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Facebook上關注我們,隨時得到最新消息 在Twitter上關注我們,隨時得到最新消息 在新浪微博上關注我們,隨時得到最新消息 在豆瓣上關注我們,隨時得到最新消息
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 維基
-> -> 留東外史

《留東外史》[查看正文] [修改] [查看歷史]

1 。我前日早和你說了,我若不竭力成全你們的事,我不算人。我披肝瀝膽的和你說話,你偏要鬼鬼祟祟的和我使巧計兒。我和你相處了這麼久,你的性情舉動如何瞞得過我?昨日老蘇來這裡辭行,我說送他去橫濱,他當面並不曾推讓。你同他出去一會,今日就變了卦。我豈不知你是有意避開我,好回頭去護國寺?老實說給你聽,我昨日已到了護國寺,並見你在那樹林子里,擄著衣東張西望。我見你沒找著君子,我也無從幫你的忙,所以悄悄出了護國寺,向停車場走。剛上了電車,只見你已從那邊橋上來了。此時我轉念一想,不如和你說明了,便好商量個和君子生關系的辦法。正待叫你趕緊來同坐這乘電車,誰知你走得慢,沒有趕到,電車就開行了。我還從窗眼裡見你追了幾步,卻又不追了。」黃文漢搶著說道:「我並不曾瞞你。我昨晚不是催著你睡了,一五一十都說給你聽的嗎?今晚你就不來,我回家也是要告訴你的。我何嘗鬼鬼祟祟的使巧計兒!老蘇不教你送去橫濱,是因天氣太冷,他體恤你身體不好,恐怕你受不住。本是一時的轉念,我心中也是這般想,所以也不甚贊成你去白吹風。哪有這多心思,想到護國寺去?你人是聰明,只是這事卻完全誤會了。」圓子道:「老蘇不教我送,或者是真意,只是我已不必研究是真是假了。你昨夜催我睡,告訴我的話,是出於你的本心嗎?」黃文漢笑道:「不是出於我的本心,難道是你逼著我說的嗎?」圓子道:「雖不是我逼著你說的,你自己問問心罷!到那時候,還要說欺人的話做什麼?我不借著做衣露出話因來」你如何肯說給我聽?你聽了我的話,知道事情已經被我識破,瞞也是白瞞了,倒不如說出來,還可以見點兒情。你自己問問心,當時的心理是不是這樣?」黃文漢只得賠笑說道:「我當時雖也有些這樣的心理,不過我始終沒有打算瞞你。我若是有心瞞你,前日從福田英子家裡回來,便不對你說過見君子了。我不對你提起,我就一連在外面睡幾夜,你也不會知道。我自己信得我自己的心過,無論如何,對你不會變心。以為你也一般的信得我過,隨便什麼事,不妨和你商量了再做。並且我對於這一類事,都是偶然興發干出來的,誰也不以吊膀子為職業。你若因君子的事便和我存心生分起來,那你就錯用心了。我的性格,到了要緊的關頭,斬頭瀝血都視為尋常之事。只是一點小事,便要拘拘謹謹的,一些兒也得計較,我卻干不來。」圓子點頭笑道:「我知道,不過依你的性格看來,要緊的關頭很少,只怕平生都是乾的不拘謹、不計較的事。」
2 黃文漢聽了,不覺變了色說道:「你這話太輕蔑我了!我和你原是感情的結合,你欽我愛的,才得長久。若是因這一點小事便存個輕侮我的心,將來安得有好結果?」圓子嘻嘻的笑道:「感情的結合,當然沒有好結果,何待將來?只今日我的感情已是不能與你結合了。」黃文漢沉吟半晌問道:「你怎樣便不能與我結合了?」圓子道:「我昨日不是和你說了嗎?你不吊君子的膀子,我不和你離開便是禽獸。你今日和她說得好好的,我一來你便如遇見了鬼一般,頭也不回的跑了。你不是安心將這離間的罪名加在我身上嗎?你還怕她不知道我和你的關系,偏要左一句是你的內人,右一句是你的內人。你只當我是呆子!我於今縱想再和你結合,我發下來的誓也不肯。」
3 黃文漢聽了,只急的呼天。圓子笑道:「你不必是這樣,你今日雖走了,我替你辦得很有些成績了,只消明日再去一趟,包你成功。你今日走了之後,我同到她家裡,見了她母親,假作是她的同學。她母親對我十分親熱,留我在她家吃了晚飯。我背著她母親,用言詞去打動她。誰知她竟是老手,早結識了一個中國人,姓李,住在五十嵐家。她同我吃了晚飯,幫我同到姓李的家中。那姓李的年紀比你輕得多,只看得出二十來歲。中國人生得好的真多。那姓李的又穿得漂亮,戴一個金絲茶晶眼鏡,竟像一個絕美的女子。為人又十分和氣,聽說我是君子的同學,更是殷勤招待。我常聽說中國人慷慨,和你要好以來,見的中國人不少,也不見得有十分慷慨的。今晚會見那姓李的,才知道中國人實在有最慷慨的。我和那姓李的初次見面,並沒有說幾句話,那姓李的便對我說道:『難得小姐肯到我家來走動,真是榮幸極了,不可不送點兒東西,給小姐做個紀念。只是我在貴國做客,身無長物,只有一個金指環,是我時常帶在手上不離的,就送給小姐去做個紀念品罷。還要求小姐恕我唐突,不嫌輕薄,賞臉收了。』我聽他是這般說,又見他真個從手上將指環脫下來,雙手送到我眼前,我不覺吃了一驚,連忙推辭不受。哪禁得他三回五次的要求,竟被他硬拿了我的手套在指上。我取下來交給君子,要君子替我還了他。君子也抵死不肯收受,我只得揣了回來。那姓李的又拿了一張名片,寫了他的住址給我。」
4 黃文漢聽了,只氣得幾乎昏了過去,極力的咬緊牙關忍耐。
5 忍到後來,再也忍不住,一蹶劣爬了起來問道:「你拿指環名片給我看!」圓子笑道:「你忙些什麼?我自然拿給你看。你睡下來,坐起不披衣很冷。」黃文漢道:「你快拿,你快拿!」圓子道:「可笑你這人,聽不得一句話。又沒有人搶了去,忙些什麼?我拿給你看就是。」說著,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張名片、一個指環出來。黃文漢一把奪了,就電光一看,氣得一雙手只管發抖。圓子從背後拉他的衣道:「睡下來,冷得很,你看已凍得發抖了。」黃文漢將兩件東西都仔細看了,往房角上一撂,長嘆一聲,納倒頭便睡。圓子見黃文漢撂了指環、名片,也一蹶劣爬了起來,一面拾起,一面說道:「人家送我的紀念品,隨意撂了人家的,於心何忍?」說著,仍鑽進被臥,將兩件東西複納入枕頭底下,也不言語的睡了。
6 黃文漢獨自氣憤了一會,忍不住問道:「那姓李的如何個情形對你?」問了一句,圓子不做聲。黃文漢推了她一下,圓子哼了一聲,搖搖頭道:「有話明日說罷,我今晚被那姓李的纏疲了,想睡得很,明日還約了到他家中去。」說完,掉過臉去要睡。黃文漢冷笑道:「你以為是這樣,可以氣苦我?你要曉得,我並不受氣。若是旁人,我或者有些氣。那姓李的,你知道他是個什麼人?你只見他生得不錯,待你殷勤,便以為他是個好人麼?我早就認識他。他是在東京有名的嫖客,混名叫李錦雞。在東京住得久的留學生,沒人不聞他的名。他去年住在上野館,就因為和人吊膀子,給人攆起跑了。不料君子竟上了他的當。你若歡喜他,去和他來往幾回,你就知道了。你既決心要和我離開,離開就是,不必是這般給我下不去!」圓子也冷笑道:「你自己久有意和我離開,用種種法子逼迫我,不許我安生。我何時決心要離開你?人家送我的東西,又不是我向人家討來的,怎的是給你下不去?姓李的自然是歡喜嫖的,不歡喜嫖,也不和君子往來、不送指環給我了。男子歡喜嫖,原不算什麼,你難道是不歡喜嫖的?」黃文漢搖首道:「這都不必說了。我只問你,明日去李家不去?」圓子道:「約了去,為什麼不去?我不像你樣,口裡說不去,背了人又去。一點小事,都要鬼鬼祟祟的瞞人。」黃文漢道:「一個人去,還是邀君子同去?」圓子道:「姓李的不曾要我邀君子,我只得一個人去。」黃文漢點頭道:「那就是了。」圓子道:「你問了做什麼?」黃文漢嘆道:「我和你的緣只怕就盡在今夜了。」圓子笑道:「怎見得緣便盡了?你以為我和姓李的往來,便和他有情,將愛你的情減了嗎?你這也猜錯了。我的情和你一樣,界限分得很嚴。愛你是愛你的情,愛姓李的又有愛姓李的情。像你和姓柳的住了一夜,回家仍是如前一般的愛我。就是幾次去護國寺找君子,也不見得對我便冷淡了。我是很相信你,所以極力成全你和君子的戀愛。我今晚受姓李的指環,答應明日到他家裡去,也是和你一樣,偶然興發。你何以便信我不過,說你我的緣盡了?你若真是這般說,又是有心欺我了。」
