但欠雞鳴犬吠耳。」既出莊游他所,忽聞莊中雞犬聲,令人視之,乃府尹所為也。平原大笑,益親愛之。太學諸生有詩曰:「堪笑明庭鴛鷺,甘作村莊犬雞。一日冰山失勢,湯燖鑊煮刀刲。」
8 岳武穆家《謝昭雪表》云:「青編塵乙夜之觀,白簡悟壬人之譖。」甚工。
9 王荊公論末世風俗云:「賢者不得行道,不肖者得行無道;賤者不得行禮,貴者得行無禮。」其論精矣。嗟夫!荊公生於本朝極盛之時,猶有此嘆,況愈降愈下乎?
10 荊公詩云:「臥占寬閑五百弓」,蓋佛家以四肘為弓,肘一尺八寸,四肘,蓋七尺二寸,其說出《譯梵》。
11 紹熙甲寅,孝宗升遐,光宗疾,不能喪,中外人情洶洶。襄陽兵官陳應祥,歸正人也,欲乘此為變,結約已定。其間一卒,買卜於市所謂白羊先生者。卜者詰之曰:「此卜將何用?觀所占,是要殺爺殺娘底事,大不好,莫做卻吉。」其人色動,時都統馮湛帳前適有一人在傍知見,遂潛跡之。至一茶肆,與之語,紿以己得罪于湛,倘有所謀,願預一人之數。卒始不肯言,再三問之,乃以實告,但深以卜不吉為疑。其人曰:「若疑其不吉,當與汝同首,可轉禍為福。」卒然之,然恐無驗,乃引其人詣陳曰:「此人都統帳前人也,近偶得罪,可為內應。」陳始不信,再三言之,乃與以白巾一,告以期約。其人與卒急詣湛告變。時張定叟作帥,湛攜首狀告定叟。時定叟方臥,起與湛密議定,復就寢,徐令具酒肴與客飲,遣數人請陳及其他一二兵官同來,面以首狀及白巾詰之。陳辭屈,乃集眾於教場射殺之。二人及白羊先生皆補富。
12 《莊子》之文,以無為有。《戰國策》之文,以曲作直。東坡平生熟此二書,故其為文,橫說豎說,惟意所到,俊辨痛快,無復滯礙。其論刑賞也,曰:「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執法之堅,而樂堯用刑之寬。」其論武王也,曰:「使當時有良史如董狐者,則南巢之事,必以叛書;牧野之事,必以弒書。而湯、武,仁人也,必將為法受惡。周公作《無逸》,曰: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茲四人迪哲,上不及湯,下不及武王,其以是哉!」其論範增也,曰:「增始勸項梁立義帝,諸侯以此服從,中道而弒之,非增意也。夫豈獨非其意,將必力爭而不聽也。不用其言,而殺其所立,羽之疑增,自此始矣。」其論戰國任俠也,曰:「楚、漢之禍,生民盡矣,豪傑宜無幾,而代相陳從車千乘。蕭、曹為政,莫之禁也。豈懲秦之禍,以為爵祿不能盡縻天下之士,故少寬之,使得或出於此也耶!」凡此類,皆以無為有者也。其論厲法禁也,曰:「商鞅、韓非之刑,非舜之刑,而所以用刑者,則舜之術也。」其論唐太宗征遼也,曰:「唐太宗既平天下,而又歲歲出師,以從事於夷狄。蓋晚而不倦,暴露於千里之外,親擊高麗者再焉。凡此者,皆所以爭先而處強也。」其論從眾也,曰:「宋襄公雖行仁義,失眾而亡。田常雖不義,得眾而強。是以君子末論行事之是非,先觀眾心之向背。謝安之用諸桓,未必是,而眾之所樂,則國以安。庾亮之召蘇峻,未必非,而勢有不可,則反成危辱。」凡此類,皆以曲作直者也。葉水心云:「蘇文架虛行危,縱橫倏忽,數百千言,讀者皆如其所欲出,推者莫知其所自來,古今議論之傑也。」
13 葉水心云:「唐時道州西原蠻掠居民,而諸使調發符牒,乃至二百函。故元結詩以為賊之不如。杜少陵遂有『粲粲元道州,前賢畏後生』之語。蓋一經兵亂,不肖之人妄相促迫,草芥其民。賊猶未足以為病,而官吏相與亡其國矣。」至哉言乎!古今國家之亡,兆之者夷狄盜賊,而成之者不肖之官吏也。且非特兵亂之後,暴驅虐取吾民而已,方其變之始也,不務為弭變之道,乃以幸變之心,施激變之術,張皇其事,誇大其功,借生靈之性命,為富貴之梯媒。甚者假夷狄盜賊以邀脅其君。輾轉滋蔓,日甚一日,而國隨之矣。
14 唐太宗相房玄齡二十三年,用魏徵相及十八年,此外惟李林甫、元載最久。國朝魏野贈王文正詩云:「太平宰相年年出,君在中書十二秋。」蓋以為最久矣。至蔡京、秦檜,皆及十八九年。近時史衛王獨專國秉至二十六年,此古今所無。至晚年得末疾,猶專國秉數年,尤古今所無。故洪舜俞詩云:「陰陽眠燮理。」
15 周益公退休,欲以「安樂直錢多」五字題燕居之室,思之累日,未得其對。一士友請以「富貴非吾願」為對,公欣然用之。
16 花門尚留,杜拾遺以為憂;吐蕃既回,陸宣公以為喜。
17 東坡謫儋耳,道經南安。於一寺壁間作叢竹丑石,甚奇。韓平原當國,札下本軍取之,守臣親監臨,以紙糊壁,全堵脫而龕之以獻。平原大喜,置之閱古堂中。平原敗,籍其家,壁入秘書省著作庭。辛卯之火,焚右文殿道山堂,而著作庭幸無恙,壁至今猶存。坡之北歸,經過韶州月華寺,值其改建法堂,僧丐坡題梁。坡欣然援筆,右梁題歲月,左梁題云:「天子萬年,永作明主,斂時五福,敷錫庶民,地獄天宮,同為凈土,有性無性,齊成佛道。」右梁題字,一夕為盜所竊。左梁宇尚存。余嘗見之,墨色如新。坡歸,至常州報恩寺,僧堂新成,以板為壁,坡暇日題寫幾遍。後黨禍作,凡坡之遺墨,所在搜毀。寺僧亟以厚紙糊壁,塗之以漆,字賴以全。至紹興中,詔求蘇黃墨跡。時僧死久矣,一老頭陀知之,以告郡守。除去漆紙,字畫宛然。臨本以進,高宗大喜,老頭陀得祠曹牒為僧。
18 劉禹錫作《九日》詩,欲用「糕」字,以其不經見,迄不敢用。故宋子京詩云:「劉郎不敢題糕字,虛負詩中一世豪。」然白樂天詩云:「移坐就菊叢,糕酒前羅列」,則固已用之矣。劉、白唱和之時,不知曾談及此否?
19 張子房欲為韓報仇,乃捐金募死士,於博浪沙中以鐵椎狙擊始皇,誤中其副軍,始皇怒,大索三日不獲。未逾年,始皇竟死。自此陳勝、吳廣、田儋、項梁之徒,始相尋而起。是褫祖龍之魄,倡群雄之心,皆子房一擊之力也,其關系豈小哉!余嘗有詩云:「不惜黃金募鐵椎,祖龍身在魄先飛。齊田楚項紛紛起,輸與先生第一機。」
20 李太白云:「戔刂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杜子美云:「斫卻月中桂,清光應更多。」二公所以為詩人冠冕者,胸襟闊大故也。此皆自然流出,不假安排。
21 《左氏傳》:王子朝之亂,晉命諸侯輸周粟,宋樂大心不可,晉士伯折之,乃受牒而歸。今世臺府移文屬郡曰「牒」,蓋春秋時,霸主於列國已用之矣。
22 今江湖間,俗語謂錢之薄惡者曰「慳錢」。按賈誼疏云:「今法錢不立,農民釋其宋耜,冶熔炊炭,奸錢日多。」俗音訛以「奸」為「慳」爾。
23 《左氏傳》:吳師在魯,微虎欲宵攻王舍,擇卒三百,有若與焉。葉水心曰:「有若尚劫寨,何況他人?」余謂吳師壓魯,魯亡無日,有若視父母之邦阽危如此,義氣所激,願與宵攻之列,使誠因是而死,得死所矣,豈不賢於子路之死乎!水心以為劫寨,過矣。
24 《周易》「燕」皆作「無」。王述曰:「天屈西北為無,」蓋東南為春夏,陽之伸也,故萬物敷榮。西北為秋冬,陽之屈也,故萬物老死,老死則無矣。此《字說》之有意味者也。
25 廬陵士友藏朱文公一小簡真跡云:「便中承書,知比日侍奉安佳。吾子讀書,比復如何,只是專一勤苦,無不成就。第一更切檢束操守,不可放逸。親近師友,莫與不勝己者往來,熏染習熟,壞了人也。景陽想已赴省,季章當只在家,凡百必能盡心苦口,切須承稟,不可有違。諺云: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此言雖淺,然實切至之論,千萬勉之。《大學說》漫納試讀之,不曉處可問季章也。未即相見,千萬為門戶自愛。」此簡蓋與其親戚卑行也,《大全集》所不載。後生晚進,能寫一通,置之座側,朝夕觀省,何患不做好人!景陽姓許,名子春,季章姓劉,名黼,皆廬陵醇儒,從文公學。季章後為特奏第一人。
26 開禧用兵,諸將皆敗,唯畢再遇數有功。虜常以水櫃敗我,再遇夜縛槁人數千,衣以甲胄,持旗幟戈矛,儼立成行。昧爽,鳴鼓,虜人驚視,亟放水櫃。旋知其非真也,甚沮。乃出兵攻虜,虜大敗。又嘗引虜與戰,且前且卻,至於數四。視日已晚,乃以香料煮黑豆布地上,復前搏戰,佯為敗走。敵乘勝追逐,其馬已饑,聞豆香,皆就食,鞭之不前,我師反攻之,敵人馬死者不勝計。又嘗與虜對壘,度虜兵至者日眾,難與爭鋒。一夕拔營去,慮虜來相追,乃留旗幟於營,並縛生羊,置其前二足於鼓上,擊鼓有聲。虜不覺其為空營,復相持竟日。及覺欲追,則已遠矣。近時沅州蠻叛,荊湖制司遣兵討之,蠻以竹為箭,傅以毒藥,略著人肉血濡縷,無不立死。官軍畏之,莫敢前,乃祖再遇之智,裝束槁人,羅列焜耀。蠻見之,以為官軍也,萬矢俱發,伺其矢盡,乃出兵攻之,直搗其穴,一戰而平。
27 近時趙紫芝詩云:「一瓶茶外無只待,同上西樓看晚山。」世以為佳。然杜少陵云:「莫嫌野外無供給,乘興還來看藥欄。」即此意也。杜子野詩云:「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世亦以為佳。然唐人詩云:「世間何處無風月,才到僧房分外清。」亦此意也。欲道古人所不道,信矣其難矣。紫芝又有詩云:「野水多於地,春山半是雲。」世尤以為佳。然余讀《文苑英華》所載唐詩,兩句皆有之,但不作一處耳。唐僧詩云:「河分岡勢斷,春入燒痕青。」有僧嘲其蹈襲云:「河分岡勢司空曙,春入燒痕劉長卿。不是師兄偷古句,古人詩句犯師兄。」此雖戲言,理實如此。作詩者豈故欲竊古人之語,以為己語哉!景意所觸,自有偶然而同者。蓋自開闢以至於今,只是如此風花雪月,只是如此人情物態。
28 伯夷「不立於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可謂離世絕俗矣。然不念舊惡,未嘗流於刻薄也。柳下惠視「袒裼裸裎」,「焉能冫免我」,可謂和光同塵矣。然不以三公易其介,未嘗流於茍賤也。此其所以為百世師歟?東漢徐孺子矯矯特立,諸公薦闢皆不就。然及薦闢者死,炙雞漬酒,萬里赴吊。於清高不混俗之中,有忠厚不忘恩之意,其為東漢人物之冠冕,不亦宜乎!