7 黃文漢到此時,無話可說,只有嘆氣。忽轉念,圓子雖是曾經當過淫賣婦,只是她到底有些身分,不是輕容易與人生關系的。我吊她的時候,不知費了多少氣力,才如了心願。李錦雞雖然生得不錯,但是輕佻的樣子顯在外面,圓子不見得便看得上眼。就是一時和我賭氣,她不能不顧她自己的身分,安有初次見面便生關系的?聽她說話,顯然露出已經有染的意思來。她說被姓李的纏疲了,不是明說出來了嗎?且慢!她不是這樣人,必是故意是這般說了氣我的。黃文漢一個人越想越想出是假的來,一時的氣都消了。看圓子已睡得十分酣美,便不驚動她,輕輕的偎著她睡了。
8 次日早起,圓子向黃文漢道:「你今日下午去找君子,包管你成功。我已將你愛她的心思和盤托出的對她說了。她不待說完,便表示一種極歡迎的意思。不過她因為知道我和你的關系,到底摸不透我的心理,不敢公然答應。這種事,中間人本只能做個引線,至如何上手,如何結合,是不容有第三個人知道的。即如昨晚到姓李的家裡,本是和君子同去的。到了後來,姓李的也是用計將君子騙開了,才能和我說話。君子心中何嘗不知道?不過她自己引狼入室,到這時候,也沒有法子了。但她心中必恨我到極處,必巴不得你去,好出她昨晚的惡氣。我奪了她的戀人,她也奪我的戀人,自是天然報複之道。你我做事,都須磊磊落落的,你今日去會了君子,如何個情形,回家時說給我聽。我去會姓李的,回來也當巨細不遺的述給你聽。你昨日說得好,我不是這樣瞎吃醋的人,你也不是這樣瞎吃醋的人,彼此都說明了倒好耍子。」
9 黃文漢此時正端著一碗牛乳喝,見圓子輕輕巧巧的說出這一段話來,竟不像有意捏出來嘔自己的,真氣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心中如火一般燒了一會,將牛乳杯往幾上一擱,掉轉臉來,望了圓子半晌,說道:「你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圓子笑道:「我好意說給你聽,你怎的忽然問起是真是假來了。我難道吃了飯沒事干,要捏這些假話來說了開心嗎?你這人才真糊塗!」黃文漢冷笑道:「我倒不糊塗,我看你卻真被那姓李的弄糊塗了。」圓子也冷笑道:「不糊塗,不得去護國寺三回五次的瞎跑路。」黃文漢瞪了圓子一眼,恨了一聲沒得話說。圓子問道:「瞪我怎的?看你這樣子,敢怕要把我吃了?」黃文漢倒抽了一口冷氣道:「你和我這麼久的愛情,難道拿著我一時之錯,真要給我下不去嗎?你們女人的心真可怕,怎便變得這般快。」圓子嘻嘻的笑著,搖著頭道:「我的心何嘗有絲毫變更?我自問我的心,和你的心一樣。你的心,是對我決不更改的。我的心,也是任有多少男子和我纏擾,我只是和你愛我一樣,自己相信得自己過的。」黃文漢用手拍著膝蓋嘆道:「好,好,我佩服你了,你也不必再用心懲我了。我們從此以後,各人都把這條心收起,我決不再去護國寺,你也不用去會那姓李的了,我們仍舊幹乾淨淨的過日子。等老蘇的一千塊錢來了,同我回中國去。從此爾毋我詐,我毋爾虞,免得弄出笑話來,給人家看了不好。」圓子搖頭道:「事情不能是這樣中止。姑無論我受了姓李的情,不能不去,就是君子,我昨日說得千妥萬妥的,她今日在護國寺等你,你又何能失她的約?」黃文漢道:「我又不曾約她,不去失了什麼約?」圓子正色道:「你不曾約她,你昨日去做什麼?我體貼你的意思,替你約了,你可以賴說不曾約她嗎?」黃文漢道:「你何嘗約了她,教我今日去會?我看就是姓李的,你也不見得約了今日去。我曉得你是故意捏這些來嘔我的。我剛才說了,各人都把這條心收起。」圓子不待黃文漢說完,便笑著問道:「各人都把這條心收起這句話,我還不曾懂得。你不去護國寺算是把你這條心收起了。請問你,我這條心將怎生個收法?你既說我是故意捏這些話來嘔你的,又說我不見得約了姓李的今日去,那你的心是疑我所說是假的了?既是假的,又有什麼心要收起呢?」黃文漢笑道:「我已領教你的本領了,何必是這樣吹毛求疵的辯駁。」圓子鼻管裡哼了聲道:「我有甚本領給你領教?你若疑心我是假的,不妨先送我到姓李的家裡,再去護國寺,看我和姓李的是個什麼情形。總而言之,今日兩處的約都不可失,你心裡有什麼不自在,明日再和我計較便了。」黃文漢將放牛乳的幾子往旁邊一推,立起身來,搶到圓子面前。
10 不知後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寫。
11 第八十七章 忍氣吞聲老黃賠禮 欲擒故縱圓子放刁
12 話說圓子見黃文漢將擱牛乳的幾子往旁邊一推,立起身來搶到自己跟前,倒嚇了一跳,以為黃文漢忍氣不過,搶攏來想用武,禁不住也連忙立起身來,倒退了幾步。只見黃文漢向著自己,深深作了一個揖,眼淚如落雨一般,硬著嗓子說道:「我此刻已悔悟過來,知道幾日來乾的事,都是禽獸不如的,難怪你氣得逸出範圍和我鬥氣。我從今日起,若再對旁的女人起了半點邪念,任憑你處罰。便斷了我這顆頭,我做鬼也不敢怨你過分,不知你可肯容我改過。你也是個有決斷的女子,說一句算一句,若能容我改過,只要你答應一句。不能容我改過,也只要你說一個『不』字。」圓子看了黃文漢這種情形,又見他臉上變了色,不待他說完,心中早動了。只是圓子是個用心計的人,不肯一時容易說出心事來,勉強笑了笑道:「你這改過的話,我還沒有領會。你本沒有過,教我如何答應你改不改?你自己又到哪裡去尋出過來改呢?你這話不是使我為難,竟是使你自己為難了。你若說吊膀子是你的過,那你一生都是過,連我也是你過中來的。吊膀子是你的生性使然,你自己曾對我說過,你見了少年生得好的女人,若不轉轉念頭,你心中便像有什麼事放不下似的。你既生性是這樣,怎能說是過?譬如這人生性歡喜吃酒,難道吃酒便是他的過嗎?你這無端的認過,才教我不得明白哩。就說你這吊膀子是過,我也決不能教你改了。你不吊我的膀子,我不能和你生關系。我何能忘了本來,不許你再去吊膀子?世界上的女人聽了,都要笑話我。說我吊上了你,便據為已有,不許人家來吊,我何苦受這和世界上女人爭漢子的名聲?」黃文漢跺腳道:「你這是什麼話?難道我生成是吊膀子的嗎?有了你做女人,就不吊膀子的,也要逼著和人家去吊吊,以顯你不和人家爭漢子的賢德嗎?不幸我幾個月來,神差鬼使的,有這幾次的錯處給你拿了,你氣不過,便硬要逼著我再去吊,好給你做口實。假若我沒有這幾次的錯處,你難道憑空教我去和人家吊膀子,以顯你的賢德嗎?」圓子正色說道:「顯我什麼賢德?你生性是喜歡吊膀子的人,豈有不吊膀子之理?你若能不吊膀子,我也沒有今日了。假使我和你是正式夫妻,不是從吊膀子來的,我也決不敢以這個心疑你。」黃文漢搖手道:「你不用說了。殺人不過頭點地,我低了頭服下,只能做到這樣了。你仗一時的口辯,縱辯得我沒得話說,我心裡不以為然,也不算是占了勝利。你的行動,我不能干涉,去找姓李的不去,只得由你,我是決不再去護國寺了。我若再為君子進了護國寺的門,你只當我是禽獸便了。」說著,揩了眼淚,返回原位坐了。圓子也坐下說道:「你既是這樣說,我心中便沒事了。姓李的我自寫信去與他支吾。今日天氣不好,好像要下雨的光景,又冷得很,我也懶得出去。」當下,圓子真個假意背著黃文漢寫了封信,並故意教下女在外面胡亂跑了一會,說送到郵局去了。黃文漢又是傷心,又是嘆氣,也無心查察是真是假。
13 午後果然下起雨來,二人都不出外,只在家中向火。不過二人各有心事,雖都想這時候著意的親熱一會,無奈只是鼓不起興來,也不知道是什麼原故。黃文漢總以為圓子心念姓李的,已不向著自己了。圓子也是一樣,都不肯先拿出真心來,恐怕沒有得交換,後悔不了。兩個人你猜我忌的,連閒談一句話都像下了戒嚴令似的,不敢隨意出口。直相持到夜間,圓子仍拿了前夜不曾做完的衣來縫。黃文漢道:「天氣冷,烤烤火早些睡罷。又不等著穿,巴巴的縫它做什麼?」圓子道:「睡也太早了,橫豎坐著沒事,縫了也是一樁事。我自己還有等著要穿的,不曾開剪。」黃文漢道:「那何不先縫了你自己的,再來縫我的?」圓子道:「做事須得有首尾。我從來不歡喜這樣沒做完,又換了做那樣。你這衣也不多幾針,就要完了。你拿本書坐在我身邊看,一會子就完了。此刻還不到八點鐘,便忙著睡怎的?」黃文漢真個拿了本書,坐在圓子身邊看。看了幾頁,心裏便焦躁起來放了書,拿了枝旱煙管兒,就火爐吸旱煙。一邊吸,一邊向著圓子嘆道:「我和你兩人配為夫婦,不要人家說,就是我們各人問各人的心,無論如何苛求,也不能說不是一對相當的夫婦。你又沒有上人,更沒有兄弟,你的身子你自己有完全的主權,只要你願意和誰要好,世界上沒第二個人能妨礙你的自由。我雖有父母,但是也從不干涉我的行動,我的身子也有完全的主權。我的心思,絕對的是和你要好。照事實上看起來,你我二人只怕不見面,見了面必是一對極圓滿的、極恩愛的夫妻。誰知竟不然,十天倒有七八天要因一點兒小事便鬧意見。這幾日簡直是整日的大鬧起來。尋根覓蒂,雖都是我的不是,只是究竟是你不深知我的心的原故。我自和你同住以來,我的心便沒將你做姘頭看待。雖沒經過正式結婚的手續,我只是將你做正式的妻室看待。我隨便對誰說,都是說我的內人。我的朋友也沒有不稱呼『嫂子』的。你同我在外面應酬的回數也不少,人家曾輕視過你沒有?有曾在你跟前說過一兩句輕薄話沒有?我若平日對他們說是姘頭,恐怕他們對你沒有這般規矩,肯稱呼你做『嫂子』。我也曉得你原不希罕這幾聲沒價值的『嫂子』,不過我的心對你不論當面背面,只是一樣。但是你的心未免過仄,因為沒有經過正式手續,便時時將我做姘夫看待,動不動就講離開。你看我口中曾說過『離開』這兩個字沒有?你口中隨意說說,覺著不要緊,我聽了心中比被刀割還要厲害。不是我不曾見過女人,有了你便以為希世之寶,不肯丟開。你要曉得,我和你同住,我的朋友無不知道,並人人都恭維我眼力不差,不枉在風月場中混了半世,得了這樣一個內助,從此可以收心了。我也在人跟前時常無中生有的說出你許多好處來,好使人家聽聽贊美你,我就開心。若一旦忽然和你離開,人家知道是我的不是,你賭氣不要我,倒也罷了。只怕人家誤疑到你有什麼錯處,給我拿著了,退了你,豈不是冤枉死了你?我心中如何過得去,我面子又如何下得來?並且你的事,我早已寫信告知家中了。家中前次來信許可,那信不是還曾給你看過的嗎?若將來回國沒了你,教我怎生說法?家中不要說我別的,只要說一句『苟合的男女,到底靠不住』,你知道我是個要強的人,這種話如何能受?不受又有什麼法子?你不知,我此刻的心裡並不必要你如何愛我,只要體貼我這心就罷了。」
14 圓子見黃文漢誠誠懇懇的說了這些話,心中如何不動?當下停了針,低頭半晌,忽然抬起頭來,望著黃文漢笑道:「你此刻心裏以為我待你怎麼了?」黃文漢道:「不敢說。我的心總希望你仍是如前一般的愛我。」圓子嘆了口氣搖搖頭,仍縫衣服。黃文漢笑問道:「你搖頭做什麼?難道我有了這回錯處寒了你的心,便不能恢複以前的愛情嗎?你知道我愛你的心還一點不曾減少麼?」圓子放下衣服,低頭伸手烤火,望著火爐出神。好一會,忽然流下淚來。黃文漢慌了,連忙拿出手巾,來替圓子揩淚。圓子已背過臉去揩了。黃文漢握著圓子的手,從容說道:「你的心事我知道了。你也不必傷感,看我以後的舉動罷了。」圓子揩了淚,回過臉來,望著黃文漢笑道:「看你以後什麼舉動?」黃文漢笑道:「再不會有寒你心的舉動便了。」圓子笑著點了點頭,拿起衣服抖開來看了一會,說道:「這件衣服做了個多禮拜,還不曾成功,今晚再不做起,真不好意思了。」黃文漢笑道:「個多禮拜耽擱了,便多一夜,有甚不好意思?」圓子也不答話,拿起衣便縫。一會兒縫好了,立起身來,提著領抖了幾下,笑向黃文漢道:「你來試試看!」黃文漢坐著不動身說道:「此刻何必巴巴的脫了衣來試?明早起來穿上就是。」圓子笑道:「你便懶到這樣麼?便脫了試試有什麼要緊?來,來,我替你脫。」黃文漢只得立起身來。
15 圓子放了手中的衣服,替黃文漢解了腰帶後,彎腰拿了衣。黃文漢將身上的衣卸下,掉過身用背對著圓子。圓子提了衣領,往黃文漢背上一披。黃文漢從兩袖筒裡伸出手來,複掉轉身,面向著圓子。圓子用手扯伸了兩個袖子,提了提領襟,低身拿了腰帶,湊近身在黃文漢腰間系了。問黃文漢:「覺得稱身麼?」黃文漢低頭看了一看,行動了幾步,顛了顛頭道:「還好。你把脫下來的外衣拿來給我加上罷,不必再更換了。」圓子彎腰將黃文漢剛才脫下來的衣服,就上面褪了件外衣下來,替黃文漢加了。把衣服折疊起來,納在箱子裡面。黃文漢添了炭,燉上開水,二人煮茗談心。幾日來的醃臢心事,都冰消瓦釋了。
16 乘興入幃,自有一番親熱。彼此安然無事的過了幾日。
17 這日正是二月初八日,黃文漢接了蘇仲武的到岸信。信中先說擔認的一千塊錢,幾日內即由郵局寄來。後半寫動身後,思慕梅子之苦,問黃文漢可曾得了梅子什麼消息?若是梅子有信來,千萬轉寄與他。黃文漢見了,自是嘆息不已。一句一句的譯給圓子聽,圓子聽了,低頭沒得話說。黃文漢笑道:「好了,錢一到,我們就可以安排歸國了。你說,還是在日本行了結婚式再歸國,還是歸國後再行結婚式?」圓子笑道:「隨你的意思,我是都沒要緊。便不費這些手續,我心裡也不見得不滿足。」黃文漢搖頭道:「這手續是萬不能免的。經過了這手續,心理上的作用很大。你口裡雖是這般說,心裡未嘗不想立刻就行。」說完,望著圓子嘻嘻的笑。圓子哼了一聲,掉過臉去說道:「你心裡是這般想罷了,拿你的心來度我的心,那就差遠了。我還不知道有這種福氣沒有,何時存過這個心?我和你初見面的時候,你問:『想嫁人不?』我當時如何回答你的,你記得麼?」黃文漢笑道:「如何不記得。但是此一時彼一時。你今日若還是那種主張,那就壞了。你那忿極的時候,說出那一派話來,不過想是這般出出心中之氣,豈能作為終身的主旨?我問你:不願嫁人,終年是這樣朝張暮李的,能過得上幾年?一旦容顏衰落下來,到哪裡去找一個陪伴終身的人來?」
18 圓子笑道:「你此刻便自以為可以做我陪伴終身的人嗎?」黃文漢笑道:「我雖未必可以做你陪伴終身之人,但是已成了這般一個事勢。你縱欲不將我做陪伴終身之人,也不行了。」說罷大笑。圓子變了色問道:「你這話怎講?我縱欲不將你做陪伴終身之人,也不行了嗎?」黃文漢笑著點頭。圓子道:「我又沒收你的定錢,不行的話,是什麼話?你有了一千塊錢,難道就想仗錢的勢,逼著我來做你的女人嗎?哈哈,你想得太糊塗了。」
19 黃文漢見圓子忽然發出這一番激烈話來,真是出乎意外,不覺怔了一怔,抬起頭望著圓子出了會神問道:「你這一派話是從哪裡說起來的?好好生生的在這裡商量這事,我並不曾說什麼無理的話,無端的說這一大篇的決裂話做什麼呢?我何時仗錢的勢,要逼著你做我的女人?這不是笑話!莫說我不是仗勢凌人的人,就算我是個這樣的東西,但是對你也拿不出這些架勢來。剛才哪一句話是仗勢欺你的話?你說來我聽。」圓子道:「你不是仗勢欺我,為什麼說我不做你的女人不行,我生成是要做你的女人的嗎?」黃文漢笑道:「這句話也沒要緊。我不過說已成了這般一個事勢,我就妄攀了你,也妄攀了幾個月了。無意的一句笑話,實在用不著這般動氣。」圓子道:「你說話這般武斷,認起真來,便說是一句無意的笑話。你既說是好好生生的和我商量這事,為什麼又有無意的笑話說出來。我看你得了有一千塊錢寄來的信,一時得意忘言了,怪我不該動了氣麼?」黃文漢笑道:「你也太把我看得不值錢沒身分了,我便沒有見過錢的嗎?一千塊錢何至就得意忘言起來。不過此刻的一千塊錢,比平日的一萬塊錢還要得勁些。我若沒有這錢,你我的事,真不知要到何時才得定妥。帶你同回去罷,沒有錢是行不動的。若將你一個人仍寄居在日本罷,我一歸國,說不定三年五載不得回來,教你一個人在這裏,如何過度?既有了這一千塊錢,我們的事情就有結束了。說不得意是假的,得意而至於忘言,那你就形容得未免過甚。」說畢,又嘻嘻的笑。