29 山谷題《玄真子圖》詞,所謂「人間底是無波處,一日風波十二時」者,固已妙矣。張仲宗詞云:「釣笠披雲青嶂曉,橛頭細雨春江渺。白鳥飛來風滿棹,收綸了,漁翁拍手樵童笑。明月太虛同一照,浮素泛宅忘昏曉,醉眼冷看朝市鬧,煙波老,誰能惹得閑煩惱。」語意尤飄逸。仲宗年逾四十即掛冠,後因作詞送胡澹庵貶新州,忤秦檜,亦得罪。其標致如此,宜其能道玄真子心事。
30 自古夷狄盜賊之禍,所以蔓延滋長,日深一日,其終或至於亡國者,皆將帥之臣玩寇以自安,養寇以自固,譽寇以自重也。故杜少陵詩,其於王室播遷之禍,每每深責將帥。如云:「將帥蒙恩澤,兵戈有歲年。至今勞聖主,何以報皇天?」又云:「登壇名絕假,報主爾何遲?」又云:「天地日流血,朝廷誰請纓。」又云:「獨使至尊憂社稷,諸公何以答升平。」皆是意也。然將帥之不用命,實由於朝廷駕御操縱之無法。古人云,譬如養鷹,飽則揚去。我太祖之御諸將,有守邊一二十年而不遷官者,蓋謂捍御免侵軼,特僅不失職耳。非有戰勝攻取,官固不可妄遷也。至於曹彬之平江南,功亦不細矣,然使相之除,終至吝惜,止於賜錢百萬而已。夫太祖豈食言之君,而曹彬亦豈飽則揚去之人哉!英君誼闢遠慮微權,眾人固不識也。近世以來,將帥守邊,僅免侵軼,及至歲終,則論功行賞,屢遷不一遷,不知使其能掃清關河,哭單于於陰山,又將何以賞之?少陵詩云:「今日翔麟馬,先宜駕鼓車。無勞問河北,諸將覺榮華。」言雖翔麟之馬,亦必先使之駕鼓車,由賤而後可以致貴。今諸將驟登貴顯,如馬之未駕鼓車,而遽駕玉輅,安於榮華,志得意滿,無復驅攘之志。河北叛亂,決難討除,無勞問也。又云:「雜虜橫戈數,功臣甲第高」,亦此意。

乙編·卷四》

1 韓魏公曰:「養兵雖非古,然亦自有利處。議者但謂不如漢、唐調兵於民,獨不見杜甫《石壕吏》一篇,調兵於民,其弊乃如此。後世既收拾強悍無賴者,養之以為兵,良民雖稅斂良厚,而終身保骨肉相聚之樂,父子兄弟夫婦免生離死別之苦,此豈小事?」魏公此論,可謂至當。余觀梅聖俞寶元間為葉縣宰,詔書令民三丁籍一,立校與長,號弓箭手,以備不虞,田里騷然。聖俞作《田家》詩云:「誰道田家樂?春稅秋未足,里胥叩我門,日夕苦煎促。盛夏流潦多,白水高於屋。水既害我菽,蝗又食我粟。前月詔書來,生齒復版錄。三丁籍一壯,惡使操弓。州符令又嚴,老吏持鞭撲。搜索稚與艾,唯存跛無目。田閭敢怨嗟,父子各悲哭。南畝焉可事,買箭賣牛犢。愁氣變久雨,鐺缶空無粥。盲跛不能耕,死亡在遲速。我聞誠所慚,徒爾叨君祿。卻詠歸去來,刈薪向深谷。」又《汝墳貧女》云:「汝墳貧家女,行哭音淒愴。自言有老父,孤獨無丁壯。郡吏來何暴,縣官不敢抗。督遣勿稽留,龍鐘去持杖。勤勤囑四鄰,幸願相倚傍。適聞閭里歸,問訊疑猶強。果聞寒雨中,殭死壤河上。弱質無以托,橫尸無以葬。生女不如男,雖存何以當。拊膺呼蒼天,生死將奈向?」觀此二詩,與《石壕吏》等篇何以異?當是時,乃太子極盛之時,而一有籍民為兵之令,便覺氣象與天寶相似。乃知養兵之制,實萬世之仁,而魏公之說不可易也。然魏公既知籍民為兵之害矣,而陜西義勇之制,實出於公。雖司馬溫公極言其不便,競不為止,又何與前言相戾也?
2 杜詩云:「江蓮搖白羽,天棘夢青絲。」下句殊不可曉。說者曰,天棘,柳也。或曰,天門冬也。夢,當作弄。既無考據,意亦短淺。譚浚明嘗為餘言,此出佛書,終南長老入定,夢天帝賜以青棘之香。蓋言江蓮之香,如所夢天棘之香耳。此詩為僧齊已賦,故引此事。余甚喜其說,然終未知果出何經。近閱葉石林《過庭錄》,亦言此句出佛書,則浚明之言宜司信。
3 山谷晚年作日錄,題曰《家乘》,取《孟子》晉之《乘》之義。謫死宜州。永州有唐生者從之游,為之經紀後事,收拾遺文。獨所謂《家乘》者,倉忙間為人竊去,尋訪了不可得。後百餘年,史衛王當國,乃有得之以獻者。衛王甚珍之,後黃伯庸帥蜀,以其為雙井之族,乃以贐其行。
4 建炎中,大駕駐維揚,康伯可上《中興十策》:「一請皇帝設壇,與群臣、六軍縞素戎服,以必兩宮之歸。二請移蹕關中,治兵積粟,號召兩河,為雪恥計,東南不是立事。三請略去常制,為馬上治。用漢故事,選天下英俊,日侍左右,講求天下利病,通達外情。四請河北未陷州郡,朝廷不復置吏,詔土人自相推擇,各保鄉社。以兩軍屯要害,為聲援。滑州置留府,通接號令。五請刪內侍百司州縣冗員,文書務簡實,以省財便事。六請大赦,與民更始。前事一切不向,不限文武,不次登用,以收人心。七請北人避胡挈郡邑南宋以從吾君者,其首領皆豪傑,當待之以將帥,不可指為盜賊。八請增損保甲之法,團結山東、京東西、兩淮之民,以備不虞。九請講求漢、唐漕運,江、淮道途置使,以饋關中。十請許天下直言便宜,州郡即日繳奏,置籍親覽,以廣豪傑進用之路。」時宰相汪、黃輩,不能聽用,而伯可名聲由是益著。余觀其策,正大的確,雖李伯紀、趙元鎮亦何以遠過!然厥後秦檜當國,伯可乃附會求進,擢為臺郎。值慈寧歸養,兩宮燕樂,伯可專應制為歌詞,諛艷粉飾,於是聲名掃地,而世但以比柳耆卿輩矣。檜死,伯可亦貶五羊。
5 《楞嚴經》:「佛告波斯匿王,汝年十三時,見恆河水與今無異,是汝皮肉雖皺,見精不皺,以明身有老少,而見精常存。身有死生,而本性常在也。」晁文元嘗問隱者劉海蟾以不死之道,海蟾笑曰:「人何嘗死?而君乃畏之求生乎?所可死者,形爾;不與形俱滅者,固常在也。」此理本常理,但異端說得黏皮著骨。如《易》曰:「精氣為物,游魂為變。」孟子曰:「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伊川曰:「堯舜幾千年,其心至今在。」橫渠曰:「物物故能過化,性性故能存神。」又曰:「存吾順事,沒吾寧也。」說得多少混融。
6 楊誠齋《月下傳杯》詩云:「老夫渴急月更急,酒落杯中月先入;領取青天並入來,和月和天都蘸濕。天既愛酒自古傳,月不解飲真浪言;舉杯將月一口吞,舉頭見月猶在天。老夫大笑問客道:月是一團還兩團?酒入詩腸風火發,月入詩腸冰雪潑。一杯未盡詩已成,誦詩向天天亦驚。焉知萬古一骸骨,酌酒更吞一團月!」餘年十許歲時,侍家君竹穀老人謁誠齋,親聞誠齋誦此詩。且曰:「老夫此作,自謂仿佛李太白。」
7 徐思叔《題貧樂圖》詩首句云:「乃翁畫灰教兒書,嬌幾赤玉雪膚。厥妻曝日補破襦,弊筐何有金十奴?」楊伯子和云:「三間破屋一床書,錦心繡口冰肌膚。自紉枯葉作褲襦,此君便是長須奴。」王才臣和云:「大兒阻饑頗廢書,小兒忍寒粟生膚。婦縱有無一襦,不敢緣此相庸奴。」三詩皆佳,而後出者尤奇。
8 松柏之貫四時,傲雪霜,皆自拱把以至合抱。惟竹生長於旬日之間,而干霄入雲,其挺特堅貞,乃與松柏等。此草木靈異之尤者也。白樂天、東坡、潁濱與近時劉子論竹甚詳,皆未及此。杜陵詩云:「平生憩息地,必種數竿竹。」梅聖俞云:「買山須買泉,種樹須種竹。」信哉!