20 圓子也不作理會,問黃文漢道:「你今日出去麼?」黃文漢想了一想道:「我今日不出去。今日得寫封信家去。老蘇那裡,也得回信。你想去哪裡?」圓子道:「我想去會個朋友,一會兒就回來。你不出去,我便回家得更快。」黃文漢點頭道:「你快回來,我等你同吃晚飯。你不回來,我便到十二點鐘也挨著餓等你。」圓子笑道:「你何必挨著餓等?我若今晚一夜不回來,你難道餓一夜不成?」黃文漢笑道:「你若真一夜不回來,我自然餓一夜。」圓子大笑道:「然則我幾天不回來,你不要餓死麼?你真沒有我不能吃飯嗎?我倒不相信你忽然對我這般親熱了。」黃文漢道:「不是我對你忽然這般親熱,因你說回來得快,我便說等你。你若說有事,回來得遲,我也不是這般說了。」圓子笑道:「你是這樣說,那我就老實對你說了罷,我今日實在要去看看那姓李的。並不是我有什麼心思戀愛著他,他對我一番的好意,不可完全辜負他。去看看他,略盡我的心意。你說是不是?」黃文漢冷笑一聲道:「人家是這樣輕薄你,還說是好意不可辜負,我真不懂得要如何才算是惡意?」圓子問道:「他怎的輕薄了我?我從來是這般個性格,愛我的都是好人,我都不可辜負。若依你這樣說,你簡直是輕薄我不少了。你不要只在你這一方面設想,也得替人家想想。人家一二十塊錢的一個指環,我和他非親非故的,他一見面便送給我,難道一些兒不應感激?」黃文漢連連搖手道:「罷了,罷了,應感激得很!你去感激他,去報答他罷!」圓子笑道:「感激是感激,報答卻要我高興。」黃文漢一邊起身往隔壁房裡走,一邊哼著鼻子道:「怕你不高興,再送些東西給你,包管你就高興了。」圓子只是哈哈的笑,也不回話,換了衣服,自出門去了。
21 黃文漢氣不過,也連忙換了衣服,匆匆的向仲猿樂町走來。
22 五十嵐這個日本人家,從來專分租房子給中國人住,差不多和一家小旅館相似。黃文漢也曾有朋友在那裡住過,所以不待尋覓。直走到五十嵐門首,並不曾看見圓子。心想:她如何走得這般快,已經進去了嗎?我只站在這裡等,看她出來可好意思?若還沒有進去,看她見了我,如何好意思進去。想罷,複恨恨的自言自語道:「這樣膽大無恥的女人,平生不獨沒有見過,並沒有聽人說過。我上了你這回當好便好,若得我性起,我不結結實實的害你一回,也不算是我了。在日本弄你不過,只要你和我回到中國去,請你試試我的手腕看!」黃文漢站在門口,越想越覺嘔氣。足站了四五十分鐘,不見圓子來,知道是早進去了。心想:進去這久不出來,一定和那狗婆養的李錦雞在那裡起膩。我何苦定要她這種女人,將來還不知她要給多少氣我嘔?看起來,凡事都有前定。我從來對女人沒有什麼情愫的,惟有和她,偏偏的腦筋中一時也丟不掉。黃文漢正在胡思亂想之際,猛聽得門上鈴聲響,掉轉臉一看,早吃了一驚。
23 不知出來是誰,且俟下章再寫。
24 第八十八章 傻黨人固窮受惡氣 俏女士演說發嬌音
25 話說黃文漢在五十嵐門首獨自立了四五十分鐘,正在忿火中燒的時候,猛聽得門鈴聲響,轉臉一看,不覺吃了一驚。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在江戶川館吊圓子膀子的李鐵民。真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當下李鐵民並不曾留心看到黃文漢。黃文漢疑心有圓子在後,連忙退了幾步,背靠著人家的大門框站住,目不轉睛的望了五十嵐的門。只見李鐵民跨出門欄,隨手將門關了,昂頭掉臂向西而去。黃文漢走出來,在五十嵐門口探望了一會,不見有圓子的蹤影。心中揣道:怪呀,為何李錦雞一個人出來?哦,是了,必是李錦雞又想買什麼東西,孝敬圓子。
26 圓子不肯與他同走,怕人撞見,只在他家中坐著,等候李錦雞一個人去買了來。我且在這裡再等一會,看他拿什麼東西回來,就知道了。黃文漢自以為料事不差,便仍立在門口等候。看看等到街上的電燈都亮了,賣豆腐的畫角,又嗚嗚的吹起來。黃文漢站得兩腿發酸,腰和背都有些支持不來了。往來過路的行人見黃文漢如泥塑木雕的立在這家大門口,都有些詫異。也有在黃文漢渾身上下打量的,也有遙遙的立著觀望的。黃文漢自覺有些難堪,心想:圓子莫非不在裏面?李錦雞如何肯教她這般久等?我真沒處討氣嘔了,只立在這裡等她怎的?決心和她拆開罷了,有什麼使不得!想罷,提起腳就走。走了幾步,忍不住再回頭去望。眼便望見樓上臨街的一個窗戶,窗門敞開著,一個女人探出頭來,望了一望,便縮進去了。當時天已黃昏,此處又是僻靜所在,街上電光不甚透亮。黃文漢只仿佛見那女人的大小模樣,竟是圓子一般。不覺跺腳嘆道:「怪不得她不肯出來,原來她在樓上早看見了我。不待說,李錦雞必是早從後門進去了。也好,你定要給我下不去,我只得與你離開了。」黃文漢心灰氣喪的走出仲猿樂町,打算穿三崎町,走水道橋歸家。剛走到三崎町一個小巷子裡面,只聽得前面一家房子里有中國人吵嘴大罵的聲音,聽去還有中國女人的聲音在內。黃文漢好事出自天性,又正在無心無主之時,便尋著聲音走去。
27 只見一家門首擠著許多人在門燈底下看熱鬧。吵嘴的聲音,就由那裡面出來的。黃文漢三步兩步的也攢入人叢之中。聽那中國男女的聲音都沒有了,只聽得一個很蒼老的日本女人聲音說道:「你們都不要吵了,趕早搬出去罷,我也不希罕你們這幾個房錢。我才見過什麼大家人家的太太和人爭起漢子吃起醋來,竟比那些當婊子的還不要臉。」黃文漢聽了,吃了一驚。
28 再聽裡面還夾著有女人哭泣的聲音。那日本女人說完了,外面看熱鬧的人都哄聲笑起來。只聽得中國女人問道:「那老龜婆說些什麼?」即聽得有看的中國男子照著日本女人的話說了一遍。這男子話才說完,便聽得裏面乒乒乓乓打得碗盞、筷子、桌子一片響。看熱鬧的人都用力往門裏擠,黃文漢也擠進了一步。聽得裏面扭打起來的聲音,日本女人用日本話罵,中國女人用中國話罵,兩邊都有些氣喘氣急的,擦的席子一片響。夾著一個中國男子,左右勸和的聲音。女人哭泣的聲音一陣高似一陣,還像只管在那裡跺腳。
29 黃文漢和那些看熱鬧的人正都聽得出神,猛聽得天崩地裂一聲響亮,看熱鬧的人都隨著這響聲,傾金山倒玉柱一般,十多個人跌倒在地。黃文漢疑是房簷坍塌下來,連忙聳身往街心一躍,立住腳回頭一看,原來是這一家的大門被看熱鬧的人只管用力往裡面擠,竟擠破了。靠大門的幾個人失了憑倚,便立腳不牢撲地倒了下去。後面的只管往前面擠,也跟著倒了幾個。
30 黃文漢到底練過會把勢的人,輕易擠他不倒。那時外面這一陣喧嚷,卻把裡面扭打的人嚇得不知所以,都松了手,跑到門口來看。跌下的人一個個爬起來,面上都有些訕訕的。黃文漢借電光看那出來的日本女人,年紀大約四十多歲,衣襟不整,頭髮蓬松,後面立著一個穿洋服三十多歲的中國男子,光著頭如和尚一般。黃文漢一看,心想:這人我在會場上見過多次,只不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31 看熱鬧的人見裏面有人出來,都爬起身想走。那中國男子正一肚皮沒好氣,望著看熱鬧的人用中國話罵道:「狗婆養的,老子家夫妻合口,有什麼好看?把老子的大門都擠爛了。你們想走,慢著,沒有這般容易!」一邊罵著,一邊搶出來,伸手想拿人。恰好遇了那在春日館吃酒,和柳天尊對扯下女的楊小暴徒,見那中國男子開口便罵人家狗婆養的,又伸手要來拿人,如何忍耐得住?握著拳頭,等那男子湊近身來,劈胸一拳打去。
32 那男子不提防,著了一下,倒退了幾步。幸得日本女人從後面扶著,沒四腳朝天的跌倒。楊小暴徒見打倒了那人,得意揚揚的,擁著大眾向左右分跑。
33 黃文漢素和小暴徒認識,便跟在他後面,輕輕的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小暴徒回過頭來,見是黃文漢,連忙笑著點頭,問黃文漢去哪裡;黃文漢道:「我正要歸家,無意中走這裏經過,聽得有人吵嘴,便立住腳聽聽。我聽那男子說話,好像是貴同鄉,我仿佛在會場上很見過他幾次。他到底姓什麼,叫什麼名字?他夫妻吵嘴,為什麼夾著那日本女人在裏面?」小暴徒笑道:「你在東京見多識廣,為何連他你都不認識?他不是有名的癩頭黿曾部長嗎?」黃文漢連連點頭笑道:「是了,是了。他哥子曾大癩,我便認識,是參議院的議員。他們夫妻為什麼事吵嘴,你知道麼?」小暴徒道:「我為什麼不知道?我就住在這裏,天天聽得他們吵。」黃文漢笑道:「究竟為什麼事?」小暴徒道:「你到我家中去坐麼?我的家就住在這裏。」說著,用手指著左邊一家小房子道:「你看,就是癩頭黿的斜對面。在我樓上看他樓上,看得十分明白。」黃文漢點頭道:「到你家去坐坐也使得。只是我還要歸家去有事,不能在你家久坐。」小暴徒道:「坐坐吃了晚飯去不遲。」黃文漢搖頭道:「下次來吃罷。」二人說著,已到了小暴徒門首。小暴徒推開門,讓黃文漢先進去。二人同脫了木屐上樓。黃文漢看小暴徒房中一無陳設,只一張破爛的方桌,上面擱了幾本舊書,一張靠椅。上面蒙的花布也破了,露出竹絨來。席上幾塊蒲團,都不知從哪一家舊貨攤上買來的。心想:他們小亡命客的生活,也就窮苦得可憐了!小暴徒順手拖出那張破椅子來,給黃文漢坐。黃文漢坐了。小暴徒跑到樓口拍了幾下手掌,不見下面有人答應。小暴徒便用日本話喊道:「下面沒有人嗎?」連喊了幾聲,只聽得下面一個女人的聲音,有聲沒氣的答道:「有人便怎麼樣?」小暴徒低聲下氣的說道:「有人便請你送點開水上來。」黃文漢連忙阻攔道:「不必客氣,不喝茶,我只坐坐就要走。」小暴徒進房笑道:「喝杯茶也是客氣嗎?我因為欠了這裏三個月的房飯錢,待遇便怠慢得不成話了。我一時又不得錢還他,只得將就點兒。我這裡還是好的。我有兩個朋友就住在這裡沒多遠,也是欠了三個月的房飯錢,他那房主人簡直不肯開飯了。只許拿東西進去,不許拿東西出來。哪怕一個小手巾包兒,他都要搶著看過,知道是不能當、不能賣的,才許拿出去。嚇得連我那朋友的朋友都不敢拿東西到他家去,怕被他扣留。他又不講理,硬說出來,怕別的朋友幫他運東西出去。你看受小鬼這般待遇,傷心不傷心?」黃文漢嘆息問道:「他不肯開飯,你那兩個朋友吃什麼呢?」小暴徒道:「哪有一定的東西吃,遇著什麼便吃什麼,也時常跑到我這裡來吃飯。我這房主人還好,雖不願意,卻也不說什麼,不過沒有菜便了。他們哪裡還講究有菜沒菜,只要有一兩碗飯塞住了肚子,這一天便算是造化了。但是我也不敢多留他們吃,恐怕我這房主人一時看穿了,連我的飯都不肯開,那不更糟了嗎?所以有時他們來了,我拿兩三個銅板給他們去買山芋吃。他們此刻是只要一天有一次山芋吃,便不說委屈了。」黃文漢道:「他們都是誰的部下,怎這般清苦?」小暴徒笑道:「誰的部下?都和我一樣,是許先生的學生。」黃文漢點頭笑道:「怪道這般窮,原來是許由的弟子!此刻許先生怎樣了?」小暴徒道:「什麼怎樣了?從去年九月,因蔣四立的案子牽連,在警察署坐了兩個多禮拜。後來釋放出來,仍住在大塚,窮得一個大子也沒有,直到於今還不是和我們一樣,衣服也被我們當盡了。師母的一對金圈,一對金指環,因為去年籌辦雙十節紀念會,都換了充了用度。還差百多塊錢,仍是許先生出據和曾參謀借了,才填補了這個虧空。你看他哪裡還有錢?」黃文漢道:「然則他一家人如何生活?」小暴徒道:「起初有當的時候便當著吃。後來幾件衣服,大家都分著當盡了,只得揀相好些兒的朋友處借。此刻是借也沒處借了。恰好上海又有電報來,催他回上海去,並匯了些路費來,就安排在這幾日動身。我今日上午還在他家裡吃午飯。他說一到上海,便匯錢給我們,接我們回去。我們就苦,也苦不了許久了。」
34 黃文漢笑道:「我到你家中來坐,原想聽癩頭黿夫妻吵嘴的事,倒被放你一大篇的窮史,打斷了話頭。你且將他們夫妻吵嘴的原因說給我聽聽看。」小暴徒點頭道:「你看可惡不可惡?叫了這們久,還不見送開水上來。」說著又要向樓口跑去,黃文漢連忙起身拖住道:「我又不口渴,只管呼茶喚水怎的?」小暴徒嘆了口氣道:「人一沒有了錢,比忘八龜子都不如。你要聽癩頭黿夫妻吵嘴的事,我說給你聽罷。我先問你,癩頭黿的女人你見過沒有?」黃文漢搖頭笑道:「癩頭黿我原不認識,他女人我何曾見過!」小暴徒搖頭道:「不然,他女人很出風頭的。去年雙十節在大手町開紀念會,派了她當女賓招待,她還上台演了說。那日只有她一個女人演說,你難道不曾看見嗎?」黃文漢道:「那日我並不曾到會,如何看見?」小暴徒跌腳道:「可惜可惜。你那日如何不到會,不聽她那種愛情演說?」黃文漢笑道:「如何叫作愛情演說?」小暴徒大笑道:「我至今想起來,還是骨軟筋酥的。我且將她那日的演說述給你聽聽,你便知道她之為人了。不特知道她之為人,並可以因她這一段演說,想象她的風情綽約、體態輕盈,癩頭黿的艷福不淺。」黃文漢笑道:「時候不早了,我還有事去,你少說些閒話,快說她演了些什麼說?」
35 小暴徒笑嘻嘻的,將一張破爛方桌子拖到房中間,教黃文漢就椅子坐下,裝作聽演說的。小暴徒低頭扯了扯衣服,扭扭捏捏的,斜著身子走到方桌面前,笑吟吟的,向房中四圍飛了一眼,才偏著頭鞠了一躬。黃文漢見了,忍不住笑起來,說道:「罷了,罷了,不要搗鬼,爽直說了罷!」小暴徒也不理,仍裝出嬌怯怯的樣子,放開嬌滴滴的聲音說道:「今日我們在外國慶祝我們祖國的國慶紀念,在國賓一個人的意思,很以為是一件可傷的事。何以呢?因為中國人不能在中國慶祝國慶紀念,必借外國的地方才能慶祝,所以很以為是一件可傷的事。方才登台演說的諸位先生,所演的說,國賓都非常佩服。國賓雖是女流,素來沒有學識,只是也想盡國賓一得之愚,貢獻貢獻。國賓生平所解得的就是一個字,一個什麼字呢?叫、暴徒說到這裏,又笑吟吟的向房中四圍飛了一眼,接著放出極秀極嫩的聲音說道:「就是一個『愛』字。愛什麼呢?愛中華民國。國賓學識淺陋,只能貢獻這一個『愛』字,望諸位先生原諒原諒。」說完,又偏著頭鞠了一躬,跳到黃文漢面前,哈哈笑道:「是之謂愛情演說,你說何如?我從去年到於今,是這般演過了幾十次,此刻是絲絲入扣子。」黃文漢笑道:「她名字叫『國賓』麼?姓什麼?」小暴徒道:「她姓『康』。你只想想她這演說的神情,她的性情舉動,還有個猜度不出來的嗎?」黃文漢點頭道:「如何會和癩頭黿吵口呢?」小暴徒道:「這也只怪得癩頭黿的不是。癩頭黿的那副尊容,那種學問,得配這般一個女人,也應該心滿意足才是。誰知他偏不然,筷子在口裡,眼睛望著鍋里。湊巧他此刻住的這家人家,有個女兒,年紀十七八,生得有幾分俊秀之氣。癩頭黿因想打她的主意,才帶著康國賓女士搬到這裡來。不料癩頭黿的尊容太怪,頭上有時和塗了雞屎一般,不中那小姐的意。癩頭黿沒法,借著國民黨支部長的頭銜,在總部裡開了些報銷,得了幾百塊冤枉錢,一五一十的,暗地裡往那小姐手裡送。那小姐錢得飽了,不能不與癩頭黿一些兒甜頭,兩個人鬼鬼祟祟的弄了好幾日。那小姐的母親自然是買通了的,只瞞了康女士一個人。聽說有一次夜間兩三點鐘的時候,癩頭黿乘康女士睡著了,悄悄的爬到那小姐房裡來。剛同睡了不久,康女士醒來,不見了丈夫,只道是小解去了,也不在意。因他自己也想小解,便起來披了衣服,到廁屋裡去。一看並不見丈夫在裏面,不由得起了疑心。康女士小解之後,輕輕的打那小姐房門口經過,竟被她聽出聲息來。
36 當下康女士也不說什麼,只咳了聲嗽,故意使癩頭黿聽見。癩頭黿聽了,嚇慌了手腳,不敢留戀。只等康女士回房去了,即奔回房來。康女士正坐在被臥裏氣得柳眉倒豎,杏眼圓睜。癩頭黿只是連連作揖,求她饒恕。康女士也沒別法處置,只嘮嘮叨叨的罵了一夜。癩頭黿因已被康女士撞破了,倒放大了膽,一個月硬要求康女士放他去和那小姐睡幾夜,康女士居然應允。只是康女士也有個條件,癩頭黿和那小姐睡的這幾夜,康女士不肯在家中睡,說看了嘔氣。這幾夜無論康女士到誰家朋友處借宿,癩頭黿不能過問。癩頭黿只要康女士許放他和那小姐取樂,什麼條件都能依允。康女士見癩頭黿依允了她的要求,便不和癩頭黿吃醋了。每逢癩頭黿去和那小姐睡的時候,康女士便提著一個皮包,找她心愛的朋友,去貢獻『愛』字去了。