9 虞雍公初除樞密,偶至陳丞相應求閣子內,見楊誠齋《千慮策》,讀一篇,嘆曰:「東南乃有此人物!某初除合薦兩人,當以此人為首。」應求導誠齋謁雍公,一見握手如舊。誠齋曰:「相公且仔細,秀才子口頭言語,豈可便信?」雍公大笑,卒援之登朝。誠齋嘗言,士大夫窮達,初不必容心。某平生不能開口求薦。然薦之改秩者,張魏公也。薦之立朝者,虞雍公也。二公皆蜀人,皆非有平生雅故。雍公有《翹館錄》,載當世人物甚詳。
10 詩莫尚乎興,聖人言語,亦有專是興者。如「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山梁雌雉,時哉時哉」,無非興也,特不曾隱括協韻爾。蓋興者,因物感觸,言在於此,而意寄於彼,玩味乃可識,非若賦比之直言其事也。故興多兼比賦,比賦不兼興,古詩皆然。今姑以杜陵詩言之,《發潭州》云:「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蓋因飛花語燕,傷人情之薄,言送客留人,止有燕與花耳。此賦也,亦興也。若「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則賦而非興矣。《堂成》云:「暫止飛烏將數子,頻來語燕定新巢。」蓋因烏飛燕語,而喜己之攜雛卜居,其樂與之相似。此比也,亦興也。若「鴻雁影來聯塞上,飛急到沙頭」,則比而非興矣。
11 荊公詩云:「謀臣本自系安危,賤妾何能作禍基。但願君王誅宰,不愁宮裡有西施。」夫妲己者,飛廉、惡來之所寄也。褒姒者,聚子、膳夫之所寄也。太真者,林甫、國忠之所寄也。女寵蠱君心,而後心僉壬階之以進,依之以安。大臣格君之事,必以遠聲色為第一義。而謂「不愁宮裡有西施」何哉?範蠡霸越之後,脫屣富貴,扁舟五湖,可謂一塵不染矣。然猶挾西施以行,蠡非悅其色也,蓋懼其復以蠱吳者而蠱越,則越不可保矣。於是挾之以行,以絕越之禍基,是蠡雖去越,未嘗忘越也。曾謂荊公之見而不及蠡乎?惟管仲之告齊桓公,以豎刁、易牙、開方為不可用,而謂聲色為不害霸,與荊公之論略同。其淪商鞅曰:「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夫二帝三王之政,何嘗不行,奚獨有取於鞅哉?東坡曰:「商鞅、韓非之刑,非舜之刑,而所以用刑者,則舜之術也。」此說猶回護,不如荊公之直截無忌憚。其詠昭君曰:「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推此言也,茍心不相知,臣可以叛其君,妻可以棄其夫乎?其視白樂天「黃金何日贖娥眉」之句,真天淵懸絕也。其論馮道曰:「屈己利人,有諸佛菩薩之行。」唐質肅折之曰:「道事十主,更四姓,安得謂之純臣?」荊公乃曰:「伊尹五就湯,五就桀,亦可謂之非純臣乎?」其強辨如此。又曰:「有伊尹之志,則放其君可也。有周公之志,則誅其兄可也。有周后妃之志,則求賢審官可也。」似此議論,豈特執拗而已,真悖理傷道也。茍卿立「性惡」之論、「法後王」之論,李斯得其說,遂以亡秦。今荊公議論過於茍卿,身試其說,天下既受其毒矣。章、蔡祖其說,而推演之,加以兇險,安得不產靖康之禍乎!荊公論韓信曰:「貧賤侵陵富貴驕,功名無復在芻蕘。將軍北面師降虜,此事人間久寂寥。」論曹參曰:「束發山河百戰功,白頭富貴亦成空。華堂不著新歌舞,卻要區區一老翁。」二詩意卻甚正。然其當國也,偏執己見,凡諸君子之論,一切指為流俗,曾不如韓信之師李左車,曹參之師蓋公,又何也?
12 楊子幼以「南山種豆」之句殺其身,此詩禍之始也。至於「空梁落燕泥」之句,「庭草無人隨意綠」之句,非有所譏刺,徒以雕斫工巧,為暴君所忌嫉,至賈奇禍,則詩真可畏哉!賈至謫岳州,嚴武謫巴州,杜少陵寄詩云:「賈筆論《孤憤》,嚴君賦兒篇。定知深意苦,莫使眾人傳。貝錦無停織,朱絲有斷弦。浦鷗防碎首,霜鶻不空拳。」蓋深戒之也。劉禹錫種桃之句,不過感嘆之詞耳,非甚有所譏刺也,然亦不免於遷謫。近世蔡持正,數其罪惡,雖兩觀之誅,亦不為過,乃以《車蓋亭》絕句謂為譏刺,貶新州。夫小人レ抉君子之詩文以為罪,無怪也,君子豈可亦レ抉小人之詩文以為罪乎?東坡文章,妙絕古今,而其病在於好譏刺。文與可戒以詩云:「北客若來休問事,西湖雖好莫吟詩。」蓋深恐其賈禍也。烏臺之勘,赤壁之貶,卒於不免。觀其《獄中》詩云:「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亦可哀矣。然才出獄便賦詩云:「卻對酒杯疑是夢,試拈詩筆已如神。」略無懲艾之意,何也?晚年自朱崖量移合浦,郭功父寄詩云:「君恩浩蕩似陽春,海外移來住海濱。莫向沙邊弄明月,夜深無數採珠人。」其意亦深矣。渡江以來,詩禍殆絕,唯寶、紹間,《中興江湖集》出,劉潛夫詩云:「不是朱三能跋扈,只緣鄭五欠經綸。」又云:「東風謬掌花權柄,卻忌孤高不主張。」敖器之詩云:「梧桐秋雨何王府,楊柳春風彼相橋。」曾景建詩云:「九十日春晴景少,一千年事亂時多。」當國者見而惡之,並行貶斥。景建,布衣也,臨川人,竟謫舂陵,死焉。其往舂陵也,作詩曰:「杖策行行訪楚囚,也勝流落嶠南州。鬢絲半是吳蠶吐,襟血全因蜀鳥流。徑窄不妨隨繭慄,路長那更聽鉤。家山千里雲千疊,十口生離兩地愁。」
13 自古豪傑之土,立業建功,定變弭難,大抵以無所為而為之者為高。三代人物,固不待言。下此如範蠡霸越,而扁舟五湖。魯仲連下聊城,而辭千金之謝,卻帝秦,而逃上爵之封。張子房顛羸蹶項,而飄然從赤松子游,皆足以高出秦、漢人物之上。左太沖詩云:「功成不受賞,長揖歸田廬。」李太白詩云:「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而世降俗末,乃有激變稔禍,欺君誤國,殺人害物,以希功賞者,是誠何心哉?是誠何心哉?
14 漢高帝晚歲,欲易太子,蓋以呂后鷙悍,惠帝仁柔,為宗社遠慮,初非溺於戚姬之愛,而為是邪謀也。蘇老泉謂帝之以太尉屬周勃,及病中欲斬樊噲,皆是知有呂氏之禍,可謂識帝之心者矣。子房,智人也。乃引四皓為羽翼,使帝涕泣悲歌而止。帝之泣,豈為兒女子而泣耶?厥後趙王以鴆亡,惠帝以憂死,向非呂后先殂,子、勃交歡,則劉氏無噍類,而火德灰矣。杜牧之所謂「四老安劉是滅劉」者,誠哉是言也!夫立子以長,固萬世之定法,然亦有不容拘者。泰伯遜而周以興,建成立而唐幾危,一得一失,蓋可監也。夫子善齊桓首止之盟,而美泰伯為至德。蓋善齊桓者,明萬世之常經也;美泰伯者,示萬世之通誼也。
15 安子文與楊巨源、李好義合謀誅逆曦,旋殺巨源而專其功。久之,朝廷疑其跋扈,俾帥長沙。子文盡室出蜀,嘗自贊云:「面目皺瘦,行步[B243]苴,人言托住半周天,我道一場真戲耍。今日到湖南,又成一話靶。」在長沙,計利析秋毫,設廳前豢豕成群,糞穢狼籍,肥盾則烹而賣之。罷鎮,捆載歸蜀。厥後楊九鼎在蜀,以刻剝致諸軍之怨,軍士莫簡倡亂,殺九鼎,剖其腹,實以金銀曰:「使其貪腹飽飫。」時子文家居,散財結士,生擒莫簡,剖心以祭九鼎,再平蜀難。
16 餘三十年前,於釣臺壁間塵埃漫漶中得一詩云:「生涯千頃水雲寬,舒卷乾坤一釣竽。夢裏偶然伸隻腳,渠知天子是何官!」不知何人作也,句意頗佳。近時戴式之詩云:「萬事無心一釣竽,三公不換此江山。當初誤識劉文叔,惹起虛名滿世間。」句雖甚爽,意實未然。今考史籍,光武,儒者也,素號謹厚,觀諸母之言可見矣。子陵意氣豪邁,實人中龍,故有「狂奴」之稱。方其相友於隱約之中,傷王室之陵夷,嘆海宇之橫潰,知光武為帝胄之英,名義甚正,所以激發其志氣,而導之以除兇剪逆,吹火德於既灰者,當必有成謀矣。異時披圖興嘆,岸幘迎笑,雄姿英發,視向時謹敕之文叔,如二人焉。子陵實陰有功於其間。天下既定,從容訪帝,共榻之臥,足加帝腹,情義如此。子陵豈以匹夫自嫌,而帝亦豈以萬乘自居哉!當是之時,而欲使之俯首為三公,宜其不屑就也。史臣不察,乃以之與周黨同稱。夫周黨特一隱士耳,豈若子陵友真主於潛龍之日,而琢磨講貫,隱然有功於中興之業者哉!余嘗題釣臺云:「平生謹敕劉文叔,卻與狂奴意氣投,激發潛龍雲雨志,了知功跨鄧元侯。」「講磨潛佐漢中興,豈是空標處土名,堪笑吏臣無卓識,卻將周黨與同稱。」
17 修水深山間有小溪,其渡曰來蘇。蓋子由貶高安監酒時,東坡來訪之,經過此渡。鄉人以為榮,故名以來蘇。嗚呼!當時小人媒蘗摧挫,欲置之死地,而其所經過之地,溪翁野叟亦以為光華,人心是非之公,其不可泯如此!所謂「石壓筍斜出」者是也。
18 張乖崖為崇陽令,一吏自庫中出,視其鬢傍巾下有一錢,詰之,乃庫中錢也。乖崖命杖之,吏勃段曰:「一錢何足道,乃杖我耶?爾能杖我,不能斬弟也!」乖崖援筆判曰:「一日一錢,千日一千,繩鋸木斷,水滴石穿。」自仗劍,下階斬其首,申臺府自劾崇陽人至今傳之。蓋自五代以來,軍卒凌將帥,胥曳凌長官,餘風至此時猶未盡除。乖崖此舉,非為一錢而設,其意深矣,其事偉矣。
19 馮京,字當世,鄂州咸寧人。其父商也,壯歲無子。將如京師,其妻授以白金數笏曰:「君未有子可以此為買妾之資。」及至京師,買一妾,立券償錢矣。問妾所自來,涕泣不肯言,固問之,乃言其父有官,因綱運欠折,鬻妾以為賠償之計。遂側然不忍犯,遣還其父,不索其錢。及歸,妻問買妾安在,具告以故。妻曰:「君用心如此,何患無子!」居數月,妻有娠,將誕,里中人皆夢鼓吹喧闐迎狀元,京乃生。家貧甚,讀書於山僧舍,僧有犬,京與共學者烹食之。僧訴之縣,縣令命作《偷狗賦》,援筆立成。警聯云:「團飯引來,喜掉續貂之尾;索牽去,驚回顧兔之頭。」令擊節,釋之,延之上座。明年遂作三元。有詩號《山集》,皆其未遇時所作。如「琴彈夜月龍魂冷,劍擊秋風鬼膽粗」。「吟氣老懷長劍古,醉胸橫得太行寬」。「塵埃掉臂離長陌,琴酒和雲入舊山」。「豐年足酒容身易,世路無媒著腳難」。皆不凡。
20 真西山帥長沙,郡人為立生祠。一夕,有大書一詩於壁間者,其辭云:「舉世知公不愛名,湘人苦欲置丹青。西天又出一活佛,南極添成兩壽星。幾百年方鐘間氣,八千春願祝修齡。不須更作生祠記,四海蒼生口是銘。」
21 廬陵苗斛,元額三十六萬,承平時,民戶納苗一斛,官支與鹽二斗五升,蓋優之也。龍泉、太和兩縣,去郡差遠,添支一升。渡江以來,非惟官不支鹽,反勒民戶納鹽。由是輸苗一斛者,並鹽為一斛二斗五升,而兩縣亦皆增納一升。今世和買官,不支錢而白取,已為可怪。若鹽者,乃以其予民之數,而為取民之數,抑又甚矣。然前後牧守不知幾人,曾無一人側然動心,為之敷奏蠲閣者,是可嘆也。
22 東山先生楊伯於嘗為餘言:「某昔為宗正丞,真西山以直院兼玉牒宮,嘗至某位中,見案上有近時人詩文一編,西山一見擲之曰:『宗丞何用看此?』某悚然問故,西山曰:『此人大非端士,筆頭雖寫得數句詩,所謂本心不正,脈理皆邪,讀之將恐染神亂志,非徒無益。』某佩服其言,再三謝之。因言近世如夏英公、丁晉公、王岐公、呂惠卿、林子中、蔡持正輩,亦非無文章,然而君子不道者,皆以是也。」
23 葉石林云:「杜工部詩,對偶至嚴,而《送楊六判官》云:『子雲清自守,今日起為官』,獨不相對,切意『今日』字當是『令尹』字傳寫之訛耳。」余謂不然,此聯之工,正為假「雲」對「日」。兩句一意,乃詩家活法,若作「令尹」字,則索然無神,夫人能道之矣。且送楊姓人,故用子云為切題,豈應又泛然用一令尹耶?如「次第尋書札,呼兒檢贈篇」之句,亦是假以「第」對「兒」,詩家此類甚多。
24 道家之教宗老莊,其後乃有神仙形解飛升之說,方士煉丹葆形之術。然《老子》云:「吾有大患,為吾有身;吾既無身,而有何患?」《莊子》云:「予惡乎知悅生之非惑耶?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匡床,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又髑髏謂莊子曰:「子欲聞死之說乎?死無君於上,無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髑髏深賓蹙額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是老莊之意,以身為贅,以生為苦,以死為樂也。今神仙方士,乃欲長生不死,正與老莊之說背而馳矣。佛家所謂「生滅滅已,寂滅為樂」,乃老莊之本意也。故老莊與佛,元不為二。歐陽公云:「道家乃貪生之論,佛家乃畏死之論。」此蓋未嘗深考二家之要旨者也。老莊何嘗貪生?瞿曇何嘗畏死?貪生畏死之說,僅足以排方士而已。韓文公、歐陽公皆不曾深看佛書,故但能攻其皮毛。唯朱文公早年洞究釋氏之旨,故其言曰:「佛說盡出老莊,今道家有老莊書不看,盡為釋氏竊而用之,卻去仿效釋氏作經教之屬。如《清凈》、《消災》、《度人》等經,模擬可笑,而《北斗經》尤鄙俚。譬如巨室弟子,所有珍寶悉為人盜去,卻去收人家破甕破釜。」此論窺見其骨髓矣,然非特文公之言為然,唐傅奕曰:「佛入中國,千兒幼夫模象莊老以文飾之。」則固已知其出於莊老矣。
25 唐武後斷王後蕭妃之手足,置於酒甕中,曰:「使此二婢骨醉。」蕭妃臨死曰:「願武為鼠吾為貓,生生世世扼其喉。」亦可悲矣。今俗間相傳謂貓為天子妃者,蓋本此也。予自讀唐史此段,每見貓得鼠,未嘗不為之稱快,人心之公憤,有千萬年而不可磨滅者。嘗有詩云:「陋室偏遭黠鼠欺,貍奴雖小策勛奇。扼喉莫訝無遺力,應記當年骨醉時。」
26 楊東山云:「凡處事須是心如轉丸,手如鳴鏑。」

乙編·卷五》

1 福州啟運宮,在開元寺,有七祖御容塑像,乃西京陵寢之舊。南渡之初,迎奉於此。時金兵ㄈ擾,倉忙之間,載以籃輿七乘,至今猶存。別造朱輦七乘,列於殿廡。專差中官一員主香火,謂之「直殿」。節序,朝廷遣快行家齎送香燭,帥守與直殿同致祭。每位用朱盤列食十數晶,酒三獻云。臨安凈慈寺後有望祭殿,每歲寒食,朝廷差官一員,望祭西京諸陵。差升朝官讀祝版。其詞云:「歷正仲春,感戴濡於雨露;心馳西洛,悵遐阻於山川。恭惟某祖某宗,靈鑒在天,聖謨傳後。秩上陵之典禮,徒切望思;絕寓祭之權宜,愈深愴慕。」其禮用盤食,茶湯,三獻酒。余觀柳子厚云:「每遇寒食,田野道路,士女遍滿。皂隸庸丐,皆得上父母丘墓,馬醫夏畦之鬼,無不受子孫追養者。」今以萬乘之主,乃不獲遂此志,至於寓祭,此前古之所未有也。端平初,金虜既滅,朝廷亦嘗遣使修朝陵之禮。荊襄以兵五千護之,未至西京,諜報敵騎且至,兵不敢進。使者潛偕數騎星馳而往,行禮而還。其諸陵之無恙與否,皆不可究詰也。