37 如此過不了多久,便有一個促狹鬼,見康女士的行為,便捏了四句話,用紙寫了,貼在癩頭黿門首道:
38 曾家少婦心頭癢,手提皮包滿街撞。
39 四個蒲團就地躺,可憐夫婿當部長。
40 這四句話沒貼好久,便被癩頭黿看見了,只氣得他握著拳頭,恨不得一拳將康女士打死。和康女士大鬧了一會,從此硬禁住康女士,不許她出來。康女土如何肯服?每日只管找著癩頭黿吵罵。癩頭黿任她如何罵法,只是不許她出去。康女士沒法,便也不許癩頭黿和那小姐取樂。癩頭黿正和那小姐山盟海誓的,要討那小姐做妾,將來好帶回中國去享福。兩情方熱的時候,如何拆得開?因此也找著康女士吵鬧。今日不知又是為什麼事,吵得比往日更厲害,連那小姐都氣得哭起來了。」
41 黃文漢聽了,獨自坐著出神,也不回答。小暴徒不知他心中有所感觸,只顧接著說道:「你只別聽,他們將來一定還要鬧出笑話來。」黃文漢道:「還有什麼笑話鬧出來?」小暴徒道:「你看罷,那日本女人也很是厲害。癩頭黿於今被那小姐迷住了,倒和日本女人做一伙,有些欺康女士。」黃文漢道:「怪道他將日本女人罵他老婆的話一句一句的譯給他老婆聽,原來是有意借著日本女人的話來嘔他老婆的。事情已打聽清楚,我要回去了。」小暴徒笑道:「我本想留你用了晚膳去,無奈我這裏太不成個款待了,沒得倒吃壞你一頓飯。我今晚也不在家裡吃晚飯,一同出去,我去找柳天尊去。柳天尊的排場還好。」黃文漢道:「柳天尊是誰?」小暴徒搖頭道:「你怕不認識,也是我的同鄉,名字叫柳夢菰,綽號天尊,也是在這裡亡命的。」黃文漢一邊起身,一邊點頭道:「我不認識就是罷。」小暴徒推開窗戶,向外面望了一望,回頭叫黃文漢道:「快來看,癩頭黿此刻又和康女士在那裡起膩了!」黃文漢走近窗戶,探頭隨著小暴徒手指的所在望去。只見對面樓上的窗戶開著的,癩頭黿靠桌子坐著,摟住康女士坐在懷中,偎著臉在那裡親熱。黃文漢唾了一口,拉了小暴徒一下道:「走!這種狗男女,看他怎的。」小暴徒便仍將窗戶關好,拿起帽子,隨著黃文漢下樓,出門自去找柳夢菰去了。黃文漢徑回家來。
42 不知後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寫。
43 第八十九章 看電影戲圓子失蹤 讀留別書老黃發極
44 話說黃文漢別了小暴徒,向家中走去。差不多到自家門首,只見自己家的下女雙手捧著一個手巾包兒,匆匆忙忙的向歸家這條路走。黃文漢趕上一步,呼著下女的名字問道:「你買了什麼東西?」下女回頭見是主人,忙停了步笑道:「糖食、水果。」黃文漢道:「太太歸家了嗎?」下女點頭道:「已歸家很久了,還有一個客同來了。」下女一邊說著,一邊向前走。
45 黃文漢聽得還有一個客同來了,心想:圓子這東西,膽量真不小!竟敢帶著相好的到家中來款待。好!她既是這般給我下不去,我對她還用得著講什麼情分?對待她這種人,倒不如索性用野蠻手段,不管他三七廿一,給她一頓飽打,攆她滾出去,出出我這口氣,看她能將我怎樣?再若和她敷衍,她得了上風,更不知道要如何欺我了。我一個素來要強的人,這樣將就下去,也給人家笑話。黃文漢想得氣忿填膺,挺著胸膛,幾步跑到家中。聽得裏面房裡有圓子浪笑之聲,更止不住心頭火發。一手將格門扯開,一手喳開五指,正待搶將入去。電光之下,照得分明,黃文漢怒睜雙目一看,才大吃一驚,不由得不縮住了腳。
46 圓子已起身迎著笑道:「你說了在家中等我,為何反教我等起你來?我等你沒要緊,害得君子小姐也等得厭煩了。還不快過來賠不是!」黃文漢看君子今日穿戴得和花蝴蝶一般,濃裝艷抹,鮮麗絕倫。黃文漢一腔怒氣,早已跑到無何有之鄉去了。
47 驚魂甫定,對此又不覺神移。君子聽圓子這般說,也連忙起身,向黃文漢行禮。圓子推了黃文漢一下笑道:「還不給我快賠罪!」黃文漢才笑著答禮。回頭笑問圓子道:「君子小姐何時來的?」圓子笑著請君子坐下,撥了一撥爐中的火,遞了一個蒲團給黃文漢,大家圍著火爐坐下來。下女端出兩盤點心,圓子親手泡了茶,交待下女去弄晚飯。黃文漢此時心中一上一下,並不敢望君子一望,只低著頭,拿出一枝雪茄煙來吸。圓子交待過下女,拈了兩點糖食,送給君子道:「妹妹腹中只怕有些飢了,暫且胡亂用點,充一充飢,一會兒晚飯就好了。」說時指著黃文漢笑向君子道:「他完全是一個死人,教他在家中等我,我說了回家吃晚飯,他偏要跑出去。下女見我和他二人都不在家中,以為都在外面吃晚飯去了,便打算不弄飯,隨意吃點冷飯圖省事,所以到此刻廚房裡還是冷冰冰的。」君子笑道:「我留姐姐在我家吃了晚飯再出來,姐姐定要客氣,於今又要勞神。」黃文漢笑問圓子道:「晚飯一點菜沒有怎好?」圓子瞅了黃文漢一眼,將臉往側邊一偏,哼了聲道:「我知道怎好?你平日來了一個客,便買東買西的,下女跑個不了,廚房裡熬呀煮呀,鬧得昏天黑地。那時候又沒聽說問我一聲一點菜沒有怎好。我今日來了一個客,你偏有得話說。我知道怎好?」黃文漢笑道:「總是我的不是,請太太息怒,我自進廚房去便了。」圓子道:「你少在這裡胡鬧,誰是你的太太?」黃文漢也不答話,笑嘻嘻的丟了手中的雪茄煙,起身向廚房裡去了。
48 下女已將飯煮了,正在那裡做菜。黃文漢見已買來的萊不少,便幫著下女弄,一面悄悄的問下女道:「我出去了多久,太太才和這位小姐同來?」下女道:「太太同這位小姐來家的時候,街上的電燈已經亮了。」黃文漢又問道:「她們歸家,你曾聽見哪們說些什麼?」下女搖頭道:「我沒聽得說什麼。」黃文漢道:「哪有一句話都不曾聽得的,你瞞我做什麼?」
49 下女笑道:「真個不曾聽得說什麼。」黃文漢道:「太太也沒問你什麼嗎?」下女道:「沒問什麼,只問你出去了多久。」
50 黃文漢道:「你如何回答的?」下女道:「我說太太出門,老爺就跟著追出去了。」黃文漢輕輕的罵了一聲道:「蠢東西!我幾時是追太太出去了?你是這樣瞎說,太太怎麼說?」下女道:「你不是追太太出去的嗎?太太一走,你就跑不及似的,圍襟都不拿,木屐還不曾穿好,就出門走了十幾步。等我拿著圍襟趕出來給你,你已跑得遠了。喊了你兩聲,你只裝作沒聽見。我便賭氣懶得再趕,隨你去吹風受凍,又不凍得我的肉痛。」黃文漢笑道:「我何嘗是裝作沒聽見?委實是不曾聽見你喊。好在今日外面並不甚冷。喂,太太聽了你的話,說什麼沒有?」下女道:「沒說什麼,只點頭笑笑,便和那位小姐說話去了。」黃文漢道:「和那位小姐說什麼話?」下女道:「我又不在眼前,哪聽得說什麼話?」
51 黃文漢知道下女有些怕圓子,不敢說出什麼來,便不再問了。弄好了菜,洗了手臉,教下女將飯菜搬出來。君子起身向黃文漢謝道:「教先生勞神,我吃了如何過意?」圓子笑道:「有何不過意?他的客來了,我也曾弄過多次,沒見他的客說不過意。妹妹是不輕易來我家的客,今日又是初次,以後何時能再來,尚不可知。便教他再多弄幾樣萊,也沒什麼不過意。」黃文漢笑道:「小姐何必如此客氣,太大也不必強分彼此。都是一樣的朋友,便如兄弟姊妹一般,若像太太這樣分出個你我來,便覺得生分了。」圓子望著黃文漢半晌笑道:「我真糊塗了,我因我沒有親姊妹,時常妄將人家的小姐做親姊妹看待,並以為是我一個人的想頭。你若不說,我真沒有想到,果是與你顯得生分了。」說罷,望了君子哈哈的笑。君子是外人,不知他們各人心中的事,圓子的話,她也不在意。下女用小幾托出飯菜來,三人品字式坐下,鴉雀無聲的吃起來。