2 吾郡羅椿,字永年,誠齋高弟也。清貧入骨,一介不取,頗有李方叔、謝無逸風味。累年舉於禮部,竟不第。自號就齋。嘗訪誠齋於毗陵,誠齋作詩送之歸曰:「梅萑莟香邊蹋雪來,杏花影裏帶春回。明朝解纜還千里,今日看花更一杯。誰遣文章太驚俗,何緣場屋不遺才。南溪鷗鷺如相問,為報春吟費麝煤。」慶元初,誠齋與朱文公同召,誠齋力辭。永年寄詩云:「不愁風月只憂時,發為君王寸寸絲。司馬要為元起,西樞政坐壽皇知。苦辭君命驚凡子,清對梅花更與誰?夢繞師門三稽首,起敲冰硯訴相思。」誠齋擊節。又《送永豐汪令》詩云:「錦纜梅花浦,江南作縣歸。新來薦鶚牘,驚動袞龍衣。歲晚情難別,心親事卻違。恐君天上去,扶病出煙霏。」頗有少陵意態。他如「露濕看花腳,鶯啼欲曉山」,「春消千嶂雪,清逼五湖秋」等句,皆佳。
3 本朝大臣賜家廟者:文彥博、蔡京、鄭居中、鄧洵武、餘深、侯蒙、薛昂、白時中、童貫、秦檜、楊存中、吳、虞允文、史彌遠,凡十四人。《國風》云:「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又云:「予發曲局,薄言歸沐。」蓋古之婦人,夫不在家,則不為容飾也。其遠嫌防微,至於如此。杜陵《新婚別》云:「自嗟貧家女,久致羅襦裳。羅襦不復施,對君洗紅妝。」尤可悲矣。《國風》之後,唯杜陵不可及者,此類是也。
4 古人立碑,廟以系牲,墓以下棺。厥後乃刻歲月,或識事始末,蓋亦因而文之耳。若《湯盤銘》、《太公丹書》所載諸銘,亦因所用器物著辭以自警,未嘗為徒文也。後世特立石以紀事述言,而謂之碑銘,與古異矣。杜元凱銘功於二石,一置峴山之上,一沉漢水之中。韓退之謂張愉曰:「丐我一片石,載二妃廟事,且令後世知有子名。」後世好名之弊,至於如此。
5 趙韓王為相,置二大甕於坐屏後。凡有人投利害文字,皆置其中,滿即焚之於通衢。李文靖公曰:「沆居重位,實無補萬分,唯中外所陳利害,一切報罷之,惟此少以報國爾。朝廷防制,纖悉備具,或犬旬所陳請,施行一事,即所傷多矣。」陸象山云:「往時充員敕局,浮食是慚。惟是四方奏請,廷臣面對,有所建置更革,多下看詳。其或書生貴游,不諳民事,輕於獻計,不知一旦施行,片紙之出,兆姓蒙害。每與同官悉意論駁,朝廷清明,常得寢罷。編摩之事,稽考之勤,顧何足以當大官之膳,或庶幾者,僅此可以償萬一耳。」凡此皆至論。夫子曰:「仍舊貫,何必改作?」古人曰,利不什,不變法。甚言更革建置之不可輕也。或曰,若是,則將坐視天下之弊,而不之救歟?余曰,不然,革弊以存法,可也;因弊而變法,不可也。不守法則弊生,非法之足以生弊也。若韓、範之建明於慶歷者,革弊以存法也;荊公之施行於熙寧者,因弊而變法也。一得一失,蓋可睹矣。或曰,荊公有志於二帝三王之法度,豈可厚誹乎?余曰,有志於二帝三五,當自格君心始,不當自變法度始。有堯舜之君,則有堯舜之治,有禹湯之君,則有禹湯之治,法度云乎哉!否則,王莽之井田,房之車戰,適足以貽千古之誚耳。朱文公云:「浙間學者,推尊《史記》,謂《夏紀贊》用行夏之時事,《商紀贊》用乘殷之輅事,至《高祖紀贊》則曰:朝以十月,黃屋左纛。譏其不用夏時商輅也。遷之意,誠恐是如此。但若使高祖真能行夏時、乘商輅,亦只是漢高祖,終不可謂之禹湯。」
6 潘良貴,字子賤,自少有氣節,崇觀間為館職,不肯游蔡京父子間。使淮南,不肯與中官同燕席。靖康召對,力論時宰何、唐恪誤國。未幾,言皆驗。建炎初,召為右司諫,首論亂臣逆黨,當用重法以正邦典,壯國威,且及當時用事者奸邪之狀,大為汪、黃所忌。書奏三日,左遷而去,復召為右史。從臣向子湮奏事,高宗因與論筆法,言久不輟。子賤舉笏近前,歷聲曰:「向子湮以無益之言,久瀆聖聽!」叱之使下。左右皆膽落,由是又去國。晚年力量尤凝定,秦檜勢正炎炎,冷處一角,笑傲泉石。作《三戒說》,深以在得之規,痛自警勵。秦雖令人致語,亦不答。自少至老,出入三朝,而前後在官不過八百六十餘日。所居僅蔽風雨,郭外無尺寸之田。經界法行,獨以丘墓之寄,輸帛數尺而已。有《磨鏡帖》行於世,言讀書者,將以治心養性,如用藥以磨鏡也。若積藥鏡上,而不加磨治,未必不反為鏡累,張禹、孔光是已。其大意如此,世以為名言。子賤自號默成居士。
7 伊尹,祿之以天下,不顧也;系馬乾駟,弗受也。天下信之久矣,故事湯事桀,廢闢復闢,不惟天下不以為疑,而桀與太甲亦無一毫疑忌之心。東坡論之曰:「辦天下之大事者,有天下之大節者也。立天下之大節者,狹天下者也。夫以天下之大,而不足以動其心,則天下之大節有不足立,而大事有不足辦者矣。」此論甚當。後世唯諸葛武侯有伊尹風味。其草廬三顧而後起,與耕莘聘幣,已略相類。觀其告後主曰:「臣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頃,子弟衣食,自有餘饒。臣身在外,別無調度,不別治生,以長尺寸。若死之日,不使庫有餘帛,廩有餘粟,以負陛下。」觀此言,則其視富貴為何等物!故先主臨終謂之曰:「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然,君可自取。」非先主照見孔明肝膽,其肯發此言!雖然先主、孔明魚水相得,發此言無難也,此言之發,後主與左右固皆聞之矣。後主非明君也,左右非無讒慝也,孔明所謂請有作奸犯科者,宜付外廷論刑,所以繩束左右者,非不甚嚴也。而當時曾無一人敢興單辭之謗,後主倚信,亦卒無纖芥之疑,何哉?只緣平時心事暴白,足以取信上下故也。自三代而後,可謂絕無而僅有矣。後之君子,爭一階半級,雖殺人亦為之。自少至老,貪榮嗜利如飛蛾之赴燭,蝸牛之升壁,青蠅之逐臭,而曰我能立大節,辦大事,其誰能信之!
8 楊東山嘗為餘言:「昔周益公、洪容齋嘗侍壽皇宴。因談肴核,上問容齋:『卿鄉里何所產?』容齋,番陽人也。對曰:『沙地馬蹄鱉,雪天牛尾貍。』又問益公。公廬陵人也,對曰:『金柑玉版筍,銀杏水晶蔥。』上吟賞。又問一侍從,忘其名,浙人也,對曰:『螺頭新婦臂,龜腳老婆牙。』四者皆海鮮也,上為之一笑。某嘗陋三公之對。昔某帥五羊時,漕倉市舶三使者,皆閩浙人,酒邊各盛言其鄉里果核魚蝦之美。復問某鄉里何所產,某笑曰:『他無所產,但產一歐陽子耳。』三公笑且慚。」
9 楊東山言:「某初筮為永州零陵主簿,太守趙謐字安卿,丞相元鎮子也。初參之時,客將傳言,待眾官退卻請主簿。客退,趙具冠裳,端坐堂上。凡再請,某不動,三請,某解其意,遂庭趨一揖,上階稟敘,逐一還他禮數。既畢,立問何日交割,稟以欲就某日。答云:『可一面交割。』一揖徑入,更不與言延坐。某退,而抑鬱幾成疾。以書白誠齋,欲棄官而歸。誠齋報曰:『此乃教誨吾子也,他日得力處當在此。』某意猶未平,後涉歷稍深,方知此公善教人,尚有前輩典刑。」朱文公曰:「人家子弟,初出仕宦,須是討吃人打罵底差遣,方是有益。」亦此意。
10 漢昭帝時,夏陽男子成方遂居湖,有故太子舍人謂之曰:「子貌甚似衛太子。」方遂利其言,乃乘黃犢車詣北闕,自稱衛太子。公卿以下,莫敢發言。雋不疑後至,叱吏收結,竟得其奸。靖康之亂,柔福帝姬隨北狩。建炎四年,有女子詣闕,稱為柔福,自虜中潛歸。詔遣老宮人視之,其貌良是,問以宮禁舊事,略能言仿佛,但以足長大疑之。女子顰蹙曰:「金人驅迫如牛羊,跣足行萬里,寧復故態哉?」上側然不疑其詐,即詔入宮,授福國長公主,下降高世榮。汪龍溪行制詞云:「彭城方急,魯元嘗困於面馳;江左既興,益壽宜充於禁臠。」資妝一萬八千緡。紹興十二年,顯仁太后回鑾,言柔福死於虜中久矣,始知其詐。執付詔獄,乃一女巫也。嘗遇一宮婢,謂之曰:「子貌甚類柔福。」因告以宮禁事,教之為詐。遂伏誅。前後請給錫賚計四十七萬九千緡。古今事未嘗無對,成方遂遇雋不疑,故其詐不行。此女巫若非顯仁之歸,富貴終身矣。
11 荊公行新法,鬻坊場河渡,司農又請並祠廟鬻之。官既得錢,聽民為賈區,廟中穢雜喧踐,無所不至。張安道知南京,上疏言:「宋王業所基也,而以火德王。閼伯封於商丘,以主大火,微子為宋始封,此二祠者,獨不可免於鬻乎?」神考覽之震怒,批曰:「慢神辱國,無甚於斯!」於是天下祠廟皆得免鬻。近時豫章嘗於孺子亭賣酒,劉潛夫題詩云:「孺子亭前插酒旗,游人那解薦江蘺。白鷗欲下還飛起,曾見當年解榻時。」帥聞之,亟令住賣。嘉定間,臨安西湖上三賢堂亦賣酒,太學士人題詩云:「和靖東坡白樂天,幾年秋菊薦寒泉。如今往事都休問,且為官司趁酒錢。」府尹聞之,亦愧而止。
12 嘉定辛巳三月,金人圍黃州,詔馮時援蘄黃。時遷延不進,黃州守何大節,字中立,召僚佐告之曰:「城危矣,而救不至,諸君多有親老,且非守土之臣,可以死,可以無死。」乃各予以差出之檄,使為去計。自取郡印佩之,誓以死守。一夕,輿兵忽奔告曰:「城陷矣!」擁之登車,才出門,虜兵已紛集,大節竟自沉於江。未一月,又陷蘄州。守李誠之,字茂欽,手殺其妻子奴婢,然後自殺,官屬多死之。朝廷褒贈誠之,且為立廟。而《寧宗帝紀》書「大節棄城遁」。二人皆出太學。劉潛夫詩云:「淮Й便合營雙廟,太學今方出二儒。」又云:「世俗今猶疑許遠,君王元未識真卿。」蓋為中立解嘲。然等死耳,茂欽果決,是以全節。中立遲懦,是以敗名。忠臣義士,可以鑒矣。
13 李若谷為長社令,日懸百錢於壁,用盡即止。東坡謫齊安,日用不過百五十。每月朔,取錢四千五百,斷為三十塊,掛屋梁上,平旦用畫叉挑取一塊,即藏去。又以竹筒貯用不盡者,以待賓客。云:「此賈耘老法也。」又與李公擇書云:「口腹之欲,何窮之有!每加節儉,亦是惜福延壽之道。」張無垢云:「余平生貧困,處之亦自有法。每日用度不過數十錢,亦自足,至今不易也。」有客自耒陽來,言鄭亨仲日以數十錢懸壁間,椒桂蔥姜皆約以一二錢。曰:「吾平生貧苦,晚年登第,稍覺快意,便成奇禍。今學張子韶法,要見舊時齏鹽風味甚長久也。」仇泰然守四明,與一幕官極相得。一日問及:「公家日用多少?」對以「十口之家,日用一千」。泰然曰:「何用許多錢?」曰:「早具少肉,晚菜羹。」泰然驚曰:「某為太守,居常不敢食肉,只是吃菜,公為小官,乃敢食肉,定非廉士。」自爾見疏。余嘗謂節儉之益非止一端。大凡貪淫之過,未有不生於奢侈者,儉則不貪不淫,是可以養德也。人之受用,自有劑量,省嗇淡泊,有久長之理,是可以養壽也。醉Ο飽鮮,昏入神志,若疏食菜羹,則腸胃清虛,無滓無穢,是可以養神也。奢則妄取茍求,志氣卑辱,一從儉約,則於人無求,於己無愧,是可以養氣也。故老氏以為一寶。
14 吳請成於越,勾踐欲許之,範蠡不可。楚求和於漢,高帝欲許之,張良不可。此霸王成否之機也。二子亦明決矣哉。故曰,懦者事之賊。又曰,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15 桓玄竄位,登御床,地忽陷,群臣失色。殷仲文曰:「良由聖德深厚,地不能載。」玄大悅。南燕汝水不冰,燕王超惡之,李超曰:「良由逼帶京城,近日月也。」燕王亦大悅。下諂上愚,可發一笑。
16 朱文公有足疾,嘗有道人為施針熨之術,旋覺輕安。公大喜,厚謝之,且贈以詩云:「幾載相扶藉瘦筇,一針還覺有奇功。出門放杖兒童笑,不是從前勃翁。」道人得詩徑去。未數日,足疾大作,甚於未針時。亟令人尋逐道人,已莫知其所往矣。公嘆息曰:「某非欲罪之,但欲迫索其詩,恐其持此誤他人爾。」
17 《禮記·檀弓》:子貢曰:「泰山其頹,則吾將安仰?梁木其壞,哲人其萎,則吾將安仿?」吾郡劉尚書美中家有古本《禮記》,「梁木其壞」之下,有「則吾將安仗」五字。
18 朱文公嘗病《女戒》鄙淺,欲別集古語成一書。立篇目曰《正靜》,曰《卑弱》,曰《孝愛》,曰《和睦》,曰《儉質》,曰《寬惠》,曰《講學》。且言如杜詩云,「嗟汝未嫁女,秉心鬱忡忡,防身動如律,竭力機杼中」。凡此等句,便可入《正靜》,他皆仿此。嘗以書屬靜春先生劉子澄纂輯,迄不能成。公蓋欲以配小學書也。
19 慶元間,周益公以宰相退休,楊誠齋以秘書監退休,實為吾邦二大老。益公嘗訪誠齋於南溪之上,留詩云:「楊監全勝賀監家,賜湖豈比賜書華?回環自闢三三徑,頃刻能開七七花。門外有田供伏臘,望中無處不煙霞。卻慚下客非摩詰,無畫無詩只謾誇。」誠齋和云:「相國來臨處士家,山間草木也光華。高軒行李能過李,小隊尋花到浣花。留贈新詩光奪月,端令老子氣成霞。未論藏去傳貽厥,拈向田夫野老誇。」好事者繪以為圖,誠齋題云:「平叔曾過魏秀才,何如老子致元臺。蒼松白石青苔徑,也不傳呼宰相來。」用魏野詩翻案也。厥後誠齋塚嗣東山先生伯子,端平初累辭召命,以集英殿修撰致仕家居,年八十。雲巢曾無疑,益公門人也,年尤高,嘗攜茶袖詩訪伯子。其詩云:「褰衣不待履霜回,到得如今亦樂哉!泓潁有時供戲劇,軒裳無用任塵埃。眉頭猶自懷千恨,興到何如酒一杯?知道華山方睡覺,打門聊伴茗奴來。」伯子和云:「雪舟不肯半途回,直到荒林意盛哉!籬菊苞時披宿霧,木犀香裏絕纖埃。錦心繡口垂金薤,月露天漿貯玉杯。八十仙翁能許健,片雲得得出巢來。」其風味庶幾可亞前二老云。無疑博學工文,尤精考訂,有《本朝新舊官制考》行於世。以隱逸召為秘閣校勘,吾黨之士多勸其毋出,而無疑竟出。先君竹穀老人送以詩云:「泰華山人上赤墀,上嗟安在見何遲。老於尚父投竿日,少似轅生對策時。怨鶴驚猿辭舊隱,鞭鸞笞鳳總新知。早陳經國平邊策,歸領雲巢舊住持。」無疑立朝逾年,除大社令,未及有所開陳,奉祠而歸,年九十乃終。
20 周益公云:漢二獻皆好書,而其傳國皆最遠。士大夫家,其可使讀書種子衰息乎?
21 杜陵詩云,「色難臭腐食風香」。色難臭腐,用仙家王方子事。獨「食風香」三字,解者不注所出。余觀佛書云,凡諸所嗅風與香等。意杜陵用此。
22 宋高祖留葛燈籠、麻蠅拂於陰室,唐太宗留柞木梳、黑角篦於寢宮,以此示後,後世猶奢。
23 西漢諸儒,揚子雲獨稱識字。韓文公云:「凡為文者,宜略識字。」則識字豈易乎哉?晁景廷晚年日課識十五字。楊誠齋云:「無事好看韻書。」
24 唐李渤問歸宗禪師曰:「須彌納芥子,僕即不疑。芥子藏須彌,恐無是理。」歸宗曰:「人言學士讀萬卷書,是否?」渤曰:「然。」歸宗曰:「是心如椰子大,萬卷書從何處著?」荊公詩云:「巫醫之所知,瞽史之所業,載車必百兩,獨以方寸攝。」即歸宗之意。餘謂一心具一太極,前輩謂鵬摶運,不足計其高深,日升月沉,不足計其廣狹。萬卷百車,又何足道!
25 湯、武應天順人之舉,實出於伊尹、太公。湯五遣伊尹適夏,意亦可見。伊尹既醜有夏,遂相湯伐桀,《詩》曰:「實維阿衡,實左右商王。」不言湯用伊尹也。《書》之誓有以地言者,《甘誓》是也。有以人言者,《湯誓》是也,有以國言者,《秦誓》是也。《傣誓》,《左傳》、《孟子》皆謂之《太誓》,古字「泰」「太」通。前輩謂伐商之謀,實本於太公,故以名誓。《詩》曰:「維師尚父,時維鷹揚。涼彼武王,肆伐大商。」不言武王用太公也。湯、武非富天下之志,於此可見。雖然,夫子則不以是而恕湯、武也。序《書》之詞曰湯勝夏,曰武王勝殷殺受,未嘗分其罪於伊尹、太公。此與《春秋》書許世子止趙盾同一筆也。東坡《海外論》可謂深識周孔之心矣。余嘗疑商之取夏,周之取商,一也。湯崩而太甲不明,甚於成王之幼沖矣。然夏人帖然,未嘗萌蠢動之心。及武王既喪,商人不靖,觀《鴟》、《小毖》之詩,悲哀急迫,岌岌然若不可以一朝居,何也?湯放桀於南巢,蓋亦聽其自屏於遠方而終耳,未至如以黃鉞斬紂之甚也。故夏人之痛,不如商人。夫以懷王之死,楚人尚且悲憤不已,有「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之語,況六百年仁恩之所滲漉者哉!當是時,若非以周公之聖,消息彌縫於其間,則周之復為商也決矣。且湯既勝夏,猶有慚德,慄慄危懼,若將隕於深淵。至於武王,則全無此等意思矣。由是論之,湯、武亦豈可並言哉!朱文公云:「成湯聖敬日躋,與盤銘數語,猶有細密工夫,至武王,往往並不見其切己事。」
26 《詩》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景,明也。謂所行之光明也。世俗有「景仰」、「景慕」之語,遂失其義。妄以「景」訓「仰」,多取前賢名姓,加「景」字於上以為字。如景周、景顏之類,失之矣。前史王景略,近世範景仁,何嘗以景為仰哉?真西山舊字景元,後悟其非,乃改為希元云。
27 始皇為楚所敗,尚能謝王翦;袁紹為魏所敗,乃至殺田豐。欲不亡,得乎?