52 須臾飯畢。圓子望著黃文漢笑道:「你教我不強分彼此,我便依你的。於今晚飯是吃了,看你這不分彼此的將如何款待我的妹妹?」說完又望了君子笑道:「妹妹不要客氣,看他要如何款待你,你只管承受便了。」君子笑道:「這如何使得?我已經叨擾過分了。」圓子笑道:「沒有的話。他的情,不容易擾的,只管承受便了。」黃文漢笑道:「你這話就教我為難了。你的妹妹,便是我的妹妹,硬派我來款待,本沒要緊。但是晚飯已經吃過了,還要怎生款待,不是教我為難了嗎?除非去看戲,不然便去看活動寫真,你們兩位的意思何如呢?」圓子點頭含笑說道:「我的妹妹,便是你的妹妹。你邀妹妹去看戲也好,看活動寫真也好,我的意思都使得。只看你的妹妹怎樣?」黃文漢見圓子有點含酸之意,便自覺得臉上有些訕訕的,不好再往下說。君子止住圓子道:「戲也不必去看,活動寫真也不必去看,我們只在家中坐坐,閒談便了。此刻已過了九點鐘,戲已演過了一半,沒頭沒腦的看了,也無甚趣味。活動寫真也演得不少了,不如坐著閒談一會,下次再來領情。」
53 圓子聽了不做聲,望著黃文漢。黃文漢卻誤會了圓子的用意,以為圓子有意拿人情給他做,便向君子道:「戲是演了一半,不大好看了。活動寫真此刻正演長片,去看最好。太太既教我款待她的妹妹,我若不用心款待,又說我是有意輕慢了。」說著也哈哈的笑。圓子便起身,向君子說道:「妹妹你不知道,你這位哥哥待你的意思很誠,你若不領他的情,他心上反不自在。遲也好,早也好,妹妹陪他去一趟罷。」君子笑道:「姐姐不去麼?」圓子偏著頭沉吟道:「我去不去都是一樣。我的妹妹,就是他的妹妹。」黃文漢不等圓子說完,即搶著笑說道:「說哪裡話來,倒教小姐陪我去一趟,豈不笑話!你不去,我如何能陪小姐去?」圓子笑道:「我說著玩的。我如何能不奉陪?去便去,不過我有一句話,要先事說明。」君子問道:「姐姐有什麼話,請說出來。」圓子道:「我今晚十點半鐘的時候,約了一個朋友在一處地方會面,到時不能不去。我只能陪你們看到十點半鐘。妹妹看演完了,今晚能不回家去更好,就同你哥哥回這裡來睡。若定要歸家,就要你哥哥送也使得。」君子道:「姐姐既十點半鐘有事去,今晚的活動寫真我決計不要看了。」黃文漢對圓子道:「你十點半鐘約了誰?在何處相會?」圓子望黃文漢笑道:「就是白天裏對你說的那所在,約了今晚再去。你陪妹妹去看,不是一樣嗎?」黃文漢道:「既是這樣,不去看也罷了,小姐也不會肯和我一個人去看。」圓子道:「去時我原也一同去,不過演完之後,須你送她一送,你又何必有意作難。」君子道:「我回家也不用黃先生送。若兩位定要我去看,且同去看到十點半鐘再說。」圓子道:「很好,就是這麼罷,不要再議論,耽擱時間。」君子遂起身。
54 黃文漢叫下女拿了圍襟來,三人一同出去家門,一邊走一邊商議到哪一家活動寫真館去看。商議妥了,到錦輝館。黃文漢買了門票,三人在特等席裡坐下。約莫看到了十點多鐘,黃文漢忽轉臉一看,不見了圓子,便問君子道:「你見姐姐何時起身去了?」君子連忙回頭看了一看道:「剛才還在這裡和我說今晚的影片好看,怎的便不見了?或者是往廁屋裡去了,不然就在化妝室。」說著,低頭在席子上看了一看道:「她的圍襟脫下來放在這裡的,於今沒看見了,莫不是她一個人先去會她的朋友去了?」黃文漢心中情知可是會李錦雞去了,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暗想:她時常說要找君子做替身,今晚將君子引誘得來,她悄悄的抽身跑了,不是明明的教我下予嗎?只是她到底是個什麼意思,難道她真個變了心,已不願意嫁我了嗎?看她這兩日,三回五次的有意給我下不去,明目張膽的喊出來要去偷人,不是有意想氣得我丟她嗎?但是你這又何必,我雖有些不是,不應該嫖了柳花一晚,嗣後又吊君子的膀子,但是這都是無意識的舉動,毫無足計較的價值。難道你的心裡,便以為我真是歡喜君子,定要吊這膀子嗎?我今晚偏要給你看錯。想罷,正欲和君子說今晚不用再看了,君子已開口說道:「姐姐既悄悄的去了,我也要回去,先生一個人在這裏多看一會何如?」黃文漢點頭道:「小姐請便。我也就要回去了。」
55 君子辭了黃文漢,無語低頭的去了。黃文漢雖仍坐在那裡看,覺得異常無味。思前慮後想了許久,結果還是與圓子離開的好。
56 她這種女人,思想太高,猜忌心太重。將來帶回中國去,稍有不如她的意,也沒有法子鉗制得她住。中國人娶日本女人回國,一言不合,即要求賠款離婚上了當的不少。她今日既是這樣對付我了,我何可再執迷不悟。我一向雖也時常做離開之想,只因她還不曾做到山窮水盡,到底和她有了幾個月的感情,一時決心不下。今晚算是被她做絕了,我若再不能決心離她,也不算是人了。黃文漢性情本來是個斬釘截鐵的,此時已是決意與圓子離開。可憐一段美滿姻緣,竟是這樣一轉念,便沒有團圞之望。看起來,少年恩愛夫妻。無論遇著什麼關頭,都須相見以誠,若一使性子、施手段,便沒有好結果了。
57 閒話少說。再說當下黃文漢已決心與圓子離開,便也無心再看活動寫真,立起身來,無精打採的出了錦輝館,思量歸家如何與圓子開始談判。一路想到家中,實在想不出個不動聲色的法子來。進房不見圓子,只見下女擁著火爐,坐在房中打盹。
58 黃文漢想起圓子去會李錦雞的話,不禁嘔的心痛。解了圍襟坐上來,推了下女一把。下女驚醒起來,望著黃文漢道:「你沒見太太嗎?」黃文漢也不答話,雙手據著火爐的邊,目不轉睛的望著爐火出神。下女見了這神情,知道黃文漢心中有事,便不敢開口。起身走到書桌面前,拿了封信,遞給黃文漢道:「太太給我的,教我交給你。」黃文漢且不伸手去接,就下女手中看那信,不曾封口,上面寫著「旦那樣御中」老爺啟之意五個字。陡然吃了一嚇,連忙接了,抽出來看,一張兩尺來長的信紙,竟密密的寫滿了。原書是日本文,不肖生因她寫得還好,特照著意思,一句一句的譯了出來,書道:拜啟。猥以陋質,服承寵眷,夙夜兢兢,時虞失戀。乃不猶之命,坷坎方遙,分外殊恩,終難卒荷。竟以解後之遭,奪我經年之愛。嗟夫!失天之恨,伊鬱誰言?邇來頻蒙示意,惓顧之意已移。賤妾愚蒙,罔知所措。思惟避席,庶免棄捐。然恐覿面申懷,情絲未死,區區之心,終難自固。故不辭而行,裁書敘意。惟君哀矜愚幼,不為責言,則薄德之躬,雖死無恨!妾四齡失恃,孱弱微軀,賴父存活,未及十載,天又奪之。煢煢一身,遂乖教養,狂且乘間,白璧為玷。亂始棄終」含嘆奚語。悲憤所激,背道而馳,淫樂是圖,不知有恥。悠悠數載,忘暮忘朝。不分遇君,脫我苦海。私衷慶幸,何可言宣!因思妾婦之道,首在結心。適君為友求凰,遂供驅策,殫知竭誠,冀以集事。不圖好夢易醒,逆境旋至,躬侍湯藥,亦以君故。凡此微勞,不無足錄。意君念之,可希白首。不謂君恢恢之度,境過若忘,遂使妾藐藐之躬,立錐無地。嗚呼!命實如此,夫複誰尤!君於斯時,新歡方恰,亦知逆耳之言,適以逢怒。其靦然陳之者,以明妾孑身而來,亦孑身而去耳!李家齷齪兒,聊用況君,冀回君意。,妾縱陋劣,安便下耦斯人?不邀君察,亦命之愆。悲夫!縱慈未盡之年,一任斷蓬絕梗。來世三生有幸,終當結草銜環。書不悉心,伏維珍重。
59 失戀妾中壁圓子泣啟
60 黃文漢看了此書,不覺拔地跳了起來。倒把下女嚇了一跳,忙問:「怎的?」黃文漢道:「太太這書什麼時候交給你的?」下女想了一想道:「大約十一點鐘的光景。」黃文漢道:「交這書給你的時候,還說什麼沒有?你知道麼,你太太已經不要我了,這封信是和我訣別的。」下女愕然道:「她真個就是這樣去了嗎?她近來你一不在家裡,便一個人坐在房裡只是嗚嗚的哭。我問太太:『無緣無故的,只管哭些什麼?』她總不答白。後來我問得厭煩了,便搖搖頭對我說道:『我告訴你,你卻萬不可說給你老爺聽,你老爺近來已變了心,只管想在外面吊膀子。我和他決沒有好結果了。我思量與其日後他愛上了別人,嫌厭起我來將我丟了,那時我年紀也老了,容顏也衰了,嫁人不著,不如趁這時候和他離了,另覓一個相當的丈夫,過這下半世。只是我又有些舍不得你老爺。一來差不多一年感情,印入了腦海,二來想再嫁一個像你老爺這樣的人,也不容易。我只想你老爺從此收心,不再去外面胡行。誰知你老爺如吃了迷藥一般,任是我挖出心給他吃,也是白挖了。你想想我這身子,將來如何是了?我再忍耐幾日,看你老爺有些轉機沒有。若是毫無轉機,我就只得走了。』我當時聽太太這般說,也想出些話來安慰了她一會,她只囑咐我萬不可和你說。這幾日你不大出去,她一天要躲在廚房裡或是廁屋裡哭幾次。我時常疑心你和她吵了嘴。看你們說話,又和平常一樣。太太當著你,又一點傷心的樣子沒有。我正不知道太太想些什麼,是這樣天天傷心?」黃文漢聽了下女這些話,也不開口,望著下女臉上就是一巴掌。打得下女「哎喲」一聲,跌倒在地。