28 杜陵詩云:「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蓋萬里,地之遠也。秋,時之慘淒也。作客,羈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齒暮也。多病,衰疾也。臺,高迥處也。獨登臺,無親朋也。十四字之間,含八意,而對偶又精確。

乙編·卷六》

1 法昭禪師偈云:「同氣連枝各自榮,些些言語莫傷情。一回相見一回老,能得幾時為弟兄。」詞意藹然,足以啟人友于之愛。然余嘗謂人倫有五,而兄弟相處之日最長。君臣之遇合,朋友之會聚,久速固難必也。父之生子,妻之配夫,其早者皆以二十歲為率。惟兄弟或一二年,或三四年,相繼而生,自竹馬游嬉,以至鮐背鶴發,其相與周旋,多者至七八十年之久。若恩意浹洽,猜間不生,其樂豈有涯哉!近時有周益公以太傅退休,其兄乘成先生以將作監丞退休,年皆八十,詩酒相娛者終其身。章泉趙昌甫兄弟,亦俱隱玉山之下,蒼顏華發,相從於泉石之間,皆年近九十,真人間至樂之事,亦人間希有之事也。
2 嚴州烏石寺在高山之上,有岳武穆飛、張循王俊、劉太尉光世題名。劉不能書,令侍兒意真代書。姜堯章題詩云:「諸老凋零極可哀,尚留名姓壓崔嵬。劉郎可是疏文墨,幾點胭脂ネ綠苔。」
3 大凡臨事無大小,皆貴乎智。智者何?隨機應變,足以弭患濟事者是也。張乖崖守蜀,兵火之餘,人懷反側。一日,大閱方出,軍眾忽嵩呼。乖崖亦下馬,隨眾東北望三呼,攬轡復行,眾不敢歡。真宗不豫,李文定公以宰相宿內祈禳。時太子尚幼,八大王元儼者,頗有威名,問疾留禁中,累日不出,執政患之。偶翰林司以金盂貯熟水過。問之,曰:「王所需也。」文定取案上墨筆攪水中,盡黑。王見之大駭,意其為毒也,即上馬去。文潞公知成都,大雪,會客帳下。卒有誶語,共拆井亭,燒以禦寒,軍將以聞。公徐曰:「今夜誠寒,亭弊矣,正欲改造,更有一亭,可盡拆為薪。」樂飲如常,明日乃究問先拆亭者,杖而流之。前輩如此類甚多,皆所謂智也。小而文潞公幼年之浮球,司馬公幼年之擊甕,亦皆於倉卒之中,有變通之術。世傳趙從善尹臨安,宦寺欲窘之。一日,內索朱紅桌子三百隻,限一日辦。從善命於市中取茶桌一樣三百隻,糊以清江紙,用朱漆塗之,咄嗟而成。兩宮幸聚景園回,索火炬三千枝,限以時刻。從善命於娼家取竹簾束之,頃刻而辦。辛幼安在長沙,欲於後圃建樓賞中秋,時已八月初旬矣。吏白:「他皆可辦,唯瓦難辦。」幼安命於市上每家以錢一百賃簷前瓦二十片,限兩日以瓦收錢,於是瓦不可勝用。嘉熙間,江西峒丁反,吉州萬安宰黃炳,鳩兵守備。一日五更,探報寇且至,炳亟遣巡尉領兵迎敵,眾皆曰:「枵腹柰何?」炳曰:「第速行,飯即至矣。」炳乃率吏輩,攜竹籮木桶沿市民之門曰:「知縣買飯!」時人家晨炊方熟,皆有熱飯熟水,厚酬其直,負之以行。於是士卒皆飽餐,一戰破寇,由此論功,擢守臨川,兼庾節。
4 杜陵詩云:「雨晴山不改,晴罷峽如新。」言或雨或晴,山之體本無改變,然既雨初晴,則山之精神煥然乃如新焉。朱文公《寄籍溪胡原仲》詩云:「甕牖前頭翠作屏,晚來相對靜儀刑。浮雲一任閑舒卷,萬古青山只麼青。」胡五峰見之,以為有體而無用,乃賡之曰:「幽人偏愛青山好,為是青山青不老,山中雲出雨乾坤,洗出一番青更好。」文公用杜上句意,五峰用杜下句意,然杜只是寫物,二公則以喻道。
5 善師者不陳,善陳者不戰。琴以不鼓為妙,棋以不著為高。
6 子家羈不欲昭公與季氏立異,子家羈豈黨季氏者乎?陳平、周勃不與呂氏立異,平、勃豈黨呂氏者乎?狄仁傑不與武氏立異,仁傑豈黨武氏者乎?處事變者,須識此意。雖然,夫子三都之墮,王陵庭爭之語,駱賓王舉兵之檄,亦不可少也。聲大義者,張膽而明日;定大策者,潛慮而密謀。
7 紹興間,黃公度榜第三人陳修,福州人,解試「四海想中興之美賦」,第五韻隔對云:「蔥嶺金堤,不日復廣輪之土;泰山玉牒,何時清封禪之塵。」時諸郡試卷多經御覽,高宗親書此聯於幅紙,粘之殿壁。及唱名,玉音云:「卿便是陳修?」吟誦此聯,淒然出涕,問卿年幾何,對曰:「臣年七十三。」問卿有幾子,對曰:「臣尚未娶。」乃詔出內人施氏嫁之,年三十,貲奩甚厚。時人戲為之語曰:「新人若問郎年幾,五十年前二十三。」其年第五人方翥,興化人,解試「中興日月可冀賦」。一聯云:「佇觀僚屬,復光司隸之儀;忍死須臾,咸泣山東之淚。」亦經御覽,親筆錄記。唱名日,特命加一資。上恢復初志,隨寓發見,感憤如此,而卒於不遂。秦檜之罪,可勝誅乎!
8 淳熙間,廬陵有惡少子曰晏先,以殺人減等流嶺南。行有日,逢其黨二人於市,晏目之曰:「盍免我乎?」二人不應而去。行數日,送徒者節其飲食,有害之之意。一夕,止旅舍,二人者忽來,為酒饌饗晏及送徒者,盡夕歌呼,至曉偕行。過荒林間,二人以白金一笏擲於地,抽刃言曰:「晏,吾兄弟也,汝能釋使逃,請以此金為謝,不然,不能俱生矣!」送徒者欣然破械縱去,為疑塚道傍而反。越三十年,晏自淮駕巨艦來歸,貲貨鉅萬。訪二人,皆死矣,妻子方貧,不能自活。晏哭祭其墓,盡哀,厚遺其妻子乃去。鄭毅夫《過朱亥墓》詩云:「高論唐虞儒者事,賣君負國豈勝言。憑君莫笑金椎陋,卻是屠沽解報恩。」諒哉!
9 《韓子》:「管仲、隰朋從桓公伐孤竹,春往而冬反,迷惑失道。管仲曰:『老馬之智可用也。』乃放老馬而隨之,遂得道焉。」杜陵詩云:「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用此事也。東坡代滕達道疏云:「自念舊臣,譬之老馬,雖筋力已衰,不堪致遠,而經涉險阻,粗識道路。」又用杜詩意。
10 唐太宗末年,讖家明言女主昌,又明言為武氏,又明言其人已在宮中,乃以疑似殺李君羨,過矣。則天當時特一宮嬪,誠無可疑之跡,然史載太宗有駿馬曰「師子驄」,極猛悍,太宗親控馭之,不能馴。則天時侍側曰:「惟妾能制之。」太宗問其術,對曰:「妾有三物,始則捶以鐵鞭,不服,則擊以鐵撾;又不服,則以匕首斷其喉爾。」由此觀之,其英烈猛厲之氣,亦自發露,特太宗不之覺耳。則天後來駕馭群臣,專用此術。
11 袁和叔云:「非木非石,無思無為。」楊敬仲深愛其語,故銘其墓曰:「和叔之覺,人所未知。非木非石,無思無為。」蓋以為造極之語也。然余觀蘇潁濱《論語解》云:「火必有光,心必有思。聖人無思,非無思也。外無物,內無我,物我既盡,心全而不亂。物至而知可否,可者作,不可者止。因其自然,而吾未嘗思,未嘗為,此所謂無思無為也。如使頑然不動,與木石為偶,而謂之無思無為,則亦何以通天下之故哉!」此說即和叔之說也,豈敬仲未之見耶?禪家去昏散病,絕斷常坑,蓋昏與斷,則如木如石矣;散與常,則妄思妄為矣。又云:「貴真空,不貴頑空,蓋頑空,則頑然無知之空,木石是也。若真空,則猶之天焉,湛然寂然,元無一物,然四時自爾行,百物自爾生,粲為日星,水翁為雲霧,沛為雨露,轟為雷霆,皆自虛空生,而所謂湛然寂然者,自若也。」潁濱深味禪說,故其論亦此意。
12 內繕己性,當如紀水省之養雞;外順物性,當如顏闔之養虎。
13 淵明詩云:「既來孰不去,人理固有終。居常待其盡,曲肱豈傷沖。」此修身俟死之意也,可謂了死生矣。謝溪堂詩云:「淵明從遠公,了此一大事。」余謂淵明性資高邁,豈待從遠公而後了?況其言曰:「得知千載外,上賴古人書」;又曰:「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則其於六經孔孟之書,固已探其微矣,於了死生乎何有?