61 不知後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寫。
62 第九十章 往事思量悔其何及 全書結束意餘於言
63 話說黃文漢聽了下女的話,氣忿不過,望著下女臉上就是一巴掌。下女哪裡經得起這一下?登時身子一歪,跌倒在地。爬了幾下爬起來,望著黃文漢發怔。黃文漢指著她跺腳罵道:「哪見你這種蠢東西!你太太既是這樣對你說,你為何一個字也不向我提起?哦,上回你太太罵了你,你便記了恨,巴不得她走了,你好一個人在這裏,你做夢!沒了你太太,我認識你呢?」黃文漢一邊罵著,一邊哭了出來。下女也坐在席子上哭道:「我又不曉得她要走,如何怪得我?」黃文漢也不理她,捧著信坐在電光底下哽咽著讀,讀到「不謂君恢恢之度,境過若忘,遂使妾藐藐之躬,立錐無地」這幾句,竟放起聲來痛哭了一會,停聲向下女道:「你來,我問你!」下女坐著不做聲。
64 黃文漢用手拍著膝蓋,厲聲喊道:「你來,我有話問你!」下女鼓著嘴道:「你問了又要打我。」黃文漢聽了,氣得跳起身來,跑到下女跟前。下女爬起來想跑,黃文漢一把拖住她的臂膊道:「你跑到哪裡去?我要問你的話,你跑到哪裡去?」下女掙了幾下掙不開,背過臉去說道:「你再要打我,我真跑了。」黃文漢道:「我不打你了。你只來坐著,我有話問你。」下女才跟著黃文漢走到火爐旁邊。
65 黃文漢坐下問道:「太太這封信是在家裡寫了交給你的,還是寫好了來家交給你的?」下女揩了揩眼淚答道:「寫好了來家交給我的。」黃文漢道:「她來家坐好久沒有?」下女搖搖頭道:「沒有坐,只在房中各處看了一看。從壁上將她自己的照片取了下來。打開首飾篋子,拿了幾樣舊東西,撿了幾件舊衣服,做一手巾包好。提著立在房中間嘆了幾口氣,就走了。」黃文漢握拳敲著火爐道:「你這個死東西!見了她這種情形,又交了封信給你,難道還不知道她是要走了嗎?怎的也不留住她?你這個死東西,未免太豈有此理了!」下女道:「我怎麼樣沒有留?教我如何留住?」黃文漢恨恨的望了下女兩眼說道:「你不是她找得你來的嗎?如何對她倒一點感情也沒有,哪有留她不住的?明知道我就要回來,只要留住她一刻,我回來了,她如何走得脫?她平日來往的地方,你也有些知道的。她一時也走不到哪裡去,你趕快到幾處去找找看。找著了,務必拉著同回來。你就去。我只坐著等你。」下女苦著臉道:「這早晚教我去哪裡找?」黃文漢怒道:「不去找,難道便罷了不成?不要再耽擱了。快去,快去!」下女只得跑到她自己房裡,拿了條圍襟圍著,一步一步的挨出去了。黃文漢趕著喊道:「你爛了腿嗎?怎的這樣跑不動!你知道此刻是什麼時候了?」下女才趿著木屐,的達的達的跑了。
66 黃文漢唉聲嘆氣回到火爐邊,捧著那信,只管翻來複去的看,心中說不盡的後悔。看了一會,起身打開圓子的衣箱看。
67 見數月來新制給她的衣服,一件也沒有動,只將她自己帶來的幾件衣服拿出了。此時細想起圓子之為人來,覺得件件都好,事事都印入了腦海。一時心煩慮亂,在房中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只管圍著火爐,踱來踱去。也不知打了多少盤旋,看桌上的鐘,已將近三下了。見下女還不曾回來,便走到大門口,倚著門柱盼望。此時街上行人絕跡,海風一陣陣吹得門環亂響。
68 黃文漢思潮起伏,回想到去年三月里,在早稻田和圓子初見面的情景:他那時住在一個貸間裡面,費了多少手續,才能到她家裡去了一次。因為我說她的行止舉動很像個大家小姐,必然有些兒來歷,她忽然感激,說我也不像個浮薄子弟。我因她是個有身分的女子,不敢輕蔑她。暗地由她的女朋友經手,幫助過她幾次,並囑咐她女朋友不要說是我的錢,她後來心中疑惑,問她女朋友近來為何時時有錢幫助她。問了幾次,她女朋友才說出來,說我很愛惜她,因為尊重她的人格起見,不敢當面送錢給她,並無別的意思。她即笑向她女朋友說道:「沒有別的意思,為何巴巴的要會我?你去對黃君說罷,不待她是這般幫助,我已感激她了。她若用錢來買我,我的身子可買,我的心是隨她多少錢買不動的,她是這樣倒錯了。我於今本是只要有錢,並不擇人。黃君是抱著一個嫖的目的來,不必是這般做作。若是要我的心向著她,便是這樣做一輩子,也是白做了的。黃君人品才情,我雖會面不久,我心中已很合式。你去教她以後不用是這樣了。」我聽她女朋友述了這番話,我心中更加愛慕她。只是還不肯露出輕薄相來,恐怕她瞧不起。後來會面的次數多了,彼此親熱都不講客氣了,才在她家裡和她生了關系。從那回以後,她便無事不對我說,引我為她的知己。不願嫁人的話,也不對我說了。從前的那些女朋友,也來往得很稀疏了。自從同搬到青山一了目以後,簡直沒引那些女朋友來過家中一次。可見她以前的那種生活,是出於不得已。自和我同住以來,雖也時常因一句話不對便口角起來,她卻從沒動過真氣,說過一句寒我心的話。也從不曾向我開口,教我買過一樣東西給她。
69 到我家來的時候,還有人送了幾十塊錢給她,存在郵便局里。
70 她一五一十的領來,陪梅子玩掉了,從沒開口問我要一個錢。
71 我的衣服,件件是她替我縫制。夜間任如何睡得遲,早晨一天亮就起來了。打掃房子,擦洗地板,下女做的事,十九都是她親自動手。冬天裏天冷,她總是做了一早的事,生好了火,將衣服烘熱,才喚我起來。她便去打洗臉水,熱牛乳,蒸面包,教下女來收拾鋪蓋。她的意思,是因為知道我和下女有關系,怕我一天不和下女親熱,心中不快活。趁這時候,好教我親熱親熱。她熱了牛乳、面包,回房的時候,必放重腳步,故意慢慢的走,聽得我說話,或是下女說話,才推門進來。若是房中沒有聲息,她必然借著別事,又走向廚房或是廊簷下去了。其實我何嘗天天要和下女親熱!只她對我這一片心,我就畢生不能忘記。有一天,下女因為仗我的勢,又見圓子待她和氣,不知說錯了一句什麼話,她氣不過,指著下女的臉罵了一頓。罵得下女哭起來,她的氣還沒有平,數數說說的罵個不了。我一時心中有些替下女抱屈,勸了她兩句,她登時嘆了口氣,半晌不做聲。後來竟嗚嗚的哭起來,我安慰了好一會才罷。自始至終,她不曾說破我和下女的事。就是上次因我在外面嫖了一晚的事,氣極了,也只隱隱約約的說了幾句,不曾露過一些兒醋意。她知道我和下女不過是肉體上的關系,精神上是一點也不會結合的,她落得做這人情。並且她的身體不好,一月倒有十五夜有病。不是頭痛,便是腰痛,巴不得我不和她糾纏。她時常對我嘆息,可惜五年前不曾遇著我,此刻已是衰敗零落的時候,對我很有些自愧。若是有個替身,又不會奪了她的愛情,她情願讓我去生關系。她若不是時常對我這般說,我這一次如何得上她的當?看起來,世界上的女人沒有不吃醋的。任她如何說得好,都是有意來哄著男子上當的。哪怕這女人絕對沒有好淫的意思,吃起醋來也是一樣。這吃醋硬是女人的天性,不關於這女人賢良不賢良。越是聰明有知識的女人,越吃得厲害。
72 她一有了吃醋的心思,男子便是她的仇人了。用種種的方
URN: ctp:ws910697

喜歡我們的網站請支持我們的發展網站的設計與内容(c)版權2006-2024如果您想引用本網站上的内容,請同時加上至本站的鏈接:https://ctext.org/zh。請注意:嚴禁使用自動下載軟体下載本網站的大量網頁,違者自動封鎖,不另行通知。沪ICP备09015720号-3若有任何意見或建議,請在此提出