14 晚唐詩綺靡乏風骨,或者薄之,且因王維、儲光義輩,而並薄其人。然氣節之士,亦往往出於其間。昭宗末年,朱溫篡形已成。韓在翰林,蘇檢數為經營入相,怒曰:「公不能有所為,今朝夕不濟,乃欲以此相污耶!」昭宗欲相,辭,而薦趙崇。崔胤怒,使溫譖而逐之。昭宗與之泣別,泣曰:「臣得遠貶,及死乃幸,不忍見篡弒之辱也。」司空圖初為禮部員外郎,棄官隱居王官穀,累徵不起,柳璨以詔書征之,圖懼,詣洛陽入見,佯為衰野,墜笏失儀。乃下詔以為傲代釣名,放還山。羅隱乾府中舉進士十上不第,黃巢亂,歸依錢謬。及朱溫篡,詔至,痛哭勸謬舉義,謬不能從。溫聞其名,以諫議大夫招之,不就,事Α終於著作佐郎。若三子者,又可以晚唐詩人薄之乎?
15 詩有一句疊三字者,如吳融《秋樹》詩云「一聲南雁已先紅,ベベ淒淒葉葉同」是也。有一句連三字者,如劉駕云「樹樹樹梢啼曉鶯,夜夜夜深聞子規」是也。有兩句連三字者,如白樂天云「新詩三十軸,軸軸金玉聲」是也。有三聯疊字者,如古詩云「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是也。有七聯疊字者,昌黎《南山》詩云「延延離又屬,叛還遘,喁喁魚闖萍,落落月經宿,りり樹墻垣,架庫廄,參參削劍戟,煥煥銜瑩,敷敷花披萼,屋摧ニ,悠悠舒而安,兀兀狂以狃,超超出猶奔,蠢蠢駭不懋」是也。近時李易安詞云:「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起頭連疊七宇,以一婦人,乃能創意出奇如此。
16 無可無不可,應世法也。有為有不為,守己法也。
17 紹興中,王鐵帥番禺,有狼藉聲。朝廷除司諫韓璜為廣東提刑,令往廉按。憲治在韶陽,韓才建臺,即行部詣番禺。王憂甚,寢食幾廢。有妾故錢塘娼也,問主公何憂,王告之故。妾曰:「不足憂也,璜即韓九,字叔夏,舊游妾家,最好歡。須其來,強邀之飲,妾當有以敗其守。」已而韓至,王郊迎,不見,入城乃見,岸然不交一談。次日報謁,王宿治具於別館,茶罷,邀游郡圃,不許,固請,乃可。至別館,水陸畢陳,伎樂大作,韓不安。王麾去伎樂,陰命諸娼淡妝,詐作姬侍,迎入後堂劇飲。酒半,妾於簾內歌韓昔日所贈之詞,韓聞之心動,狂不自制,曰:「汝乃在此耶!」即欲見之,妾隔簾故邀其滿引,至再至三,終不肯出,韓心益急。妾曰:「司諫曩在妾家,最善舞,今日能為妾舞一曲,即當出也。」韓醉甚,不知所以,即索舞衫,塗抹粉墨,踉蹌而起。忽跌於地,王亟命索轎,諸娼扶掖而登,歸船昏然酣寢。五更酒醒,覺衣衫拘絆,索燭覽鏡,羞愧無以自容。即解舟還臺,不敢復有所問。此聲流播,旋遭彈劾,王迄善罷。夫子曰:「棖也欲,焉得剛?」韓璜之謂矣。
18 太公之鷹揚,伯夷之叩馬,道並行而不相悖也。太公處東海之濱,進而以功業濟世。伯夷處北海之濱,退而以名節勵世。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故各為世間辦一大事,可謂無負文王之所養矣。使伯夷出而任太公之事,則太公亦必退而為伯夷之事,所謂易地則皆然。切意二老受文王之養,平居暇日,同堂合席,念王室之如毀,固欲起而救亂,思冠冕之毀裂,又恐因而階亂,故水火相濟,鹽梅相成,各以一事自任。如三仁之自獻自靖,或殺身以全節,或歸周以全祀,或佯狂以全道,均不失本心之德而已矣,豈故相矛盾者哉!觀伯夷之諫,太公扶而去之曰義士,意可見矣。
19 紹興乙卯,以旱禱雨。諫議大夫趙霈上言:「自來祈禱,斷屠止禁豬羊,今後請並禁鵝鴨。」時胡致堂在西掖,見之笑曰:「可謂鵝鴨諫議矣,聞虜中有龍虎大王,請以鵝鴨諫議當之。」嘉定中,察院羅相上言,越州多虎,乞行下措置,多方捕殺。正言張次賢上言:「八盤嶺乃禁中來龍,乞禁人行。」太學諸生遂有羅擒虎、張尋龍之對。
20 胡澹庵十年貶海外,北歸之日,飲於湘潭胡氏園,題詩云:「君恩許歸此一醉,傍有梨頰生微渦。」謂侍妓黎倩也。厥後朱文公見之,題絕句云:「十年浮海一身輕,歸對黎渦卻有情。世上無如人欲險,幾人到此誤干生。」《文公全集》載此詩,但題曰「自警」云。余觀《東坡志林》載張元忠之說曰:蘇子卿嚙雪啖氈,蹈背出血,可謂了死生之際矣。然不免與胡婦生子,而況洞房綺繡之下乎?乃知此事未易消除。文公之論澹庵,亦猶張元忠之論蘇子卿也。近時劉叔友論劉、項曰:項王有吞岳瀆意氣,咸陽三月火,骸骨亂如麻,哭聲慘怛天日,而眉容不斂,是必鐵作心肝者。然當垓下訣別之際,寶區血廟,了不經意,惟眷眷一婦人,悲歌悵飲,情不自禁。高帝非天人歟?能決意於太公、呂后,而不能決意於戚夫人。杯羹可分,則笑嫚自若。羽翼已成,則欷不止。乃知尤物移人,雖大智大勇不能免。由是言之,「世上無如人欲險」,信哉!
21 堯不以天下與丹朱而與舜,世皆謂聖人至公無我,知愛天下而不知愛其子。餘謂帝堯此舉,固所以愛天下也,尤所以愛丹朱也。異時雲行雨施,萬國咸寧,虞賓在位,同其福慶,則安家而厚蒼生,兩得之矣。若使其以傲虐之資,輕居臣民之上,則毒四海,不有南巢之放,必有牧野之誅,尚得為愛之乎?曾子曰:「君子愛人以德。」龐德公曰:「吾遺子孫以安。」堯舜之於子,亦不過愛之以德,遺之以安耳。故愛子者,入之常情也,堯舜豈外人之常情以為異哉?故其書曰「典」。
22 項平甫作《信美樓記》云:「王仲宣之言曰:『雖信美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自仲宣至今,千有餘年,文士一詞,曰『此思歸之曲也』。曾未有考其文而論其心者。蓋仲宣,漢貴公孫也。少依王室,世受國恩,雖遁身南夏,而系志西周,彼以為撫清、漳、曲、沮之流,不若灞、水產、涇、渭之速清也;覽昭丘、陶牧之勝,不若終、、吳、華之亟平也。冀道路之一開,憂日月之逾邁,故戛然以是為不可久留。蓋士之出處不齊久矣。充仲宣之賦,當與子美《岳陽樓》五言,太白《鳳凰臺》長句同帙而共編,不當與張翰思吳之嘆,班超玉門之書,馬援浪泊西里之念,雜然為一議狀也。」平甫此論,得仲宣之心矣。仲宣不依曹、黃、二袁,而依劉表,意亦可見。故仲宣之忠於漢,陶淵明之忠於晉,羅昭諫之忠於唐,皆詩人文士之識大義有氣節者。樓乃胡仲方為荊南撫幹時所建,楊誠齋題詩云:「大資孫子大參孫,磊隗胸中萬卷橫。樓上已堆千古恨,晚潮更作斷腸聲。」「古有仲宣今仲方,二樓分貯一秋江。散懷幸有杯中物,莫下南窗下北窗。」亦平甫之意也。
23 朱溫父誠,以五經教授鄉里,號朱五經。溫為節度使,其母王氏猶傭食蕭縣劉崇家。始迎以歸,溫舉觴為壽,啟曰:「朱五經平生讀書,不登一第,有子為節度使,無忝於先人矣。」母側然良久,曰:「汝能至此,可謂英特,然行義未必如先人也。」賢哉此媼,深哉此言。其於朱五經之學,必概嘗有聞矣。溫篡位之日,與宗戚飲博。酒酣,其兄全昱,忽投瓊擊盆中進散,睨曰:「朱三,爾碭山一百姓,從黃巢為盜,天子用汝為四鎮節度使,於汝何負?而滅唐家三百年社稷!吾行見汝赤其族矣,何以博為?」全昱此言,亦甚賢也。然則溫之父賢,母又賢,兄又賢,獨溫兇德耳。茍卿謂人性惡,其然,豈其然乎?
24 杜詩有反言之者,如云「久手棄野鶴如雙鬢」,若正言之,當云「雙鬢如野鶴」也。又云「黃鵠高於五尺童,化為白鳧似老翁」,若正言之,當云「五尺童時似黃鵠,化為老翁似白鳧」也。他如「紅豆啄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亦然。《左氏傳》曰「室於怒,市於色」,曾南豐曰「室於義,塗於嘆」,皆如此類。
URN: ctp:ws388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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